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少在哪家醫院?」錦繡有點不安地問著身邊的麻子六。這條路好象不大對吧,再開就出了城了。
「因為最近城裡不安全,向先生和二爺都怕英少再出事,所以秘密在郊區找了處地方給他靜養。」麻子六看了她一眼,「很快就到了。」
「哦。」錦繡也不好再多問,可是心裡隱隱充滿了莫名其妙的不安。她突然有點後悔,這樣瞞著左震出來見英少,好嗎?至少也該跟他提一下的……不過若是他知道,她也就來不成了。麻子六一言不發,臉色凝重,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
車子在一處荒涼的河灘邊上停下來,錦繡往窗外看了看,一片蘆葦叢,白花花的望不到頭,只有一幢陳舊的紅磚房子突兀地矗立在當中。
「英少……在這裡?」錦繡再天真,也忍不住開始懷疑,「六哥,你是不是弄錯了?」
「不會錯,就是這裡。」麻子六打開車門,讓她下車,「去年就是在這個地方,二爺叫人割了振芳的舌頭,又一槍打穿了她的腦袋。」
錦繡臉色變了,「六哥,你說什麼啊,我都聽不懂!」
麻子六臉上浮起一絲獰笑:「你不用聽懂,因為過了今天,你永遠不用再懂了。」
「六哥!」錦繡驚呼著被他拖下車,拚命掙扎著,「你是二爺最好的兄弟,為什麼要害我……」
一隻手粗暴地摀住她的嘴,「你這條小命還值得我這麼大費周章?你以為只有左震會玩陰的?抓你不過是個餌,我倒要看看,左震來是不來!」
「唔!」錦繡拳打腳踢地反抗,卻被麻子六三兩下捆了個結,順便往嘴裡塞上一團破布:「等著看左震怎麼死巴!」
空蕩的房間裡,四壁蕭條,十餘個孔武剽悍的男人持槍肅立,嚴陣以待。屋子正中放了張紅木八仙桌,麻子六就坐在桌邊,沏了壺熱茶,不急不慢地擦著槍。錦繡被捆吊在屋角,不斷地踢動掙扎——她不要被綁在這裡!這是個陷阱,左震會知道的,他一定不會來!
但是,錦繡的祈求並沒有應驗,因為麻子六已經站了起來,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大門口,一步一步走進來的,不是左震還有誰?
「二爺,沒想到我叫人送封信去,就請得動你的大駕,讓你百忙之中還親自跑這一趟,真是太失禮了。」麻子六一臉熱情洋溢的笑,看得錦繡反胃,怎麼會有人這樣虛偽,都這個兵刃相見的時候了,還一副哥倆好的笑臉。
「好說。」左震淡淡一笑,在桌邊坐下來,就好象真的是在自家茶館喝茶似的,一派雍容閒適。「不知道你特地請我過來,有什麼事?」
「小事一樁。」麻子六瞥了一眼錦繡,「我看這個女人有點不順眼,請二爺替我教訓教訓她。」
左震一隻手拿起茶杯,給自己倒了杯茶,連眼角也沒有往錦繡那邊瞟一下:「是嗎,對付女人,我的經驗沒你多。」
「所以你處置女人的辦法,就是割了她的舌頭,再一槍打穿她的腦袋?這倒是個乾脆利落的好法子,我也不妨照著辦。」麻子六暗暗挫牙,他最恨看見左震這種不動聲色的樣子,好象什麼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已經陷入重圍,憑什麼還敢這樣強硬?
