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不喜歡他,這樣英俊的派頭男士,同他亮相,罩得住,有面子,但是餘芒負擔不起。
方僑生醫生語錄之一:男人分兩種,一種壞,另外一種要貼身服侍,世上沒有好男人這口事。
兩種都叫餘芒吃不消。
不過看得這樣透徹的方醫生此刻自身難保。
餘芒動身到工程學院去,她想知得更多。
學院背山面海,風景瑰麗。
不消多久,餘芒便找到那道欄杆。
她獨自倚欄抬起頭問:“思慧,現在又怎麼樣?”
然後靜靜等待這特殊的心靈感應為她帶來下文,現在,知道得最多的人不是故事裡任何一個角色,而是餘芒。
半晌不見迴音,她轉過身子,小徑另一邊是幢五層樓高的建築物,每一戶都擁有寬大露臺,一看就知道是高級職員宿舍。
餘芒信步走過去。
一隻皮球滾過來。
餘芒順手拾起,球的主人是一個五六歲小男孩。
孩子抬起頭,“阿姨請把球還我。”
餘芒笑笑把球交出。
小男孩問:“阿姨你也來畫畫?”
餘芒立刻聽出苗頭來,不動聲色,點點頭,成年人是好的多。
“你也認識張叔叔?”
餘芒只是笑,她已經知道,這個重要的角色姓張。
小男孩奔遠,餘芒緩緩走近宿舍,見雜工淋花,因問:“張先生住哪一間?”
雜工以為她是女生之一,笑問:“老張還是小張?”
“年輕的張先生。”
“張教授住三樓甲座,今天下午沒課,出去了。”
餘芒道謝。
她趕下一班火車回到市區。
餘芒是導演,擅於安排情節,這位工程學院的張教授,究竟在什麼時間在文思慧的生命中出現?
他是思慧的一個秘密。
文太太、許仲開、於世保,均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唯一的線索自世真而來。
假設世真比思慧認識他在先,然後介紹他給思慧,然後他眼中只剩思慧,至此思慧也不再看得到別人。
感情在哪個階段發生?
彼時仲開與世保已雙雙放棄思慧,也不關心她淪落到什麼地步,思慧的身邊只有他,是他照顧她,最後由他把思慧送人醫院。
他姓張。
思慧遇見他的時候,好比一朵花開到茶-,仍然蒙他不棄。
難怪世真要不服氣。
餘芒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他。
抵達療養院的時候,天色已暗,餘芒坐在長凳上,她有種感覺,人家也在找她。
太陽一下山就有點寒意,餘芒扯一扯大衣領襟。
“餘小姐。”
餘芒笑著轉過頭去,他來了。
“我叫張可立。”
餘芒馬上與他握手,“張先生,你好。”總算把這個重要的環節給扣上了。
他的手強壯有力;餘芒細細打量他,張可立是個與許仲開於世保完全不同的人物,衣著隨和,有兩道豪邁的濃眉、堅毅的眼神,渾身上下,不見一絲驕矜,十分可親。
在姿勢上觀察,餘芒斷定張可立是一個靠雙手打天下的人,她繼而驕傲地想:同我一樣。
“餘小姐,”是他先開口,“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餘芒仰起頭笑,有沒有這樣厲害,國人真是誇張。
“請坐。”她拍拍身邊空位。
張可立坐下,身為教授,一點架子也無,只穿著粗布褲白球鞋。
他說:“你是唯一注意到我存在的人。”
餘芒不由得在心中批評一句:仲開與世保,以致文太太,都太過自我中心,撥不出一點點時間與精神給旁人。
餘芒微笑,“看護也知道你。”
張可立籲出一口氣。
“思慧今天怎麼樣?”
“還在休息。”語氣並不悲觀。
餘芒看著他側臉一會兒,輕輕問:“你相信有一天她會醒來?”
