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丈夫來接我,我跟著他回家。
要揀個適當的時刻同他提離婚的事,辦妥這件事,大家好鬆口氣。
路上一句話也沒有。
過很久想起來問:“我那輛車子的殘骸呢?”
“已經發還,堆在車房裡。”
“是否變成一團爛鐵。”
“你自己去看吧,它是孩子們的最新玩具。”
停一會兒我又說:“住院期間,給你添增不少壓力吧,抱歉。”
他愕然,看我一眼,不出聲。
“到家了,”我歡欣輕快地,急不及待叫出來:“弟弟妹妹,還不過來歡迎媽媽?”
他們在門外玩小型飛行器,一聽見我呼喚,丟下玩具,奔跑過來。
我下車擁抱他們,“喂,今天有什麼節目?”
妹妹即時問:“媽媽有什麼好主意?”
“你們有沒玩過尋寶遊戲?”
弟弟睜大服,“聽說過有這個玩意兒,因為複雜的緣故,已經不大有人玩了。”
“我們今晚就開始玩,先讓我來安排晚餐。”
七手八腳進廚心,看見一大堆蔬菜,大概是他們買來調劑胃口的。
丈夫跟進來,“你,做飯?”無限訝異。
我咬一口蘋果,放下,心中也有點奇怪,有許多重要的事待辦,怎麼先鑽進廚房?既來之則安之,做好菜才出去。
“你沒有不妥吧?”丈夫問。
我回過神來,“沒什麼。媽媽呢,她幾時來?”
“我在這裡。”廚房窗口傳來她的聲音。
我探頭出去笑,“正在牽記你,快進來。”
她換了一套衣裳,領子上彆著一向喜愛的裝飾品,我抹於手,替她拉一拉前襟。
“這隻別針真有趣,配什麼都好看,”
母親詫異的說:“你一直說不流行了。”
“是嗎,”我想一想,“它很標緻。”
母親笑,“出院後你細心了。”
“得到充分休息,當然比較有閒情逸致,”我嘆口氣,“平常忙忙忙,累得慌累得哭,自不免毛躁點。”
“你可以辭職。”母親說。
“真是飽人不知餓人飢,辭工,”我笑,“不用生活乎?”
“至少告長假。”
“嘿,這次放完假,還不知是福是禍,也許圖書館覺得替工比我能幹,我就失業。”
母親也承認,“真是的,競爭多大。”
我擺著餐具,深覺訝異,奇怪,從前從不與母親討論私事,如何今日竟與她絮絮而談?
但談話令母親高興,她捧著飲料,精神奕奕,說個不停。
食物令孩子們滿意。稍後我們開始遊戲,我偷偷將一枚糖果與一枚銅市包在錫紙內,藏到車房的空油漆罐,叫孩子們去尋找。
一路上我會給他們適當的提示,到緊張關頭,甚至會發出警示。
這足可以使他們忙一個下午。
弟弟不住說:“譁,有趣極了,多麼刺激。”
妹妹問:“是可以吃的東西嗎,找到後有什麼獎品?”
丈夫開頭也參加與孩子們一起尋找,一小時後,他放棄,到工作間去休息。
母親說:“你們家好久沒有這樣和洽熱烈的氣氛了。”
我也記得這個家並不算美滿,大人一直吵架,小孩無聊寂寞。
我慚愧的笑一笑,不語。
孩子們找到睡房去,天翻地覆,作地氈式搜索,我哈哈大笑。
丈夫聞聲出來,一臉問號。
母親說:“我不相信,往日你都不讓他們踏進房間半步。”
是嗎,我竟那麼不近人情?
我拍著手掌,“孩子們,摸錯途徑了,寶藏並不在這裡,再給你們一個提示,注意:禾草蓋珍珠,廢物堆裡尋。”
弟弟與妹妹哇一聲跑到地下室去:連媽媽都搖頭,“鬧得過份。”
“我倒覺得他們很快活。”丈夫說。
我看著丈夫,這是好機會,有什麼話該說了。
我同母親說:“媽媽,你能迴避一下嗎?”
母親知道我們要討論大事,嘆口氣,“我先回家。”
“明天我來看你。”
我把她送出門。
丈夫自然也有分數,我們坐下來,趁孩子不在跟前,我很文明他說:“我們不如分手吧。”
他也特別平和,“好的。”
“謝謝你,我馬上去進行這件事,你有無特別條件?”
他想一想,“沒有,你呢?”
我搖搖頭。
“你知道嗎,如果我們一直這樣心平氣和,婚姻可以維持下去。”
我低下頭,“我認為還欠一點點。”
“你又孩子氣了。”
“或許是,我們不必再為這個問題爭執,既然雙方決定和平解決,再好沒有。”
會談結束,心如止水。
我與上司聯絡過,下個月復工。
意外過去,生活如常,不知恁地,悶得要死。
黃昏的時候,孩子們終於尋到車房,我發出嗚嗚的緊急報告,他們歡呼,知道找對了地方。
弟弟跑出來問:“這是什麼?”拿著黑色的塑料碟子。
“軟件,”我說:“是老式電腦的一種零件。”
“不,”丈夫說:“是唱片。”
我說:“老天,連我都沒見過。”
弟弟說:“我要繼續努力,不能讓妹妹得勝。”他跑開。
丈夫接過:“至少有五十年曆史。”
我看著碟子上陳舊的標籤,《渴睡的礁湖》?這是什麼鬼?”