左震喝了一口茶。「這麼說,你和趙振芳有交情?這可有點奇怪,一個為日本人賣命、潛到向先生身邊吃裡扒外的女人,會和青幫的三當家有關係。」
「這個你不用管,」麻子六狠睇著他,「就在這間屋子裡,你叫人殺了我的女人,現在,我要把這筆債分毫不少地討回來!」
「你叛幫犯上,勾結華南幫暗算兄弟,都是為了她?」左震一隻手支著額,看著杯中冉冉上升的熱氣,「趙振芳給日本人當間諜,為了整垮虹口紗廠,不惜出賣身體色相,對你的主子下手,你為了她,來算計我?」
「向寒川是什麼東西,配當我的主子?」麻子六叫了起來,「弟兄們流血流汗打回來的江山,姓向的憑什麼騎在我們頭上呼三喝四?我早就忍不下這口氣了!他還糟蹋了我的女人,我恨不得捅他幾個透明窟窿才解氣,還要給他當牛做馬?呸!」
「這件事,你策劃了一年,也的確不容易。」左震不慍不火地響應麻子六的暴跳如雷,「可是榮錦繡還算不上是我的人,你這番苦心,怕是白費了。」
什麼?!錦繡一直睜大眼看著他,生怕他有個閃失,而他進了門就連瞟也不瞟她一眼。錦繡明白這種局勢之下,也不容左震表達他的關心,可是一聽他這句話,心裡還是忍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我在外面的女人有多少,別人不清楚,難道你也不清楚?」左震好整以暇地喝著茶,「你憑什麼斷定,我就得把她當回事?」只要把麻子六對錦繡的注意力引開,他就有機會救錦繡脫險。
麻子六的臉色忽然變得鐵青,噎在原地,是,左震手邊不缺女人,是不一定非要對榮錦繡耿耿於懷。可是再一轉念,他目光閃動,忽然笑了起來,「二爺,換作別人,當真就被你唬住了。可是你不要忘了,我麻子六跟著你十年了,你是什麼人,我會不曉得?你若是真的不在乎,今天就根本不會來。」他麻子六也不是被唬大的,左震要是當真不管榮錦繡的死活,哪會這麼聽話,要他一個人來、他就乖乖地一個人來了?
左震暗暗嘆了一口氣。此計不通,麻子六果然不愧是青幫出身的人。看來今天,是非得兵行險著,硬碰硬地一場惡戰了二在這種情況下,說實話,對錦繡的安全他沒有十成把握。
「不過,二爺,做兄弟的多少有點替你不值啊。」麻子六揣摩著他的臉色,陰沉地在一邊點火,「你為了她不惜拿命冒險,單刀赴會,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把她騙上手的?」
左震的眉頭微微一皺。
麻子六冷笑,「我只不過是對她說,要帶她出來見英少,她就恨不得多長兩隻腳跟我走了。二爺,上海灘多少年沒出過這麼精彩的戲碼了,青幫左震和百樂門向英東爭一個女人!嘿嘿,真是個大笑話。」
左震的眼睛,緩緩地抬起,他第一次正視錦繡。聽寧園道當值輪守的弟兄說,錦繡是自己跟麻子六走的,說出去買點東西。他也覺得奇怪,為什麼錦繡會聽麻子六的話?他再三叮囑錦繡不要出去亂走,還有什麼事需要她非得親自去做不可?
錦繡的心沉了下去。面對左震複雜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麻子六是騙了她,可她怎麼會上他的當呢?她怎麼會不相信左震而去相信一個外人?
原來,她真的是為了英東。左震心裡刀割般的一痛。
「今天我總算開了眼界,」麻子六道:「原來二爺還有這個癖好,喜歡和英少的女人勾三搭四。嘖,你前腳剛走,她後腳就急不可待地跑去會情郎……」等了這麼久,他終於有機會這樣痛快地羞辱左震,麻子六幾乎忍不住要得意地狂笑起來。名聲赫赫的左震,也有這麼一天!
左震只是沉默地望著錦繡。為什麼她要瞞著他偷偷去見英東?難道這些日子來,她在他的身邊,心裡想的都是別人?左震怎麼也不能相信,錦繡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演場戲。
「甚至——為了討好我,快點帶她去見英少,這位錦繡姑娘不惜出賣你的性命,二爺,兄弟我還真是佩服你的眼光。」麻子六順手在腰間一扯,嘩啦一聲,一顆顆閃著銅亮光澤的子彈灑了一地。「這是你的子彈,你不會不認得吧?二爺?這可是錦繡姑娘昨夜花了不少力氣才從你枕下偷出來的。」
「啪」的一聲,左震手裡的杯子突然進裂,碎片四濺,他手上的鮮血緩緩滴落桌面。
「我喝點水」——他想起昨夜錦繡的呢喃。半夜裡她起身的動靜曾驚醒過他,錦繡說的是,她要下樓喝點水。她就是在那個時候下去,把他的槍交給了麻子六?
