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血戰後第三天的中午。
浩穆院中,殘酷的戰鬥遺蹟已被清理一空,損壞的地方也在加工修整,假如不知道,沒有人會相信在三天以前,幾乎有近千個人的生命在此毀滅或者傷殘,這片宏大的連綿房宇樓閣,仍然是如此威嚴而又清雅。
三閣之前,金黃色的大威門盡敞着,十六名佩着腰刀的浩穆壯士分兩側肅立,自昨夜至今午,已有數撥風塵僕僕、形態疲憊的浩穆鐵騎返回,他們之中,尚有不少負傷之人,目前,一般浩穆院的弟兄都不明白這些鐵騎自何處返回,更不知道他們為何尚帶有傷者,但是,他們心中俱皆存着一個謎,三天前的血戰這些騎士都沒有參加,而且,他們全屬於銀河堂摩下!
由紫星殿派遺的接待者靜靜的等候於大威門內,只要有任何一撥騎隊歸來,他們便井然有序的分出人手前往照拂,送他們到後面去飲食休息。
現在,遠處的楓林邊,又有一陣鐵騎急馳而來,約有五十餘乘,為首者,是一個面色淡青,生着一雙冷厲眼睛的五旬壯士,他的鼻樑挺直,薄薄的嘴唇緊閉,黑色的頭巾在蕭索的秋風裏飄拂,虎皮披風斜繞胸前,一柄雕樓成怪異的蛇身人首形狀的金質把柄長劍,垂直掛在馬首,這柄長劍的劍鞘為鱷皮所制,上面,鑲嵌了三十三枚紅色的心形寶石。
守衞者一見這列騎土,已振奮的高呼道:
“金堂主返院了。”
十多名接侍者慌忙提了茶水面巾等上前,不一時,那五十餘乘鐵騎已狂風驟雨般奔進了大威門。
生濟陀羅常德自廣場的那一邊急急奔來,一名侍候者迅速接住了那面色淡青的壯士拋下的繮繩,態度恭謹的道:
“金堂主萬安。”
這位形貌森冷嚴峻的五旬壯士,正是浩穆院銀河堂堂主“丹心魔劍”金六!
他哼了一聲,摘下馬首佩劍在手中,大步向前行去,在一片唏聿聿的馬嘶騰撲聲中,五十餘騎已完全停步,鞍上騎土,個個帶着一身疲勞的拋鐙下地,這其中,竟然有一半以上身染血跡!
六七名形狀剽悍的大漢下馬後正待往這邊跟來,金六已回首道:
“你們先與手下兒郎們休息一下,不用來了,本堂主要即刻去遏見院主聆諭。”
説完了話,金六又大步往前行去,常德這時已到了他的面前躬聲行禮:
“紫星殿常德迎見金堂主。”
金六平靜的道:
“罷了,常德,前日之戰,我方大獲全勝,實在可喜可賀,只是,恐怕傷亡也極嚴重吧?”
常德苦笑了一下,低沉的道:
“兄弟們傷亡在四五百名左右,這尚不包括騎田嶺的傷亡數字在內,至於對方麼,估計已超出一千大關了。”
金六一雙如削的眉毛軒動了一下,道:
“自此一戰,只怕大鷹教與狼山派等萬劫不復了I”
常德連聲稱是,又關切的道:
“金堂主此行尚稱順利?”
金六冷冷的一笑,道:
“大鷹教老窩已經夷為平地,留守者多被斬絕,長湖萬筏幫的總壇化為焦土一片,他們的成林竹筏亦焚為飛灰!”
常德有些憐憫的嘆了口氣,低低的道:
“可有擄俘者?”
想了一下,金六頷首道:
“擒到了萬筏幫周白水的一男一女,不過,其子企圖頑抗,已遭本堂煞手班祖望予以重創,他們稍後即將到達。”
常德似乎在思考一個問題,半晌,他遲疑的道:
“稟堂主……有一件事,不知道堂主是否已經知悉?”
像陡然蒙上了一層嚴霜,金六原本鐵青的,面孔已更形冷酷,他深沉的道:
“關於固光?這件逆不道的畜生,這忘恩負義的禽獸,在昨夜,院主已令飛騎趕往本堂歸途截報,本堂瞎了眼,蒙了心,競會將這禽獸提攜至今,思之再思,本堂實對院主有愧……事已如此,本堂夫復何言?”
常德舔舔嘴唇,吶吶的道:
“固頭領……他實在也太糊塗,怎麼可以做這種大逆不道之事?”
