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只覺腰身痠麻,鄧醫生俯身同她說:“夏小姐,你休息一晚,明朝出院。”
銘心在病床上看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讀到動人處落下淚來。
鄧醫生進來看到封面,微笑說:“雨果與狄更斯都是我崇拜的作家。”
銘心嘆道:“那麼悲壯的小說怎麼寫出來!”
鄧醫生問:“你身體如何?”
“有點累。”
看護捧進一隻大大的水果籃子。
銘心大奇,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在醫院,由誰送來?
鄧醫生咳嗽一聲,“是我小小心意。”
他走開之後,銘心繼續看小說。
累了,書僕一聲跌在地上,她轉一個身,繼續睡。
第二天一早她便收拾衣物離開醫院。
鄧醫生送她。
“夏小姐,你願意與病人見個面嗎?”
銘心一怔,搖搖頭,“我不想看到情緒激動的家族。”
“他保證不哭。”
“是一個他嗎?”銘心笑,“請代為轉告,助人為快樂之本。”
鄧醫生還想說甚麼,安德臣醫生進來擁抱夏銘心。
“我代表醫院感謝你。”
銘心自行叫車回到故園,只得魯媽迎出來。
銘心詫異,“都出去了?”
庭院深深,十分靜寂。
“是,元聲本來找你,可是你又不在。”
銘心沒好氣,“不過是找個籍口逃課罷了。”
魯媽笑了。
書桌上放著一封英文告假信。
“親愛的銘心,家裡有事,元心與我出去,稍後再談詳情。”
她放下信回房去。
忽然忍不住走上三樓,聽見有聲響,便笑道:“你一個人在家?”
自卓元宗房裡出來的卻是女傭人,見是銘心,笑道:“他們都不在。”捧著換下來的床罩離去。
門沒關好,銘心在門外站了一會見。
自門縫看去,只見到書桌一角,桌面桌底都疊滿書,這些日子,他在房間裡,就是讀書彈琴吧。
銘心回到樓下,感到好不寂寥。
三兄妹去了何處,難道真的往巴黎購物去了。
她獨自換上泳衣,緩緩在室內泳池遊了一陣子,上岸後覺得混身舒暢,與電子象棋對弈起來。
這一下就到了下午,銘心似個孩子般渴睡。
銘心到這個時候才發覺故園有多大。
她一個人坐在露臺上聽海浪聲。
忽然耳畔傳來隱約的提琴聲,她焉然脫口問:“元宗,是你回來了嗎?”
當然不是。
銘心看了一會電視新聞,上床睡覺。
整晚留意有無人回來,卻不覺有聲響。
天剛亮,先聽到鳥叫,銘心內心牽掛,梳洗後立刻去找人。
看到元聲坐在廚房喝咖啡,說不出的高興。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元聲笑問:“你去了甚麼地方?”
“這話由我問才對,元心呢,還沒回來?”
“這些日子你好像是我們小家長。”
銘心也斟一杯咖啡喝。
元聲問:“為甚麼不問元宗?”
銘心一怔。
“你最關心他。”
“他是病人。”
“你知道他患甚麼病?”
銘心搖搖頭。
“到現在還未知,由此可知你不是好事之徒。”
銘心笑。
“由他自己告訴你好了。”
元聲一回來,故園就熱鬧起來。
他凝視她,“銘心,是我先看見你。”
銘心愕然,“啊,甚麼意思你來了,你看見,你征服?”
“的確是我認識你在先。”
銘心告訴他:“百多年前北美洲篷車隊西征,霸佔紅印第安人土地,據說只要策騎騁馳,日落之前所到範圍,都屬於該人,不費分文。”
“有那麼便宜的事。”
“所以,口氣不要像那些人。”
元聲有點委屈,“又聽了教訓。”
銘心抬起頭,“今晨連魯媽都出去了。”
“家裡有點事。”
銘心覺得她不應打聽是甚麼事,故此笑問:“你怎麼不與他們在一起?”