他是那麼相信她,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防備,他自以為了解她——所以他這輩子頭一次卸下面具和冑甲,試圖對她真心以待。結果卻換來這樣一場致命的背叛!左震不是沒有經歷過背叛和出賣,卻從來沒有一次,痛得這樣蝕心刻骨。
面對兇殘的對手,面對無情的羞辱,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冷靜以對。只是在揭穿錦繡的這一剎那間,他的所有從容悠閒鎮靜都像手中那隻瓷杯一般,四散進飛!
他槍裡沒有子彈。左震沉重地呼吸著,胸腔裡燃燒著火一般的灼痛和憤怒。刀山火海里闖蕩這麼多年,什麼場面他沒見過,卻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帶著一把沒有子彈的槍就上了戰場,他來得太急了,面對強敵環伺,他才赫然發現自己陷入了錦繡親手為他佈下的陷阱!
左震咬緊了牙關,硬生生忍下殺人的衝動。現在不是衝動的時候。在完全處於劣勢的被動局面下拚命,只會讓脫身的機會更渺茫。此刻所有的槍口都牢牢對著他,只要一動,立刻就會被射成一隻馬蜂窩。
「所以說,我看這個女人不順眼,想請二爺來教訓教訓她。」麻子六湊近錦繡,手裡的刀尖在她臉頰上蹭了蹭,「這麼一張如花似玉的臉,唉,要是我一個不小心劃傷了它,可就不大好看了。」
錦繡憤怒地瞪著他,如果眼神也可以殺人,麻子六早已死了幾百次。他說只取一顆子彈作為信物,可錦繡現在才明白,他只是利用她的無知,提前繳下了左震的槍!
若不是嘴裡塞著破布,錦繡真想一口口水吐到他那張噁心的臉上去。
「嘶——」的一聲,麻子六手一揮,錦繡整片前襟都被撕破,晶瑩滑膩的肩膀和一大半雪豔的胸脯,赫然暴露在空氣裡。「能讓二爺都神魂顛倒的女人,到底是個什麼滋味,我也想嘗一嘗……哈哈哈!」麻子六肆意地在錦繡裸露的胸部上捏了一把,立刻泛起一片豔紅,錦繡幾乎痛得叫了出來。
一屋子的男人,無不瞪大了眼睛,這樣香豔刺激的場面,足以令每個男人血脈賁張——就在這一瞬間,左震的身子已經突然竄起!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他閃電般的身形席捲而出,沒有親眼見到的人,根本無法想象一個人的速度可以達到這種超越追蹤的極限。
刀光乍亮,耀花了人,槍聲在剎那間暴響成一片。在左震騰挪閃躍飛掠翻滾的空隙裡,夾雜著數聲慘呼,血光四濺!
左震終於等到了動手的時機!他要的,正是這樣一個對手分神的時刻,哪怕只有這稍縱即逝的一瞬間,也足以使他反敗為勝,從死角中搶出有利的位置,打亂整個局面的。
混亂中,交錯的身影亂成一片。
驚心動魄彷佛只在一眨眼間,來不及讓人細細分辨,槍響、叱罵聲、慘呼聲交織的劇烈震盪在驀然間陷入了沉寂。整個局面已經完全被扭轉。
空氣裡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地上的血流蜿蜒交錯,緩緩地流淌。橫七豎八,一地屍體扭曲成怪異的形狀。
「不愧是青幫的龍頭。」麻子六面如死灰,卻仍然強自維持著冷靜。
「你太久沒看過我動手了。」左震冷冷道:「都忘了以一搏十是我的拿手好戲。」他已經受了傷,肩頭一片殷紅,鮮血正在泅溼他的衣衫,染出觸目驚心的痕跡。左震嘴上說得雖然輕鬆,但剛才的激戰他卻是險中求勝,九死一生。
麻子六的槍口直指著左震的胸膛,另一手的雪亮刀鋒,架在錦繡頸側。
