到了山頂,他為她引吭高歌:“跟我去爬山吧,山上有雪蓮花,跟我去採雪蓮吧,用它裝飾咱們的家……”
然後她高呼:“我愛你。”聲音在山谷中久久迴盪。
他和她幸福地坐在山石上,聽老夫婦回憶他們很久以前的愛情故事,對眼前這對經歷風雨相濡以沫的老夫婦羨慕不已。
臨下山前,他們站在刻著“緣”的岩石前,把相機交給老夫婦。
於是就有了這張照片。現在承載它的相框壞了,他不知道還有沒有修復的必要,不知道是把這張照片收起來或是丟掉。
他還是決定去配一個新鏡片。
既然蚊子還活著,他無法擺脫痛苦的煎熬。打開電視,隨便找了個節目。
蚊子忽隱忽現,有意不讓他看好電視。若不去管它,於心不甘,總想打死它萬事大吉,而當拍打它的時候,卻總是落空。他的雙手一次次拍合在一起,卻一次次讓蚊子逃之夭夭,而他好像在為電視裡的人喝彩似的,掌聲雷鳴,經久不息,似乎不止他一個觀眾在鼓掌,似乎節目有多精彩,其實電視里正在播出的是晚間新聞。
久而久之,他把手拍疼了。掌心紅腫,手指粗壯,就像被國民黨對他的手用過刑,貼在臉上火辣辣地燙,他想如果這個時候將手伸進水裡,應該能聽到“嗞啦”一聲。
他想起她總說自己手冷,他便會抓住她的手,而這個時候才發現,她的手並不涼,比自己的還暖和。他說你的手挺熱的呀,她說那也別鬆開。哪怕是在夏天,她也總是抱怨自己的手涼。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他現在除了躲避,已無計可施。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三十六計走為上了,也終於明白了她的出走。
他去了通宵影院,想在那裡睡個覺,明早再回家。
電影院裡人不多,他找了個遠離音箱的位置躺下來,對上映的電影並不感興趣。
銀幕上正放映著高曉松的《那時花開》。他看過這部電影,是和她一起看的盤。那時他在系裡的實驗室做畢業設計,守著一臺高配置電腦,老師不在的時候,他就把她叫來看盤,《開往春天的地鐵》、《周漁的火車》、《花樣年華》、《我愛你》、《一聲嘆息》……他們喜歡看愛情片,而且只看愛情片。中國的看完了就看外國的,《廊橋遺夢》、《羅馬假日》、《失樂園》、《鋼琴情人》、《泰坦尼克》……電影看完了就看電視劇,相繼找來一套《東京愛情故事》、一套《將愛情進行到底》、一套《過把癮》,還有一套《東邊日出西邊雨》只看了一半,可惜他的畢業設計做完了,而她已經在網上訂了一套歷史更悠久的愛情老片《渴望》。
有時她會像片中女主人公那樣對他耍耍小性子、撒撒嬌,當他意識到這是哪部片子中的情景是,就會忍俊不禁,然後一本正經地模仿男主人公是如何安慰女主人公並擺脫糾纏的。
《那時花開》是他畢業設計完成前他們看的最後一部片子。第一遍的時候,沒看太懂,第二遍還是沒有看懂,也許導演自己對這部片子也不是很懂。現在他沒有再看一遍把這部片子搞懂的願望,這是一部講述主人公們大學期間和畢業後愛情的片子,他連自己的愛情還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呢,更不想去關心別人。
他一心只想著睡覺。
卻久久不能入睡。不是因為電影中搖滾樂的干擾,是這兩天已經形成條件反射,只要一黑燈,就感覺蚊子正繞著他嗡嗡飛,讓他渾身發癢,總感覺有東西落自己身上了,坐起來又打又撓,還影響了後排看電影。其實什麼也沒有,只是心理障礙。
他想讓工作人員打開燈,他睡覺不怕亮燈,但這是不可能的。你不怕亮,別人還怕呢,在座的多少對戀人不就是圖這裡黑才買票進來的嗎,要是把這裡弄得跟大街上那麼亮,人家來你這裡幹什麼。
這個道理他懂,這裡曾經也是他和她頻繁光顧的地方。
上學的時候,他們總想待在一起的時間長一些。傍晚時候吃完飯一起去教室,卻並不怎麼看書,兩個人淨聊天了,那時候他們有說不完的話。教室十點關燈哄轟人,他們就在校園溜達,或者坐在長椅上倚在一起。宿舍十二點關門,如果這個時候不回去,半夜再回去,那麼看樓門的老頭就會秉公執法將你阻擋在門外直至次日清晨六點這個學校規定的開樓門的時間,夏天還好說,冬天可就難熬了,寒風凜冽,冷氣刺骨,許多學生不得不冒著被處分的危險上演雪夜強闖宿舍樓的一幕。
