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會的地點是那位先生的家。
地方非常寬大,佈置樸素而雅緻,他的夫人高貴、大方、美麗、溫柔。
她沒有說什麼,但眼光、神情,都安撫我,她象是什麼都知道,什麼都關心。
那位先生走入書房,淡淡與我們打招呼,方中信將那瓶酒似獻寶似呈上,但是那位先生看也不看。
方中信受了委屈,斜斜看我一眼,象是說:瞧,都是你,都是為了你。
我沒好氣。
他們之間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談著。
那位先生個子很小,樣子頂普通,不知恁地,神態有說不出的疲倦,一直用手撐著頭,另一隻手則握著酒杯,緩緩地喝完一口又一口,心不在焉的“嗯、嗯”,敷衍著老方。
我有點發急。
那位先生對我的故事,象是沒有太大的興趣,根本沒用多大的心思聽。
漸漸我失去信心,要不是他夫人那溫婉的眼色,我早已離去。
壞。
壞與落後也有不可分割的關係。
我要是能哭的話早就哭出來。
終於那位先生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怎麼,”他問:“陸小姐有家歸不得?我連忙恭敬的答:“是。”他似是司空見慣,“是二0三五年?”
“是。”
他的語氣略為同情:“蠻尷尬的。”
我點點頭。
“在我年輕的時候,也見過許多異鄉客。”
“我想回去。”
那位先生笑,“或者可以找小納爾遜談談。”
那又是誰?這群人好神秘。
那位先生說:“其實情形並不算大壞,陸小姐貴庚?”
“二十六。”
“過五十年也可以返家鄉了,屆時你七十六。”他說。
我霍地站起來,要同他拼命,在這種時候還戲瘧我?
方中信把我按住。
那位先生抬起頭來,“為什麼那麼計較時間上的得失?”
他雙眼透出苦澀,不象是輕薄,“甚至是一切得失?”
原來他是哲學家,我為他的跟神感動。
我呆呆的看著他。
或者他有無限的能力,但在這一剎那,我非常的同情他。
那位先生指著我額頭說:“那是你的接收器吧,自幼種植,與腦部相連。”
“不,”我說:“這是學習儀,兒童在入學時期才植人皮下,與電腦相互感應,我們的電腦沒有熒幕,靠電波通消息。”
那位先生搖搖頭,“不,這是一具追蹤儀器。”
我陪笑,心想:先生,我應當比你更清楚才是,怎麼倒與我爭辯起來了?
我婉轉的說:“不會的,我們自小運用它吸收知識,是以早就廢除課堂學習制度。”
那位先生還是搖頭。
他說:“你們的政府欺騙了你。”
一邊廂方中信聽得入神。
我完全沒聽懂,這位先生比我更象未來世界的人,想象力似寶石藍似的深海。
他跟方中信說道:“我累了。”
我與老方只得站起來告辭,不敢再留。
他的夫人送我們到門口。她輕輕請老方“代為問候令尊令堂。”
老方唯唯諾諾。我們結束是次訪問。
我與方中信在夜空下踱步。
我說:“那位先生名不虛傳。”
“唔。”他說。
“還有巧克力嗎?”
“你會喉嚨痛,”他把糖遞給我。
“已經在痛苦。”我拆開紙包吃:“無論他是否能夠幫到我,我都說他是個難得的人物。”
“近幾年他有點懶洋洋,好奇心也減退。”
我問,“是不是已臻化境的人都是那樣?”
“我不知道。喂,那真的只是你們的學習儀?我以為會有萊澤光束射出來。”
我白他一眼,“你才全身發光。”
“是,我的魅力。”他洋洋得意。
即使有一萬個缺點,方中信仍是一個熱情天真的人。他是一個快樂人:世襲的事業,又投他所好,無憂無慮王老五生活,兼有幻想的嗜好。
“想家?”
我點頭。
“跟先生的感情很好?”他問得很自然。
我顧左右而言他,“回去的時候。該把巧克力藏在哪裡?”