“我特地抽空回來看你。”
“多謝盛情。”
“我是真的。”
銘心看著他,“我也覺得不是假意。”
元聲說:“我要去接更了,待會元心回來,叫她守在家裡。”
銘心攤手,“我不是家長。”
“你說話,她會聽。”
元聲顯然有要事待辦,開著車子離去。
下午,傭人們陸續回來,故園又有腳步聲。
“夏小姐的電話。”
銘心以為是元聲,對方卻說:“我是鄧醫生。”
“是,鄧醫生有甚麼事。”
“病人的手術成功。”
“啊好極了,”銘心由衷的高興。
“有一事與你商量。”
“鄧醫生不必客氣。”銘心納罕。
“病人想與你見面。”
銘心詫異,“我認為沒有必要。”
“我同他說過你的意思,可是他相當堅持。”
“同他說我祝福他。”
“他想面謝。”
銘心覺得鄧醫生有點婆媽。
於是她重申一次:“我不會出來。”
鄧醫生無奈,“打擾你了。”
銘心放下電話。
她做這件事是因為她高興那樣做,不因為想聽個謝字。
凡事想別人感激,那是必然要失望的。
元心回來,跳到沙發上嘭一聲躺下,“累壞人。”但她的神情不失愉快。
銘心點點頭,“又有人向你求婚了。”
她咕咕笑,“那也真夠累的,總得顧全他們顏面,找個好聽的藉口,端張梯子,讓他們下臺。
銘心接上去說:“我學業未成,我年紀太小,我父母不贊成我過早戀愛……哈哈哈哈哈。”
她們大笑起來。
“銘心,多人向你求婚嗎?”
銘心搖頭,“從無。”
元心吃驚,“甚麼?”
銘心有自知之明,“我沒有妝奩,性格也太剛健。”
元心卻說.“我喜歡你。”
銘心故意說:“你年紀比我小大截,而且,經濟又不能獨立,不……我不予考慮。”
兩人又笑得彎腰。
管家剛巧回來,聽到這樣清脆的笑聲,不禁微笑,年輕真好,總覺得開心,要待三十年後,才會打著冷顫想:那時怎麼熬過來,而且,居然也不是不快樂,唉。
銘心仍然拉著元心上課。
元宗一連幾天沒有回家,去了何處?身體又不是那麼方便。
要問,也問得出究竟來,可是銘心決定等卓元宗回來。
元聲告訴她:“元華訂婚了。”
銘心愕然,都沒聽說她找到新對象。
“這是一宗便利婚姻。”
銘心說:“噓。”
“幸虧對方人品與家境都不錯,希望家庭溫暖可以使元華情緒穩定下來。”
銘心不方便發表意見。
“我不會那樣做,我結婚對象必定是我至愛。”
銘心說:“我思念元華。”
元聲說:“我也是,”過一會他又透露,“家母去世,給她很大打擊。”
銘心見他像是有話傾訴的樣子,便斛一大杯咖啡給他。
“那時我與元心都小,父親與元宗恰出外旅遊,只有元華是目擊者。”
銘心愣住,目擊何事?
“那日清晨,是元華髮現她倒臥床上。”
是意外,銘心抬起頭,不覺一驚。
“家母是自殺辭世。”
銘心脫口而出:“啊。”
“是,為著某些原因,她一生鬱鬱寡歡,其實,表面上看,人家一生追求的,她都已擁有,但是她不快樂,並且決定結束生命。”
銘心十分震驚,這是故園最大的秘密吧。
“開頭我不懂,稍後覺得她行為自私,人生在世,總有責任,需要履行,至少要看著子女長大。”
銘心不出聲。
“我愛你,是因為你熱愛生命。”
銘心又吃一驚。
“到最近才原諒了她,我明白如果不釋放,就不能安心。”
銘心默默聆聽。
“元華一直告訴我,母親躺在床上,臉色灰敗,生命已逝,家裡一共有七個傭人,可是沒有人幫到她。”
“不是元華的過失。”
“她一直內疚。”
“元華事後有無找心理醫生診治?”
“父親不允許消息外淺,不准我們談論此事。”
“竟如此專制!”