那個時候他們的戀愛正如膠似漆,如火如荼,為了能廝守一處,既不怕挨冷受凍,也不怕受處分。一次凌晨二時許,他們坐在禮堂前的臺階上,只是手拉手靜靜地坐在一起,卻被學校保安帶走盤查。
保安問他們是哪個系的,為什麼不回去睡覺(明知故問,自己沒有女朋友也不願意看到別人幸福)。他們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故意語焉不詳,遮遮掩掩。保安見他們身份可疑,就給派出所打了電話。當時正值北京開重要會議,他們險些就被送去昌平翻沙子,幸好翻沙子人宿舍的床鋪已人滿為患。
那以後,他們發現了一個可以徹夜待在一起並動手動腳的好地方,通宵影院。
他現在所在的通宵影院就是當初他們第一次出來刷夜的那家。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走到這裡,完全是下意識。
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他們受了身旁一對對情侶們的感染,他有些失控,對她進行了小小的侵犯,起初她很羞澀,後來經他做了一番深刻的思想工作,他說他愛她,愛她的所有,愛到永遠,她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才對他伸向自己的手不加阻攔。
不知道為青年男女提供方便是不是通宵影院成立的初衷,反正現在成了這個樣子,他怎麼好意思叫人把燈打開呢。而他在黑暗中太壓抑了,疑神疑鬼,提心吊膽,便不得不在距離天亮還早的時候提前退場。
他在路邊的大排檔坐了下來。自打她走後他感覺伙食標準大幅度下降,他不會做飯,幾乎不開火,常在外面吃。飯館的飯菜色香味雖好,但吃著不舒服,每次都吃不下太多,過不了多久又會餓。現在,肚子已經咕嚕起來。
外面的飯雖然不可口,但還是要吃的。他要了幾個肉串,一盤毛豆,一盤煮花生。服務員問喝啤酒不喝,他想了想,說喝。
他想多喝點兒提升血液的酒精含量,如果蚊子再咬他,也會喝多的,等它醉了就好辦了。想到這裡,一口喝掉杯中酒。
他保持著每吃二十個毛豆或花生喝一口酒的速度。一瓶啤酒很快就喝完了,他又叫了第二瓶。
毛豆這東西挺奇怪的,嫩的時候叫毛豆,好吃;老了就改叫黃豆了,也不好吃了,跟他媽愛情一樣。
黃豆磨成豆漿就好喝了,愛情呢,也需要磨,或許磨著磨著就磨出味道來了。
他吃著毛豆,邊喝邊想。
喝到頭暈目眩的時候,他結賬回了家。
蚊子正在家裡等著他,看他回來了,就像通人性的寵物見到期待已久的主人回來一樣歡蹦亂跳,它在空中舞蹈起來以示歡迎,並不時衝他來個俯衝,嚇他一跳。
歡迎儀式過後,它落在牆上,像是等待著他的檢閱。他酒氣上升,殺心大起,拿起她留下的吹氣錘,向它砸去。毫無疑問,它飛掉了。清醒的時候都打不著,更何況他現在酒氣熏天,曾一度把蚊子看成了兩隻,對敵人數目驟然增長一倍而己方仍他一人大為驚惶。
他的胸膛充滿這些天因蚊子而起的憤怒,在酒精的催化下,轉變成無法抑止的強烈的屠殺慾望,凡它所落之處,錘子就狠狠地砸下去,不知疲倦,動作卻慢它好幾拍。
這時候門響了。誰。難道是她回來了,他潛意識裡想。
是他的鄰居,鄰居說三更半夜你不好好睡覺釘哪門子釘子,你不睡我們還睡呢,你要再釘起來沒完沒了,等你睡覺的時候我就對著牆打乒乓球。他誠懇道歉,並保證今天不再釘了,才把不依不饒的鄰居打發走。
剛才折騰了半天也累了,出了一身汗,他脫掉背心,趴在床上,沒想睡但還是睡著了。想醉倒蚊子,自己卻先倒下了。
在未進入戀愛階段前,當得知她在哪個宿舍後,每晚熄燈後,他就抱著吉他,去她的窗下唱歌。
