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光線穿過虛弱的眼簾,刺進眼球的深處。維斯里揉了揉眼睛,醒過來。他的記憶好像出現了一大塊空白,而他現在在哪裡?
他爬起來,看到身下熟悉的小熊維尼的床單和人丶有他媽媽身上熟悉香水味道的柔軟枕頭。
「我怎麼了?」他揉著頭,忽然想起,血腥的畫面好像剃刀的尖峰飛速地從他的皮膚上劃過,痛而且凌厲。
血紅的雨,嚎叫的人們,還有曾經愛慕他的女孩那雙血紅突出的眼睛。他不是死了嗎?他應該死了才對啊!
他應該……
他摸著自己的胸口,那裡沒有傷口,但是也冰涼得不像人的身體。
「怎麼回事?我在哪裡?」他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轉過身,他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因為他看到一個黑色的背影站在他房間的窗前,安靜丶嚴肅而神聖的背影。
「姐……歌羅娜!是你!」維斯里痛苦地尖叫,歌羅娜緩緩地轉身。窗外不真實的白光照亮了她的面孔,她高挺的鼻樑和深邃的黑眸。
「維斯里,我救了你,再一次的。」歌羅娜輕輕地說,面無表情。
「不!」維斯里的尖叫聲似乎讓這個世界都開始搖晃,「我不需要你救我!不要!我不要!而且……」
「不是你救了我!不是!你從來就沒有救過我!你從來就沒有!」
「是我……」歌羅娜緩緩地走過來,走到維斯里的身邊,看著他,深黑的雙眼好像無底的黑洞:「不是別人,是我。你的生命之繩一直在我手裡,我沒有鬆開它。幾年前沒有,現在我拉住它,把你的靈魂寶華進我為你創造的世界,你最愛的地方,屬於你一個人的昔撒莊園。」
「不要!不是這樣的……」維斯里流著淚搖頭:「不是這樣的,是卡斯蒙保護了我,因為他,你才沒有殺死我,他才是我的就行,他才是……」
「抱歉,你錯了。」歌羅娜抬起身體,從高往下冷冷地望著他:「保護你的人是我,一直是我。他只不過是順從我的意願而已。因為他從來沒有愛過你。」
「不是!不是這樣的!不是!你說謊,不是這樣的!他愛我,他愛我!」
「好吧,隨你。這個世界是你的,你開心就好。」歌羅娜輕聲微笑,再也不打算說什麼,邁開步子向大門走去。
「等等!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我不要!讓我死去!讓我死!讓我……」維斯里用力地探身向前,想要抓住歌羅娜,但是她已經消失不見,房間空蕩蕩的,或者說整個世界都是空蕩蕩的,只有維斯里一個人。他的聲音在偌大的空間裡四處迴盪……
「他是愛我的!你說啊!你說你說謊啊!他是愛我的!他是……」絕望的喊聲消失在絕望的黑洞裡。
歌羅娜在結拜的月光下打開了她有濃密睫毛的雙眸。她望向前方,前方是碩大的正對著那輪銀色月亮的落地窗。她睜開眼睛,月亮就直接印進了她黑寶石一樣的瞳仁裡。她寶石一樣的雙眸在黑夜裡沒得彷佛可以讓時間凝固。
「歌羅娜……」一雙大手從後面伸過來,撫住了她的肩膀。凱斯夢垂下頭來,在她額上落下一吻,深紅的捲髮柔軟而順服,羽毛一樣輕輕地從歌羅娜的鬢角邊掃過。
歌羅娜感覺到他的頭髮,伸手抓住。誰說頭髮上沒有神經,歌羅娜握住卡斯蒙的髮束,讓他的呼吸也像被人掐住了一樣,猝然停止了那麼幾秒鐘。
「歌羅娜……」
「卡斯蒙……」歌羅娜抬起眼眸,望向身後的男子:「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問我?」
「我……」卡斯蒙遲疑了一下,說:「沒有。」
「問我,為什麼要這麼殘忍。」歌羅娜望著他,眼眶裡閃動著盈盈的光,卻不似會有淚水落下。
她哭過嗎?那一瞬間卡斯蒙問自己,答案是否定的,他從未見過歌羅娜哭泣過。這本應該是引人注意的,但是歌羅娜太不同,她不是女孩,她是女神,從出生起就是。
「問我啊,為什麼我擁有了一切,卻還要讓我唯一的親人,苟延殘喘地活在絕望裡。他要的不過是一死,我卻連這個都不願給他。」歌羅娜望著卡斯蒙繼續說著,她低沉美好的聲音在最後的質問中忽然變成尖叫。她是完美的,她不應該如此,她的情緒從不會波動,或者說她根本不該擁有凡人的情緒。
「問我啊!卡斯蒙!問我啊!」
卡斯蒙忽然發現他的頭髮被歌羅娜扯得生痛,他的頭髮還被歌羅娜緊緊地攥在手心裡。