銘心說:“來,讓我們說些高興的事。”
“是,上尉。”
“下個月我可能要正式到某官立中學教書。”
元聲吃驚,“你要離開我?”
“我倆一樣可以見面。”
“不不不,”他雙手亂搖,“不能叫你走。”
銘心只是笑。
“教書有甚麼好?”
“堂堂正正一份職業。”
“上尉,你聽我說--”
正在這個時候,魯媽進來興奮地說:“元宗回來了。”
元聲立刻隨魯媽走出去。
沒有人叫夏銘心。
始終是個外人。
銘心聳聳肩,走到圖書室去。
才坐下,魯媽在門口說:“夏小姐請聽電話。”
誰?
“夏小姐,我是鄧醫生。”
怎麼又是他。
銘心微笑說:“又是同樣一件事嗎?”
“夏小姐冰雪聰明。”
“請同病人說,我很樂意幫他忙,可是,見面就不必了。”
“為甚麼那樣堅持呢?”
銘心找籍口,“因為,病人惰緒不宜太激動。”
“他已知道捐贈者是甚麼人。”
銘心十分訝異,“未徵求我同意,你怎麼可以將我姓名披露。”
鄧醫生卻說:“夏小姐,此刻,他正站在你身後。”
甚麼?
夏銘心張大嘴,轉過頭來。
她看到鄧醫生拿著手提電話站在門口,更叫她吃驚的是,站在他旁邊的竟是多日不見的卓元宗。
電光石火之間,銘心甚麼都明白了。
當然,這是她來到故園的唯一原因。
她輕輕放下電話,“元宗,原來是你。”
元宗踏前一步,“可不就是我。”
銘心異常激動,“這真是太好了。”
她不期然擁抱卓元宗,在他懷中,銘心抒出一口氣,原來不自覺地渴望這一剎那已經良久。
“銘心,謝謝你。”
這時天真的元心大力鼓掌,銘心抬起頭,看到元聲複雜的眼神,她才知道,夏銘心是最後知悉病人身份的人。
鄧醫生愉快的說:“到最後一分鐘,我們還想徵求你同意。”
銘心不語。
鄧醫生說下去:“當你報上地址,我是多麼訝異,原來你們同樣住在故園。”
元心笑道:“銘心不是來教書的,銘心來救人。”
元聲輕輕說:“讓大哥休息吧。”
他到今日才出院。
銘心陪他走到三樓。
“好好休養。”
元宗伸出手來,輕輕撫摸銘心鬢腳,然後才回房去。
鄧醫生猶自滔滔不絕:“家族之中無一人與他血型配合,只有他遺傳自生母,而生已經辭世,偏偏有你願意捐助,唉,上天待他不薄。”
他揮舞著雙臂走下樓去,這一定是他事業中最得意的事之一,七老八十之際,可以說給繞膝的子孫聽。
元聲斟一杯香檳給銘心。
銘心笑說:“今日你特別靜。”
他凝視她,輕輕說:“是我先看見你。”又是那句話。
此刻,夏銘心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說不出話來,喉嚨有點哽咽,剎時間,她與他都傍徨地知道了自己感情的命運。
只聽得元聲長長嘆口氣,放下酒杯,走出去。
接著,是元心來纏住銘心要求知道整件事的細節。
銘心坐下,一一作答。
她發覺管家與魯媽也站在一旁聽。
元心問:“你一直不知病人是大哥?”
銘心搖頭。
“大哥說,鄧醫生在手術之後才告訴他。”
銘心微笑。
“別怪鄧醫生,是大哥堅持要面謝捐贈者。”
因為情況特殊,所以他得償所願。
元心探近身子:“傷口痛不痛?”
