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工作人員聽見這一聲暴喝,都嚇得一跳,不約而同的轉過頭來看。
方中信用木偶似生硬動作去掩上門,回來頹喪的坐沙發上,低下頭,不出聲,忽然之間,他象是老了十年。
“我遇見那位先生的夫人,她說有辦法送我回去,並早已告訴你,你為何瞞著我?”
他不發一言。
“你非法拘禁我,你沒有權這麼做,”我的聲音越來越高,“你明知我那麼渴望回去,我要你立刻同那位先生聯絡!”
他仍然不發一語,象是已被判刑的犯人。
“你認不認罪?”我逼問他:“認不認?”
自己先悲從中來,精神壓力大大,唯有哭出來。
隔很久很久,我們都沒有說話。
辦公室的牆上有一列玻璃磚,可以看得到外頭人影幢幢,都是想看熱鬧的人。
鬧僵了,我太不會處理事件,使方中信顏面無存,丟盡面子:有這麼一個女子,認識他沒多久,便上來攤牌哭鬧,使他惱羞成怒。
完了。
我沒聽夫人的忠告,我令自己下不了臺。
我剛想站起來離去,方中信卻將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我。
他喃喃的說:“哭哭哭,就是會哭。”
我說:“我現在去找夫人,她答應幫我。”
“好,我陪你去,就讓小愛梅給我照顧好了。”
我一震,在盛怒中我忘了她們。
走,怎麼走?
方中信看著我,他目光中閃出狡猾勝利的神色,眼睛出賣了他,他的表情仍然凝重惶恐。
狐狸,這是一隻狐狸。
我悲哀的說:“至少你應讓我知道我可以走得了。”
“就是未必走得了,”他得到機會,立刻發表演說:“我可以帶你到納爾遜先生處三口六面對清楚,這只是一項實驗,你以為科技真的進步到可以使人在時間中往來自若?即使是你那個年代,也沒首那麼容易,否則你的親人早就把你接走。”
我仍然不服,“你應把事實告訴我。”
他呆了一會兒,忽然說:“我不想你走。”
我抓住他的小辮子,“是不是?可認罪了,你是有私心的,為什麼?”
他罵:“你這個女人蠢如豬,為什麼為什麼,一天到晚就會問為什麼,不用眼亦不用心,全世界人都知道,就是你還問為什麼。”
我堅持要知道:“我不是你們世界的人,歪歪曲曲的肚腸,我不會猜啞謎。”
“好,我告訴你。”方中信說。
“說。”我說。
“我不讓你走,因為我自私,我一早已愛上了你,明知你一離去,今生今世都無法再見到你,因為我短命,因為我自知無法活至二十四年後,待你出世,待你成長,再度追求你,愛你一次,”他幾乎是握著拳頭叫出來的,“所以拘留你,不給你走!”
說完之後他激動得喘氣,無法站直,靠在牆上,閉上眼睛,太息一聲。
我結結巴巴的間:“愛上我,我?”
他吐出兩字:“白痴。”
我不敢看他。
怎麼回事,他說真的還是說假的?愛上我,他?
方中信說:“我知道,留得住你的人,也未必留得往你的心。”他呆住,好似猜不到自己會說出這麼老土的話來,他笑了,“留不住她的心,哈哈哈,要命,報應到了,沒想到我方某人也會有今天,這番時辰到矣。”他繼續笑,笑得那麼厲害,笑得眼淚也流出來。
他用手去揩眼淚,慢著,他不是在笑,他哭了,他怎麼會哭,不,他是笑出眼淚來。
我把手帕遞給他,雙眼看著窗外。
心底產生奇妙的感覺,前所未有,有點酸,有點飽脹,有點難過,有點愉快。
“咄,”他還在發脾氣,“竟會愛上低能兒。”完全不甘心,一副心不由主,怨氣沖天的樣子。
我再苦惱也會笑出來,方中信這個人,滑稽得不似真人,象戲中的喜劇人物。
隨即覺得不應該笑,他這麼苦惱,且莫論真假,看樣子已筋疲力盡。他說下去,“我可不關心你打從哪裡來,是不是天外異客,抑或是妖精化身,我只知道,那日在廠中開完會,精疲力盡,蹣跚的走出來我車子,看到你站在停車場,一照面,就渾身通電,再也來不及,一切太遲了。”
方中信的聲音中有無限苦楚,具一種力量,吸引著我,叫我默默聽下去。
“你以為我這麼容易讓陌生女人上車,又把她們帶到家中?”
“老方我——”“你完全不懂,你這個人全然沒有感性,你的敏感度同咱們的坐廁板有得比,你——”“老方,你可否停止汙辱我?”