張可立點點頭,“她一定會甦醒。”
餘芒很佩服他的信心,原來他一直在等。
張可立問:“一定已經有人告訴你,你若干習慣神情,同思慧十分相似。”
餘芒點點頭,指指大衣,“思慧也喜歡這種玫瑰紅。”
剛才他走出來,看到她的背影,也是一怔,太熟悉的顏色了。
他第一次見到思慧的時候,她坐在一輛敞篷車的後座,揹著他伏在車門上看風景,也穿著玫瑰紅,叫她,她轉過頭來,原以為會看到一張慣壞了的刁鑽、傲慢、驕矜的臉,但不。
文思慧的面孔細小精緻,非常蒼白、厭倦,眼神-徨、矛盾、散漫,鬱鬱寡歡,朝他看一看,不感興趣,隨即別轉臉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面。
她對他沒有印象。
他們的介紹人是於世真。
張可立說:“當然,你們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的眼光比許仲開與於世保又略有不同。
文思慧的異性朋友,各有各的優點,羨煞旁人。
餘芒忍不住問:“你怎麼會認識文思慧?”
不冒昧開口的話,恐怕永遠猜不到謎底。
張可立並不介意,他答:“我的正職在工學院,課餘,擔任義務社工。”
餘芒立即明白了。
他負責輔導文思慧,這個案卻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章。
“但是,你認識世真在先。”
“思慧被派出所拘留,由於世真偕我同往保釋,我們抵達警察局,她已經被律師接出去。”
她坐在敞篷車裡,叫她,她轉過頭來。
她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她的眼睛。
“思慧那次犯什麼事?”
“醉酒鬧事,把一個陌生男人幾乎打瞎。”
奇怪,那人竟然沒還手。
張可立看著餘芒,“思慧也被人打斷過肋骨。”
餘芒忍無可忍,“好玩嗎?”
“相信不。”
餘芒深覺詫異,很明顯張可立性格完全屬於光明面,怎麼愛上沉淪靡爛的文思慧,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時候,張可立輕輕地說:“該你上去看她了。”
餘芒點點頭。
病房氣氛祥和,她一進內就說:“思慧,餘芒來看你,幾時掙脫這些管子同我說說笑笑?”一邊脫下外套搭椅子上。
又往衛生間洗乾淨雙手出來握住思慧的手,“迷迭香這個名字比較適合你,此刻外國人只叫我‘芒’,難不難聽?像忙忙忙。”
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思慧嘴角笑意彷彿增濃。
餘芒趨過臉去,“思慧,你笑了?”
這個時候,她聽到輕輕一聲咳嗽。
餘芒抬起頭來,她一直以為坐在角落的是看護,不加以注意,但此刻站起來的竟是文太太。
“伯母,”餘芒意外到極點,“你不是走了嗎?”
文太太清清喉嚨,“走了可以回來。”
餘芒忍不住用另外一隻手握住文太太的手,“思慧一定很高興。”
話還沒有說完,文太太身體忽然震動一下,臉上露出驚異神色。
“怎麼了?”餘芒問。
“思慧,”文太太驚惶失措,“我聽到思慧說,她很喜悅。”
餘芒這才發覺她左右兩手同時握著她們母女的手,她的身體像是一具三用插頭,把她們倆的電源接通。
餘芒追問:“你感覺得到思慧十分高興?”
文太太驚駭地點頭。
“叫她醒來。”
文太太顫聲說:“思慧,請甦醒。”
過一會兒,沒有動靜,餘芒又問:“感覺到什麼嗎?”
文太太嘆口氣,頹然搖頭,“完全是我思念她過度,幻由心生。”
餘芒溫和地說:“你是思慧母親,有奇異感應,也不稀奇。”
文太太苦笑,“人家說,知女者莫若母,我卻不認識思慧。”
“從今天開始,也還恰恰好。”
“不遲嗎?”
“遲好過永不。”
“謝謝你餘芒。”
餘芒說:“你不是已經回到她身邊嗎?思慧一直渴望有這樣一天,她的願望其實最簡單不過。”
到這個時候,餘芒才輕輕放下她們母女的手。
“餘芒,你累了。”
噯,剛才還是好好的,剎那間疲倦不堪。
文太太說:“你且先回去休息。”
“你呢伯母?”
