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話器鈴鈴的響了,他跑去聽。
這具小小的東西絕對不管什麼時間,愛響就響。
奇怪的是,方中信似乎對它絕對服從,一響就去接聽,不管在看書、吃飯、假寐、談情,總是以它為先。
在我們那裡,通話器每日操作時間限於早上九時至十一時,其餘的時間,純屬私用,無論什麼急事,都得等到明天。
很多人還說九至十一點時間太長,要改為九至十點才恰當。
只見他對牢話筒嘰嘰咕咕他說一大堆話,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大聲——
“我說過我有事,不,不可以,不是莉莉,你別管,看,我很忙,就此打住,好不好?”
那邊好象還在懇求。
他又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我對你沒有意思,你這樣子下去,叫你丈夫知道,沒有好處,再見。”
他掛上通話器。
我有點吃驚。
原來除了莉莉,他還有別的女人。
他活得不耐煩了,這樣子玩火,有什麼好處,遲早出事。
而那位太太,為什麼這樣糟蹋自己?是什麼促使她與不相干的男人接頭,犧牲自尊?女人的地位竟這樣低,這是我另一個發現,一個個好似沒有男性便活不下去似的,真奇怪。
方中信回到桌子來,若無其事的繼續他的早餐,忽然接觸我的眼光,叫起來。
“幹嘛瞪著我?我同她沒有關係,是她要纏著我,你當我是什麼,女人殺手?”
我冷笑,“你不給她某一個程度的鼓勵,她會那麼死心塌地?”
“她有神經病。”
“別對著女人說另外一個女人的壞話,我是文明人,早已不會幸災樂禍。”
“嘿,真冤枉。”
“你以為這算風流?”我硬繃繃的說:“這是下流。”
“有完沒完?夠了沒有?”方中信惱羞成怒,“你是教化官?”
也許我不用替女方不值,也許她還覺得頂受用。
也許她認為愛情就得這樣,也許她還覺得象我這種性格的人,根本不懂感情。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旁人哪管得那麼多,愛看就當看戲,不愛看拉倒。
方中信則氣,“你懂得什麼。似你這種理智第一的人,有什麼快樂。”
我反而笑起來,也不欲與他分辨。是,沒有快樂,快樂屬於一堆爛泥。
“我怎麼敢見她,她丈夫揚言要將我炸八塊。”方中信招供。
我大笑。
多虧叫我碰到這麼幽默的一個人,否則流落異鄉,苦也苦煞脫。
“我認識她的時候,並不知她有丈夫。”
我點點頭,“她是莉莉之前,抑或同時進行之愛人?”
“之前,當然是之前,你把我看作什麼樣的人?”好象還很委屈的樣子。
“咦,你甩了許多人,現在的女友是誰?”
他不響,看我一眼。
我用兩隻手掩住胸口,“不!”
他實在忍不住,“別臭美了好不好,我要看上你的話,真叫可可豆絕種。”方中信發起毒誓來。
“老方、我只不過開玩笑。”我吐吐舌頭。
他正欲教訓我,大門的警號劇烈的響起來。
他去開門。
我十分好奇的探頭出去看,心中有第六感,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門外是一箇中年婦人。
年齡絕對比方中信大,不但大,而且大很多。
但是她美。
她長得極高大,皮膚白得似羊脂,臉上亦沒有血色,約莫四十上下,穿一件黑色的袍子,身材玲瓏浮凸,袍叉很高,露出肥碩的大腿,黑白相對,簡直耀眼,連我都看得張大了嘴,垂涎欲滴。
不得了不得了,我貪婪地把整個身子探出去打野眼。
她一手把方中信推開,走入屋來,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枝煙,深深吸一口,緩緩噴出來象霧又象花。
象莉莉一樣,她手指甲上搽著顏料,腳上高跟鞋一晃一晃,象是隨時會跌下來,十分刺激。
我經過莉莉那一役,已經習慣,這次完全抱著觀光客的心情來看這場精采的獨幕劇。
方中信:“你怎麼又來了?”
“你想耍老孃?”