銘心答:“不算甚麼。”
管家張女士有點激動,“夏小姐,看到這樣的例子,我們也去登記救人。”
這時銘心據實說:“我有點累,想休息。”
元心說:“今晚元聲預備大顯身手,做晚餐慶祝大哥康復,銘心,你是主客。”
銘心笑,“他會烹飪?我一定在場。”
魯媽也笑,“小心廚房起火。”
元心握著銘心的手自走到樓上,她說:“這下子好了,你永遠不會離開故園。”
銘心似有預感,她抬起頭,碰巧一陣風吹來,水晶燈瓔珞發出叮叮微響。
“誰打開窗戶?”元心也發覺了。
銘心回到房間,躺在床上,雙臂枕在腦後,啊,事情發展出乎她意料之外。
有了這樣的瓜葛,似乎更應趁快離開故園,身份實在太尷尬了。
忽然聽見有人叫她:“銘心,銘心。”
她轉過頭去,卓元宗就站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忽然之間,他的身體漸漸軟倒,像一隻斷線木偶。
銘心大吃一驚醒來。
正在這個時候,元心推開門進房來,又笑又說:“銘心,快到廚房來看元聲表演,精采極了。”
“馬上來。”
銘心洗一把臉便跟她下去。
元聲已經在廚房裡,材料攤開一桌,魯媽當他助手。
一大鍋開水勃勃地滾,元聲說,“沒膽子的不要看。”
他取起大龍蝦便丟進鍋裡。
另一邊還有魚蝦蟹蛤蜊等海鮮正與一大盒飯同煮,香氣撲鼻。
銘心不由得吞一口涎沫,“這是甚麼?”
“卓氏海鮮飯。”
“就此一味?”
“一味就足夠。”
只見元聲把龍蝦撈出,用刀啪一聲切開兩段,丟進飯裡,加上湯,蓋好鍋,送進烤箱,手腕純熟,大刀闊斧,十分瀟灑。
接著好幾年,銘心每逢吃海鮮,都會想起卓元聲。
那時,元聲洗乾淨雙手,笑說:“該做喝的了。”
魯媽捧著一大隻盛果子酒的水晶玻璃盤,只見卓元聲自冰箱取出各種水果,“元心,幫我榨汁,銘心,幫我切片。”
他把兩大瓶伏特加倒入玻璃盤裡。
“當心醉倒。”
“今日不醉無歸。”
銘心笑不可仰,“這裡就是你的家,你還想歸去甚麼地方?”
片刻酒與飯都做好,自有人來收拾廚房。
銘心鼓掌,“元聲,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
元聲輕輕說:“上尉,我還有許多秘密。”
“叫大哥來吃飯。”
“看護說他需要休息。”
“只用一點點時間。”
元宗下來了,神情與以前一樣,溫文地說:“我坐銘心身邊。”
元心忽然說:“真奇怪,你倆身上現在流著同樣的血液。”
銘心抬起眼,恰巧碰到元宗的眼光,銘心微笑。
各人邊吃邊說著在外邊遭遇的趣事,銘心比平日健談,是那豪華的果子酒鼓勵了她。
正在最興高采烈的時候,管家忽然進來。
“元聲,你父親的電話。”
元聲已經馬上站起來,“我出去聽。”
“不,他要跟大家起說話。”
管家把擴音機接上。
他們三兄妹立刻靜下來。
銘心還沒知道發生甚麼事,已經聽到一把冷冷的聲音說:“這麼高興,甚麼事?”
那把聲音來得十分突兀,聞聲不見人,好似天兵天將在說話似,銘心在錯愕中亦覺可笑。
那聲音生硬無情,像電腦機械人發出,銘心不相信世上有真人會有這樣戲劇化聲調。
他忽然發問:“夏銘心可在?”
銘心剛想謙遜幾句,像不必再謝之類,可是那把聲音卻冷冷地問:“你還沒有走?”
一室的人包括卓元宗都呆住。
銘心張大了嘴,臉上像吃了一記耳光。
“夏小姐,你早已被解僱,為甚麼還留著不走?”
元宗站起來申辯:“父親--”
“等我把話說完,”聲音有無限權威,“夏小姐,我不想你再留在故園,你所付出,我自會補償你。”
卓元聲這時忿慨的說:“太過份了。”
那聲音更加冷酷,“但凡認為我做得不對的人,可以即時離開故園,永遠不要回頭。”
元聲忍無可忍,站起來說:“大哥,元心,再見。”
那聲音不但不緊張,且諷刺地說,“少爺此刻生氣了,要離家出走,不過不要緊,稍後開飯時間一到,他又會回來。”
元聲一聲不響離去。
銘心忽然開口了,“以前,我絕不明白為何有人憎恨父母,現在,我知道了。”
“甚麼?”
