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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迷宮神話

    清朗如洗,好一幕純淨明亮的星座之夜。流淌向遠方的銀河,深不見底,抬眼望去時,仿若被吸入了遠古的黑洞。

    海琴倒退了一步,真的只倒退了一步。眼前那幅被華麗玫瑰窗渲染出冷清色澤的哥特大廳,便變成了這樣一簾星宿。

    他的雙眼不聽話地凝滯。

    "怎麼……"

    海琴嘆了口氣,旋即做了和透一模一樣地選擇,向面前的來路衝了回去,以為只要一步,再前進一步就可以重新回到那間側廳。

    他依舊沒能成功,不過他沒有撞上那面茂密的喬木修建成的牆。他才有邁步的衝動,就一頭扎進了兩團軟綿綿的東西之間。

    什麼東西這麼軟,這麼有彈性,還溫度剛剛好,甚至還有一股子很淡卻很怡人的香味。又一次海琴沒來得及去完成他的思考,頭便被人提了起來,耳朵裡清脆的一聲:"啪!"頓時左臉火辣辣地痛起來。

    等他明白髮生了什麼,嘴巴早已經習慣性地罵了出來:"你瘋了嗎?女人!"

    "你才……"雪莉咬著牙齒,憋出兩個字,"色狼!"

    "色狼?"海琴捂著臉,經過了三秒鐘的邏輯推斷,他終於知道剛剛阻斷了他的去路丶把他的頭卡在中間的兩團軟綿綿的東西是什麼了。

    他想明白的同時,視線很自然地落在了雪莉說低不低丶說高也絕對不高的衣領開口處。耳邊忽地一陣厲風生起,海琴幾乎是本能地抬起手臂。

    "啪!"好響的一聲後,他的右臂也和左臉一樣火辣辣的了。

    "你瘋了!"

    雪莉咬著牙,又揚起了右手。這下海琴急了,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腕。雪莉左手又有動作,海琴沒辦法,又抓住了她的左腕。這下雪莉左右兩隻手都被海琴緊緊地抓住了。

    平時看不出來,關鍵時刻男孩子的力氣比女生要大出很多。雪莉使暗力掙扎,可她臉都憋紅了,還是沒辦法擺脫海琴的控制。

    "混蛋!"手上抵抗不了,嘴上還是不會認輸的雪莉聲音更大,音調更高,"大白痴!大混蛋!"

    "你這個女人有完沒完啊?"海琴真的火了,無緣無故被狠狠打了兩下,還要被她罵,什麼道理?他一運力,就把雪莉提著摁到了喬木牆上。

    雪莉根本掙扎不了,海琴看起來瘦瘦的,力氣怎麼這麼大?

    "你……要幹什麼?"這一句話喊出來,雪莉倔強的聲音裡已經下意識地出現了哭腔。

    "我。"

    海琴終於意識到他現在的動作有多越界,扣緊女孩子的雙手把她壓在牆上,貌似激情戲的俗爛開場都是這樣的吧。

    海琴鬆開雪莉,兩個人都鬆了口氣,意外地放鬆了許多,也沒剛才那麼劍拔弩張了。

    "你打我幹什麼?"

    "我打你,當然是……"

    沒有答完的問題,問方和答方都尷尬到了極點。

    "算了。"

    "我不計較才對。"

    更加尷尬……

    "喂,這是哪裡呀,朋克男?"

    "我怎麼知道?"

    這一次問答後,兩個人都從尷尬中走了出來,進入到了另一種極端感情中。那就是混雜了驚訝丶恐懼丶無奈丶憤怒和埋怨的疑惑。

    雪莉和海琴幾乎同時將目光投向了身後的喬木叢,兩個人的大腦裡跳出了和透當時一樣的想法,穿過去看看。

    雪莉挽起裙子想抬腿進去,冷不防身後有一個聽了就讓她生氣的聲音用聽了就讓她生氣的調調說:"省省吧,女人。"

    "女人怎麼了?"

