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茫茫,像周博士這樣熱心的人並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確好,是真心。
現在回去已經太遲,兩個人的膽都已被對方嚇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個個轉頭來看我這個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剛在此際,一輪車於停在我前面,電光石火間,已經看到擋風玻璃前倒後鏡上掛著一雙紅手套。
我的長手套。
我立即拉開車門跳上去。
“我一直跟蹤你。”他微笑。
我苦笑,他這麼招搖,像是不知陳國維也派人緊隨我。
“你看你,身上有傷痕,在什麼地方與人打架?還有,衣服釦子全無扣好,怎麼一回事,碰見只老虎?”
我一怔,他的口氣與陳國維何其相似。
“是雌老虎吧?”
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無謂轉彎抹角。”
他收斂笑容,“你不知道她是什麼人?”
“現在知道了。”
“她在本市很著名。”
我卻要拖到今時今日才省悟,什麼都比人慢半拍。
若果早一點明白真相,周博士就不至於如此尷尬。
我沉默。失去她的友誼是很大的一項損失。
“你一直到她寫字樓去,卻沒有留意到?”
我疲倦地說:“別再說她了。”
“她沒有得償所願吧?”
“再問下去,我只好下車了。”
“你是一個怪女人。”
國維要知道我與他的事,他又要知道我與周博士之間的事,目前我只想一個人獨處。
“請送我回家。”
“哪個家?”
“我自己的地方。”
“還在漆地板。”
“我知道。”
他沉默,不再爭辯,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
地板已經幹了,有一角陽光自窗臺射進,我靠牆坐在地上。
他提醒我,“陳國維四處找你。”
國維瘋了。
找我回去幹麼,空擺在那裡。
“他已經知道我同你有往來。”
這是唯一的原因,有人爭,故此物件價值陡升,陳國維瘋了。
我懶洋洋地問:“如果陳國維與你決鬥,你會不會為我應戰?”
他一怔,隨即煞有介事地說:“那要看用劍還是用槍。”
我笑,與他在一起始終有這種快活,我笑出眼淚來,癱瘓在地板上。
他溫柔地說:“來來,請你控制自己。”
我伸個懶腰。
“這裡什麼都沒有,怎麼住人。”
“可以應付。”
“我派人送日用品來。”
“不。”
我害怕,怕他們抓住我不放。
“我同陳氏是不一樣。”
我強笑,“我知道。”
“這裡連電話都沒有。”
“我有辦法。”
“陳國維找上來,你如何應付?”
我狡獪地說:“冤有頭債有主,叫他去找你。”
他啼笑皆非,“好,叫他來,相信我可以應付。”
他的信心不是假裝的,我有一絲懷疑。
“我有事,先走一步。”
有事,他已開始有事,多麼惆悵,著名的浪子都得抽時間辦正經事。
那種腐敗得什麼事都不理的年代早已過去,此刻陳國維比他更有條件閒蕩。
我溫和地說:“去吧。”
他略一遲疑,開門離去。
他走了以後,我環顧一下,真的,連替換的衣服都沒有。
最低限度得把那兩隻箱運出來。
我請舊傭人幫忙,自己站在路口焦急的等候。
(母親偷走的時候,心情是否與我相仿?)
女傭提著不輕的箱子,氣咻咻下來。
“陳先生在家?”
她點點頭。
國維此刻成日在家,真可笑。
“有沒有看見你出來?”
女傭搖搖頭。“陳先生在書房見客。”
我接過箱子,順口問:“是哪個鐵算盤,抑或風水先生?”
“不是,一進門就大聲吵。”
我意外,想追問,但轉頭一想,陳國維無論做什麼,都與我無關了,伸手召來一部街車。
“陳先生叫客人朱二。”
我一震。
是他!
不是真的要決鬥吧,他怎麼會上門來找國維,他們難道是朋友,一直有往來?