「問我啊?卡斯蒙……」歌羅娜漸漸垂下她高昂的頭顱,「我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我恨他,用我的生命恨著他。因為他擁有過的東西,我永遠都不能擁有。呵呵……我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我不是女神,不是歌羅娜……不是尼祿心中最完美的人。不是……卡斯蒙,為什麼你連問都不問呢?」
「卡斯蒙……」當她重新抬頭,卡斯蒙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想去吻吻她,因為此刻的她讓他心痛。她依舊沒有流淚,但她的表情讓人心痛。
那種心痛難以描述,因為沒有人曾經看到過女神的哀傷,沒有人看到過女神石頭一樣的身體裡也有一顆容易受傷的心。
「問我啊,我不需要其他,只要你問我。」歌羅娜望著他,用力地望著,「我就是你永遠的女神,我用我的生命愛著你,跟隨你,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就跟尼祿一樣?」聽到這個問題出現在空氣裡的時候,過了那麼多秒,卡斯蒙才發現這是他的嘴裡問出來的問題。
「不,我比尼祿還要堅強。」歌羅娜停住,鎮定了一下心情,才用力地對他說,「我比他要堅強。他跟隨你,卻絕望。而我跟隨你,我知道我們會走向光明,你就是我的希望。」
「你也是我的。」卡斯蒙有點顫抖地捧住了她的臉頰:「你也是我的。而……」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忽然間,卡斯蒙腦海裡劃過那片廣袤灰白的冰原。在那片冰原上,他第一次看到蒼御零,他英俊美麗,渾身染滿鮮血,彷佛不知道寒冷的雕塑站在那裡,站在世界的頂端。
那已經過去了,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冰原會被地獄的烈火融化,而站在世界頂端的人將是卡斯蒙。是他,因為他是對的,而零錯了。
他會用生命證明零錯了。
但這難道就是他生在這個世界上的目的嗎?他是為什麼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陡然間,卡斯蒙就覺得天旋地轉,這個世界瘋狂得連他也不知所謂了。
Ⅱ
月亮突然被雲蓋住,黑色的灰塵被大風颳起,漫天飛舞,太陽沉落,亞馬孫森林的黑暗,鉛塊一樣沉落下來。零感覺到沉重的夜壓在他的肩上。看不見五指的夜晚,呼嘯的風聲中,亂糟糟的到處都是淒涼的人聲。
受傷的拉斐爾們,驚魂未定,互相扶持著在黑暗中不知道往哪裡去。而海砂還在前方,跪在地上抱著懷裡的一團空氣,零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零不需要看也知道她此刻的表情是什麼,那讓他的胃在寒風中縮緊生痛。
透好像走過來的一下,「零,我們,現在要怎麼做?」
「你陪著海砂就好。」零想了想說:「晚上我們不要亂走動,就待在這裡。」透再次離開的時候,零讓他的意識在黑暗中尋覓亂撞。
「卡斯蒙!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卡斯蒙!我知道你在那裡……」
「卡斯蒙!」
……
溫暖的光芒中,卡斯蒙忽然抬起頭來,熟悉的感覺,好像很早很早之前就在他心裡埋下的一顆種子,現在它發芽變成了一條藤蔓,而零總是能輕易抓住它。
「不要去聽他的聲音。卡斯蒙……」懷裡升起一隻素白乾瘦的手,歌羅娜用臂彎環住卡斯蒙的脖子,她凝視著他,迫使他望向她。她柔軟的身體就似要融化在他的臂彎裡,或者說她的身體就要完全融化來溫暖他。
「卡斯蒙,你有我。有我!」歌羅娜望著他,捧住他的臉。
昏黃的光線中,卡斯蒙似乎看到金色的流星從他眼前滑過,那流星落下,竟然似乎是落在他的心臟上。
「歌羅娜,你哭了嗎?」他茫然地抬起手,觸碰到歌羅娜的面頰,一滴淚珠打在他的手心,好奇怪,那溫度彷佛灼熱過燃燒的鋼水。
「卡斯蒙,你有我。一直有我。」歌羅娜望著他,重複地說,一遍又一遍。
「卡斯蒙,你有我!」
「卡斯蒙,我從未離開,我也不會離開,我的生命為你而產生,也將會為了守護你而終結!你擁有我,一直擁有!」
「你有我!有我!」
