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滿心·現在進行時
這一切湖被時光的洪流帶走,永永遠遠只能存在於她的幻想之中。
齊翊即將回到冬港,蔡滿心動身去長途車站等他。何大緯對此大為不滿,抱怨道:“他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帶幾本參考資料回來,難道會背不動?就算背不動,難道要你幫他背麼?你就在這裡等他不好麼?”
“我也要去!”桃桃小跑過來,“我們當然是希望旱點兒見到齊大哥了,你就吃醋去吧!”
“我不會吃你‘們’的醋的!”何天緯強調,“沒有你這個小毛桃的事。”
“我自己去就好。”蔡滿心拍拍桃桃的肩膀,“有些關於一個朋友的私事,想要問問他。”
“不是前兩天來的那個小柯吧?”桃桃眨眼,“人家有男朋友的。滿心姐,你也在吃醋麼?”
“你想象力太豐富了。”蔡滿心失笑,“對不起,這次真的是不能帶你去了。”
齊翊走出車站,便看到在路邊等候的蔡滿心。她安靜地站在一株大榕樹下,白色衣裙卜是細碎的光影,淡淡一笑,有一種陌生的距離感。
兩個人走向碼頭。
“謝謝你,這麼熱的天氣還來接我。”齊翊道。
“反正我早晨也要去林業局。”蔡滿心編了個藉口,“你餓不餓,我們去吃點兒東西?”轉過兩個巷口,街角有一家米粉店,高懸著一塊老舊的木匾,“朱記”。蔡滿心停下腳步,回身看過來,“就這裡吧。他家的螺螄粉,是阿海最愛吃的。”
“你有什麼事想問我,是麼?”齊翊將行囊放下。兩個人隔著一步的距離,正午猛烈的陽光灼燒著皮膚,似乎讓一切都無所遁形。滿街蟬噪,填補著二人之間無言的沉靜。
“我大哥是在一次海上追捕行動中犧牲的,當時抓獲了幾個嫌疑人,但是主犯卻逃逸了。嫂子當時已經懷孕三個月,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我母親很好強,她之前一直堅持著料理種種後事,直到我從北京趕回來,她抱著我,才真正哭出來。我這麼多年來才發現,原來母親這麼蒼老瘦弱。”
“我從當地的海關那裡聽說他們和海警配合開展緝私行動,但缺少突破口。走私的-大飛-通常都停靠在越南海域,而且裝備精良、速度快,很難追剿。但是他們常常在嶺港附近的海域衝灘上岸卸貨,或者在海面上過駁給漁船。當時有線人舉報成哥,雖然沒有證據證明阿海牽涉其中,但他也被列為調查的對象之一,因為他早年靠邊貿起家,背景複雜,此外成哥租用的漁船,其實是在江海名下的。有人脈,有工具,想不被懷疑也難。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江海被認定嫌疑不大,但成哥難逃干係。當時的線人為了酬勞和緝私組發生了矛盾,而且覺得風險太大,不願意繼續提供信息。所以那年初秋,我回到了嶺港。”
“他們……希望你來遊說阿海?”蔡滿心問。
齊翎默然片刻,“是我的提議。”
“阿海本來不想插手,說自己和這些事情全無關聯,不想趟渾水。我告訴他成哥己經是被密切監視的對象,還說,這是他洗脫嫌疑、不留下汙點的最好方法。”
蔡滿心蹙眉,“你知道他當時想去北京,也在考慮以後可能會換~種生活方式,不會像原來一樣對檔案這些事毫不在意,所以你誇大了緝私局對他的懷疑,是麼?”