“我這次回來,再也沒有別的事做,專程為看思慧,有的是時間。”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
餘芒見文太太有人作伴,便告辭離去。
走到大堂,她忍不住走到飲品銷售機器前買杯咖啡喝,真的累得雙腳都抬不起來,彷彿同誰狠狠打了一架似的。
餘芒真沒想到才做三分鐘導電體會這樣消耗精力。
喝完咖啡之後餘芒照例喃喃抱怨:味道像洗碗水。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請讓我送你一程。”
是張可立君,真是善心人。
餘芒上了他的車,強制著自己不倒下來,眼皮卻越來越重,雙目澀得張不開來。
不知恁地,她竟在陌生人車上睡著。
腦海中出現二幅幅圖畫,像電視錄像機上快速搜畫,終於在某處停下,她做起夢來。
這也並不是餘芒的記憶,餘芒的思維最最簡單,用兩個字便可交代,便是電影、電影、電影。
夢中她感染一種奇特的快樂喜悅,餘芒脫口說出夢吃:可立,我打算重新生活。
張可立大吃一驚,把車子駛入避車灣停下。
只見餘芒滿臉笑容,睡得好不香甜。
張可立怔怔地看著她的臉,一個陌生女子怎麼知道思慧生前對他說過的話?
這個時候,餘芒又說:“多年來只會把失望失意推卸在父母身上,太過分了。”
張可立呆半晌,輕輕推餘芒肩膀,“醒醒,醒醒。”
餘芒這才慢慢睜開雙眼,回到現實世界來。
她對夢境有記憶,輕輕地說:“原來思慧早已解開心鎖。”
張可立且不管餘芒怎麼會知道,已經點頭說:“是,她心靈早已康復,罹病的只是身體。”
餘芒搖下車窗,伸出頭去吸口新鮮冷空氣。
然後轉過來,問張君:由什麼導致昏迷?
“醫生說可能是急時間戒除麻醉劑,引起心臟麻痺,繼而腦部缺氧。”
啊,女主角並沒有掉進泳池裡,細節又要改。
餘芒輕輕地說:“要是我告訴你,思慧的經歷時常入我的夢來,你相不相信?”
張君微笑,“我也時常夢見思慧,假使你們是好朋友,日有所思,夜即有夢。”
餘芒答:“但是我認識思慧,是在她昏迷之後。”
張可立是科學家,他想一想說:“幹文藝創作的人,聯想力難免豐富點。”
輪到餘芒微笑,“是,真不能怪我們。”
張可立重新發動車子引擎,“我有種感覺,思慧同你會成為好朋友。”
“會嗎,我們有相同之處?”
“有,你們兩人都愛好藝術,熱情、敏感、相當的固執。”
餘芒仰高頭笑起來。
張可立在心中加一句:小動作異常相似。
餘芒說:“多希望思慧能夠痊癒。”
張可立用堅毅的語氣答:“‘她會甦醒。”
有這樣的一個人在等,思慧不醒太過可惜。
在門口餘芒與他交換了通訊號碼。
張君把車駛走,餘芒袋中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我一直等了三個鐘頭。”於世保的聲音。
餘芒轉過頭去,看見世保坐在一輛小轎車裡握著汽車電話。
餘芒笑著走過去,“那為什麼不早些撥電話?”
此言一出,才嘆聲錯矣,等是追求術中最重要一環,盛行百年不衰,一早已經有人風露立了中宵,藉此感動佳人,對方心腸一軟,容易說話。
餘芒識穿他伎倆,便毫不動容,笑問:“你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世保悻悻地說:“我有重要消息,阿姨回來了。”
餘芒早已見過文太太。
世保下車來,“你不認識我姨父吧,思慧的父親明天到。”
啊,這才是新聞。
“姨丈與阿姨已經二十年沒見面,我都不曉得怎麼樣安排,所以特地來同你商量,不曉得你這麼忙。”有點諷刺。
餘芒莞爾,導演當然不是閒職。
他們這一票人,自己不做工,終日遊蕩,朋友忙,他們也不耐煩,非我族類,餘芒可以肯定。
世保接著說:“像你這種身負盛名的女孩子,交朋友要小心,不少人想利用你。”
這樣言重,餘芒不得不安慰他:“放心,導演不比女明星,幕後人物,鋒頭有限。”
他們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許仲開到了。
世保揮一揮手,“我們一起上樓商量大事。”可見是他約仲開前來。
他們倆終於言和,餘芒十分高興。
仲開告訴餘芒:姨丈這次回來,據說是因為收了一封感人長信。
世保看看餘芒,“我們猜想你是發信人。”
餘芒搖搖頭,“不是我。”
“那麼是誰,誰統知文家的事,誰又與思慧熟稔,誰有此動人文筆?”