“在你們那頭,走私可算犯法?”他反問。
他送我回家。
這是第二夜。
之後我決定不再切切計數日子,免得更加度日如年。
那位先生曾說:等五十年好了,時間總是會過去的,屆時我還不是會回到家鄉,我七十六歲,母親五十五歲。
要不就反過來想:我二十六歲,母親才五歲。
唉,最愛同我們開玩笑的,一向是時間。
趁著夜晚,我集中精神思想。
母親這些年來向我傾訴的絮語,我從來沒有集中細聽。
在我十三歲那年,政府創辦青年營,大家都去寄宿,與父母的距離無形中越拉越大。
我只知道母親是孤兒,外祖父在她出生前便離開她們母女,外祖母在她很小的時候患病去世。
“在那個時候,什麼病都能奪去人之生命,尤其是癌症,猖獗得離譜,每每趁人在最年輕最有為最不捨得離去的時候來製造痛苦。外祖母是什麼病?我搜索枯腸也想不到那專用名詞,因該種病不再發,漸漸也湮沒不為人知。是什麼?外祖母去世那年,母親有多大?她說她很小很小,在唸書,是,幼兒班。一種很有趣的學習方法,孩子們共聚一堂,唱唱歌拍拍手,學單字以及畫圖畫,通常因為他們在家無聊,父母派他們去那裡找點歡樂。他們七歲便要正式入學。那年母親應該在七歲之前。不會是五歲,不會是現在吧。我驚恐的想。雙陽市這麼大,怎麼去找她們?“還不睡?”
是方中信。
我開了門。
“睡不著。”
“別想太多。”
我們在沙發坐下來。
“那位先生會替你想辦法的。”
“謝謝你。”
“謝我?”
“是,為我花那麼多時間心血。”
“喂,大家是朋友。”
“我一直詆譭你,對不起。”
“我也不見得很欣賞你,老嫌你不是冥王星公民。”
我們相視而笑。
“很不習慣吧。”他同情我。
“是,你看,我臉上忽然發出小疙瘩來,水上不服。”
他探頭過來細視,“你吃糖吃多了,虛火上升,這兩日來你最低限度吃下兩公斤的巧克力。”
“會有這樣的副作用?”
“自然。”
我懊惱,“真怕在你們這裡惹上不知名的細菌。”
他莞爾,“是,我們這麼髒這麼落後。”
我不作聲。
他問:“在你們那裡,是否已經全無黃賭毒賊?”
我支吾,“總而言之,比你們略好。”
他嘆一口氣,”抑或你根本不關心社會情祝?象一切小資產階級,住在象牙塔之中,與社會脫節,只掛住風花雪月?”
我微笑,“你呢,你又知道多少?對於低下層的悲慘生活,你難道又很關注?叫你描述八五年雙陽市貧民窟中之苦況,你是否能作詳盡的報告?你不過活在巧克力的甜霧中,與莉莉這樣的女伴打情罵俏。”
輪到他沉默,他說:“我也是社會活生生的一分子,社會也需要我。”
“是呀,”我說:“我倆誰也不要挖苦誰。”
方中信說:“換言之,我與你是同族人。”
我們緊緊握手,終於消除隔膜。
“你說你在圖書館工作?”
“唔,每天我聽兩本書,上午一本,下午一本,有時書本壞得令人昏昏欲睡,字句無論如何不入耳,簡直會反彈出來。”
“聽?不是看?”
“視力太吃重,所以用儀器讀出,孩子們特別喜歡,他們很愛聽書。”
“我明自,象無線電。”
“可是電臺盡播垃圾,書本可以自己挑。”我提醒他。
“嗯是。”
“老方——”“老方!”他怪叫起來。
我笑,“怎麼,不習慣?我不會象莉莉那般嬌嗲,我們是兄弟。”
他也認命,揮揮手,“你想說什麼?”
“在雙陽市要找一個人怎麼著手?”
“辦法很多,當然,先要看看你打算我的是誰。”
我沉默。
他一猜就猜著,聰明人即是聰明人:“你母親?”