齊翊沒有否認,“阿海答應和成哥一起行動,以獲取消息,但提出條件,要保證成哥能夠戴罪立功,減輕對成哥的處罰。這些我都爭取到了,也答應保證阿海和成哥的人身安全。圍剿那天晚上風高浪急,行動過程中有武裝衝突,但總體很成功,當時走私船上運有違規汽油,固定不牢很容易爆炸。海警決定先撤離,風平浪靜後再來清理現場。回到緝私艇上發現成哥不在,有人說他在混戰中受了傷,被藏在艙底。當時緝私艇已經開出一段距離,在風暴中電臺也失靈了,他們就在距離不遠的海域,看到那艘走私船爆炸。本來已經有人看到阿海回到緝私艇上,但沒有人注意到他什麼時候又回到了那艘船上。
“通過那次抓獲的嫌疑人,又順藤摸瓜揪出了背後的幾個主謀……”“可以了,其他的我都不想知道了。”蔡滿心側過臉去,“我一直以為,就是一場暴風雨而已,電臺失靈,沒有人聽到他們的呼救。其實,他本來可以平安無事的,是不是?什麼事都不參與,離開嶺港,或許去北京……“她無法再想,閉緊雙眼,握拳砸著發悶的胸口,”那一切都會不一樣的,是不是?他會接我的電話,他不會一言不發……“她雙肩顫抖,再也說不出話來。
“滿心,對不起,我……“齊詡想要拍拍她的肩膀,被用力甩開。”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蔡滿心冷冷說道,”你多有正義感啊,給了江海這樣一個重於泰山的機會。他的舉動,或許避免了其他像你哥哥一樣的年輕緝私海警犧牲。江海不想做的事情,別人逼著他求著他,都沒有用,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可是……“她淚盈於睫,”你為什麼要告訴他有這樣一種選擇?為什麼不能讓他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為什麼不能讓他繼續自由自在過簡單的日子?哪怕他不去北京,哪怕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但是,至少他不會死……”她咬緊拳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全身卻無法抑制地顫抖著。
夜來風疾,木質百葉窗被吹得格格作響。狂怒的海仁浪濤咆哮著,猛烈地衝擊到岩石卜,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蔡滿心無法入眠,心被種種念頭撕扯,側身蜷縮起來,抱緊雙肩,彷彿這樣身體才不會綻裂開來。這種痛,如同當年在美國與何洛重逢,拍著自己的胸口對她說:“可是,這裡,這裡告訴我,我錯了,我真的真的錯了。”
閉上眼睛,彷彿聽.見江海在耳邊彈起吉他,她輕聲跟著和。
“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讓我思念到如今。”
他們在月光下親吻,路旁的木樣和只角梅匕速生長,枝丫蔓延。在熱帶繁花的簇擁下,他們擁抱著緩緩起舞。
看見他在岬角,盤坐在草地上講海島上的趣聞;又或者仍然在修葺木屋,看見她後轉過身來,張開手臂,做出怪獸一樣的鬼臉,然後笑著大喊她的名字。
這一切都被時光的洪流帶走,永永遠遠只能存在於她的幻想中。蔡滿心猛然坐起,推開窗,狂風夾雜著大海鹹澀的味道。
“阿海,是你回來了麼?是你麼?”她撫著窗權,淚流滿面。
狂風一夜未停,翌日清晨天色晦暗,濃黑的重雲自海天交界處翻滾而至.許多房客取消了旅行計劃,聚在大廳裡談天。
“我們訂了下午從咚港去儋化的大巴,不知道能不能延兩天再走。”有旅客問道.
“應該可以吧。”何天緯應道,“這樣的天氣,也沒有渡輪從島上返回冬港。不過我要問問滿心,她和長途運營商比較熟。”
“咦,今天還沒有見到她呢。”
“又沒有起?”何天緯拿起電話,撥通蔡滿心的手機,一直響到斷線。“早晨我看到她出門了。”有遊客說,“那時候天還沒這麼陰,我看她開了快艇出去,以為她耍去採購。”
“滿心很少開快艇去嶺港的啊。”何天緯想不明白。
桃桃託著下巴,癟嘴問進:“昨天齊大哥都回到嶺港了,為什麼也沒有上島來呢?”
“啊,一定是他……”何天緯怒火中燒,”滿心昨天回來的時候就很委靡,一定是這個小子做了什麼對不起滿心的事情!“
他翻出齊翊的號碼,打過去興師問罪。
“你說滿心早晨開了快艇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齊翊站在陽臺上,眺望著海面。遠處隱約有雷聲滾動,幽暗的天幕己經將不遠處的淚島籠罩,他忽然想到什麼,衝下海灘,“天緯,你打給海事、漁政和公安,看他們有沒有收到海上的救援信號,並且讓他們通知附近船隻注意海面異常。”他飛快地報了一個座標,這一組數字深藏於心,在愧疚中從不曾忘懷。
那是江海遇難的海域。
快艇刮蹭在暗礁上,馬達無法正常工作,船身開始進水,不斷地傾斜。蔡滿心穿上救生衣,將船錨拋向礁石。然而小艇在風浪中不斷飄搖,轉瞬便被從波峰拋向波谷,她從船頭滑向船尾,額頭劇烈地撞在扶欄上,只覺頭腦暈眩,身體無所依靠,便從快艇中翻了下去。蔡滿心在恍惚中抓住纜繩,猛地喝了兒口海水。她竭力移動身體,但意識漸漸散去,雙臂使不出力來。一陣大浪過來,船錨禁不住拉扯鬆脫開來。快艇被巨浪拖開,又隨著下一波浪花掩向礁石。蔡滿心的肩膀被撞在岩石上,痛得幾乎暈過去。在灰暗的海而和暗黑的天空之間,她不過是小小一個橙色的點,在驚濤駭浪中隨時可能被淹沒。
她彷彿又回到星光滿天的海邊,那時的浪濤輕柔地吻著漫長的海岸線,如同她將自己的雙唇印在江海唇上。在這搖盪的海面上,她彷彿又回到了溫暖的懷抱之中,不覺鬆了手,任它帶自己去任何地方。
雨後的庭院裡,一雙綠背山雀婉轉惆啾,從榕樹枝頭躥入碧空。城市被重新洗刷乾淨,葉片上的水珠折射著太陽的光線,天地一片澄明,遠方出現一道彩虹。
“齊大哥今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去送他?”桃桃趴在蔡滿心的病床前,眨著圓圓的一雙眼,略帶委屈地問,“醫生說,他本應該再休養幾天的。”
蔡滿心緩緩地搖頭。
“那你去幫齊大哥收拾東西吧,我來陪滿心。”桃桃的母親貞姐走進來,在床邊坐下。她洗了一個蜜瓜,削皮切成小塊,看女兒一路小跑著出去,轉身拍拍蔡滿心的手,“你真的不打算和他告別?你就不怕以後很久很久都見不到麼?”