「我有你!」卡斯蒙將頭埋下,歌羅娜的嘴唇滾燙,與她糾纏,讓身體緊緊地靠近結合,在那些滾燙的摩擦的皮膚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原本藏得很深很深的東西動了起來,然後從身體裡爬出來,融入了對方的身體。
「我愛你,歌羅娜,不要離開我,你是我的女神,只有你,不要離開我。」
「我愛你。」歌羅娜抱緊她的男人,把他顫抖的頭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後讓淚水在卡斯蒙看不到的地方流下來,「我愛你,我會和你在一起,我會和你還有我們的希望在一起。永遠,不會分開。」
淚水沿著她的下巴落下來,打在卡斯蒙赤裸的脊背上,立刻就被對方身體的溫度蒸發。歌羅娜抱緊他,感覺到他們的心終於在經歷了那麼久的懷疑和觀望後,融在了一起。
時間那麼漫長,納悶堅硬而冰冷,而她終於做到……
……
我能做到!我能做到和他在一起,我能做到無論天崩地裂還是他的靈魂是不是已經永遠地凝固在那片冰原上,我都會找到他,讓他回來,回到我的身旁,和我在一起,永遠!
而你做不到!
而你……
海砂,你做不到!
你唯一會做的就是哭泣,為那些你不能改變的未來哭泣!
……
海砂,你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
有一種東西……
叫做……
希望!
海砂在海琴小時的土地上,愣愣地坐著,她想她的身體應該已經被黑色的灰塵弄成了很奇怪的顏色,還好月亮被雲層遮住,她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其他人了。
如果世界就是這樣的該多好,如果只要縮進自己的殼裡,所有的悲傷就可以被屏蔽那該多好海砂抬起頭來,她似乎已經不會再哭泣,深深地吸了口空氣,腐臭的味道讓她差點嘔出來,可惜她的胃裡好像也是空空的什麼東西都沒有。
什麼東西都沒有,這似乎就是她現在狀態的寫照。
她沒有眼淚,沒有悲傷,身體好似空的,漂浮在真空裡。周圍應該有很多很多人吧,被酸雨腐蝕受傷而痛苦呻吟著的拉斐爾們,還有透,還有零。
那麼多人,那麼多需要關心的理由,可惜,海砂都不想去感覺了。
她似乎遺忘了哥哥的離去,腦子裡如果還有連貫的字句,那就是: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們?為什麼是我們!
為什麼?
海砂抬起頭,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望向哪裡,到處都是迷茫沒有盡頭的黑暗。
「海砂,你要不要喝點水。」問她話的人似乎是透,海砂想做出反應,卻還是選擇了沉默。
透收回他的水壺,在黑暗完全掌管大地的時候,他的淚水也終於流下來。但是奇怪的,那些眼淚流下來,消失掉,他的心臟立刻就平靜了。他好像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離別,哪怕海琴最後的面容此刻依舊是那樣深深地丶毒瘤一般地刻在他的心臟上。
但是,他真的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去假裝成熟,或者他已經成熟了。
他在黑暗中思索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自己,轉過身,走向零,黑暗中他似乎僅僅憑著身體的感覺就知道零的方向。
「零,我們會死嗎?」當透走到離零很近很近,他的聲音彷佛嘆息。
「透,我不知道。但是……」零靠過來,透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身體就被零偏涼的體溫給包圍住了,「我想抱抱你,想用這個告訴我,你還在,告訴你,我也還在。」
「零……我在!」透忽然間明白了零的意思,任何人都有脆弱的時候。同樣的悲傷降臨下來,能被零依靠讓透覺得他更有理由堅強下去。
「我會努力活下去的,不會讓你失望。不會讓你失望。」忽然間,死亡徹底離開了透,他已經不願意再去思考那個問題。
如果命運就是這樣安排的,活下去,哪怕多一天都好,這就是他要做的全部。
「我們都不要讓對方失望。」零拍了拍他的肩膀放開他,推搡著他說:「去照顧海砂。聽我的。」
想要爭辯和反對,但是透明白他更需要做的是聽從零,在他剩下的日子裡,用生命守護零的每一個命令就是他活著的全部!