開始整座樓的女生都喜歡聽,但他會唱的歌不多,翻來覆去就那幾首,時間長了就有人煩了,不讓他唱了。他說你管不著,我又沒給你唱,嫌吵你可以把耳朵堵上。見他不知悔改,她們就上報學校督察隊,說每天晚上女生樓下都有個男生鬼哭狼嚎,擾亂校園治安,嚇得膽小女生不敢睡覺。學校立即找他談話,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以,但不要將自己追逐幸福的過程建立在犧牲他人睡眠的基礎上。
於是,他抱著吉他離開她的窗口,回去給她錄了一盤磁帶,還是那幾首歌,卻多了一些他不便大庭廣眾之下對她說的話。整盤磁帶音效粗糙,雜音不斷,甚至混合著他咳嗽、喘氣的聲音,和音像店裡的磁帶自然沒法比,但正是這種粗糙質樸的聲音,才表現了他對她的無限真誠。
她聽完差點兒哭了。磁帶感動了她。
他們戀愛了。
夏末的月夜,他和她在圖書館樓後的樹下接吻。正當她如痴如醉的時候,他鬆開摟著她的手,伸向自己的小腿。
“怎麼了?”她問。
他說:“蚊子咬我一包。”
她和前男友面面相對,坐在鋪著潔白餐布的餐桌兩旁,桌上的花瓶裡插著一枝嬌豔的玫瑰,旁邊的蠟燭火苗撲朔,一瓶紅酒擺在桌子中央,面前各有一套西餐具。
“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想起請我吃西餐了。”她展開餐巾。
“你想不起來了?”
她回憶了一下,什麼也記不得,“忘了。”
“五年前的今天,是我們分手的日子。”
“哦,你還想著呢。”提到這個話題她有些尷尬。
“我希望今天不僅是我們分手紀念日,也是重新開始的一天。”
她低下頭無語。
“我知道你心裡還有他。”
“有也沒用。他打我,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要。”前男友掏出一個精巧的首飾盒給她。
她打開,是一枚鑽戒。
“嫁給我吧,現在我正式向你求婚。”
“……”
“答應我吧。”前男友遞上桌上的玫瑰。
她雙唇微啟:“我……”
他心裡一慌,驚醒了。
神智清醒後,才感覺又被蚊子咬了兩個包。剛才他袒露著一片後背睡著了,蚊子還沒吃過這裡的血呢,於是就決定把第一個包咬在那裡。第二個包出現在眼皮上,當他感覺難受想睜開眼的時候,才發現眼睛已經睜不開了。眼皮腫得將眼球全部覆蓋,本來眼睛就不大,這回連一條縫兒都沒有了,其嚴重程度不亞於他曾經因為她而被人打的那一拳。
他剛剛認識她的時候,兩人去迪廳玩。舞池裡,一個男人對她起了歹意,蹭到她的身前,問幾點了,搭上話後,這個男的就在她眼前搖臀擺腚扭來扭去,並打聽她的名字、電話、住址,還要拉著她的手摟著她的腰一起跳舞。他頓生醋意,擋在她的面前,目光兇狠地看著那個男的。當時他還是一名大一的學生,那個男的已混跡社會多年。男青年推了他一把,說你躲開。他待在原地紋絲不動。男青年又推了他一把說,說你呢,躲開聽見了嗎?他還是沒有挪窩,揚著臉無動於衷。小丫挺找打呢。男青年說著舉起了手。他早有準備,先給了對方一拳。我看你丫是活膩味了。男青年揪住他的頭髮,給了他一個嘴巴。他還了對方一個嘴巴。她拉架,拉不開,雙方的火氣反而因她有增無減。他和男青年廝打起來。在保安趕來拉開架前,他的眼睛捱了對方一拳,當時感覺眼眶崩裂,眼珠都要掉出來,什麼也看不見了。
後來他和她去了校醫院,開了一堆消炎止痛的眼藥水、眼藥膏,每兩小時上一次藥,一個星期後才讓眼睛微微睜開。
看來這次也在劫難逃,明天又要去醫院了。不知道還能不能遇見她。
她發燒了,在內科門外候診,看見他無精打采地坐在對面,那裡是外科診室。她看不出他得了什麼病,不像折胳膊斷腿的樣子,只見他拼命地在身上撓來撓去,撓得山河一片紅。她看著他笑了。他看她笑,就不撓了。
因為夜裡和蚊子鬥爭而缺覺,他很快就睡著了。又被她叫醒。她說該你了。他向診室看了看,裡面已經沒有病人。他說謝謝,然後撓著胳膊進去了。
大夫瞭解了他的情況,說這不屬於醫學疾病,吃藥打針都不管用,只教給他一些防蚊知識,然後開了幾盒清涼油,叫他癢了不要用手撓,以防感染。