    海琴輕蔑地掃過她身上過膝的毛呢百褶裙,丟出兩個字:"麻煩。"

    然後一低頭鑽進了喬木叢,並從裡面丟出一句語調更讓人生氣的話:"老實等我出來。"

    要我聽你的,猩猩統治地球了嗎?雪莉臉一歪,提腳要親自殺進喬木叢。卻不想就在此時,一隻手穿過她面前的喬木,又一次直接抵達了她的某個部位上。

    隨後那隻手的主人帶了一身的葉子從喬木叢中鑽了出來。

    "那邊跟這邊是一樣的,看來我們又進入什麼結界或者空間了。"海琴說完,猛見雪莉眼皮直跳,用帶血的目光看著他,再往下他看到自己的左手。

    "啪!"

    右臉終於還是來了一下。

    這次捱打總算理由明瞭,海琴只能忍氣吞聲。

    雪莉打完,不經意發現他衣服上好幾個地方都被尖銳的喬木掛出了口子,有一兩個地方隱約有血紅色。

    雪莉不是不明是非的女孩,但她就是不明白,即便是零她也能說出"謝謝",怎麼就這個傢伙不行呢?

    "又被你帶進陷阱了。"

    "沒人要你進來啊!"

    "你明明說你敢不敢,敢不敢。"

    "女孩子這麼逞強幹嘛!"

    "女孩子怎麼了?都什麼時代了,還會有你這樣的弱智大男人!"

    "什麼弱智……"

    "你就……"

    這一次周圍沒有其他人干擾,積累了許久的怨氣,能說的不能說的,一股腦兒兩個人都說了出來。直到他們同時發現現在這個環境不是拚命散發怨念的時候,才終於消停下來。

    "先想辦法出去。"海琴又一次如雪莉所說的很大男子主義地拿主意。

    "嗯。"雪莉卻第一次依順了他的大男子主義,也許是突然消失了吵架聲的迷宮中,她終於感覺到了那種異常的寂靜氛圍。

    時而風吹在樹葉上沙沙幾聲婆娑,時而泥下甦醒的小蟲吱吱幾次沉吟,時而腳下飽飲露水的青草鼾聲入夢,卻更加讓人感到心慌的寂靜。

    時間在麻痺神經的安靜中流水般劃過。

    轉眼,又是一牆茂密得不透風的墨綠。

    第五次,第五次走到了死衚衕。海琴沒有立即回頭,長時間在封閉的迷宮中轉來轉去,他累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願第五次面對雪莉失望責備的表情。

    他等待著雪莉的指責,一秒又是一秒,卻什麼都沒有。他轉過身時,雪莉已經坐到他腳邊的草地上。她也很累了吧!海琴注意到了她尖細的鞋跟,於是在她身旁一米遠的草地上也坐了下來。

    我也坐下來了,她就不會逞強繼續走了;我坐得這麼遠,她也會休息得安心一些……海琴憎惡地撇了一下嘴,有點不相信他也有這麼細心的時候,更有點對自己這麼細心地做一件這麼平常的事情感到莫名其妙。

    "給。"

    雪莉突然打破沉默,遞給海琴一支綠色的棒棒糖。

    海琴驚訝得不行,面孔卻努力維持癱瘓,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那支棒棒糖。

    清澀微苦的芳香滋味沿著他的舌苔一直滲透到身體的最底部。

    "什麼怪味道啊?"

    "我喜歡的味道!"雪莉不爽地回答,頭故意歪到海琴看不到的地方。

    "哦,挺好。"

    "嗯?"這回換成雪莉努力壓制驚訝,海琴把頭歪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了。

    "昨天的事。"

    "什麼事?"

    "吃飯的時候,還有後來的事。"

    "怎麼?"

    "也許是我那個了。"

    "哪個了?"

    "就是對不起的意思。"

    "哼……我早忘了。"

    兩個人的臉都望著完全背離對方的星空,但星空的奇妙就在於,明明是望著截然相反的位置,看到的卻是同一顆閃耀的星。

    "其實我也沒怎麼生氣。"

    "嗯?"

    "他們的確……唉……"

    雪莉嘆了口氣,用此結束了對族人們才開了個頭的評論,低聲道:"我沒生你的氣,你有時也不太惹人討厭。"

    "嗯,你也是。"

    "什麼?"雪莉突然大聲叫道,還一下子逼到了海琴面前。

    海琴完全不知道他這次又幹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說了什麼嗆辣椒的話,一臉的茫然失措。他不知道你可以說一個女人任性丶驕傲,甚至白痴,就是不能說她醜丶老,還有就是不討人喜歡。

    "你剛剛說什麼?"