蔡滿心不言語。
“他冒著那麼大的風浪去找你,跳到海里去救你,如果不是那艘大型漁業船路過,可能你們兩個都會沒命。上船之後,他體力已經完全透支,一直在抽搐,身上有幾處傷口,最深的己經能見到骨頭,但他都沒有放開你。你認為,這也只是因為他對阿海的愧疚麼?就算你現在不能心平氣和地和他坐下來談一談,總要說一聲再見吧。”貞姐嘆氣,“我相信,齊翎最想得到的,不是你的原涼,而是你自己的釋懷。”
“我本來已經……己經可以接受江海的離去,我甚至滿懷希望,相信一切都能重來。但是對於齊翊,我不知道如何原諒,雖然我甚至找不到一個理由責怪他。”
“因為,你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他來取代江海的位置,好像那就是對江海的背叛,是不是?其實在你心中,不會一直拿齊翊當一個普通朋友,或許你自己都沒有發覺。但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朋友或陌生人,你會有這樣激烈的反應麼?”
蔡滿心搖頭,“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回到淚島麼?”貞姐淡然一笑,“我有個青梅竹馬的初戀,是一個小混混,但爸媽不許我們來往,送我去國外親戚那裡。我在那邊結婚,有了桃桃。但後來一直不如意,我打算離婚,那個青梅竹馬說他賺夠了錢就來接我。我當他是一句玩笑,因為後來很久都沒有聯絡。兩年前,我知道他己經不在了。找沒有想到,他所謂的賺錢,是要去挺而走險,更連累了別人。如果,你真的想要責怪什麼人,你應該責怪阿成,還有當初拋棄他的我。
“貞姐,原來你就是……”
她點頭,“你恨腳成麼?你恨我麼?”
“我怎麼會恨你?”蔡滿心應道,“我也不怪成哥。他對我很好,一直很照顧我,每次想到他不在了,我也會很傷心。”
“那麼,你為什麼對齊翊耿耿於懷呢?”貞姐拉開百葉窗,“我們對於那些重要的人,是不是格外地苛責呢?這兩天我聽他講,阿海走後,他在泰南遇到了海嘯,九死一生。在那之後,他覺得沒有什麼是自己無法面對或克服的,可他還是無法面對你的責怪.一定要到他再一次走遠的時候,你再去惦念他對你的照顧和體貼麼?”
蔡滿心的頭七纏著繃帶,右臂打了石膏,貞姐攙著她來到床邊。隔著百葉窗,可以看到同樣掛著夾板的齊翊,何天緯幫他拎了揹包,沿著草坪間的石徑向醫院大門走去。齊翊停下腳步,望過來,向著蔡滿心的窗招招手。
她下意識抬起手來,這才發覺,他看不到百葉窗後的自己。
齊翊已經轉身走遠。
雨季到來,喧囂了一夏的咚港漸漸進入旅遊淡季。有遊客從嶺港去了越南和柬埔寨,遊歷歸來再次探訪思念人之屋,不禁唸叨著那些老朋友都去了哪裡。蔡滿心說桃桃和何天緯都已經開學返校,訪客大叫遺憾,又問:“那大廚呢?我很懷念他烤的蛋糕啊。”
“他已經辭工了。”
“怎麼會?”訪客驚訝,又恍然道,“是他對你表白被拒絕了,所以留不得吧?”