“你一點感覺也沒有,你是一個橡皮人,木無知覺,枉我這樣對你。”
我啼笑皆非。
他拉起我,“來,走吧走吧,我們馬上找有關方面去把你送回去。”我摔開他的手,“聽你說起來,我好象要走就可以走,要來就可以來似的。”
“我不要再對牢一個不懂得感恩的女子,你日日怨天尤人,我已聽膩。”
我靜默的坐下來,第一次,第一次檢討自己的得失。
老方說得對。
我之流落異鄉,又不是他害的,一直把怨懣發洩在他的身上,就是因為他對我好。
女人最不好就是這一點,得寵的時候立刻驕矜,失運時馬上緊縮求全,很少有我外婆這樣,失意間還莊敬自強。比起她,我實在太膚淺大幼稚。
“老方,”我伸手過去,“咱們還是朋友。”
“請你不要再叫我老方,我痛恨這個稱呼。”
這人要得寸進尺。
“而且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幾時見過朋友對朋友有這樣兩肋插刀的例子?”他把我搶白得抬不起頭來,“我若沒有私情,不會盡力幫你,我若不是愛你到極點,也不會放棄以前的女伴。”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他揮揮手,“我再也沒有力氣了,你先回家。”
“你呢?”
“你想管我?”他兇起來。
終於動真怒,還是愛得不夠,我並不打算付出什麼,故此立刻投降,舉起雙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說:“得罪你,諸你包涵。”
我立刻退出老方的辦公室,急急走出走廊。他們鋪地用的材料硬度很高,不能吸收音響,我的腳步聲一路閣閣閣傳開,空洞寂寞。
我怎能跟他爭辯呢,他認為他懂得愛,我嘆口氣,這種斤斤較量的感情叫做愛?付出一定要得回來,倘若得的不夠,立即反臉相向,這便叫做愛?
可悲的是,甚至在我們的世界裡,情操仍然普遍落後,同他們沒有大差異,人人用盡手段向對方榨取,十年得益不夠還要二十年,二十年過去圖望三十年,往往此類感情寄生蟲還稱這種手段為永恆的愛。
我在方中信身上吸血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他什麼報酬也得不到,難怪要嚷嚷。
走到空地,不禁悲哀起來,我象離了水的魚,掉了秧的瓜,不知何去何從。
司機駕著車緩緩駛到我身旁,我略覺安慰,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也不能問何去何從這種大問題,徒然心煩意亂,最好是走到哪裡是哪裡。
不壞呀,我同自己說,來了這裡沒多久,已經認得三頭人家,即使老方踢我出來,我還能到外婆或是夫人的家去挨挨。
不應太悲觀,已經混得不錯了。
我得到什麼地方去兜個圈子,等老方息怒再說。
我問司機:“女人在這種鐘點多數去什麼地方?”
司機說:“去吃茶。”
“請帶我到吃茶的地方。”
他把車子開出。
那地方是一個喧譁的大堂,幾十張桌子,坐滿各式各樣的男女,從十六歲到六十多歲的都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他們當兒,他們也朝我看。
待者找空臺子給我坐下,我要了一杯水喝。
戶外海水在太陽照射之下金蛇狂舞,眼睛都睜不開來。
戶內有空氣調節,並不影響茶客們的悠閒心情。
我慨嘆,端的不可思議,這麼多人,在同一時間內,無所事事,不參予生產,在這裡享樂,他們何以為生?
剛在出神,有一位年輕男士走過來。
“小姐,可否打擾你?”
我立刻警惕,“不可以。”
他一怔,“小姐,”他掏出上張卡片,“我姓徐。”
“我不認識你。”
他聽我這麼說,有點困惑,“不要緊,我是個電影導演,只想問你有沒有興趣拍電影。”
我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他笑了,對我更有興趣,“我可不是壞人,你留下卡片,回去考慮一下,再給我消息。”
我瞪著他,他禮貌的回到自己桌子上去,就聽得他同茶友們說:“真正美……不食人間煙火。”然後他們齊齊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渾身不自在,站起來走。
侍者過來說:“小姐,請結帳。”
啊吆,我口袋沒有鈔票。
侍者笑眯眯,好耐心的等候。
我面孔漲紅,心卜卜的跳。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說:“讓我來。”
我驚喜的叫:“老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他自口袋取出現款交侍者,轉過頭來白我一眼:“每次你有難,我眼眉會跳,坐也坐不穩,趕了來救駕,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
我只得陪笑。
他細細看我,嘆口氣,拉起我的手,“走吧。”
這時那位徐先生叫住老方,“喂,方公子,請留步,慢走。”他同老方象是非常熟絡,抓住他的衣袖,一拳擊在他臂,“真有你的,女朋友一個比一個美,女人沒有一個逃得出你的五指山。”
老方將他一手推開,“你亂說什麼。”一邊偷看我的表情。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老方是怕我多心。
我怎麼會呢,非要同他講明不可,我並沒,也不打算愛他,在遠處我有家有室,千絲萬縷的關係,不是丟下便可走的。
徐先生對老方說:“要找她當我女主角,肯不肯?”
老方認真的同他說:“你要是再動歪腦筋,我把你的頭切下來當球踢。”
徐先生並不怕,但他說:“譁,你一向遊戲人間,這回怎麼板起面孔做人?”
老方對我緊張,更使我手足無措,都一大把年紀,且是兩於之母,如今才遇上追求者,多麼窘。
老方說:“我們走。”
也不同徐先生說再見。
我問老方:“你怎麼找到我?”
“知道你要闖禍,能不發瘋似的找?”
我低下頭,“沒有你還真不行哪。”
他雙眼忽然潤溼,但聲音此什麼時候都硬,“這請為什麼不留待撫棺痛哭時才說。”
我忍耐著不發話。無論怎樣不善表達,他心中是對我不錯的,我必須籠絡他,不為自己,也為母親。
司機把我們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