“他們到底是不是你的子女?”
“夏小姐,我毋需你來教訓,你的酬勞已經準備妥當,管家會交給你。”
夏銘心答:“我的血液無價。”
“你要多少?大可把數目說清楚。”
夏銘心很鎮靜地說:“即使病人一無所有,我也會為他服務,你只需付我這個月的酬勞。”
銘心不知他還有甚麼話要說,她已經走出飯廳。
“夏銘心--”
銘心吆喝回去:“我也毋需聽你教訓,我不認為從你這樣刻薄冷酷的人身上可以學到甚麼。”
她進房去,反鎖了門,收拾行李。
元心在門外像個孩子般懇求:“你不必理他說甚麼,你儘管住在這裡。”
銘心不出聲。
元心退下了,又輪到元宗來敲門。
“銘心,他是怕我們漸漸聽你的話,老人至怕權力轉移。”
銘心在房內溫和地答,“我只想休息一下。”
卓元宗以為她已平靜下來,輕輕離去。
深夜,銘心提著小小行李袋下樓。
她以為沒有人發覺她,直至開了門,經過園子,看到魯媽站在前面送別。
銘心趨向前,握住她的手。
魯媽輕輕說:“那一次,我的孩子也是這樣靜靜離去,他之後沒有再回來。”
銘心惻然,轉頭往寧靜路口走出去。
她步行近兩個小時才天亮,公路車開出來,她上了車,那日大霧,她記得很清楚,
就那樣,她負氣離開了那幢鴿灰色的大樓。
也許是她運氣好,也許是她能幹,夏銘心很快找到工作,安頓下來。
生活十分樸素,也相當充實。
可是,她沒有忘記故園,那不是容易忘懷的個地方。
銘心在小鎮教小學,一班廿二人,學生天真可愛活潑,給她精神上不少鼓勵。
可是,午夜夢迥,沒有一天不檢討自己:那日離開故園,是否太氣憤,太倉猝,為甚麼不等人家起來,好好說再見?
也許,卓元宗有話要說,小小元心可以比較從容地道別。
一年之後,她又覺得自己做得正確:元宗是個病人,在家沒有力量,何必叫他難堪,元聲是叛逆分子,地位不高,元心還那麼小,他們自顧不暇,統統在嚴父影子下生活,又能幫她甚麼。”
悄悄一走了之,免卻許多人麻煩,可以算是成人之美。
他們一直沒有再同她聯絡。
夏銘心讀報上分類小廣告的習慣並沒有改,常常希望可以在尋人欄讀到:尋找夏銘心,曾任故園家庭老師,見報速與元宗元聲元心聯絡,電話--”
但是五年來,這則廣告並未出現。
忘記她了。
唯一對她有印象的人,也許只會是魯媽吧。
銘心試圖約會,對象都是斯文健康的好青年,但是不知怎地,他們不能使她笑,或是感動,或是嗟嘆。
他們也講笑話,銘心要隔幾分鐘,才忽然覺得禮貌上需呵呵笑幾下。
心不在焉坐半夜,回到家裡,比捱過一頓打還要累,漸漸減少約會。
這時,不用任何人告訴她,銘心也知道,她患失戀症候。
因為一開頭沒發覺,沒好好處理,所以病患期拖得特別長,像一場最兇劣的過濾性病毒戲,全靠肉身搏鬥,藥石無靈。
要待第四年開頭,夏銘心才能自嘲地問自己:失戀?誰同你戀愛過。
心情並無平復,只是掩飾得較為妥善。
她在報上讀到東南亞經濟如骨牌般崩潰的消息。
一項頭條跳進她眼簾:卓世光八百萬擔保外出。
卓世光,他正是故園的主人,元宗元聲他們的父親。
銘心連忙攤平報紙,金睛火眼般讀起詳情來。
“環亞主席卓世光涉嫌收受利益案,昨天在裁判法院提訊,卓氏暫時毋需答辯,法官將案押後至六月十一日再審,將傳召八十名證人出庭作供,包括來自英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及澳洲的海外證人,卓氏全部控罪合十八項,涉及金額近三億。”