蔡滿心失笑,“你言情小說看多了。”
“哈,你要相信我的洞察力啊。那時候他在操作間,你在門廳看書,他.總會停下來看你。那種眼神,有一種非常寵愛的味道。
齊詡添置了許多烘焙用其,臨行前還留下幾本書籍。但蔡滿心常常在細節上犯錯,烤出來的蛋糕和餅乾不是太軟就是太硬。她索性清理出來,將各種模具束之高閣。遊客稀少時,她便有更多的時間用在生態恢復的項目中。入秋之後,鄭教授帶了學生來嶺港考察,決定和當地政府合作,在爭取資助的同時開展科研。
轉眼到了江海的忌日。
蔡滿心帶了花束和酒水去江海長眠的半山坡。
這是雨季中難得的晴好天氣,空中的烏雲散盡,植物吸足了水分,蓬勃生長,層層疊疊的綠色在山坡上蔓延,似乎能一直縱深到遠處蔚藍的天海之間。墓碑旁的雜草己經有半人高,蔡滿心將它們一一拔除,然後盤膝坐下。她隨身帶了吉他,抱在懷中,靠在琴頸上,彷彿依然離他很近。
“來來我並不瞭解你,或許像你說的0.1%都沒有。可是因為你,我的人生軌跡完全被改變了。或者說,我所經歷的才算是我的人生軌跡,遇到你,不過是其中一個巧合。當你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們好像才都離不開彼此。我似乎是經歷了深愛到傷害、分手到平復這一系列過程,但仔細想想,多數都是在你缺席的情況下。我真的曾經很喜歡你,喜歡到可以放棄我自己。然而當你不在的時候,我必須學會接受這個現實,就好像那麼多相愛又分開的人,也要學會面對分手後孤單的口子。我學著不去想,如果你還在我身邊,是否會和我一起彈琴唱歌;不去想是否你會帶我出海捕魚:不去想是否你會和我回北京,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裡喝白酒吃火鍋……我己經努力不去想這些了,因為無論我怎麼想,都無法改變事實。但……
“你怨過老怪麼?我知道,這不是他的錯。可是,你可以不怨他麼?我可以麼?這對你,對我自己,對過去發生的所有一切,是不是一種否定和背叛呢?”
涼風自海上來,帶著讓人安心的溫潤感覺,揚起覆在前額的發,露出鬢角留下的細微疤痕。
回到淚島,陸阿婆問她去了哪裡。
“去看一個老朋友。”
“為什麼老怪不陪你一起去啊?好久都沒有看到他了。”
“他有事情離開嶺港了,可能很久都不會回來。”
“老怪是個好孩子!……其實,阿梅是喜歡老怪的,她跟著阿海和老怪來終港的時候我就知道。”陸阿婆像窺破秘密的小孩子一樣,附到她耳邊輕聲說,“不過,老怪喜歡的,是滿心啊。”
“阿婆……“
“你也喜歡老怪麼?”蔡滿心搖頭。
“是不喜歡,還是不知道?”陸阿婆笑容慈祥,又帶了些頑皮,“滿心已經好多天沒有讓我講阿海的故事了。”
蔡滿心站在思念人之屋的大廳裡,閉上眼,似乎能聞到菠蘿翻轉蛋糕的甜香。他總是很耐心,好脾氣地笑著,在自己需要的時候,他總在身邊。他選擇在傷日沒有痊癒的時候離開,隔著百葉窗揮手告別,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模糊身影。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這個人,是否能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起往事,然而她清楚,她遠不希望這是彼此最後的告別。
蔡滿心知道齊翊參加的志願團體的名稱,在他們的網站上,偶爾會有一兩張集體照。齊翎的頭髮剃得更短,在北緯6度的熱帶國度,肌膚變得蒸黑,幾乎要和身邊的泰國小孩子一樣了。所有人在明亮的陽光下咧著嘴大笑,影子在腳下縮成小小的一團。她不知道齊翊是否能上網查收郵件,但還是發了一封,只有短短一行字:“天氣炎熱,保重身體”。
齊翊過了一週才一回信,說自己在攀牙府的任務結束,將繼續向南,經甲米、董裡、合艾、也拉等南部諸府前往馬來西亞北部,並南下到新加坡,從那裡飛回香港。如果一切順利,一個月後或許會路過嶺港。
他沒有提是否要見面,蔡滿心也不知道將用怎樣的開場白。
雨季中,風聲總是嗚咽。
翻滾的雲層,也掩蓋了暮春初夏時分的和風,然而天地間生機盎然,在暴雨的沖洗下,一切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