金六雙目中流露出一片陰森而又寒瑟的光芒,冷冷的道:
“知罪犯罪,罪不可恕,本堂先割這畜生之頭,再向院主請罰!”
他説到這裏,又稍微緩和的道:
“常德,院主可是令你在此等候本堂?”
常德連忙躬身道:
“正是,屬下自昨夜開始,,已經等了十六個時辰了。”
“如此。”金六閉閉眼睛,道:
“我們即往太真宮。”
二人快步向太真宮的方向行去,不一刻,已到了太真宮銀門之前,石階上,紫星殿殿主承天邪刀禹宗奇已含笑相迎。
金六趕上兩步,恭謹的道:
“銀河堂金六拜見殿主。”
禹宗奇走下石階欖肩笑道:
“金老弟,一路辛苦了,本殿賀你旗開得勝,一路稱雄!”
金六苦笑了一下,道:
“或説有功,卻將名節敗在固光這畜生手中,實令本堂汗顏。”
禹宗奇與他步上台階,緩緩的道:
“意魔由心而生,福禍咎由自取,這卻怪不得老弟你,一娘生九子,連娘十條母子之心尚且迥異,何況老弟與固光更隔了幾層!老弟,別太苛責自己,院主己在心齋候駕多時了。”
嘆了口氣,金六的臉色十分憂悽,二人進了太真宮,在心齋門外停了下來,禹宗奇低沉的道:
“票院主,禹宗奇俏金堂主求見。”
栗木門輕輕啓開,黑雲司馬長雄向二人躬身為禮,室中,寒山重穿着一件繡着竹節圖的淡黃長衫,足踏着緞子粉底鞋,容光煥發,神采奕奕,顯得他唇更紅,齒更白,眉清目朗,好一個美男子。
金六放下長劍,抱拳行禮道:
“金六拜見院主。”
寒山重含笑上前,執住他的雙手,並肩走到室中的一張錦榻上坐下,司馬長雄親自奉上香茗後,寒山重已清雅的道:
“金堂主,這幾日來,多有偏勞了,遠征在外,看得出你形色帶有憔悴。”
金六嘆了口氣,道:
“金六隻是乘虛襲敵,對方主力已全部傾投於浩穆院之戰,全院自院主以下灑血瀝膽,才是此次奏捷之主因。”
寒山重端起茶盅來讓了一讓,淺淺啜了一口,金六已主動的啓口道:
“院主,固光這王八蛋……”
坐在對面太師椅上的禹宗奇輕沉的道:
“金堂主,不要太過激動,容吾等慢慢商討。”
寒山重放下茶盅,平靜的道:
“此事始末,金堂主,在下俱已快騎截告,這件事情,實令在下為難,換了別人,不會有任何問題,但若出在固光身上……”
金六咬得牙齒咯咯作響,他狠狠的道:
“請院主不用顧念這畜生與本堂之關係,即請處置便是,其實,根本不用等候本堂回來,宰了這王八蛋天下太平……”
寒山重劍眉微皺,他抬起目光,和緩的道:
“禹殿主,請告訴金堂主固光所犯之罪。”
禹宗奇咳了一聲,朗朗的道:
“固光,誘同所屬花亮,私通三月派,暗中支持大鷹教等來犯之敵,殺祝成、白化民,殺使女四名,擄奪夢姑娘,並圖叫花亮予以污辱,言詞砥毀院主,目無誓律,背信棄恩,並公然拒捕,與院主較手,其罪之大……”
他看看滿面憤怒,咬牙切齒的金六,平靜的接着道:
“罪大惡極!”
金六喉中低嗥了兩聲,怨毒的光芒自他那雙冷厲的眸子裏射出,兩手握得緊緊地,指節脆響中,他一字一頓的道:
“這喪盡天良的畜生……我要親手殺他……天……他竟殺了祝成、白化民……這都是他最親近的屆下與兄弟……這禽獸,這萬死不足贖其罪衍的殺才,他競還要掠奪院主的伴侶……”
寒山重冷靜的又啜了一口茶,緩緩的道:
“金堂主,在下只有數語相告,其一,為了江湖誓規,浩穆傳威,固光不可饒恕,其二,金堂主你乃浩穆院功臣元老,功高位尊,只要你願意出面,在下便做主一筆帶過。”
金六胸前起伏甚劇,他默默垂着頭,雙手十指在不停的伸屈扭絞,半晌,他低弱的道:
“院主,花亮可已受刑?”
禹宗奇在旁接口道:
“已由院主親行凌遲之刑!”
金六面孔上的肌肉痙攣了一下,他痛苦的咬着下唇,是的,他非常明白,犯了固光這等重大的罪行,在浩穆院,其應得的懲罰是什麼!