「看來,我還是錯了一關。不過,和名震上海的左震同歸於盡,也不算冤枉——」麻子六咧開嘴,僵硬的臉加上突兀的笑,十分詭異,「還拉了榮錦繡墊背,這買賣我還是賺了。」
「這個女人,即便你不動手,我也會親手殺了她。」左震一手拈刀,穩如山嶽。「你以為這樣算是威脅我?」
錦繡顫抖著,恐懼和羞辱都沒有左震這淡淡一句話來得殘酷。他恨她,錦繡從他臉上看得出那種心灰的冰冷。
「放了她,休想!」麻子六瘋狂地咆哮,「老子殺得一個是-個,反正今天我也沒想活著出去!」
刀光一閃,眼見就要切斷錦繡的頸子——幾乎與此同時,另一道迅疾叱猛的光亮也凌空躍起,「哨」的一聲,火星四濺,隨即緊接著一聲槍響。
說時遲,那時快,這幾乎就是在電光火石的剎那間同時發生的。如果不是被塞住了嘴,錦繡只怕已經尖叫起來。死亡的恐懼,擦著她的臉一掠而過。
麻子六手上要奪她性命的那把刀,已經被另一柄二寸短刀擊落,而那柄餘勢未盡的短刀,竟一直釘人牆面,刀柄還在微微顫動。
「哈,哈哈!」麻子六歇斯底里地放聲狂笑,「原來二爺是這麼一個憐香惜玉的情種,賠上命也要救她?早知道榮錦繡就是克你的靈藥,我也不用等到今天了。」他對錦繡動手,只是想引出左震手上那把令他頭皮發麻的刀而已。
左震已經單膝跪地,鮮血從他掩住右胸的指縫間噴湧出來,像一道赤紅的噴泉,洶湧奔流,迅速染紅了他的外套。
麻子六獰笑著舉槍,剛要扣動扳機,再補上幾槍,卻突然聽見「砰」的一聲。他似乎還有點茫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緩緩轉頭,卻終於仆倒在地,腦門上一個血洞,汩汩地湧出粘稠赤紅的液體。
左震抓住椅背撐起身,卻不支地踉蹌了一下。他手上的槍口,還徐徐地冒著一縷青煙。「你忘了,我的子彈就在地上。」他彷佛是說給死不瞑目的麻子六聽,聲音低不可聞。
錦繡張大雙眼,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他從腰後抽出了一柄短刀。他真的要殺她嗎?他拚命救她,只是為了要親手殺她?可是她竟不覺得害怕,看著他每一步都走得那麼困難,她只覺得心痛如刀割。
左震手起刀落,錦繡本能地一側頭,但是沒有,什麼也沒發生,只是她身上的繩子紛紛斷落在地。
他看著她,臉色煞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滿頭冷汗,滾滾而落,傷處的劇痛使他臉上緊繃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他連站都站不穩,一隻沾滿鮮血的手卻顫抖著替錦繡掩上撕破的衣襟,看著她的目光裡,浸透著心痛、心灰、憐惜、不捨、憤恨和悲哀——他的目光是這樣的深刻,這樣的複雜,錦繡的淚水急湧而出,被這目光緊釘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一生一世,永遠都忘不掉他此刻看她這一眼。
伸手扶住左震,錦繡祈求他,心痛地輕輕叫了一聲:「震……」
左震卻轉過臉,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揮開了她的手。
「左震!」錦繡大叫,驚恐欲絕,撲向他不支倒地的沉重身軀,「你怎麼了?求求你,不要嚇我……左震,你不要死,求你不要……」
門外傳來汽車緊急剎車的聲音,雜沓急促的腳步聲急奔進來——是石浩和唐海他們。雖然遲了一步,但總算趕到了!