「我過去,因為我聽從你的命令!」
看到透再次回到海砂身邊,零忽然感覺到肺部超常的冰冷和潮溼。事情怎麼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沒有力氣去多想,這裡是卡斯蒙的亞馬孫森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危險的。
他已經沒有去軟弱的任何機會,零在黑暗中攥緊了他的拳頭,那種鑽心的疼痛太過頻繁地襲擊著他的身體,已經讓他變得習慣了。最難以忍受的,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強烈的虛弱感,隨時都會倒下,隨時都會倒下再也無法爬起來了的虛弱感。他明白這是什麼,明白再也爬不起來是什麼意思,他沒有一分一秒不曾明白。
他掏出一根菸,差點就忘了他還能吸菸。點燃,看到火光在黑暗中猝地一閃,他開始圍著所有人走圈,將他的結界佈置好,阻止半夜裡卡斯蒙的打擾。
煙霧湧進他的肺裡,撕裂般的疼痛傳來,好像有人在他的身體裡打翻了一瓶硫酸,但這真的沒什麼,零抬頭望向亞馬孫森林上空格外清澈的星空,恍惚之間,他感覺到自己居然在微笑。
這真的沒什麼。和這個星球比起來,一個人的生命實在太渺小了,哪怕那個人的名字叫做蒼御零。
Ⅲ
過了很久很久,海砂聽到耳邊透溫柔的低吟:「睡吧,海砂,睡吧。」海砂不想睡,也沒有力氣去睡,但是在睡眠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等待著她,召喚著她。
她閉上眼睛,看到一條長而深的通道,通道四周翻滾著濃稠的灰雲,這種奇怪的感覺她已經不再陌生。她知道通道的盡頭她將看到什麼,那是她的姓氏賦予她的能力之一。
她小心地走著,很慢,很遲疑。她渴望看到未來,卻又那麼害怕去看到它。終於,在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下,她走完了她的通道。黑色的庭院再一次呈現在她的面前,陽光蒼白而沒有力度,池塘裡凋零的花朵好像被火焰燒灼過,一碰就會變成一地的黑灰。
她走著,望上那座冰冷的石橋,她以為她會再看到那個幼年的自己,結果在石橋上等待著她的人,慢慢轉過身來,穿著黑色的長裙,深黑的長髮如瀑布般傾斜,知道腰間,髮絲乾淨美麗,閃耀著雨後雲朵上那種柔軟的光。黑髮下,她的眼眸如同星辰,稍顯薄削的嘴唇,緊緊地抿著,顯得莊嚴神聖。
「歌羅娜。」
海砂知道她的名字。她慢慢地走進歌羅娜,沒有害怕,沒有仇視,更多的,海砂忽然意識到是一種渴望,她知道她害怕的一切,她疑惑的問題,歌羅娜都知道答案。
「海砂。」
歌羅娜在拱橋的頂端,朝正走上來的海砂伸出了她的手,慘白的微光中,她的手好像光潔的玉石。
海砂猶豫著要不要伸出她的,猶豫間她看到歌羅娜已經握住了她的手,帶著她向身後的城堡飛速地跑去。海砂記得那個城堡裡有什麼,她想抗拒,雙腿卻不聽使喚地跟隨著歌羅娜。
歌羅娜掌控著她,完全而且徹底。她們飛奔著,周圍的景象如攝影機鏡頭在黑夜裡的晃動。
歌羅娜回頭笑笑,海砂從未想過像她這樣的女人也是會笑的,但是看到她的笑容,海砂覺得那是再自然不過丶美麗不過的東西。
歌羅娜推開城堡的大門,海砂以為她會看到以前看到過的東西,結果金色的陽光撲面而來,衝向她,讓她措手不及地閉上了眼睛。
她再次睜開眼睛,看到滿山的鮮花,清朗無雲丶蔚藍的天空和一片由萬千藍寶石堆積而成般的水晶湖泊。
「這是我的世界。」歌羅娜在她耳邊對她說。
「這是……你的世界?」海砂遲疑地開口,這如果是歌羅娜的世界,那麼那個黑色的古堡,那兩具乾枯的屍首又是什麼?是誰的世界?