但是……
但是,金六的腦海裏,又回憶起往昔的種種,他不能忘記老妻臨終前的殷殷囑咐,他不能忘記固光自幼齡相隨時的伶俐聰慧,他看他成長,看他壯大,看他上進,也看他即將成器,如今,一切都已成為泡影,一切都成為過去,老妻的叮嚀,猶在耳邊,而他親口答應照拂至終生的親人卻將幻滅,而這幻滅,是操縱在自己手中。
金六痛苦的呻吟了一下,他明白,只要自己為內弟求情,只要他一句話,寒山重為了與他的多年的生死摯情,必會做最大的犧牲與容忍,而固光,尚未娶親,尚未接後,他老妻的孃家,又只有這一條根:
“夫啊,記得……記得為固家這條命根子討房媳婦,要他好好過日子……答應我,照料他一輩子……別讓固家絕了種……我死了,你續絃也得,你不燒紙焚香我也心安,就是別縱容了我固家這條命根子……”
老妻彌留時的遺言,又彷彿在迷幻中迴盪在他耳邊,豆大的汗珠,自這位藝絕心冷的首席堂主的額角滴下,他抖索着,抽搐着,雙手深深插進頭髮裏,不,不能殺他,不能要他死,不能忘記老妻臨終前的囑託……不!不!不………可是……老天……
如自己為固光求了情,假如自己為固光續了命,為的是什麼?只是一己的私情,只是老妻愛護幼弟的心意,但是,會換來什麼?會換來整個浩穆院上下的嘆息與不齒,會換來浩穆院規律誓條的渙散與崩潰,會換來今後無法肅之振人的惡果;會換來往昔威嚴的沒落與破滅!
六條命,自己的患難兄弟,無怨仇的四個女孩子,難道他們不是父母的兒女麼?難道他們沒有親人牽掛嗎?在他們生時,他們永不會想到自己竟會斷魂於平昔常相聚首的一張笑臉的手裏!
猛的一拍錦榻,金六冷汗淋漓的站起,他像是跋涉了千山萬水,苦鬥了毒蛇猛獸,顯得那麼疲憊而層弱:
“院主……便請……便請依其所犯罪行議罰!”
寒山重早已艘到書桌之前,這時,他緩緩轉身,深沉的凝注着金六,平緩的道:
“金堂主,山重決無虛言,這件事,猶請三思!”
金六抹了一把冷汗,語聲堅決中帶着顫抖:
“本堂已沒有什麼可考慮的了,王子犯法,猶須與庶民同罪,何況固光?”
寒山重閉閉眼睛,慢慢的道:
“金堂主,你要知道,這罪……是凌遲!”
金六心裏一陣絞,他咬着牙道:
“理應如此。”
輕輕嘆息一聲,寒山重走過來拍拍金六的肩膀,憂悽的道:
“金堂主,我們在一起同生死,共患難,已有十多年的時光,這十多年來,你一直愛護我,襄助我,使我們的基業日益擴張,使我們在武林的地位日形增高,你我之間,沒有不好説出口的話,沒有做不成的事,金堂主,人一生,沒有多少個十幾年,假如你要改變主意,或者,這樣做了會使你心境難安,那麼,現在你收回方才的話,還來得及!”
金六痛苦的忍着心道:
“謝謝院主美意,本堂前言不變。”
禹宗奇感慨的望着金六,關注的道:
“金老弟,你想好了?”
金六苦澀的笑了笑,微弱的道:
“除此之外,禹殿主,本堂不能任固光一人而毀掉浩穆院十年以還辛苦創立的威信!”
禹宗奇嘆了一聲,默默無語,室中沉寂着,沒有人説話,也沒有人移動,緩緩地,金六沙啞着嗓子道:
“院主,我們還等什麼?”
寒山重傷感的望了望金六,回過頭去:
“長雄,傳令紫星殿困龍洞‘生德廳’提固光待刑!”
司馬長雄侄逸的面孔上毫無表情,他微微躬身,飄然出門而去。
禹宗奇站了起來,沉重的道:
“金老弟,本殿不願説些空話安慰你,但是,相信老哥我與你同樣的感到難受。”
金六強顏一笑,向寒山重道:
“院主,我們可以去了麼?”