石浩拉起瘋狂般哭泣的錦繡,拚命搖晃她,「錦繡,錦繡!」
卻聽見錦繡一聲痛徹心肺的嘶喊:「不是我,我沒有——左震,你聽見了嗎,我沒有!」
她在喊什麼?石浩被她這一聲淒厲的狂呼嚇住,還未來得及反應,錦繡身子一軟,已經暈了過去。********************
「錦繡,你還是走吧,二爺不能見客。」石浩無奈地嘆了口氣,對縮在牆角一動也不動的錦繡好言相勸。
錦繡瞪著一雙美麗而空洞的眼睛,怔怔凝視著面前的空氣,頭髮散亂,臉色蒼白,那種神色僵硬得有點嚇人。
石浩煩惱地耙了耙頭髮,自從那天把她和二爺救回來,錦繡剛一甦醒,就非要吵著找左震。醫生不准她進房,她就在外邊等——已經等了兩天兩夜了,不吃飯、不喝水、不睡覺、不說話,一動也不動,固執地倚著牆根坐在這裡,死死盯著那道門,像傻了似的。
說來也怪,那天二爺飛車去救人,不就是為了錦繡嗎?可是,當他從沉重的傷勢中醒來,唐海好心地提議讓錦繡進來陪著他,他卻堅決不準。
關於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二爺和錦繡都沒有說,像是鋸了嘴的葫蘆,又像是都不願再提起。可是,他和唐海都好奇得要死。
再這麼熬下去,錦繡不活活餓死才怪。
石浩招手叫人拿來碗熱湯,蹲在錦繡旁邊,「二爺已經醒了,只是還不能說話移動,不方便應酬探視,你且放心,先吃點東西,再回去慢慢地等。」
錦繡乾澀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祈求之色,像是在哀求他,允許她進房去看一下。
「二爺不見,我也……沒辦法呀……」石浩被她弄得心裡酸酸的不是滋味。「你要在這兒等,二爺還沒好你已經先躺下了。天這麼冷,你又不吃不喝的,這怎麼行。」
錦繡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流淚,沒有力氣再多說話,所有的意識都在遠處飄蕩,只是心裡一陣一陣地絞痛。提醒她那一場噩夢是多麼真實地發生過。
不,她不要任何人的安慰,她要左震。
錦繡屈起膝,把臉埋在膝頭上。她不想聽那些話,告訴她左震不見她。可是每個人都那樣說,他們都在趕她走。
可是,見不到他,她死也不甘心。
第四天。石浩實在憋不住了,伏在左震床頭,小心翼翼地提起:「二爺,你好些沒有……錦繡還在外面,我看她是不肯走了。」
左震眉頭一蹙:「不見。」
石浩有點為難:「可是,她固執得很,四天來都不肯吃東西也不肯睡覺,半痴呆的樣子……趕她也趕不走。」
「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左震一惱,沙啞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卻牽動傷處的劇痛,使他緊緊緊地一挫牙關,「把她拉出去。」這麼多膀寬腰圓的彪形大漢,會拖不動一個纖弱的小女人?難道他一躺倒,說的話就不管用了?
「是,是!二爺,你別生氣,我馬上辦,馬上辦。」石浩嚇慌了手腳,趕忙噤聲。天殺的榮錦繡,害他又挨一頓罵。現在二爺有傷在身,心情也差得很,還是不要再惹他為妙——錦繡到底是做了什麼,讓二爺這麼生氣?二爺他可不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哪。況且他對錦繡那種特別的關照愛護,任誰都瞧得出他的心意;怎麼突然之間,就全變了呢?
還有錦繡,本來多麼漂亮的一個姑娘,現在悽慘得像個鬼似的,要多嚇人有多嚇人。看上去,她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可是硬拖她走吧?看她那種樣子,連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心軟,遑論一向粗枝大葉卻心腸最軟的石浩。邵暉回來之後就忙著應付剿滅華南幫,一心報仇,哪有閒心管錦繡的閒事。要不然,以邵暉的冷硬倒可以派上用場,把錦繡弄出去。再說,趕走了她,她能去哪裡?
