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到底還小,來到新鮮的地方,頓時忘記適才的不幸,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
小孩這裡看看,那裡坐坐,我不住供應糖果拼食,她又恢復笑臉。
整個傍晚,方中信不住的派人送愛梅應用的東西來:甚麼都有,變魔術似,一下子佈置好兒童睡房,櫃裡掛滿衣服、牆角都是洋娃娃,還有鋼琴、木馬、甚至活的小狗。他一切都想到了。
黃昏時,保姆來報到。
愛梅衝了浴,換好衣服,梳起小辮子,在吃特地為她做的雞肉香餅及熱牛乳。
我半覺安慰半覺辛酸地坐在沙發上瞌睡。
外婆是不會好的了,母親在老方這裡可能要往上十多年……
門鈴響。
“老方,是你嗎?”
女僕去啟門,我迎出去,看到們外站著位女客。
見到女人,第一個反應是:又是老方的甚麼人?停晴注視,發覺是我最盼望見到的人。
“夫人。”我驚喜交集。
她微笑。
“夫人,沒想到你會來。”
“小方的口才好,不過我也牽掛你。”
“他請你來的?”
夫人微笑,“他怕你想得太多。”
愛梅探頭出來張望,畏羞地又退進房間。
夫人訝異,“這是誰?”
我據實說:“我母親。”
她一怔,不過立刻明白了,她臉上露出頗為同情的神色來,“難怪你沒有走。”她點點頭。
“夫人,我該怎麼辦?”
“你必須回去。”
“我怎麼走?”
“你那邊的人會呼召你,他們不會允許你留在我們的時間裡,這與自然的定律不符合,你不能留下。”
“我不明白。”
“屆時你會知道。”
“他們會派人來帶我返去?”
“他們會搜你回去。”
這時忽然有人插嘴,“搜人怎麼搜?九子母天魔上天入地搜魂大法?”
方中信回來了。
夫人仍然氣定神閒,她微笑。
老方坐定,問夫人:“你那位先生呢?”他同夫人比較熟。
“他到一個集會去了。”
“最近他心情不好?”
“比前陣子好點。”
“生活那麼刺激,還鬧情緒?”
我怕老方把話說造次,推他一下。
但夫人很隨和,“他說他悶。”
“譁,他還悶,那我們這種成世對牢可可豆的人怎麼辦?”
“小方,你也不必過謙。你也算是五彩繽紛的人。”
沒想到夫人這麼幽默,我笑起來。
老方訕汕地。
“好好的對陸小姐母女。”
“是。”
“我要去接他,”夫人說:“我先走一步,改天再來。”
老方送她出去。
我進房去看愛梅,她擁著一隻洋娃娃,在床上睡著了。
保姆說:“非常乖的孩子,明天幾點鐘上課?”
我根本不懂,方中信在身後說:“八點半要到學校。”
“她的書本呢,要不要回去拿?”
“不用再到那個地方去,幾本圖畫書而已,我會叫人辦妥。”他著保姆去休息。
“真偉大。”我喃喃說。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沒聽過?”
我細細咀嚼這句話,倒是呆了。不不,我沒聽過,在我們那裡,福利制度較為完善,金錢的作用遠不如這裡見功,同時我們對物質的慾望也較低。
小愛梅睡相可愛,我撫摸她的小手,將之按在臉旁。
這樣小小人兒,將來一樣要結婚生子,花一般年華過後,照樣面對衰老,時間飛逝,沒饒過任何人。
只聽得老方忽然說:“君不見高堂明鏡悲自發。朝如青絲暮如雪。”被方中信這麼一說,我立刻明白了。
老方低聲問我:“你會不會嫁給我?”
“我不能,我已婚,不能重婚。”
“但那是數十年之後,現在你尚未出生,何妨結婚?”
這如果不是狡辯,真不知什麼才是。
我搖頭,“在那邊我有丈夫有孩子。”
“那算是什麼丈夫?聽你說,他根本不照顧你——”“我們那一代男女是真正的平等的,誰也不照顧誰,有什麼事,求助社會福利。”
“那何必結婚?”
“撫育下一代。”
“下一代!你們的下一代在實驗室的抽屜中長大,大人不痛不癢,這也好算做父母?”
我沒有聲音。
“你聽過胎胚的心跳?你嘗過生育的痛苦?你可知初生嬰兒如一隻溼水的小動物?你根本不是一個母親。”
“還不是同男人一樣,大家做小生命的觀光客,啼,同你說男女已真正平等。”
“可憐的孩子,從此母愛是不一樣了。”
真的,我們這代母親再也不會似外婆般偉大。
“我們可以結婚。”他仍不放棄。
“我們結識才十多天。”
“這是最壞的藉口,你同你第二任丈夫認識才五天就決定結婚。”
真後悔告訴他那麼多。
“什麼第二任,我只有一任丈夫,”我說:“通過電腦,對他個人資料已有充份瞭解,自然可以結婚,這是我們那邊的慣例。”
“你拒絕我?”