紫星殿後廳右側,一道長廊的盡頭,有一條上面覆以千斤石板的地道,這地道成垂直形,兩排明亮的琉璃燈沿壁而懸,數十級石階重疊下去,每隔三步,便有一名持刀大漢把守,下了階石,經過三度曲折,便可到達另一處沉重的石閘之前,用轉輪扯起石閘,隔着十步,便有一道每根有手臂精細的鐵柵欄擋在這寬約尋丈的洞口當中,十具由機括操縱的連雲強弩嵌在洞頂成為一排,其射向早已測準標定,正是前面鐵柵欄的每一個空隙正中:
拉開鐵柵欄,有五間以尺許花崗石為壁的囚房,囚房外面有一條寬窄兩尺的溝渠,裏面盛滿了火油,只要被囚之人稍有異動,房門未經匙鑰按方向啓開,由門栓以鋼絲拉扯住溝渠盡頭的一盞長生燈便會垂落溝中,那麼,這裏面滿溢的火油便會立即燃燒,這着火的速度,只怕以一個人的能力極難躲過傷害。
經過這五間囚房,又是一道千斤石閘拉起了,裏面亦有囚房五間,其形態設備與外面五間相同,不過,這五間囚房的對面,卻有一個石門,石門之內是一座秘廳,高約三文,縱橫五丈,廳中有石桌、石椅,更有一些千奇百怪,令人看去毛骨悚然的刑具,在石壁正中,則精工雕刻着十八輪迴圖,雕刻手藝栩栩如生,在兩端嵌掛的琉璃燈昏黃燈光下,更見鬼氣森森,輪迴圖的右邊,刻着白色“生德”二字,左邊,則雕有“不冤”二字。現在——
寒山重坐在f中的石椅上,承刀永天禹宗奇與丹心魔劍金六打橫相陪,另一邊,左回刀仇忌天猶是滿身繃布的半坐在一張太師椅錦墊上,司馬長雄與遲元肅立寒山重背後,刑堂紅旗首座趙思義則站在一個刑架之邊,他手下四大金剛紅額尤軍、綠眉伍定山分左右峙立,十八名垂着紅絲帶的刑堂所屬,肅立在石門兩旁,這石窟似的秘廳中,充滿了一片陰森與恐怖的氣氛。
輕輕的,寒山重朝趙思義點點頭,趙思義沉聲道:
“帶固光。”
綠眉伍定山回首道:
“帶固光。”
石門大開,在一陣沉重的鐵鏈拖拉響聲裏,四名刑堂所屬大漢己挾着透濕憔悴,形色萎靡的固光進入廳中。
丹心魔劍金六坐在寒山重下首左側,固光被扶進來,他看得十分清楚,但是,他那張呈着淡青色的面孔上卻沒有絲毫表情,薄薄的嘴唇緊抿成一條下垂的弧線,看去殘忍而深沉。
寒山重眼簾微闔,沉着臉,雙手環抱胸前,眸子裏,隱隱閃射首一片肅煞的光芒。
固光彷彿麻木了似的被四名粗壯大漢腳不沾地的的挾了進來,腳上沉重的鐵鐐拖在地下嘩啦啦作響。
呆滯的眼球,毫無意識的朝這石廳周遭轉動了一下,忽然,固光似乎在眼睛裏閃起一溜火花——希望的火花,他嘶啞着嗓子狂叫:“姐夫……姐夫……救救我……救救我……姐夫……”
金六似是一顫,他咬着牙,額際青筋暴漲的厲吼道:
“住口,你這忘恩負義的畜生!”
挾着他的四名刑堂大漢齊齊9c喝一聲,其中一個行刑手就要掌摑固光,這大漢的對面,趙思義向他使了個眼色,嚴肅的搖搖頭。
於是,這位刑堂的猛神急忙垂下了手,金六己冷厲的叱了一聲:
“跪下!”
固光全身一軟,像癱了似的跪在地下,雙眼黯淡而悲哀的望着他這位在浩穆院中權重位尊的姐夫,污穢的面孔上流露着令人心酸的怯懦與恐懼。
金六半轉身軀,冷冷的注視着他,語聲平淡得不帶一絲兒情感的疲震:
“固光,你身為太真宮衞士頭領,卻做出此等罪大惡極之事,你心裏還有沒有想到一點仁義道德?還有沒有一點羞恥與是非?浩穆院自院主以下,哪一個錯待過你?哪一個又小視了你?你卻出賣你的根本,認賊做父,固光,本堂多年名節,亦為你沾蒙羞辱!”
“姐夫……姐夫……我……”固光顫抖着,哀求的呼嚎,用膝蓋着地,拼命想擺開抓着他的八條粗壯手臂往前移動。
金六那平板的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無比的痙攣,他嗓子有點失去控制的大吼道:
“誰是你的姐夫?浩穆院的稱謂你都遺忘乾淨了麼?只有你那昏庸不堪的姐姐才會有你這種無恥下流的弟弟,左右,給本堂掌嘴!”