    "你……也是。"

    "我也是什麼?"

    "你也是有不太惹人厭的時候的。"

    "平時我都很討人厭嗎?"

    "也沒有,就是有一點……"

    "有一點什麼?有一點討人厭是嗎?"

    "不,不,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

    雪莉句句緊逼,依舊茫然的海琴失口道:"是挺可愛的,可以了吧。"

    身體一下子就熱得發乾了,被他說成討厭怎麼還好過一些。雪莉咬著嘴唇,再坐下來,距離已經近到幾乎要靠在海琴身上了。

    "你離我遠點。"

    "明明是你靠過來的!"

    "你……"雪莉紅著臉瞪著他,"一點都不紳士!"

    "我本來就不是紳士。"海琴嘴又硬起來,"我也不想做紳士。"

    "我喜歡紳士的男人。"

    "我又沒要你喜歡我。"

    雪莉忽地安靜了,海琴不曉得這是暴風雨前致命的寧靜。他又一次在不經意間說了絕對不該對女人說的話。

    "我又沒要你喜歡我。"這不是說雪莉投懷送抱,還吃了閉門羹嗎?

    "海琴,在哥根霍夫暖房的那天,我看你時不時用手揉鼻子,為什麼?你有花粉症嗎?"雪莉語調超乎想像的溫柔,海琴孩子氣地扭著臉,沒有看見她吐字時眼間劃過的凜冽殺氣。

    "啊,是的,這都看出來了,你好細……"他正努力從他的狗嘴裡吐出點象牙來,忽聽到雪莉高聲笑道:"貝海琴!你知道這些喬木都是什麼嗎?百里香,今天你死定了!"

    一串高音詠歎,十里八鄉連迷宮隔壁的隔壁能開花的東西都開花了。濃烈而且黏稠的香味,抓著海琴的鼻子,瞬間就抓得他整個呼吸道火燒一樣地癢,一連串噴嚏伴隨著他的鼻涕丶眼淚,還有肺的痙攣爆發而出。

    海琴又痛苦又生氣,還自我感覺良好,完全不知道哪裡招惹到雪莉了。

    "你……對……我……用能力!"

    "呀哈哈哈哈!是的!哼……"

    "好!"

    雪莉的笑徹底激怒了"完全無辜"的海琴,他一手抱胸,一手揚起,雖然幾乎咳嗽丶噴嚏得不能開口,還是強撐著喊了一聲:"幽靈體,現形!"

    以低頻靈魂波存在的幽靈,在一般情況下是不能被人看見的。

    但海琴的能力就是感應不同低頻靈魂波,並能改變靈魂波的頻率。所以當他喊出這一句,所有能被他感應到的低頻靈魂波便齊刷刷地被調高到能被人類感知的波段了。

    如此,當他聲音落下……

    雪莉腳尖一涼,看到一個白森森被拉長成香腸型的老頭從她腳邊的地下鑽了出來,一邊慢悠悠地上升,還一邊對她招手微笑。這邊香腸老頭還有一隻腿埋在土裡,那邊白濛濛的又有什麼東西飄了過來。雪莉一看,是個缺三分之一的人腦袋,腦袋線一樣的一條牽著張抽乾了風箏似的人皮飛來飛去,同樣他也正對雪莉招手微笑。

    雪莉可沒心情跟他們招手微笑,她嗡地愣了半秒,下半秒就已經大叫著縮到了身邊的喬木叢旁。

    "你……咳咳……怕鬼……咳咳……哈哈……咳咳咳……"

    雪莉倔強地想要否認,冷不丁,耳朵邊的樹叢裡撲騰一下,跳出來一個無頭嬰兒。要強丶倔強頓時被她丟給了冥王星,一邊抱頭慘叫一邊衝海琴吼:"住手!好可怕!"

    "你……咳咳……先……咳咳咳……"

    "你先住手,你不是男人!"