「海砂,我用了我最大的努力,才把你帶到這裡。」歌羅娜不等海砂發問,就轉過頭對她說:「下一次,你要憑自己的能力走到我的世界裡來。我想在這裡看到你,我想你能夠憑自己的力量走到這裡來。我一直等著你過來,我一個人在這裡已經很久很久了,我希望第二個人的來到,那個人就是你!」
「歌羅娜,我不明白。」海砂望著她,忽然間看到藍色的天空變成碎片,大片大片地落了下來,摔到地面上變得粉碎。
鮮花隨著微風被吹走,就好像橡皮擦擦去了畫板上的顏色,它們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當混沌達到頂點,圖像又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海砂發現她又回到了古堡的外面,那個墓碑般樹立著一根又一根黑色水蓮的池塘邊。
「好可惜……」歌羅娜在她身邊輕輕地嘆息,海砂轉過頭來突然間想到了什麼,她望著歌羅娜問:「你和我一樣是嗎?你和我一樣都能看到未來,是嗎?」
歌羅娜盯著她看了好久,點頭說:「是的,我和你一樣,都能看到未來。而且我早就看到了未來,我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甚至比蒼御加繆知道的還要清楚。」
「那麼你告訴我,未來是什麼樣子?」海砂急迫地追問,而歌羅娜望著她,好像很遺憾又好像有幾分疼惜,然後她說:「未來是什麼樣子,你也可以看見,海砂。你也可以看見,只是你不願意看見。你害怕去看見,你自己矇住了你的雙眼。」
說完,歌羅娜突然抬起手指向前方,海砂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看到一個碩大的天平。
「哪個人是你想要留下來的?」歌羅娜在她耳邊輕聲地問,海砂忽然間覺得全身冰冷,頭皮彷佛被冰凍了一樣,變得堅硬易碎。
「你不願看到的未來是什麼?我不需要你告訴我,但是……」歌羅娜的聲音在耳邊漂浮不定,「海砂,讓我們燒燬它吧。」
「啊?」海砂不明白,但當歌羅娜說完,整個空間都開始燃燒。水蓮發出咯咯的聲音,黑色的池水在煙霧中翻滾沸騰,熊熊的烈火圍繞在她身邊,讓空氣都變得扭曲起來。
「其實這裡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歌羅娜的聲音彷佛來自幽深的天穹,「這個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會被時間瓦解,變成風沙,變成塵埃。我們每個人誕生,然後死亡,我們每個人都會如此,沒有人不同。時間那麼長,長到你連觸碰它都做不到。這樣渺小的存在就是我們。如此絕望,卻就是我們。如此絕望,卻依舊要延續下去。海砂,我的海砂……這個世界每天都在毀滅,從來沒有停息過。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滅的東西是什麼嗎?」
「是什麼?」海砂已經聽不清自己的聲音,歌羅娜離開她走向火焰,神情莊嚴而驕傲,「是希望。海砂,是希望。而你是希望女神。」
她走入火焰,頓時消失不見。燃燒的世界裡,再次只剩下海砂一個人。
「我不是……」海砂從夢中甦醒,看到世界依舊籠罩在一片濃稠的黑暗中,她的身體因為過度的哭泣和脆弱而顫抖,她的聲音已經被摧毀而發不出東西。
「我不是……不,我是希望女神,我必須是。」
Ⅳ
「我不是……我不是……」海砂在夢中呢喃,透讓她睡到自己肩上,在她痛苦時縮進了放在她肩上的手,也同時望向了零。零將頭轉過去,他從揹包裡找出那塊石頭,最後的啟示究竟在哪裡?他在石頭上追尋著最後啟示的光點,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光點好像又一次改變了位置。
零不願相信他看到的,如果最後的啟示不在亞馬遜,他會立刻想到海琴離去時的笑容,想到他消失在白色的濃密酸霧中殘缺的身體。
他揉了揉眼睛,用力地盯著那塊發光的石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光點再次移位了,目前的位置從地圖上來看好像離這裡並不是很遠,就在南美洲的邊緣,秘魯。怎麼會這樣?零陡然失去了力氣,頹然地坐在潮溼而冰冷的大地上。
「……」
身邊傳來一聲很細小的嗚咽聲,零將視線移過去,才發現黑暗中上百雙眼睛都正有意或無意地注視著他。