抓住他的四名刑堂大漢遲疑不決的互相覷視不敢動手,金六一拍石桌,冷酷的道:
“你們聽見了?”
四名刑堂大漢回頭望望紅旗首座趙思義,趙思義則面孔木訥,沒有絲毫表情,於是,他們咬咬牙,只有硬起頭皮猛力摑打固光的雙頰,幾聲劈啪,這位叛離者已是面目青腫,血流滿襟。
寒山重沉重的搖搖頭,低低的道:
“罷了。”
動手的兩名大漢迅速停住,金六深深吸了口氣,生硬的問固光:
“你知罪不知?認罪不認?”
固光腫脹破裂的嘴唇鮮血流淌,他抖索着,抽搐着,卻説不出一個字來,禹宗奇在旁温和的道:
“固光,假如你為自己有所聲辯,現在,還有一個機會。”
滿臉的乞求滲合在他斑斑的血漬中,固光軟弱的道:
“我知罪……我認罪……我還年輕……我只是一時糊塗-……我請求堂上看在浩穆一脈,看在姐夫的面上饒恕我……放了我……”
寒山重閉上眼睛沒有説話,禹宗奇嘆息一聲、目視金六,金六緩緩站了起來,語聲平靜得出奇:
“固光,人,活在這世上,只有短暫的數十年,在這數十年中,沒有辦法嘗試每一件事,但是,縱然不去嘗試,其中的是非黑白,卻早有規格分野。我們該知道,有些事情該為,有些事情不該為。這就叫做倫常鋼紀。你年歲已經不小,接近三十了,一個快到三十歲的人,不會分不清楚善惡,不會辨不明白正反,所以,你無法在你的理智上為自己狡辯,從你萌起叛離之念的那一天起,到你的罪行開始彰著為止,將近有七八個月的時間,固光,一時糊塗,不是這種情形,因為,這其中,足有兩百多個日子供你思考,供你醒悟但你都放棄了,可見你,固光,你的心竅已黑,良知已失,記着,祝成與白化民也都是他父母生下的好孩子,他們也年輕,也有作為,他們更是浩穆一脈,只是,他們沒有你這樣一個無能的姐夫!你不可憐他們,不饒恕他們.今天,你的姐夫也不能。”
沉重的坐回位上,金六艱辛的吞了一口唾液,面向寒山重道:
“院主,此犯。不冤不枉,便請執其應得之刑!”
寒山重猶豫了一下,想説什麼,金六悽苦的搖搖頭,便不再言語,寒山重面無表情的望着前面,語聲如冰:
“固光叛離,毒殺手足,棄義背信,罪行昭彰,按本院規律,應凌遲處死。”
一陣強烈的痙攣,固光四肢蜷曲成一團,他恐怖至極的嗥嚎了一聲,眼淚鼻涕縱橫流淌,趙思義自側旁踏前一步,深沉的道:
“劊子手,待刑。”
在這所石廳的暗門裏,應聲出來兩名全身着褐色熟牛皮衣靠,蒙着大紅頭罩,露出滿身胸毛的彪形大漢,他們手中各持着一柄鋒利彎曲的短刀,刀柄之上,尚分別支叉着一根小巧鐵鈎,一個小酒杯形的刃鬥,一片向內卷的刮刃,這些東西,在燈光下閃着寒森森的光彩,看去卻是十分精緻,其實,説出來只怕沒有人會再去欣賞它,這些東西,就是凌遲所用的器具!
兩名劊子手向正中的寒山重躬身行禮,又向刑堂紅旗致意,大步行到蜷曲着的固光面前、黑暗裏一名大漢端出一海碗的烈酒,一個劊子手一把扯起固光頭髮將他仰提了起來。
寒山重忽然哼了-聲,緩緩地道:
“其命可奪,凌遲則免。”
兩名劊子手微微俯身,其中一名撐開固光的嘴巴,一大碗烈酒連着他唇周的血跡一起灌入固光喉中,固光痙攣着猛烈的嗆咳起來,喉頭低慘的嗥嚎,而就在他的嗆咳裏、嗥嚎裏,一柄彎曲的短刀已那麼準確不偏的插入他的心房,當他感覺到痛苦,而這痛苦已經終了。
沾着血跡的短刀迅速拔出,那名執碗的劊子手反過碗麪用力將手中海碗砸在地下,口中大叫:
“早去早走,來世長壽!”