有感情即有誠意,有誠意即能感人,餘芒猜到信是誰寫的:張可立。
餘芒問:“信裡說些什麼?”
“能夠把姨丈拉回來,文字一定十分有力,我們不知詳情,但可以猜想。”
仲開說:“姨丈也應該回來看看思慧。”
門鈴響起來,餘芒放下他倆去開門,原來是副導演小張送定型照來。
餘芒同小張說兩句,小張趕去辦事,餘芒順手把照片放在書桌上。
仲開講下去,“怎麼安排他們見面呢,早已不是一家人。”
世保好奇問餘芒:“照片可否給我看看?”
仲開皺起眉頭不以為然,“世保,專注點。”
那邊廂於世保早已取過整疊照片觀賞,一看到女主角部分,臉色突變,“多麼像思慧。”他低嚷。
仲開不加理睬,人人都像思慧,那還了得。
“餘芒,快告訴我這是誰。”
餘芒笑笑,“這是我下部戲女主角,當今最炙手可燙的紅花旦。”
“簡直是思慧影子。”
許仲開忍不住,接過相片看一眼,只覺型似神不似,世保大抵是不會變的了,一見漂亮女孩再也不肯放過,來不及想結交。
果然,他向餘芒提出要求:導演,幾時開戲?我來捧場。
“歡迎歡迎”是餘芒的答案。
她向仲開看一眼,仲開會心微笑。
從此以後,大蓬花大盒糖恐怕要易主。
世保見他倆眉來眼去,不服氣悻悻道:“餘芒永遠是我的好朋友。”過來搭住她的肩膀。
餘芒笑說:“一定一定。”
“喂,”世保賊喊捉賊,“我們還有正經事商量。”
餘芒想一想,“我雖與文伯母新近認識,她卻待我親厚,不如由我來說。”
仲開感激,“可能是個苦差。”
她且沒有恢復本姓,人前一直用文太太身份。
仲開輕輕為她解答:同金錢有關,文家規矩:媳婦一旦改嫁,基金立刻停止撥款。
餘芒問:“我們約文先生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可好?”
“那麼我明早去見文伯母。”
“還有一點,最好同阿姨講明,姨丈的新太太堅持要在場。”
仲開與餘芒面面相覷,這名女子恁地不識事務,真正討厭,害他們棘手。
過半晌餘芒才說:“我一併同文伯母講。”
仲開問:“我們最終目的是什麼?”
世保說:“讓他們一家三口恢復朋友關係。”
“可是思慧她——”
餘芒忽然聽見她自己說:“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齊齊看住她問:“什麼?”
餘芒緊握雙手。
世保嘆口氣,“希望歸希望,現實管現實,醫學報告說——”
餘芒再次打斷他,“我不管,我相信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只得緘默。
還是世保恢復得快,他說:“餘芒,送張照片給我。”
仲開忍無可忍,一把拉過世保,把他押出門去。
餘芒卻欣賞世保這種危急不忘快活的樂觀態度。
他們三人,各有各好處,各有各優點。
餘芒寫稿到深夜,把編劇未知的一段趕出來。
孤燈、冷凳、禿筆。
她也曾經深愛過,從一個故事到另一個故事,時常喜新忘舊,有時拍攝到中途已經不愛那個本子,可是還得拍至完場,痛苦好比不愉快的婚姻。
有時拍完,下了片子,仍然津津樂道,念念不忘,舊歡有舊歡百般好處。
餘芒都沒有空去愛別人。
夜深,她思念過去令她名利雙收的作品,只希望可以精益求精。
一般女郎最常見的心頭願是盼望那個人愛她多一點。
餘芒只想拍得好一點。
從零到五十,她像是忽然開竅,速度驚人,轟一聲抵壘,自五十到七十五,步伐忽然減慢,但進展仍然顯著,之後,她自覺彷彿長時間逗留平原之上,再也沒有上升趨勢。
餘芒很少不耐煩別人,她淨不耐煩自己。
西伯利亞也是一個平原,說得文藝腔一點,再走下去,難保不會冰封了創作的火焰。
餘芒苦笑,“思慧,迷迭香,幫我找到新的方向。”
但是思慧本身是隻迷途的羔羊。
餘芒真的累了,伸伸懶腰,回到臥室去。
下一個計劃開始,她的世界除出拍攝場地,也就只得一張床。
這一覺睡得比較長,電話鈴聲永遠是她的鬧鐘,那邊是方僑生醫生的聲音。
“餘芒,我明天回來。”
呵,這麼快,戀火不知讓什麼給淋熄掉。
“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餘芒笑問。
“一個人。”語氣懊惱得不能再懊惱。
餘芒試探問:“另一位呢?”