    "我才……咳咳咳咳……"海琴還要趁勢說些什麼,忽然一條紅得離奇的線躍入了他的視野。

    一根通體鮮紅丶纖細丶絲一樣的線,粘連在喬木的枝條葉子上,彎彎曲曲沿著牆壁爬行,伸向迷宮通道的一方。雪莉抱著頭,手指的位置離那根線不足一釐米。她害怕地尖叫,身體抖動的剎那,眼看就要撞上那根線了。

    海琴不知道那根線是什麼,到底有沒有危險,他也沒去想。在瞬息轉眼間,他耳朵裡響起的只有兩個字:不要!

    "不要!"

    他大叫一聲,朝雪莉撲了過去,一手抱住她的同時,一隻手抓住了那條不明的紅線。

    鮮紅的線,觸覺卻是死亡的冰冷。海琴看著那條線,不禁後怕,為什麼這麼衝動去抓完全不明的東西,因為只有被他抓住才能確保不會碰到雪莉嗎?

    "你幹什麼?混蛋!"

    雪莉揚起手,眼看又是一個耳光,忽然她也看到了海琴手裡的紅線,抬起的手溫柔地落到了海琴的胸膛上。

    "這是什麼?"

    海琴張口就是咳,雪莉連忙收起了她的能力,讓那些細白的小花又重新睡了過去。

    "我不知道,好像是我無意中召喚出來的,似乎與這個迷宮有關。"海琴啞著嗓子道。

    雪莉沿著紅線向前看,它就像一個指示,在迷宮中指引出一條道路,道路的盡頭就算不是出口,也必然是特定的存在。

    "我看也是。我們跟著線走。"

    "嗯。"

    海琴點頭,四目交疊間,他和雪莉同時發現他們正深情相擁著,一個是經典的單膝跪地獨臂邀月狀,另一個全身依託於對方懷抱中就罷了,居然還將一隻手深情地撫在男方的胸膛上。

    開始又一次迷宮探險前,兩個人徹底地被自己打敗了。

    雪莉一直盯著海琴手中的紅線,海琴忍不住問她:"怎麼了?"

    開始探險後第一次有人說話,兩個人都慌得不知道望哪邊才好。過了一會兒,海琴聽到雪莉低聲地對他說:"那條線摸上去感覺怎樣?"

    海琴正在奇怪這個,按理說這條紅線是在他改變了靈魂波後才顯現出來的,那麼即使能夠被看見,能夠被他抓住,也應該跟抓住其他低頻波生命時的感覺一樣,不應該有抓住真實物體的觸覺。

    但這條線,握在他的手裡,儘管溫度低得可怕,卻有一種實實在在的觸感,微微有一點刺手,亞麻線的感覺。

    "有一點像亞麻線。"他有點顧慮地回答。

    "是嗎?"雪莉卻好像證實了什麼,對海琴說道,"你聽說過米諾牛的迷宮嗎?"

    海琴雖然不喜歡歷史和神話,但他卻為那些做過很多研究工作,雪莉一問,他便自然地流利回答:"當然知道,說的是有位國王叫米諾斯,因為他的兒子在雅典的阿提刻被人陰謀殺害。為了替兒子復仇,他向雅典的人民挑戰,叫他們每年供奉七對童男童女,送到在克里特島上他建造的一座迷宮裡。在這個迷宮的縱深處,他養了一隻人身牛頭的野獸,那就是米諾牛。"

    "嗯。"雪莉點頭繼續道,"後來雅典的國王愛琴的兒子忒修斯混在供奉的童男童女中,來到了迷宮,並在彌修斯國王的女兒阿里阿德涅公主的幫助下,用她給他的魔劍和線球,最終戰勝了米諾牛,走出了迷宮。"

    "迷宮和線?"海琴握線的手抖了一下。

    "你覺得這是巧合嗎?"雪莉問時,靠海琴更近了一些。

    "我不清楚,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條線的一頭是迷宮的中心,另一頭是迷宮的出口對吧?"

    "嗯。"

    "呃,剛才我們發現這根線的地方是一個死衚衕對吧?那麼線的一端是死衚衕,就不是迷宮的中心,那麼線的另一頭呢?是什麼?"

    海琴的問題讓雪莉由腳底涼到了喉嚨,與神話相連而生的聯想讓迷宮突然變得可怕陰森起來。

    "是我們想多了吧?"