石廳中,只有呼吸的粗濁之聲起落,“早去早走,來世長壽”的呼聲卻在周遭的牆壁間迴盪不散。
金六仍舊低垂頸項,似泥塑木雕一樣坐在椅上不動,但是,他的臉上,卻沾着一顆顆晶瑩的淚珠。
四名刑堂大漢迅速將固光蜷曲的屍體抬走,禹宗奇移過上身,低沉的道:
“金老弟,不要難過,浩穆院上下,都會因此而諒有固光的罪惡,這將比他活着更有意義,金老弟,固光將活在我們心中,在我們的記憶裏,他永遠是沒有這段罪惡前的固光,爽朗與可愛……”
抽搐了一下,金六抬起那張滿是淒涼的面孔,這張面孔,在乎素原是如此冷酷與森嚴,而如今,卻又這般哀傷,好像在這剎那之間,他已老大了十年!
禹宗奇朝金六真摯的注視着,在金六的頷首裏,他又坐好身子,平緩的道:
“帶凌玄、田萬仞、鄭妃、周白水、丁香、吳保名入廳。”
趙思義重複了一遍,石門開處,每兩名刑堂大漢挾着一個,依序魚貫而入。
聖鷹田萬仍渾身包紮着繃布,高大的身體卻衰弱得險些站立不住,那張原是棗紅的大臉,如今已成為暗紫,目光黯淡,神色之中,卻透露出強烈的倔傲與仇恨。
玉鳳凰鄭妃竭力要擺脱緊抓住她雙肩的四條手臂,俏臉兒在狼狽裏浮起一抹婿紅,那模樣,呢,不差。
周白水與他手下的丁香、吳保名三人一字排立,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是,卻蒼白得緊,在他們三人的旁邊,叛逆凌玄則被手拷腳鐐加上項套,鎖得結結實實,他一身水濕,血跡浸染,面孔黃裏浮黑,平素就瘦乾的身子,這時更像一張皮包在骨頭上,有些弱不禁風的味道。
禹宗奇冷冷一笑,嚴厲的道:
“見了浩穆一鼎,你們尚能挺立?”
凌玄一直隸屬浩穆院,多年來的習慣及行止不易改變,他喉中響了一下,“撲通”跪了下去,夾在各人兩旁的刑堂大漢一見犯人不跪,已齊齊怒吼一聲,雙臂內扯,膝蓋熟練的猛然抵向犯人的膝彎!
每個被俘之人都踉蹌了一下,但卻沒有跪下,只有玉鳳凰鄭妃尖叫着膝頭沾地又瘋狂的彈起——
萬筏幫幫主周白水長嘆一聲,怒目瞪視兩旁的大漢:
“你們不要狐假虎威,老夫自己作為便是!”
他側首望着自己的兩名部屬、低啞的道:
“勢已至此,二位,請隨老夫跪下!”
説罷,他那偉岸的身軀已屈膝而跪,吳保名心如刀絞,哽咽着道:
“幫主——”
在這兩個簡單的字意卻含藴着無限痛苦的呼叫裏,他已與丁晉緩緩跪在周白水身後,豆大的汗珠,同時滲出了二人的眼眶。
聖鷹田萬仍雙目血紅,如一頭瘋虎般大叫:
“寒山重,這還講不講一點武林的規矩?你我都是一派之主,便是老夫戰敗遭擒。你也不能用這種輕蔑之行為待我!”
寒山重閉目不言,禹宗奇已冷森的道:
“反目之前,田萬仞你來浩穆院當是座上之客,血戰之後你在浩穆院就是階下之囚,田萬切,記住‘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紅旗趙思義微一揮手,綠眉伍定山與紅額尤軍已緩緩逼向田萬仞,趙思義自己也行向前來:
“田萬仞,江湖上有句小俗詞,叫敬酒不吃吃罰酒,如今,你閣下正是這個調調兒。”
田萬仞氣得全身顫抓,血衝雙眼地大叫一聲,“撲通”跪在地下,趙思義轉首向玉鳳凰鄭妃道:
“姑娘,希望你也自重。”
鄭妃滿面淚痕,玉慘花愁的哀哀叫道:
“舅父一一”
田萬仍垂首如木,不答不動,於是,這位美麗的玉鳳凰已泣不成聲的屈膝跪下。
寒山重那張俊俏而秀麗的臉上像是布上一層陰霾,他撇撇嘴唇,冷酷的道:
“田萬仍率眾襲我基業,殺我弟子,禹殿主,該處何刑?”
禹宗奇平淡而短截的道:
“處斬!”
寒山重點點頭,又道:
“鄭妃助封為虐,隨田萬仞同犯以上罪行,金堂主,該處何刑?”