“回來才告訴你,照這故事可以拍一部戲。”
“僑生,但它會不會是一部精彩的戲?”
“我是女主角,當然覺得劇情哀豔動人。”
“非常想念你,我來接飛機,見面詳談,分析你心理狀況,不另收費。”
方僑生把班機號碼及時間說出。
來得急,去得快,一切恢復正常,一大班病人在巴巴等她回來,有職業的女性才不愁寂寞。
餘芒並不為僑生擔心。
看看時間,她趕著出門。
推開病房門,只見病床空著,思慧不知所蹤,餘芒尖叫一聲,一顆心像要在喉嚨躍出。
她叫著奔到走廊,迎面而來的正是思慧的特別看護,餘芒抓住她,瞪大雙眼喘氣。
看護知道她受驚,大聲說:“餘小姐,別怕,思慧正接受檢查,一切如常。”
餘芒這才再度大叫一聲,背脊靠在牆上,慢慢滑下來,姿勢滑稽地蹲在地上,用手掩著臉。
看護幫助她站起來。
“嚇煞人。”眼淚委曲地滾下面頰。
“真是我不好,我該守在房內知會你們。”
慢慢壓下驚惶,餘芒問:“為什麼又檢查身體?”
“文太太請來一位專家,正與原來醫生會診。”
餘芒點點頭,感到寬慰。
正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餘芒與看護轉過頭去,只見許仲開氣急敗壞奔來。
看護知道這也是個有心人,正想說思慧沒事,已經來不及,仲開心神大亂,腳底一滑,結結棍棍摔一跤,蓬一聲才撲倒在地。
當值護士忍無可忍朝著這邊過來警告:醫院,肅靜!
她們去扶起仲開。
“思慧她——”仲開掙扎著起來。
“思慧很好,她在接受檢查。”
仲開頹然坐倒在地,“我足踝受創。”
看護立刻陪他到樓下門診部求醫。
餘芒好不容易才坐下來與文太太細談。
文太太顏容大不如前,十分憔悴,一手煙,另一手酒。
餘芒過去握住她的手,“醫生怎麼說?”
“可以動一次腦部手術,切除敗壞部分,但成功率只得百分之五。”
餘芒衝口而出,“有希望!”
文太太猛地轉過頭來,“思慧極有可能會在手術中死亡。”
餘芒張大嘴。
她頹然坐下,“文先生明天回來,只有他可以與你商量該等大事。”
文太太放下酒杯,“誰,誰明天回來?”她一時沒聽明白。
“思慧的父親。”
文太太失笑,“他,他從來沒有在我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過。”
“這次不一樣,他決定回來看思慧,仲開與世保都知道這件事。”
“你們別上他當,多少次。”文太太仰起頭苦澀他說:“多少次他叫我們空等失望。”
“人會變。”餘芒求情。
“文軒利才不會變,你不認識他。”
“等到明天謎底便可揭曉。”
文太太呆一會兒,問餘芒:“你會不會讓思慧接受手術?”
餘芒想都不想,“會。”
“我一直知道你是勇敢的女孩。”
“文太太,請答應我們,明天與文先生見個面。”
文太太冷笑一聲,“他若出現,我必定見他。”
餘芒鬆下一口氣,“對了,若有旁人在場,你會否介意?”
文太太淡淡地說:“文軒利此刻對我來說,亦與旁人無異。”
太好了。
文太太凝視餘芒,“是你把思慧的詳情告知文軒利的吧?”