“我怎麼敢耍你,我還要命呢。”
“我倒是豁出了。”
“那是你的事,我方家三代單傳……”
她抬起眼睛,目光如電,閃出哀怨、惱怒、嬌媚、風情、誘惑等無數的訊息。
我看得呆住。一雙眼睛是一雙眼睛,怎麼會有這麼豐富的感情,我以為眼睛只是用來看世界的,誰知竟能說話,不不,應該是打電報。
她這一抬眼,看到我,忽然也呆住,目光直鉤鉤落在我身上。
我有點不好意思,略略收斂自己,作狀取起杯子喝水。
她失聲,“這是誰?”
方中信沉默。
我想說我是姑姑,但沒開口,她不會相信,她比莉莉老練一百倍。
“怪不得。”她又說。
方中信開口,“你明白就好。”
他們兩人說話似打啞謎。
但是她眼中晶光漸漸消散,一手按熄香菸。
“我明白了。”
“這對大家都好。”方中信說。
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光是這一聲嘆息,就能叫人銷魂。
她站起來,“好好好,罷罷罷,敗在她手中,也不算不明不白。”
我覺得不對,“噯,你說什麼,你別弄錯,我不是他的什麼人,我有丈夫有孩子,你聽我說。”
她呆呆的看著我,仍然是那調調:“方中信,你真有辦法。”
我氣激。
她忽然很憐愛的對我說:“小妹妹,珍惜你的本錢,好好抓緊機會,別便宜他。”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已飄然而去。
他媽的這方中信,如此利用我,實在不要臉之至,乘人之危,但誰叫我住他吃他穿他,誰叫我沒有獨立的本事。
方某得意洋洋,安然脫難。
他說:“謝謝你。”
我也一句回去,“不客氣。”
這次他端詳我良久,說道:“你好像不知道自己長得好看。”
“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我沒好氣。
他籲出一口氣,“不知道更好。”
“你打不打算幫我尋找家人?”
“你連他們名字也不知道。”
“我母親叫鄧愛梅。”
“你叫我怎樣辦,在報上登則廣告:‘五歲的鄧愛梅小妹妹,請注意,你二十六歲的女兒急欲與你會晤’?”
“諸如此類。”
“嘿,你真是天才。”
“今天你亦不用上班?”
“我去了誰陪你?”
“不用你,我想自己出去溜達。”
“當心當心當心,迷路怎麼辦?”
“我已經嚐到最可怕的迷路,還伯什麼。”
“我們再談談巧克力的製作。”
“今天不想說這個。”
“好好好,我陪你出去。”
“不要你。”
“我遠遠跟在你身旁好不好,絕不打擾你。”
他對我倒是千依百順。
我出門緩緩散步,天剛下過雨,仍然悶膩,最好馬上洗澡,但是洗完之後不到一會兒又打回原形,好不討厭。
方中信遵守諾言,遠遠在後面,並沒有跟上來。
前面斜路上有一大群孩子迎上來,他們穿著一式的制順,活潑潑的笑著,年紀自十歲至十多歲不等。
一定是學生,他們每天集中在一個地方受教育,不辭勞苦,為求學習。
但他們看上去居然還這麼愉快。
一定是因為年輕的緣故。
年輕真是好,太陽特別高,風特別勁,愛情特別濃,糖特別香,空氣特別甜,世界特別妙,一點點小事,都能引起驚喜。慨嘆、歡樂。
年輕人沒有一天不笑上十次八次,煩憂那麼遠,生活是享受,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跌倒若無其事可以再爬起。傷口痊癒得特別快,錯誤即刻改,做對了拍掌稱快,可就是那麼簡單。
五十年前的年輕人與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並沒有什麼分別。
看到他們明亮的眼睛,光滑的皮膚,真不相借自己也年輕過。
我嘆口氣。
母親曾說過,她幼時穿的校服,是一件淺藍色的裙子。
她唸的學校,叫華英小學。
我住腳,大聲歡呼。
“華英小學——”我揮舞雙手,找到了,就找到了。
途人紛紛向我看來。
“幹嘛,幹嘛。”方中信氣呼呼追上來。
“往華英小學去找鄧愛梅,快。”
中學的教務主任為我們查畢業生名單。
鄧愛梅……一直翻查都沒找到。
方中信問:“小學要七歲才入學是不是?”