石浩頭痛地嘆著氣。
現在只有一個人,似乎可以幫得上忙。只是那個人也不是好說話的主兒,她會答應出面管這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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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天色剛剛開始暗淡。
走廊裡傳來高跟鞋叩擊地面的輕響,一個優美的身影出現在錦繡面前。深紫織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長髮,矮矮地在頸後盤了一個松髻,光線不好,看不清楚臉孔,只覺腰肢纖細,姿態宛若春水盪漾一般的柔美。
「錦繡。」來的是殷明珠。
她俯下身,注視著蜷縮在牆角的小小身影,那慘白枯槁的臉孔,蓬亂的頭髮,骯髒的衣裳——一雙空洞的眼睛,茫然盯著地面。這是錦繡?明珠吃了一驚。石浩勸她來的時候,她還再三推託,不相信事情有他說的那麼嚴重。現在看來,石浩不僅一點也沒有誇張,而且根本就形容得還不夠火候。
明珠不知道心裡湧動的情緒是憐憫還是疼惜。她恨榮家,這恨意如此強烈,以致於把錦繡趕出門的時候,她都感覺不出有一絲內疚。但實際上,明珠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恨錦繡什麼?無辜的她一樣是榮家拋棄的可憐蟲,被迫離鄉背井,漂泊異地,受盡凌辱和白眼。
那天在百樂門,錦繡還曾經那樣勇敢地挺身而出,仗義直言,企圖用她微小的力量,來保護姐姐的尊嚴。當時,雖然明珠嘴硬,其實心裡早已經軟下來;只不過礙於面子,她不願低頭而已。
左震其實說得對,不管承不承認,錦繡是她的妹妹,她們身體裡流著相同的血液,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至於這次錦繡和左震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明珠並不清楚,可是她知道,左震的冷淡絕決只是他的表相,他不是一個絕情絕義的人。這件事必定不是簡單的誤會。
「錦繡,看著我,我是姐姐。」明珠溫柔地抱著錦繡的肩頭,「我帶你去看二爺,好不好?」
受傷小動物般的一聲嗚咽,倏地逸出錦繡的唇畔。她真的已經絕望,馬上就要崩潰了,為什麼左震始終不肯見她?明珠是向先生的人,她跟左震英少都熟悉,既然明珠答應帶她去見左震,就一定有辦法做到,是吧?*******************
殷宅。
光線透過紗簾,影影綽綽地映在室內。明珠手指間梳攏著錦繡的長髮,凝神聽她絮絮講述著事情的始末;錦繡的精神還是不好,幾乎說得顛三倒四,而且每隔一段話就會重申:「不是我,我沒有出賣他,真的。」
拼拼湊湊,明珠總算聽懂了一個大概情形。「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明珠嘆了口氣。錦繡是不是少條筋,麻子六說那種拙劣的謊言,也能騙到她,真不知道左震到底看上她什麼?「我勸你還是放棄吧,左震手下留情沒要你的命,已經是個奇蹟了。你還想自己送上門去?現在石浩邵暉他們還都不知道,若是他們當時在場,錦繡,就算左震不殺你,你以為還可以活到現在嗎?」
「可是,我想見他。」錦繡不肯死心。
明珠蹙起眉頭,拿她沒轍。「現在他正在氣頭上,不會見你,我看你還是省省力氣吧。」
「我一定要向他解釋。」錦繡固執得像塊石頭,「他不能這樣誤會我。」
「你真是——」明珠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好,就算他有這個耐心聽你解釋,體諒你的立場,你也得等上幾天再說呀。先把自己身子養好了,才有精神體力去找他。來,再喝一碗粥,一小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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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這一等,就等了七天。
她都不知道這七天自己是怎麼過來的。
周圍有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她全都不知道,只是坐在屋子裡,瘋狂地思念著左震。左右的左,震動的震,這樣簡單的兩個字,卻一再炙痛她每根神經,就連她的呼吸,都彷佛帶著對這兩個字的呼喚。長到這麼大,錦繡頭一次知道想念一個人,原來是這樣朝朝暮暮,銘心刻骨的一件事。她的所有念頭所有意識都在想念他,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他唇邊的微笑,他眼底的溫柔,他的胸膛和肩膀,他的眉毛和眼睛……瘋了,快要瘋了。錦繡已經被這種無休無止的想念糾纏得快要發瘋。
愛上左震之前,她還一度以為,自己愛的是英少。現在才懂得,那不過是種感激,是種仰慕,同愛一個人的滋味,完全不一樣。
只是現在才明白,會不會太遲了?