零想忽視他們,但是記憶裡劃過那一天在拉斐爾的地底莊園裡和雪莉在散步中的偶遇。葡萄園,人工的月光還有地底柔和乾淨的夜風,一切的一切好像才發生過,每一格畫面都浸透了青蔥和美好。
「你們……」零放緩他的語氣,「有什麼需要嗎?我打算明天再考慮其他的問題。」
「蒼御零……」過了好久,一個老者才怯懦地開口,視線在黑暗中變成一道結冰的線投射在零的身上:「我們只是想對你說感激。」
「感激……」零以為他會冷笑,結果他沒有那麼做,他搖了搖頭:「不需要感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是不是正確。」
「蒼御零,你在拯救世界,而我們……」老者有點哽咽,「我們卻為了一個家族的利益,而背叛了我們的姓氏。」
「你們知道嗎?」零打斷老者的話說:「你們應該看過那本胡謅出來的長詩失樂園吧。在墮天之前,路西法也是天使。所有的魔鬼都曾經是天使,所有的人都曾經一模一樣。他們墮天並不是因為邪惡,而是因為他們對這個世界的愛,他們用他們的方式愛著這個世界,他們認為他們的選擇才是正確的,為此他們寧可墮天。」
「所以……」
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說:「我在做的事也是為了愛而已,為了我認定的愛。我不知道這是對是錯,就跟此時此刻我依舊無法憎恨卡斯蒙,憎恨你們一樣。我們所有的人都是為了愛而犯錯,也為了愛而生存。這沒有錯,也沒有對,有的只有……」
他突然停住不說,所有的目光都等候著他。
「蒼御零,我們的……」黑暗中不知道是誰小聲地呼喚零:「引領著我們走出黑暗,我們……我們的……我們的王。」
「我們有得只是在對錯中不斷加深,不斷延續的對這個世界的愛而已。如果一切終將毀滅,如果我會失敗,我相信還會有東西是不滅的,那就是……」零抬起頭說,「我們的愛。」
零以為說完這麼一大段話,他一定會忍不住笑出聲。結果他沒有,他忽然發現那些聽上去最愚蠢的話或許都是真的。
「王……王……」
「我們拉斐爾家族願意追隨你!」老者在黑暗中哽咽。
「不!」
零站起身,面對那些渴求地望著他的眼睛,有點憤怒地朗聲說:「我不是王!更不是你們的王,那個詞讓我覺得噁心。你們活下去不是為了我,我也不需要這些。你們活下去,為了你們自己,或者為了這個世界上其他的需要你們的人,那就夠了,給我好好地活下去,明白了嗎?這就夠了!」
「蒼御零……」老者還要再說什麼,零揮了下手,喧鬧便再次迴歸寧靜。
零看了眼身邊的透和海砂,轉過身茫然地向遠處走去。他走過那些殘缺的樹樁,心臟不再像之前一樣被人類的殘忍所傷害。
就算是這些,也是為了愛吧。伐木工人的家人,那些需要這些樹木做成嬰兒床的母親,愛……
這是一個多麼美好又多麼殘忍的現實世界啊!
零望向天空,是錯覺嗎?晶瑩的雪花落了下來,這裡是最茂密的亞馬遜森林,是從來都不會下雪的!
他抬起手,雪花便落進了他的皮膚裡,與它們接觸的剎那,零的皮膚感到了強烈的溫暖。隨後,零看到那些雪花飄落之處,腐朽的樹樁被它們滋潤。
光線太過微小,零看不真切,但是他可以肯定一定發生了什麼,在這些雪花落下的插滿這片幾乎死去的大地上一定發生了什麼。
「透,我要光!大量的光!」零大聲喊了起來,透愣了一下,放下海砂站了起來,立刻就讓手中燃燒出米迦勒的火焰,熊熊的火焰照亮了零眼前的空曠地。
神奇的是那些雪花,不,它們不是雪花,比起雪花它們更像飛舞的火星,滿天飛舞落下的火星。它們鑽進泥土,打在樹木的殘樁上,立刻融入進去,零看到一顆新芽從樹樁上慢慢地生長了起來。
火星,是那些火星帶來新的生命。
「這是什麼?」零望向火星來的方向,突然間覺得自責,他此刻才聽到轟隆聲,直升飛機盤旋的巨大噪音。
我的身體……
是不是已經到了極限了?
陡然間,這個問題劃過零的腦海,驚得他一身冷汗。不過他立刻收拾好心情,當他再次望向天空,他已經有十足的把握,不管來人是誰他都會全力以赴,捍衛他的朋友。
「透,小心點,這個人能力很強!」零囑咐道。
「我知道。」透的聲音傳來,零驚訝地回過頭去,透的話音聽上去不但平靜而且還帶著幾分欣喜。
火焰中,透的表情果然也跟他活力充沛的話音一樣。他仰著頭,眼睛裡閃爍著難掩的激情和歡樂,全身被驕傲的氣場所包圍。
「你知道?」零問。
「是的!」透在黑夜裡第一次露出了寬慰的微笑,神采中潛藏著火焰般的自豪,「這是米迦勒的生命之雨!飛機裡的人是光之女神!」
「我的母親,潘若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