我同女傭說:“你替我把行李送到這個地址去,這是門匙。”塞張鈔票給她,“上車。”
“太太,你——”
“你也把鎖匙給我。”
她猶疑。
“快呀,一切由我擔當。”
她只得照我說的做,上車走了。
我在陳宅大門口徘徊。
既無打算跟屋內任何一個人,照說他們在書房內無論商議什麼,都與我無關。
但我有第六感,肯定這次會談會牽涉到我。
終於開門進去,雙手如著魔似的,不聽意志使喚,推開大門,客堂陰暗如故,角落像是潛伏著怪獸,若不是在這裡住過十年,真不敢貿貿然進去。
我關上門。
每一個角落都是熟悉的,不用光,摸也摸得到,我繞到書房門口,聽到他們兩個人的聲音。
書房門並不是緊閉的,裡面有光線透出來。
略一張望,看到兩個男人都站著,氣氛緊張。
只聽陳國維說:“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碰海湄。”
我屏息,果然是在說我。
朱二伸手彈一彈手中的一張紙,冷笑一聲。
那是張支票,陳國維開支票給他?
他諷刺:“忽然有錢了,聲音也響起來。”
“收了支票,不準再來騷擾我們。”
“陳先生,支票只償還你欠下的賭債,與海湄沒有關係。”
他停一停,“在你獲得這筆財產之前,明知海湄同我來往,你根本不敢聲張。”
陳國維不聲張,他默認。
他一直知道這件事,只因為欠債,死忍著不出聲。
朱二輕笑,“你巴不得海湄可以抵債吧?”
“朱二,玩過就算了,留點餘地。”
“你為何求她回來?”
我睜大眼,握緊拳頭,聽他們如何把我當一件貨物似的輾轉易手。
“你早把她母親那筆款子吃掉了,是不是?”朱二輕笑,“她這一出去,需要生活費,還錢給她,你就打回原形,一窮二白,是不是?”
我不相信雙耳,錢在瑞士銀行,我有密碼——是,密碼,我苦笑,陳國維當然知道號碼。
“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走了。”他把支票收好。
“我最後警告你,離開海湄。”
“我要離開她時,我會那麼做,不用你警告。”
陳國維扭住他西裝領子。
朱二打開他的手,“你是騙子。”
陳國維咬牙切齒地說:“你玩弄她。”
我聽得渾身簌簌地抖,終於跌坐在安樂椅中。
“看著好了,我會得到她。”朱二退後一步。
他轉身而出,就在我身邊擦過,沒有看到我,他雙目在亮光底下久了,一剎時沒發覺在黑暗中的我。
陳國維在書房內咒罵,摔東西,過了很久,才踢開門走。
國維也沒有發現我,客廳中的雜物實在太多,他太粗心,直行直過。
我一直坐在黑暗中,像一具殭屍,不知多久,直到女傭回來。
“太太,”她倒是看見我,“太太,你怎麼了?”
我緩緩站起來,待著面孔。
我竟變成戰利品,他們並沒有把我當人,我長嘆一聲。
沒關係,無論把我當什麼,只要肯放過我便可,我不要再與他們任何一人發生瓜葛。
“太太,我已把你行李送去。”
我點點頭,疲倦地抓起手袋。
“我給你倒杯茶來。”
我沒有等那杯茶。
已經走投無路。
一直寄望開始新生活,現在已成泡影,沒有朋友,沒有工作,沒有親人,沒有節蓄。
唯一可做的便是在這兩個男人當中挑選一個,跟牢他們,過以前的生活,以夜作日,麻醉地逃避現實。
還有,周博士那裡也一定有空位,她願意等我,她喜歡我,問題是我願不願去跟她。
我看到鏡子裡去,原來真相如此,濃厚的長髮,柔滑的肌膚,加上繽紛的衣裳,人見人愛,像芭比玩偶。
陳國維推開房門,“你回來了?”
我看著他,平和地說:“把母親的財產還我。”
他立刻知道我聽到一切,用背對著我。
“婚後我會把款子交給你,任你自己處置。”
“還我自由,我會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我要你。”
“光是軀殼你也不介意?”