“我恐怕是。”
他神色黯然。
我握住他的手,“老方,你沒聽見夫人說?他們會召我回去,我終歸是要走的。”
“如果你不想走,誰也找不到你,我可以替你弄張護照,我們到可可的原產地象牙海岸找間別墅,這裡的事業交給小妹,從此不問世事,我才不信未來戰士有本事把你揪出來。”
老方說。
“老方,如果我與你雙棲雙宿,那麼愛梅將來懷孕,生下來的誰,想一想。”
“是你。”
“我?我在此地,同你一起生活,是個成年婦人,怎麼可能又是愛梅的嬰兒?只有一個我,怎麼可能同時在一起出現?”
老方如打敗仗,張大嘴,一額汗,我看了都難過。
我們擁抱在一起。
“我不管,我不管。”他嗚咽的說。
“別孩子氣,老方,這件事是沒有可能的,”
“時間為什麼作弄我,為什麼?”
它一直如此:相愛的人見不到最後一面,傷心人捱不過最後一刻,到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是另一半得先走一步,就是感情日久生分,一切都是時間作祟,一切都是時間的惜。
任何人都敵不過時間大神,全人類得乖乖聽令於它,美女望之令人心曠神怡?不要緊,時間總會過去,她今年不老,還有明年,有的是時間,務必把小女嬰變成老婆婆為止,可怕呵。頭髮在早上還是烏黑的,時間飛逝,傍晚就雪白了,什麼也沒幹,數十年已過,母親在這裡是孩子,在那頭已是嘮叨的老人家。
怎麼辦?發脾氣哭泣不甘心也無用,在這一剎那我變得剔透通明,世事有什麼好計較的?
老方還在說:“我不讓你走,我不會讓你走,我要把你藏起來,鎖在堡壘裡。”
我把他拉離愛梅的房間。
老方很任性,他所喜愛的人與物,一旦離他而去,他會痛苦至死。
我們默然相對一整夜,兩個人的心事加起來足有十公噸重。天亮更不敢睡,因要去探望外婆。
愛梅由保姆看著吃早餐,稍後要去上課,出門時分,她吵著要見媽媽,我答應放學接她。
外婆躺在病床上,身體實在虛弱,卻還要撐著說話。
她的語氣十分溫文,令人知道她是個十分有教養的女子,在這種時刻,她還竭力地在遏制她內心的悲痛與焦急。
“愛梅,醫生說愛梅在你那裡?”
“她剛剛上學,一會兒帶她來。”
“方太太,真不知如何感謝你好。”
“你儘管休養,這裡有我。”
“方太太,非親非故,怎麼可以麻煩你?”
我輕輕按住她的手,低聲說:“非親非故,我怎麼會同愛梅長得那麼象?”
她沒懂,她以為我安慰她,暗示我們之間存緣份。
“方大大,坦白的說,我一點節儲也無,”
“公家醫院,毋需擔心。”
她下再說話,細細凝視我。
我多麼想輕輕叫她一聲外婆,又怕嚇著她。
忽然外婆拉住我的手,“你是誰?”她說:“你同愛梅的右頰都有一粒痣,不但象,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你為何對我們這樣好?”
“我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沒有姐妹,你到底是誰?可是他叫你來的?”
啊,她以為變了心的人還會回頭,不不不,不是她丈夫。
“你不需知道太多。”
她悲痛的說:“醫生說我情況不穩定。”
我點點頭。
“我不要緊,可是愛梅這麼小,若不是為著愛梅……”
“我會照顧她。”我的聲音非常堅毅。
“我要知道你是誰。”
“你不放心,你不相信我?”
她激動起來,“不,不是這個原委。”
護士過來,“方太太,病人需要休息。”
“我下午再來、”我說。
外婆目送我離去。
老方在門外等我。
他說:“醫生說她已進入緊急狀態。”
“可是不行了?”
他不肯回答。
我握緊拳頭,擊向牆壁。
“何必傷害自己,看,出血了,外婆或祖母,總要過世的。”
“她只有二十餘歲,她這一生,並無得意過,她適才還以為拋棄她的男人會得派人來照顧她。”
老方遞手帕給我。
“而且她不放心愛梅跟我們生活,我們是陌生人。”
“你可以告訴她你是什麼人。”
“她不是笨人,她已經起疑心,”
“告訴她。”
“我得試一試。”
“她現在靠機械幫助維生,你要把握機會。”
“是。”
“你需要休息,一會兒接愛梅來,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
“別難為自己,辦事要力氣。”
他知道我喜歡吃簡單的食物,譬如說大塊而爛的蔬果,味道要鮮而不濃,辣的絕對不碰,酸的受不了,但甜的多多益善,他說我口味如老太太,容易辦。當下他陪我早早吃了午飯。
下午我向愛梅去見外婆。
她對女兒千叮萬囑。愛梅實在太小,雖然乖巧懂事,到底不是神童,腦袋裝不了那麼多囑咐,外婆到後來也明白這一點,嘆口氣,閉上雙目不語。
她放不下心,去也去得不安樂。
接著的一段時間她彷彿想穿了,同我說,她希望吃紅豆沙。
老方一疊聲派人去做。
外婆微笑,“方先生對你真好,原本我以為沒有神仙眷屬這回事,看到你們夫妻倆,可知是有的。”
我不知如何作答。
“他對你真好。”外婆似有唏噓。
“是的,”
“愛梅就託付給你們了,”外婆說:“跟著你們,也許比跟我吃苦好。”
我按下她的手,暗示她休息,她說話已相當吃力。
我們必須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