“母親太小,我要找的是外婆。”
“你猜你外婆大還是你大?”他問。
聽聽,這種問題要不要命。
我答:“可能我還要大一點點。”
“她叫什麼名字?”他說。
我不知道。
我呆在那裡,我竟不知道。
“什麼,你不知道?太沒心肝,又不是祖宗十八代,可以有充分理由忘記,她是你的外婆!”方中信生起氣來。
“有幾個人可以一口氣說出他外婆的名字?”
“我可以。”
“你怎麼同,你祖上留下多少東西給你,你承受他們一切福份,當然要牢牢記住,而我外婆是一個最最可憐的女子,一早遭丈夫遺棄,又在二十多歲便罹病逝世,誰耐煩記住她的名字?”
老方拍案而起,“進步,這叫比我們進步?你們太勢利太可怕。”
他罵對了。
我羞愧地低下頭。太忙個人的前途、太自我中心,不但連外婆沒有注意到,甚至是母親也疏忽。
難怪她那麼寂寞,又缺乏安全感。
“怎麼,未來世界中,老人的地位降至零?因為有人工嬰兒,因為有青年營,所以更不需要老人?”他責備我。
我的心炙痛,“不,”我說:“社會鼓勵敬老,是我不好,我是涼血動物。”
懊惱要吐血。
為什麼不好好聽母親傾訴?並不是忙得完全抽不出空來,並不是沒有時間,為什麼隨她自生自滅?
“想呀,追思呀,她叫什麼名字?”
我悔極而笑,“或者我可以打電話問母親。”
方中信一聽,呵哈呵哈大笑起來。
一直談到半夜才睡。睡夢中隱隱聽見外婆叫我。
“愛綠,愛綠。”她有一張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面孔,聲音充滿憐愛。
如何會叫我愛綠?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如何會得入夢來?
醒來時淚流滿面。
一照映象器,看到自己臉容黯澹,黑眼圈,滿下巴小皰皰,嚇一大跳,怎麼會變成這樣?數天間就老了,這裡一年等於二十年,此刻的我,看上去真會比我的外婆老。
我忍不住鬼叫起來。
方中信衝進來,問道:“怎麼回事,做噩夢?”
“比噩夢更慘。”我用手掩住臉訴苦。
“你沒好好的吃,叉不肯好好的睡,唉,習慣就好了。”
方說。
“永遠不會,”我嗚咽。
“想起來沒有?”
“沒有。”
“今堂尊姓大名?”方中信問道。
“她姓鄧,鄧愛梅。”我說。
“你姓陸?”
“是。”
“你跟你父姓?”
“還有別的選擇?”
“當然,你可以隨母姓。令堂可能是隨令外祖母姓,你懂嗎?”
“你用白話文我就懂。”我白他一眼。
“喂,”他說:“我不過是想幫你。”
“你的意思是,照鄧愛梅三個字去找我外婆,可能永遠找不到?”
“對了。”
“那怎麼辦?”我愁容滿面。
“總有點蛛絲馬跡,仔細想想,又不是急事,看樣子,你起碼還要在此地住上一年半載。”
“閉上你的烏鴉嘴。”
“你又來了,從沒見過如你這般刁潑的女子,動勿動罵人。”他教訓我。
“對不起。”我氣餒。
他叫我用早餐。
這人似乎喜歡吃烤麵包。
製造半公斤麵包,把種植麥子、輾轉運輸、加工生產的消耗能量加在一起,大概需要三千加路里,而方中信吃下這半公斤麵包之後,所產生的勞動量,只相當予一個半加路里。
多麼瘋狂。所以象麵包那樣的食物,受淘汰是必然的。
最重要的是,它不好吃。
我連喝兩杯清水用來洗腸胃。
什麼都不慣,一切生活上瑣碎的習慣用具他們都沒有,他們所用的瓶瓶罐罐多得可怕,方中信的頭髮比我還長,光是用在頭髮上的用品有四五種,每天起碼花上半點鐘,還要用熱風烤,而結果不過如此。我不認為他是空前絕後的美男子,但話得說回來,他長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