“海湄,別告訴我你認為自己有靈魂。”
“那是我母親的財產,請還給我。”
“我只是暫時替你保管而已,”陳國維轉過身子,“別擔心,終有一日,我會把財產還給你。”
“二十年後?”我絕望地問。
“二十年並非你想象中那麼難過,到時我可能已經駕返瑤池,你是我合法的妻,我的就是你的,加上利息,你要什麼有什麼:自由、財富,任你揮霍。”
我瞪著他。
“你要享受也很容易,花點心思,可以找到比朱二更精彩的人物——”
慢著,太熟悉了,這樣的情節似曾相識,已經上演過一次,只不過女主角是鄧三小姐,男主角是陳國維,她把財產足足扣住二十年,使他聽令於她,叫他一直等,但她也沒有叫他白等,是他心甘情願浪費光陰。
他受了委屈,要在我身上發洩,他要叫我也等,並且提醒我,當我終於得到一切,也可以設法找一個年輕人來報復,循環性地叫他等我死。
這是什麼樣的心理,恐怕連周博士也不能解答。
“海湄,想想清楚,事情不至於那麼壞,你照樣可以有你的朋友,晚上,你不是最喜歡晚上?你仍然可以周圍逛,我不會反對。”
我緊緊閉上雙目。
“你不是覺得我不能忍受吧,海湄,抑或你認為朱二對你好一點?”
我平和疲倦地說:“國維,你不必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你侮辱我時可考慮過我的自尊?”
“國維,我何曾侮辱過你。”
“你公然與朱二出人,還不算侮辱我?”
“國維,我有權將感情轉移到別人身上,不一定是朱二,任何人都可以。”
“有權?”
“正如你一直與其他女伴來往一樣,我也可以變,我不要與你在一起。”
“好,我祝福你去到更高更遠。”
他轉身離去。
“陳國維,陳國維——”他沒有停下來。
房間裡的東西已被我扔清,空蕩蕩,同我心情一樣。
我站著,靠著牆壁,漸漸滑下來,坐在地上。
我知道不會這麼簡單,原來這才是陳國維的殺手鐧。
手邊一點點錢不久便會開銷光,住到小房子去過不了多久,只有弄得更狼狽。
周博士。
我得去請教她。
她或者會替我分析這件事。
我匆匆趕到寫字樓,人不在,只得找到她家去,按門鈴的時候,心中忐忑不安,有種奇異的感覺,又來了,每次都有事相求,又付不起代價。
剛羞愧地縮手,門已經打開,一個貌美的少女用疑惑的神色打量我。
我知道她是誰,她一定是周博士的朋友。
而她,也把我當了周博士的朋友。
“找誰?”她十分有敵意。
“周博士在嗎?”我焦急。
“你有什麼事找她?”
她竟擋住我,我無奈地站在門口,進不了屋,她是她眼前的紅人,要見周博士,自然必須過這一關,周博士不見得會為我得罪這位少女。
最可笑的是,她這個位子,根本是我空出來的,讓給她的。
我嘆口氣,委屈地說:“你同周博士說,我是陳海循。”
少女上上下下打量我,非常囂張地說:“你這種人,平時不燒香,臨急抱佛腳,周博士沒空見你,有什麼事到辦公室去,她不舒服。”
說罷要掩上門。
我本能地叫:“喂!”
誰知她狠狠地說:“你想恁地?再不走我召警。”說得真好,她隨即掩上門。
我站在門口良久,白來這一趟竟沒見到周博士,自討沒趣,吃了閉門羹。
可知她以往那樣對我,實在另眼相看,機會一去不回頭。
我在街上踟躅。
天漸漸暗了,天下雖大,只剩下我一個人,不是沒有容身之處,有好幾個地方可供考慮,但我苦笑,那些是什麼樣的地方!
不知回到哪裡去好。
終於選擇自己的小公寓。
開門進去,看到女傭送上來的箱子放在客廳正中。
我十分疲倦,蹲下想取出睡衣換,驀然看到有一個人站在我面前,是朱二。
“不要怕,是我。”
“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在門外等得太久,混熟了,自有人放我進來。”
“我很累,不想說花哨的話。”
“我同你講過,我跟陳國維是不一樣的——”
此刻對我來說,他們是一丘之貉。
“如果你真的不同,請讓我靜一會兒。”
“我不明白,是你回頭,想盡辦法要與我在一起,記得嗎,海湄,是你不肯罷手。”
“對不起,我要休息。”
他逼近我,“你不是要回去跟陳國維吧?”
“我實在累了,我不是你們的賭注,我不想再見你。”
他伸手抓緊我的肩膀,用力搖我,我可以聽到骨頭格格發響。
我咬緊牙關死忍,“朱二,別玩出火來!”
他把我推倒在牆角,我趁這機會拿出槍來。
他先是一呆,隨即笑了,“啊,槍,是真槍抑或玩具槍?”
“滾出去。”
“你叫我滾?”