金六深沉的道:
“處斬!”
寒山重殘忍的笑了笑,接着道:
“萬筏幫之周白水、丁晉、吳保名,原屬兩湖一川綠林盟下,承受浩穆院調度節制,而今竟幫同敵人犯我基業,殺我弟子,此出賣盟幫之罪,禹殿主,該處何刑?”
禹宗奇略一遲疑,緩緩地道:
“處斬……”
寒山重微微一笑,沒有説話,金六及仇忌天、趙思義等人卻迷惘的望了禹宗奇一眼,因為是,他們明白,犯了這種武林大忌,在浩穆院的規律來説,是同樣要處凌遲之刑的。
慢慢的,寒山重尖厲的目光射向凌玄,這兩道目光裏似含藴了兩柄冷森的鋭劍,那麼鋒利,哪麼深澈,卻又那麼帶着血腥——
凌玄畏縮的哆嚷了一下,不敢仰視,周身在簌簌而抖,寒山重平靜的道:
“凌玄,叛離,殘害手足,陰謀串通敵人企圖推翻浩穆院自立為主,禹殿主,該處何刑?”
禹宗奇快速而辛辣的道:
“凌遲!”
這“凌遲”兩個字,像兩個魔手突然分別扯開凌玄的心臟,他震駭的整個彈跳起來,聲嘶力竭的大叫:
“不,不,冤枉……我冤枉……禹殿主……我不是有意的。……。是留仲他逼我……禹殿主……求你發發慈悲……求你明察是非……我冤枉……我冤枉啊……”
禹宗奇冷厲的回過視線,微微領首。
凌玄一見禹宗奇頷首,他在浩穆院多年,自然明白這是他表示着什麼意思,於是,他像一頭野獸般瘋狂掙扎,扭曲着面孔亂跳亂吼:
“禹宗奇,你這老不死的劊子手……你這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寒山重,你今天高高在上……總有一天有人打你下十八層地獄……你們雙手都染滿了血腥……你們都是萬死不足贖其罪的江湖敗類……卑鄙、下流、齷齪……一點武林道義都不講……老子不怕死,老子死了也要變為厲鬼找你們索命……”
趙思義在旁冷冷揮手,凌玄還在衝突翻滾着大叫狂嚷:
“老天啊……你要用雷劈死他們啊……用火燒他們成灰啊……這些冷血冷心的狗,這些……”
一聲慘叫,突然中斷了他的吼嚷,鋒利的短刀,在劊子手緊握的五指中削落了凌玄的耳朵,他喉中噎了一下,頭髮已被另一名劊子手倒扯後仰,整個身體翻了過來,寒光一閃,短刀刀柄上的刃杯己剜人他的左目,血在噴灑,而他的右眼亦被挑出,刀柄上支出的捲刃抹着他的嘴巴向上擦去,於是,他的鼻子便齊着軟骨飛落地下,刀口再翻,他的右耳掉下,刀刃深切,凌玄的雙臂已連筋帶肉的,那麼熟練而利落的被兩名劊子手像殺豬那樣割斷!
這零碎屠殺的痛苦是無與倫比的,是慘怖得無以復加的,一個尋常的人,簡直就不敢目睹,空氣裏,播蕩着濃厚的血腥味,有着深刻的殘酷,凌玄在地下的身體,己不成為人形了,但是,仍然抖索着,一口森白的牙齒,緊緊嵌入下唇的肉裏。
兩名劊子手像是天生就不懂得什麼叫憐憫,什麼叫仁慈,將凌玄血肉狼藉的身體扯橫,就要動手切除他的雙腿。
禹宗奇抿抿嘴,沉緩的道:
“夠了,讓他去吧。”
於是,一個劊子手略一俯身,鋒利而寬的短刀已進入凌玄的胸膛,一翻一絞之下,輕悄的又拔了出來,這時,這兩位煞神穿的那套醬褐色的熟牛皮衣褲已染滿了鮮血,似是屠宰場的屠夫,但是,不久之後,這些血跡亦會轉為醬褐色,與那些牛皮衣上的陳漬混融在一起。
兩個刑堂弟子熟練的用一大塊布蒙在凌玄的屍體上,轉身行去,地下的血水,已由另一名刑堂大漢幾捅水衝進兩邊陷窪的淺溝裏流走。
聖鷹田萬仞面色晦澀,神情恍惚,他呆呆的垂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他旁邊的玉鳳凰鄭妃卻渾身顫慄,姣好的臉龐慘白得像一張未浸水的白布,沒有一絲血色,眼前的慘怖景象,在她有生以來尚未見過,那是人,那是些活生生的人啊,但卻在瞬間被支解成一堆堆的肉塊,令人作嘔的肉塊!