銘心斟了一大杯清水喝乾。
這便是有無上權威的卓世光。
天神般莊嚴不可侵犯的聲音在屋子裡響起,使子女們戰粟不已。
現在他也遭到考驗了。
宅異中夏銘心覺得非常悲涼,原以為卓家的音樂可以永遠持續下去,可是看樣子不得不中斷了。
這一件新聞把銘心的回憶全部鉤起來。
那時太年輕,今日,她當有更多的智慧與涵養去處理同件事。
她深深地懷念故園每一個人。
元華可有嫁到馬來西亞,元宗身體會否徹底康復,元聲,呵元聲又怎麼樣了,還有,小元心也該讀完大學了吧。
這嬌生但不慣養的四兄妹,叫夏銘心深深懷念。
一日深夜,她終於忍不住,撥電話到那世外桃源去。
電話鈴響了很久很久,沒有人來接,自然中斷。
銘心深深懊悔:為甚麼不早點拿出勇氣來?可是前些時候,她還不能這樣冷靜。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學校,才進走廊,就聽到小提琴樂聲,演奏人對樂譜不熟悉,有時錯了,需重複練習,提琴聲於是更似一個人在輕輕嗚咽。
“誰?”她推開課室門。
原來是她的三年級學生香桃羅賓遜。
“香桃,為何帶提琴上學?”
小女孩笑答:“夏小姐,今日輪到我做SHOWANDTHLL。
“呵是。”
這又叫夏銘心想起了一個人,認真百上加斤。
三個月後,她終於看到故園拍賣的消息。
提到故園,已經面目全非。
銘心用手掩著面孔,恍如隔世,到了今日,還能到甚麼地方去找卓家兄妹?
第二天清晨,電話鈴響起來。
“夏小姐,”爽朗的聲音:“我是拍賣行的林栩琪。”
“呵是林小姐。”
“我已替你投得那批照相架子,價錢是--”
“沒問題,我馬上來。”
到了拍賣行辦公室,林栩琪請她喝茶。
“這張是證明文件,你可到這貨倉去提貨。”
“卓家的人有沒有同你聯絡?”
林小姐答:“我們與銀行破產管理部直接聯絡。”
“一點消息也無?”
林小姐搖搖頭,“東南亞旺過廿多年,世事盛極必衰,應早有準備,他們已享盡人間富貴,夏小姐不必介懷。”
可是銘心還是長長吁出一口氣。
沒想到高樓塌得那樣快。
取出那批銀相架,銘心把它們陳列在小房間內。
為甚麼,為甚麼個多月的故園生活會使她餘生都念念不忘?
她開始尋找卓家後人的艱鉅工程。
打開電話部,她先尋找鄧澈思醫生。
輾轉了好幾間醫院,她知道他還在本市,聽到他聲音時,不勝歡喜。
“鄧醫生,你可能不記得我--”
他打斷她,“你是夏銘心小姐。”立刻認出她聲音。
銘心鼻子發酸,感動地說:“你記得我。”
“誰會忘記一個天使。”
“鄧醫生過獎了。”
“有事找我?”
“想與你見面。”
“真巧,下星期我便動身到東部出任新職,今日你可以到醫院一次嗎?”
銘心立刻趕到兒童醫院。
見了面,她大力與鄧醫生握手,他熱情如昔,連聲問好。
“那位金髮漂亮的安德臣醫生好嗎?”銘心似有預感。
鄧醫生微笑,“我們去年結婚了。”
“恭喜你。”
“夏小姐你好像有重要的事。”
“鄧醫生我想知道卓元宗下落。”
鄧醫生怔住,緩緩變色,“你不知道,他們沒通知你?”
“不知甚麼?”銘心混身寒毛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