我瞄準他。
“我不相信那是真槍,我不相信你會開槍。”
“我只想你走。”
“是嗎,我明明聽見你叫我滾。”
他真的發怒,脖子與頭角都出現蚯蚓那樣的青筋。
“求求你,現在馬上走,不要逼我。”
“你竟用到武器來對付我,你視我如垃圾,需要這樣嗎?告訴我,我們曾經快活過,說!”
我們終於露出最醜陋的一面。
我搖著頭,又退後一步,扳動手掣,他身後的燈泡應聲碎為渣沫。
我錯了,這樣的手法用來應付陳國維是行得通的,他會怕,但不是朱二。
他的雙眼濺出火來,“射得好,”他脫掉外衣,開始解襯衫的鈕子,扯開襯衣,指著胸膛,“這裡,瞄得準一點,這是心臟。”他輕蔑地說,“沒有關係,去掉我,仍不知有多少男人會得陪你跳舞,一直跳到床上去,陳國維說得對,你根本不值得,應該玩過就算了。”
我垂下手,“夠了,”我頹然說,“走吧。”
朱二還不感到滿足,他撲向我,掌摑我,一次不夠,兩次,三次,另一隻手來搶我手中的武器。
我嚎叫,“不,不,住手!”
手槍尺寸大小,食指卡在槍掣,無法動彈,抽不出來,我不該將它自手袋中取出,不該把它亮相。
我只感覺到他握住我捏著槍的手,用力拉,來不及了。
第二顆子彈射出來,聲音不會比打碎一隻玻璃瓶更響。
他臉上所有的憤恨震怒在一剎那間靜止,他緩緩蹲下來。
我撥開他的手,他腹部近距離中槍,一個洞,深不見底,血噴出來,他打橫倒下。
我放下槍。
不應該是他,他曾善待我,給我許多快活的時光,怎麼說都不應該是他。
但他不認識我,他不知不能逼我。
他身上的傷口同後母那個一模一樣位置,奇怪,我完全不覺害怕,倦意也消失無蹤,打開門下樓,在街上找了一個巡警,同他說:“請跟我來。”
國維那時趕至,把我擁在懷中,他喃喃說:“小海湄,不用怕,不用怕,他攻擊你,你自衛,我會保護你,我會救助你。”
當中那十年沒有過,他胡塗了,他巴不得這樣:我仍是無力無助的小海湄,全心全身依靠他的小海湄,他義無反顧地原諒了我。
他又得到為我洗刷出力的機會,他的精神來了,像是回覆到他的黃金時代。
他說:“我們尚未正式結婚,我仍可為你辯護,你放心,海湄,我務必全力以赴。”
我的前途性命懸於他手,他又可以一展身手。
他等待這樣的機會不知有多久,無論局裡庭裡都有他的熟人,陳國維活轉來了,他重操故業。
他把我接回家裡,與我寸步不離,日夜守護。
他告訴我,朱二並無生命危險,“腸子全斷了,需要切除,他一定恨你入骨,”冷血地摩拳擦掌,“不過我有辦法對付他。”
國維把臉趨過來,“證人大多,海湄,整間酒店的侍應都見過你,知道你們問的事,這場官司會玩很久,而你得留在這裡直到完場,換句話說,你只剩下我,只有我可以救你。”
他的目的已經完全達到。
我什麼也沒說。
但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
陳國維已開始為我訂製出庭的服裝,要給陪審團一個好現象,造成楚楚可憐的形象。
他豪邁地說:“誰會把這樣的美婦人弱女子送人監倉?”
我坐在房間裡,看他安排這一幕好戲。
所有的朋友都來了,他們如火如荼地開會至深宵,陳國維再不出外遊蕩。
他的臉容發光,注滿生命力,陳國維變了一個人。
再也無暇研究風水,服食補藥。
然後,在一個下午,他提早回來,走到我房中,坐下,一臉的困惑。
我不出聲,亦不去理他,雙眼看著窗外。
國維喃喃自語,“我不相信,真不能相信。”
什麼不能令人相信?
“朱二沒有提出控訴。”
我抬起頭來。
“他甦醒過來,第一句話便告訴警方當日的意外是吞槍自殺。”
我也呆住。
“真不能置信。”陳國維十分失落。
朱二還是聰明的。
到底是開賭場的人,必輸的局一定要斬纜抽身,他已經揀回一條命,是不幸中的大幸,當然不願再陷入泥淖。
“你明白嗎?我不懂。”
我淡淡地問:“你要送我去坐牢?”