周白水目光生硬的凝注着血跡隱隱的石質地面,銬在雙料手銬中的兩手沒有意識的曲伸着,他後面的丁晉及吳保名則緊閉雙目,嘴皮子蠕動着不知在説些什麼,石廳中已恢復了死一樣的沉寂。
寒山重淡漠的眨眨眼,冷然道:
“田萬仞候刑!”
兩個刑堂大漢用力將田萬仍向前提移了一尺,穿着熟牛皮衣褲的劊子手已大步行到他的身旁。
一聲尖鋭而慘厲的呼叫出自跪着的玉鳳凰口中,她淚如泉湧,以膝蓋拼命移向田萬仍身邊,但是,她卻沒有成功,四條強而有力的手臂已將她硬拖了回來。
這位美麗的少婦蓬散着黑髮,悲厲的呼道:
“寒山重……你不要這麼狠……寒山重……我求求你……我的舅父年紀已經老了……他的基業已毀……他的身體受傷……他不會再有什麼作為了……寒山重,你放他回去渡過殘生吧……我求求你……寒山重……”
寒山重陰沉的望着她,語氣冷硬得像塊鐵:
“你連自己生命都已不保,競還替你這昏庸的舅父求情?鄭妃,你忘記你現在是什麼身份了!”
田萬仞臉上的肌肉在不停的抽搐,他咬着牙,憋着氣,但是,死亡的恐懼卻令他整個臉形扭曲得變了樣!
玉鳳凰鄭妃的淚水淌滿了面頰,她全身抖索着,嘶啞着嗓子哀告:
“不,寒山重,請你可憐可憐我們……寒山重,你要殺就把我殺了吧,請你看在舅父那一大把年紀上,寒山重,我求你……求你放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孤苦了一生,不該再落得這麼悲慘的下場……寒山重,你積積德……我死了,在陰曹地府也為你焚香……寒山重……我給你叩頭……”
她瘋狂似的披散着頭髮,咚咚咚的用力以額角碰擊地面,兩名刑堂大漢好不容易抓緊了她,這位美麗少婦的額上已是鮮血流淌!
田萬仞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他嘴唇哆嗦着,硬嚥着道:
“妃娃,不要這樣,不要忘記你舅父是一教之主,甘陝兩地的霸才,妃娃,姓田的家族永遠不要人家的施捨與憐憫,妃娃,記住你的舅父是聖鷹,記住你是聖鷹的親人,不要哭,讓我們像英雄……”
鄭垣哭得死去活來,她肝腸寸斷的俯在地下:
“不,舅父……不,你不能死……一切都讓侄女為你去承擔……舅父……天哪……老天對我們也太殘忍了……”
緩緩地,一絲難以察覺的古怪神色浮上了禹宗奇的面孔,他似乎在思慮着一個什麼問題,一雙風眼微眯了一下。
這時——
鄭垣又轉向寒山重,她哀切的望着他,哭泣着道:
“寒山重……我願意犧牲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在內,隨你有任何條件我都依允,只要你答應放了我的舅父……寒山重……人的心都是肉做的,你總該有一些兒仁慈,總該有一些兒憐憫……寒山重,求你……求你……”
寒山重撇撇嘴唇,冷森的道:
“假如山重願意,鄭垣,本來你的一切寒某人也都可以隨便支配,這並不是你依允不依允的問題,今天,你根本已沒有地位説這句話了,記得寒山重曾説過,要將你獎給寒某人手下勇士,但是,你那時沒有答應,左右——”
他正要下令行刑,禹宗奇已忽然湊過身去,有些不易啓齒的些微尷尬。
“院主,本殿……本殿甚為此女之孝行所感……是而……是而……”
寒山重詫異的看了禹宗奇一眼,禹宗奇老臉一熱,低沉的道:
“院主,是否可以看在本殿薄面,賜其活罪?院主,料那田萬仍也不會再為禍患了……”
丹心魔劍金六也俯過身來,低緩的道:
“此女愚孝可佳,院主,田萬仍是為明敵,並非叛逆之罪可比,院主,本堂主之意,亦和禹殿主相同,尚乞院主開恩——”
重重的哼了一聲,寒山重仰坐石椅之上,面孔沒有任何表情的陰沉着,兩名劊子手早己挽了雪亮寬闊的“鬼頭刀”在手,卻因未奉諭令,俱皆楞在那裏不敢有所動作。
氣氛沉悶,沉悶裏有着顫傈,有着惶恐,也有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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