    "不……不是。"海琴好像想到了什麼,對雪莉道,"你閉上眼睛。"

    "我為什麼要閉上眼睛?"

    "因為我要把這裡所有的不可見的靈魂波全部調出來看一看,我怕又會召喚出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你又想嚇我?"

    "我不是要嚇你。"說著,海琴擋到了雪莉身前,"我是要看一看還有沒有我們沒有注意到的東西存在。"

    "哦。"

    應允後,雪莉聽到了海琴的呼喚聲,她猛地一縮,閉上眼睛的同時害怕地蜷縮起了身體。不過旋即她就感受到了可靠和安心,海琴很霸道地挽住了她的肩膀,雖然依舊沒有得到她的允許,不過這一次她原諒了他。

    "可以了。"

    雪莉半信半疑丶不安地將眼簾打開一道縫,馬上雙目就被看到的畫面強行撐大了。

    墨綠的喬木牆上交錯並行著十多條鮮紅的線,每一條都指向同一個方向,而每一條都來自於不同的通道。

    "好多線,不是一條。"

    "而且每一條來源的通道都不同。"海琴沉思道,"我想它們的一邊都是死衚衕,而另一邊共同指向迷宮的中心。"

    "迷宮的中心到底有什麼?"

    "延著這條線走下去不就知道了。"海琴楊了下眉毛,"你怕嗎?"

    "才不會!"雪莉道,"我是擔心你不行。"

    "我怎麼會不行?"

    "汗都出來了,還嘴硬,用能力是很耗體力的。"

    "不要你管。"海琴嘴依舊硬,嘴角卻有不易察覺的微笑,非常甜蜜。

    雪莉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深究,兩個人隨著線的指引,一步步向迷宮深處探去。

    越向裡走,牆上的線就越發地密集,更多從支路上引過來的紅線,縱橫交錯互相糾結著攀爬在牆壁上。稠密的紅色,彷佛把組成牆壁的喬木都捆綁束縛了起來。走到一個拐角的地方,海琴看到身體兩邊的牆壁都看不到墨綠的顏色了。滿目都是刺眼的紅,血一樣地橫流充盈了牆壁,像砒霜中毒後看得清每一條毛細血管丶鮮紅的人的胸膛。

    他有一種異常的感覺,這些線的源頭就在拐角後的地方。

    雪莉看到他停了下來,緊緊地靠在他的身邊,注視著他的臉。星光下,海琴栗色的眸子,依舊堅定,充滿攻擊性,這是他令人討厭的根源,也是他區別於一般男孩的標誌。有這樣的眼睛,這樣的眼神的人一定是死到臨頭也不會低頭的戰士,但此刻海琴的眉間卻有不屬於他的猶豫,好像在顧慮著什麼人。

    在顧慮我嗎?雪莉猛地給了他一拳:"混蛋!我神血值比你高呢!"

    "呃。"海琴緩過神來,下意識的表情證實了雪莉的猜想。

    "你感覺到那個東西就在後面嗎?"

    "是的。"海琴回答後,目光終於在那次尷尬後,再一次落在了雪莉的眸子裡。

    "那還等什麼,管它是什麼怪物!米諾牛丶美杜沙,別猶豫啊!海琴!"

    走過被紅線佔滿的拐角,呈現在海琴和雪莉面前的不是傳說中的米諾牛,也不是更可怕的怪物。

    紅色的線從牆壁上傾瀉下來,流溢到柔軟的草坪上,並匯聚成一條條溪流一般的粗線。粗線的源頭是更為巨大的紅流,而且海琴和雪莉尋找過來的這條通道只是八條於迷宮中心交匯的紅流中的一條。

    八條鮮紅滾動的粗大紅流,蛇一樣交纏在迷宮中心的圓形祭壇上。在它們的正中間,是一個纖弱蒼白的少女的軀體。

    比少女的四肢粗大許多的紅流勒緊了她的脖子丶手臂丶腰和雙腿,盤繞著,彷佛鎖鏈,又彷佛噴著熱氣的蛇。奇怪的是,紅蛇中央的少女,表情卻是一種近似麻木的平和。

    正是這種與她的處境極其牴觸的平和,掩蓋掉了她身體發著冷光的蒼白丶血液飛濺在金髮上留下的深棕以及那些彷佛還在移動的繩索讓人膽寒的鮮紅。那笑竟是如此恐怖。

    "你是誰?"問過後,海琴才想起遊魂是不能說話的,除非得到他的引導,於是他把同樣的話在心裡對少女又說了一遍。

    少女將頭一偏,望向了他和雪莉。

    海琴聽到一個聲音在他的肚子裡對他說:"我是阿里阿德涅公主。"