“當然不,你別胡思亂想。”
國維要旁人送我去坐牢,然後由他英雄救美,既逞了強,我又一輩子脫不了他的勢力範圍。
我嘆口氣。
“我們一切準備功夫都白做了,無用武之地。”
我不出聲。
“這本是本市最大的風化案,我可以令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心目中召出庭的女證人約有十多名,全部可以指證他始亂終棄,即使贏了官司,他也不能在社會立足。”國維狠狠地說,“誰知他忽然出了這一招,不知是誰教他的。”
這是他一直興奮莫名的原因,原來他要置朱二於死地,不過現在完了,朱二不肯再玩下去。
“我才與老劉他們說,未來一年誰也休想去旅遊……”陳國維捧著頭。
我蒼涼地微笑。
難怪國維覺得沒癮。
他換了話題,“你覺得怎麼樣,醫生來過沒有?”
“來過。”
醫生最近每天來。
“醫生說你最好到療養院去接受治療。”
“我不要去。”
“你一直沒有治癒,知道嗎?”
“不要把我送到那種地方去。”
“那麼你一定要聽我話,你不應攜武器到處逛。”
“我得保護自己。”
“告訴我,海湄,那夜,誰開了槍?”
“你開心嗎?”
國維不語。
他並不關心我有罪抑或無罪,他只致力一件事:他要法庭釋放我。
“你射殺他?”
我沒有動。
“海循,像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自殺,是你要擺脫他,是不是?”
我轉過頭去。
“你決定回到我身邊,因為只有我可以救你,是不是?回答我。”
他的表情又轉為猙獰。
“不,那是一宗意外。”
“意外?”
第二顆子彈本應由我享用。
“為什麼?”
“因為我是一個應該留在療養院的病人。”我微笑。
國維不會叫我留醫,他太要面子,他不會叫自己難堪。
我安樂地坐在床上。
“他竟放棄報復,”國維仍然不能相信,“已是第二次了,海湄,你運氣真好。”
他站起來。
“你到什麼地方去?”
“出去與朋友交代一下。”
我抬起頭來看他。
“你自己吃晚飯吧,醫生囑你多休息。”
他轉身出去。
我聽見他撥了個電話,聲音很大,“……那層房子實在不差,對正的街道如九曲水一樣迂迴盤旋,主發,便算吃不正來龍去脈,未能大貴,最低限度,也不會大凶,是,我決定買下它……”
一切都與以前一模一樣。
舊的一頁翻過算數。
我又回到他身邊來,再也沒法子離開,他又可以再一次放心地到外頭去活動。
我呢,我怎麼辦?
呀,等到晚上再說吧,晚上才是好時光。
太陽落山以後,遍地銀光,夜溫柔如水,撫平任何創傷憂慮,屬於白天的留給白天,沒有人再會記得日間發生過什麼,黑夜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只要等到夜裡,一切不用煩惱。
喚司機將開篷車駛出。
很久沒有駕駛它了,憐惜地撫摸皮座椅,曾經一度,還以為不再需要它。
但我得向陳國維學習,過去,過去的事算什麼呢,今天是今天,此刻是此刻,不必懷念歷史。
過去的事,當它沒發生過。
夜終於來臨,我開始打扮自己。
姬黛那樣的低胸裙子與手套,鑲水鑽的襪子,七公分的高跟鞋,小小的手袋……
脂粉一層層掃上面孔,蒼白的臉轉為晶瑩透明,彩色的筆勾出輪廓,滲人神秘的夜色,任何女子看上去都帶有豔光。
真的愛夜。
搭上披風,向外走。
女傭看到,頗有驚異之色,但已經在我們家做了那麼久,很能按捺好奇,替我開門。
廳堂掛著一面水晶鏡子,光色柔和,照見我一個人。
不錯呀,在鏡前略作逗留,不怕沒有男人上來說聲好,夜還如此年輕。
走到門外,抬頭一看,天空漆黑,如盲一般,噫,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陣陣勁風撲上來,正適合尋歡作樂。
我上車,開動引擎,扭轉駕駛盤,車子滑出去。
它將駛向黑暗歡樂的世界,駛入永恆,永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