「錦繡,午飯怎麼又沒動?」明珠看著擱在桌上的托盤,食物已經冷卻,顯然沒有動過筷子的痕跡。「你非得每餐飯都要我來看著才肯吃嗎?」明珠一邊埋怨,一邊把手裡的一盅雞湯放下,「把這個喝掉。」
「哦,好。」錦繡乖乖地端起湯,十分配合地喝下去。
「這才像我殷明珠的妹妹,別那麼沒出息,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明珠笑了,滿意地點了點頭,「我上來是要告訴你,今天晚上左震會去一趟百樂門。他原本不想去,是向先生親自一而再地請他,才……」
「百樂門?是百樂門嗎?」錦繡慌亂地抓住她的手臂,湯碗滾落在地上,汁水濺了她一身。也許驚駭之間被嗆住了,錦繡劇烈地咳嗽起來,引得反胃,剛才喝下去的雞湯,又被她盡數嘔吐出來。
「天哪!」明珠真是受不了,「你不要這麼激動好不好,你這個樣子,我哪敢再提起左震?」
「我很好,我不激動。」錦繡急急表白,雙頰燒紅,眼神焦渴地在明珠臉上搜尋,「剛才你說的是真的嗎?他真的會去百樂門?」
「當然。」明珠無奈地點著頭,「你不要這樣抓著我,我的手都快被你扭斷了。」
「我要去找他!」錦繡像根彈簧似的跳了起來,開始滿屋子亂轉地翻箱倒櫃,「穿什麼好呢,要不然戴這個珍珠耳環吧……可是胭脂水粉都沒有,這怎麼行,我的臉色這麼難看。明珠,你的借給我用,好不好?」
明珠看著她,忽然有點心酸。是什麼力量讓溫婉的錦繡變成這樣?這是錦繡的悲哀,還是女人的悲哀?
選衣服,挑首飾,沐浴薰香,梳頭更衣,細細地化妝,錦繡緊張激動地打理著自己。可是,也許太過忙亂了,頭髮怎麼梳都不滿意,首飾的色澤又似乎不夠搭調,胭脂搽得不太勻,口紅又好象上濃了……錦繡從來沒有對自己的樣子這麼挑剔過。
她一直在不停地考慮,見了面應該說什麼,做什麼,她一定要好好地向左震解釋,她只是上了麻子六的當,她絕對沒有存心出賣他。
可是他不會相信她。她知道,他不會相信。
一直到坐上了車,錦繡仍然怔忡不安地問明珠:「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太難看了?都沒有太多時間準備……」
「明珠安慰地拍拍她:「放鬆一點。你這個樣子,一見了左震,說不定就會暈倒。」
錦繡勉強笑了一下,點著頭。她也知道自己太過緊張,可是,天啊,她要見到左震了,馬上,立刻!錦繡的心不聽話地狂跳。
車窗外的景物,向後飛掠而過。
那個街角,不是望海樓教堂嗎?錦繡還記得那尖尖的樓頂,鮮豔的玻璃和門前寬大的穹頂。曾經有個下雨天,她走迷了路,只好躲在那門下躲雨,卻看見一輛車停在她的面前——那天,陰暗而寒冷,悽迷的冷雨織成灰濛濛的網,孤單的她彷徨四顧;是左震出現在傘下,溫和地叫了她一聲,「錦繡,上車。」
她多笨啊,居然不懂珍惜那份在雨中籠罩她的溫暖。那個時候她就已經開始喜歡左震了,只是,她當時一點都沒有覺察到而已。
***********
車子很快到了百樂門夜總會。
熟悉的金碧光輝,熟悉的喧譁熱鬧,一下子撲面而來。錦繡一步一步走人大廳,心頭驀然百感交集——就在這華美寬廣的大堂裡,左震親手教她跳了第一支舞。她甚至還記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那麼靠近他,近得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菸草氣息。當時明明已經愛上她的左震,那樣耐心和包容,為什麼她居然蠢得看不出來?還口口聲聲要急著贏得英少的讚許。
在那張桌子旁邊,他為了她,動手教訓凌辱她的客人;在那道門前,他把醉酒的她抱上車……分明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物,可是那個她所熟悉的人,在哪裡?
錦繡不禁掩住了眼睛。心好痛,痛得她不能再看下去。
「殷小姐、榮小姐!」領班是認得她們的,眼睛一亮地過來招呼。不簡單哪,兩朵姊妹花,一個做了向先生的女人,一個深得左二爺的寵愛。對她們兩個,誰敢不殷勤?