他出了診室,下樓,見她正扶著樓梯,吃力地向下探著身子,想撿起掉在地上的病歷,卻像個懷孕的婦女,彎不下腰。他貓腰撿起給了她,看見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和學號。她衝他笑了笑,說謝謝。她看他疑惑地看著她,便解釋:剛打了一針,疼,不敢彎腰。他笑了笑,走了。
回到宿舍,他後悔了。為什麼剛才不和她多聊上兩句,為什麼不問問她是否需要攙扶,為什麼不把她送回宿舍……為什麼他現在後悔,因為他喜歡上她。也許這就叫一見鍾情,她笑起來那麼好看。
好在他知道她的名字和學號。
他去了教學樓,在走廊的櫥窗裡找到她所在班級的課表,將課程、時間、地點都抄了下來。抄完他核對了一遍,確認準確無誤後,才心潮彭湃地離開。
晚上自習的時候,他沒有背單詞,而是拿出她的課表。
第二天,他去上課,走錯了教室,這是她的教室。他不好意思地退了出來。不知道她看見沒有。
已經打上課鈴了。他並不著急去自己的教室上課,而是趴在她的教室後門,想看看她,卻沒有找到。他想,可能是她病還沒好。
又一天。課間他去了她的教室,對站在門口的一個女生說找她。他報上她的名字。她出來了。她看是他,笑了,問什麼事?
他說,沒事兒,就是問問你病好了嗎。
她說,好了。然後又衝他笑了笑。
他說,還疼嗎?他指了指自己的後腰。
她說,不疼了。她彎下腰給他看。
他說,那就好那就好。然後走了。
她看著他的背影,笑了。
早上八點,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去了醫院。一隻眼睛看東西太彆扭了,明明感覺唾手可觸的東西,實際卻遠在天涯,而有些東西看上去距離還遠,卻近在咫尺,一路上撞到好幾個人身上。要是她在就好了,遇到障礙能扶著他及時躲開,還能樓上樓下幫他掛號取藥。現在這一切都要他自己辦,扶著樓梯顫顫巍巍,整個一個睜眼瞎。
拿上藥,回了家,躺在床上上藥,一會兒一次,上完藥就閉目養神,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就想起了她,想起從前的點點滴滴,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他和她經歷了那麼多事情,沒有道理最終不走在一起,可惜最後她一個人走了。
背上的包又開始癢了,他伸手去撓,夠不著,把身子縮成一團,還是夠不著,正在著急的時候,一陣舒服傳遍全身。包不癢了,有隻手在幫他撓,他盡情體味著快意,突然覺得不對,大叫一聲,啊!
怎麼會出現第三隻手,難道是進來賊了。
他的大叫嚇到了幫他撓癢的人,這個人也跟著大叫了起來。是女聲。
他轉過頭一看,原來是她。
就好像她僅僅是出門買了一趟菜似的,他平靜地問她什麼時候進的門。
她說,回來一會兒了,剛才你睡著了。
他說,回來就好,不走了吧?
她說,不走了。然後看著他腫脹的眼皮和一身紅疙瘩說,瞧我不在這幾天,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蚊子打死了嗎?
現在他不想打死這隻蚊子了,恰恰還要感謝它,是它讓他想明白了很多問題。
既然一隻蚊子能讓他開了竅,那麼她自然也會因為別的什麼而悟出道理。所以,她又自己回來了。
他沒有問她去哪兒了。他知道,既然她回來了,去了哪兒並不重要,而且也不會去哪兒,否則她不會回來的。
他說不希望她再走了,即使日後的生活中還將充滿爭吵,和誰吵不是吵呢,還是找個自己最熟悉的和最熟悉自己的人吧。她說她也是這樣想的。
他想,這回好了,明天早晨上班又有荷包蛋可以吃了。
也許你還關心那隻蚊子的命運,你可以調動自己的想像力,做出種種設想:人畜和平共處,安樂祥和;為表示對蚊子幫他找回愛情的感謝,他不惜獻出身體;在她的幫助下,他抓住了蚊子並把它放歸大自然……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經回來,他們又在一起了。
到這裡,我的故事也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