餘芒一愣,“你的意思是,文先生只知女兒有病,但直至此時,才曉得思慧昏迷?”
“他根本不關心任何人。”
“文伯母,他有權知道,他是思慧之父,你為何瞞他。”剎那問餘芒不知怪誰才好。
文太太沉痛內疚,為著意氣,她誤了人也誤了己。
“磋跎半年有多,這對思慧不公平。”
文太太不語。
“我知道我只是外人,也許沒有人稀罕我的意見,你有權叫我閉嘴,但是感覺上我一直與思慧非常親密,有資格代她發言:我要我的父母陪我動這次手術,好歹一家子在一起,成功與否,毫無怨言。”
說完之後,餘芒一額頭汗。
室內一片死寂。
過半晌文太大說:“你說得對,餘芒,我會心平氣和的與文軒利商談這件事。”
世保在這個時候來找阿姨,單看錶情,便知事情已經說妥,不由得向餘芒投過去感激的一眼。
文太太用手撐著頭,“世保,你文叔如果方便,請他到這裡來一趟。”
世保打鐵趁熱,“文叔請來一位腦科醫生,他倆已趕醫院去了。”
文太太與餘芒都呵地一聲,一個是意外,一個是安慰。
世保又說:“他一會兒來,吩咐我們在此等他。”
文太太呆半晌,“那我且先去休息一下,你們請便。”
等她上了樓,餘芒才伸出舌頭,“適才我把文伯母狠狠教訓了一頓。”
世保笑著接上去,“好像還打斷了仲開的狗腿。”
“對,他的腳怎麼樣?”
“扭傷了筋,得用柺杖走路。”
餘芒抬起頭呆半晌,三個醫生會診結局不知如何。
只聽得世保低聲說:“我知道思慧,她不會甘心一輩子躺在床上。”
餘芒也說:“她要父母愛她,願望已達。”
“多謝你寫信給文叔。”
“世保,那封信不是我寫的。”
世保微笑,“你要逸名,便讓你逸名。”
“真不是我。”餘芒不敢掠美。
“替你保守秘密,有個條件。”
餘芒說:“我知道,介紹美麗的女主角給你認識。”
世保笑了。
餘芒不服氣,“我還以為你愛的是我。”
“我的確愛你。”
餘芒悻悻地說:“最好不要忘記。”
“說真的,餘芒,老老實實告訴我,假如非要挑一個不可,你會選誰?”
餘芒抬起頭,看著天花板良久,煞費思量,只准挑一個,終於她咬了咬牙關:“維斯康蒂。”
世保為之氣結,“盡愛洋人,無恥。”
“電影原來由老外發明,你不知道?”
正爭持不下,門鈴一響。
世保說:“文叔到了。”
餘芒主觀極強,腦海中馬上出現一腸滿腦肥大腹賈,神情傲慢粗淺,躊躇志滿地拖著一年青俗豔大耳環女郎,大模大樣踏進來……
門一開,餘芒看見文軒利與他新婚妻子,幾乎沒打自己的腦袋,老套言情片著太多了,才有這樣幼稚的結論。
文軒利高大瘦削,文質彬彬,一點也不似生意人,憂心忡忡,態度何嘗有半絲囂張。
世保迎上去,他立即介紹妻子給小輩認識:“談綺華醫生,我們剛自醫院回來。”
餘芒實實在在沒想到文某帶來的腦科醫生原來就是他的第三任妻房,難怪事先說好她必須在場,真的,醫生非得大駕光臨不能診症。
談醫生向他們頷首。
相由心生,她是個清秀脫俗的年輕女子,穿黑,混身沒有裝飾品,工餘大抵已沒有時間往唐人街看電影,不認得餘芒,但態度親切。
沒一會兒,仲開拄著柺杖也來了。
餘芒從旁觀察,左看右看,文軒利都不像拋妻離子的歹角,現實世界的悲劇正在此,沒有人真正企圖做個壞人,可是身不由己地傷害了人。
文軒利不好不惡,文大太也十分善良,可是他倆水火不容,反目成仇。
感情這件事一旦腐敗,就會有此醜陋結局,下次誰再來問餘芒挑哪一個,她就說杜魯福。
愛電影安全得多。
這時文軒利抬起頭來,“把你們的阿姨請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