校方稱是。
我立刻知道因由,要兩年後鄧愛梅才能夠資格做小學生。要找的話,兩年後才來差木多,唉。
“慢著,”方中信忽然聰明起來,“貴校好像附設幼稚園班。”
“不錯,”主任問:“但你們查五六歲的小孩幹什麼?”發生懷疑了。
我連忙說:“這是我失散了的親戚,我奉家長命來尋找。”
“他進去好一會兒,大概是去請示上司。我與方中信焦急的等。他出來了,“校長說未得家長同意,不得隨意把學生地址公開。”
“這不是公開……”
但他已經擺出再見珍重的姿勢來。
方中信拉拉我衣服,我隨他離開。
“從這裡開始就容易了。”他說。
我呻吟二聲。
“又怎麼了?”
“鄧愛梅才念幼兒班。”
“真的,你最好有心理準備。”他笑。
“五歲的孩子連話都說不清楚。”
“你開玩笑,你們那代的孩子特別蠢。”
“你們的五歲是怎麼樣的?”
“能言善辯,主意多多,對答如流,性格突出。”
譁。不知我母親是否這樣的一個孩子。
“你真幸福。”他忽然說。
我,幸福?這方中信每十句話裡有三句我聽不懂。
“你可以親自回來尋根,試想想,多少人夢寐以求。”
我不敢想。
“家父是個花花公子,”好像他是正人君子,“不務正業,祖父可以說是直接把生意交在我手中才去世的。他的奮鬥過程,我一無所知,他守口如瓶,他的箴言是:得意事來,處之以淡,失意事來,處之以忍。”
咦,有道理。
“如果我有機會直接與他談論業務上的方針,那多理想。”
那倒是真的。如果小說家可以找到曹雪芹,科學家找到愛迪生,還有什麼不能解決的。
“那位先生那裡有沒有消息?”我問。
“耐心一點。”
怕只怕五十年彈指間過,再也不必他替我設法。
真倒黴。
“你催催他。”我建議。
“我不敢。”方中信很但白說。
這也好,有什麼話開心見誠的說,老方對我倒是還老實。
“我上門去求他夫人,她比較有同情心。”我說。
“他夫人有事到南極洲去了。”
我嗚咽說:“那我這件事該怎麼辦。”
“再等一等。”方中信好言安慰我。
以後數天我開始想家。現在看起來,毫無同他吵架之理,根本沒有大事,生活太閒太平淡,習慣幸福,便不知是福,刻意求刺激,亂鬧一頓。他不是急性子,但脾氣也不見得好,這上下找不到我,不知怎麼辦。
會不會以為我夾帶私逃,為著賭氣,躲起來。
“又會不會認為我離棄這個家,另尋出路。我呆呆的站在園子裡看著天空,希望這一切都是個夢,待夢醒起床,一切沒有發生過,回到二0三五年。方中信為我難過,他雙手揚在褲袋裡,欲言無語。他低聲說,“開頭我並不相信你是未來世界的居民。”
“你以為我是誰,冒充的?”
“無聊朋友派來與我開玩笑的餌。”
“那為何與我攀談?”
他呆呆看著抵、並不回答。
我沒精打采,“現在你相信我?”
“自然,有證有據,”況且愁容不是那麼容易裝。”
我不語。
“有鄧愛梅小朋友的消息了。他說。我感激得鼻子發酸,他真的盡力拍檔,這樣熱心腸的人總算叫我遇上了。“明早我們去華英小學堂等她出現。”
“好好好。”我非常緊張。
“不能這樣就去,你要冒充一個人。”
“誰?”
“讓我們研究研究。”
我有一般衝動,“不如直說。”
他反問:“可能嗎?”
我低下頭。
“認是遠房親戚如何?他徵求我意見。“我們家親戚非常有限。”
“那如何是好。”
我急,“想辦法呀,你們多麼狡猾,怎麼會束手無策。”
“我不否認我有時也會很狡猾,但我自問對你百分百忠誠。”他不悅,“你老是刺激我。”
“快替我設法。”
“我們先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