「二爺和向先生都到了嗎?」明珠優雅地邊走邊問,手裡搖著小巧的檀香扇。
「就在樓上包廂,來了有一會兒了廠領班十分客氣地在前邊帶路。
錦繡一步一步走上樓梯,心跳越來越猛烈,呼吸越來越緊張,腦袋越來越暈眩——左震,她深愛的左震,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錦繡握緊了扶手,不由自主地深呼吸,這麼多天的等待,這麼多天的渴望,馬上就可以成為現實。
門終於開了。
錦繡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裡面那個男人。
沒錯,是左震。十幾天沒見,他非常明顯地削瘦了一圈,臉色也略見蒼白,可是,這絲毫也沒有減損他的英挺俊秀。重傷新愈,他裹著件紫貂皮大氅斜倚在竹榻上,還是冷冷的、淡淡的,帶著幾分溫文的疏離。
向先生和英少也在,還有石浩、唐海他們。桌上是熱騰騰香氣四溢的小火鍋,旁邊還有幾個服侍酒菜的女人。』
一屋子熱鬧的氣氛,在門開的瞬間,驟然陷入了一陣靜默。鴉雀無聲,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錦繡臉上。
準備得再怎麼充分,已經逼自己背過千百遍,錦繡還是忘了自己應該說的話。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都在輕輕地顫慄。不知道因為什麼,此時此刻,她卻想起了那天左震最後看她一眼的眼神——那麼深的愛意,那麼冷的憎恨,愛恨交纏,進退兩難!一時間,他的心碎,她的心醉,一切一切的過往,在面對他的這一刻,突然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那曾經深情的滋味,千絲萬縷都往心頭繞。
左震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說了兩個字:「出去。」
錦繡聽得分明。她應該覺得羞辱,她應該維持自尊,她應該昂起頭離開這裡。可是這麼多個應該,她居然沒有一樣做得到。
「左震……」她低聲喚出他的名字,淚水迅速充盈了整個眼眶。她想哀求他,求他原諒她,可是怎麼都說不出口。
不是因為臉面和驕傲,不是害怕他的羞辱和別人的嘲笑,只是因為心裡的酸楚,已經哽住了她的咽喉。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好不容易才見他一面,此刻她心裡的滋味,縱然是千言萬語也說不清楚。
「二爺,她是我的妹妹錦繡。」殷明珠特意把「我的妹妹」四個字說得特別重。錦繡只是來求和,不是來受辱,她愛左震又不是她的罪過。
「既然你們預備演一出閤家歡:我這個外人臨時退場也無妨。」左震欠起身,旁邊的石浩本能地伸手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震!」向英東有點不忍心。這樣對待女人,不像是左震一貫溫文有禮的作風。「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這樣呢?」
左震微微一笑,語氣卻有些生硬:「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有什麼事也給我坐下,等傷好了才辦也不遲。」向寒川也發話了,左震今天是怎麼了,這樣沉不住氣,連明珠的面子都不給。錦繡又不會吃人,和她在一個屋子裡面呆一會兒,真的就有那麼難為他?傷勢剛略有起色,也不過才能下床走動,有什麼天大的事非要他親自趕著去辦不可?難道他手下的人都死光了不成。
「我走。」錦繡突然清晰地開口。她盈滿淚水的眼睛裡,像是有著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消瘦的臉上卻綻放著淡淡的光輝,美麗得驚人。
「你要我走,我就走。」她的語聲溫柔而堅定。「本來,我一心一意地找來這裡,是想跟你解釋。這些天來我一直拚命地想要解釋給你聽。可是,現在不需要了。對我而言,看見你是平安的,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已經可以心滿意足了——我還奢求什麼?」
她一步一步向後退,目光凝在左震臉上,喃喃地補充:「掃了大家的興,真對不起。」
別人不懂左震,她懂。
左震是真的不想見她,不是存心羞辱她,也不是故意報復她。他是真的不願意再為她而心動,為她歡喜,為她意亂情迷。過去的事情,種種恩怨,他已經永遠不想再提起。
看著左震,她觸摸得到他那份絕決和疏遠。是熟悉的臉,熟悉的人,只是感覺已經變得陌生和遙遠。
事已至此,她還有什麼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