“一首歌。”丈夫答。
我笑出來,“一首歌叫《渴睡的礁湖》?品味驚人。”
“他們那時候的歌名的確好不駭人,我記得有一首叫《我在慾火中》,又有一首叫《你認為我性感嗎》?”
“哎呀呀。”我掩住嘴。
丈夫忽然握住我的手,“如果我們可以什麼都談、何必分手?”
我溫和地說:“保證不到三天又會吵起來,我們不是同路人。”
他頹然。
我把唱片擱一旁,“能不能弄部機器來聽一聽?”
“要到古玩店去找。”
忽然聽得孩子們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我立刻站起來,“遊戲完結,我要去頒獎。”
走到車房,只見弟弟手中高舉一錫包,妹妹跳躍著去搶。
驟眼看的確很象,但是走近就覺得那包裹大大,約莫有二十公分乘十二公分。
我笑,“這是什麼?繼續努力,不是它。”
弟弟把包裹一手扔給我,又去找。
我把那包包拿在手中,心生異樣之感,秤一秤,又不太重。
“在哪裡找到的?”
妹妹指一指。
啊,這不是我的車子?車頭凹扁,毀壞嚴重,一扇門落了下來,夾層破裂,孩子就是在那裡找到錫紙包。
我問:“你們割破的?”
“反正是廢物,”弟弟說:“我們獲獎心切。”
誰把這包東西放在那裡?不是我。
它是什麼?
我把它拿到睡房,緩緩拆開。
包裹做得極仔細,總共三層,拆到最後,是一個紙盒子,上面印有朵朵的玫瑰花,美麗精緻。
這到底是什麼?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但可肯定不是危險品。
盒蓋還沒打開,已聞到一陣香味。
這種味道非常陌生,十分甜,十分馥郁,緲緲然自盒內鑽出,似勾住我的靈魂。
我頓時失魂落魄,手顫顫打開盒子,盒子內還有層白色透明的牛油紙隔注。
牛油紙上面燙著金字:方氏糖廠。
糖,什麼糖是這樣子的?
掀開薄紙,放到鼻端一聞,香入心脾,忍不住取過一塊放入嘴裡。
即使是毒藥也不怕了。
糖一入嘴即化,鑽入味蕾,如絲絨般滑溜甜美,奇怪,這滋味似曾相識。
誰把這糖果放在爛車的門內?
象是知道,又不十分記得起來。
整個人如墮入破曉時分,似有一絲金光透入濃霧,但怎麼也餚不清楚。
忍不住又吃一塊糖,這一小盒子容量不大,可不經吃。
就在這個時候,片斷記憶忽然浮現,我知道它是什麼了,這種糖叫巧克力!因可可絕種而停止生產。
方中信,有一個人叫方中信,他是糖的主人。
我用手掩住嘴,方中信,我霍地站起來,是他把糖藏在那裡,他死心不息要對我好,即使我來到另一個世界,他還設法照應我。
我都想起來了,是糖喚回記憶,不不不,不是,是納爾遜,他暗中使了手腳,保留我的記憶,瞞過他的同伴,迫我出院,全人類只有他知道我保留著前世的記憶。
我恐慌,四肢冰冷,不知把這些非法的記憶收在什麼地方才好,心突突的跳,半晌回過神來,才覺得心如針刺般痛。
納爾遜說得對,這些記憶對我無益。
夫人也這麼警告過我,是我苦苦哀求他們讓我保留回憶。
我悽酸的想,不要後悔,千萬不要懊惱,小心翼翼地看護這些珍貴的記憶。
我握緊雙手,開頭不曉得該怎麼做,過了半晌,鎮靜下來,捧住巧克力糖深深嗅一下,收到抽屜裡。
納爾遜終於答允我的要求,或許出於同情,或許因為他父親的緣故,他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微笑,他同他爹一樣活潑機智,父子同樣是了不起的人物。
孩子們這時闖進來,“唏,終於找到了。”手上高高拎著銅幣。
我連忙說:“了不起,讓我看,你們要什麼獎品?”
弟弟與妹妹對望一下,不約而同的說:“要媽媽有空常常這樣同我們玩。”
“一定一定。”我說。
他們歡呼,跳著出去。
我看著窗外,怔怔的落下淚來,心中盡是過去的人過去的事。
這個月亮不是那個月亮,這裡的晚上沒有月亮。
我一整夜伏在桌子上,直到太陽昇起。
丈夫進來,看到我,意外的問:“這麼早?”這種語調,已算難能可貴。
我勉強笑一笑,“失眠。”
“要不要看醫生?”
“我沒事。”
“自己當心。”他已經仁至義盡,聳聳肩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吞一口苦水,再吞一口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