    "阿里阿德涅公主!"海琴驚訝地複述了出來,這正是在米諾斯的迷宮中幫助忒修斯戰勝了米諾牛的那位公主的名字。

    "阿里阿德涅公主?米諾斯的迷宮!"雪莉拉住海琴問,"她是阿里阿德涅公主,她告訴你的嗎?"

    "嗯。"海琴說完,又聽到了公主對他說,"你們是誰?是來救我的嗎?"

    "救你?你真是阿里阿德涅公主,是誰把你召喚出來,束縛在這裡的?"海琴問完,公主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說,"當我醒來時,我就在這裡了,被我的線團束縛,怎麼也出不去,這也許是……"

    海琴感到她有什麼話沒有說完,雪莉不知道公主對海琴說的話,連忙問他到底怎麼了?

    海琴告訴她:"有一些人因為生前有強大的念,在死後,並不會隨著時間逐漸轉化為神的原力,重新投入自然循環。他們會在世界上游蕩,會以為自己還活著,死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場夢。阿里阿德涅公主告訴我,她醒來時,就已經在這裡了,被人用她的線團束縛著。也就是說有人捕捉到了阿里阿德涅公主的遊魂,將她封印在這裡,用她的靈魂力支撐起這個迷宮,她就是這個迷宮的核心。"

    "那麼她知道迷宮的出口了嗎?"

    海琴沒回答,將目光移向了公主。

    "是的,束縛我的人告訴我,我就是這個迷宮的支撐,解放我迷宮就會瓦解。"

    "解放她,迷宮就會瓦解。"海琴複述道。

    "解放她,什麼意思?"

    "解放她的意思就是淨化她的靈魂。"

    "淨化她的靈魂?"雪莉有點不明白,"她的靈魂有需要淨化的地方嗎?"

    拉斐爾一族雖然也擁有同樣淨化靈魂的力量,但他們基本上沒有運用過,所以雪莉對這個並不那麼瞭解。她認為需要淨化靈魂的應該只有那些可怕的兇靈。

    "我才說了,一般的人死後,靈魂力很快就會被分解掉。能夠被召喚控制的都是那些對生時的記憶有強大的唸的遊魂。淨化靈魂,所說的就是完成它們的念,或者直接用能力分解掉他們,使他們重新投入原力循環。"

    "你要怎麼做呢?"

    海琴側過頭,奇怪地盯著雪莉。雪莉連忙解釋:"拉斐爾一族很少用這種……"

    "我知道。那群老混蛋,你不用說。"

    雪莉點頭,心中好一陣溫暖,但身體的感覺卻越來越冷。她很快意識到這冷絕對不是自然產生的,再看海琴的手臂上已經泛起了淡淡的白霜。

    "你要幹什麼?"

    "直接分解掉她,摧毀迷宮啊。"海琴果決得絲毫沒有罪惡感。

    "你怎麼這麼殘忍?不是說還可以通過完成她的念來淨化她嗎?"雪莉激動地抓住了海琴的雙手,白色的霜頓時侵入了她的皮膚。

    "瘋子!我會傷了你的。"海琴忙收回了能力,寒氣反噬他的身體,他猛地咳了好幾下。

    "對不起。"

    再多的怨氣也被這一句話以及雪莉水汪汪的黑眼睛化掉了。海琴撇了下嘴:"說得簡單,你怎麼知道如何去完成她的念,你以為她自己會說嗎?越是深的念,人類就越不能自我感知啊!這就跟愛到最深處就感覺不到愛是一個道理呀。"

    說完他臉就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臉紅什麼,他也越來越不能自我感知了。

    "這個……我也許知道。"

    讓海琴驚訝的是雪莉的回答,還有她回答時莫名憂傷的眼神,幽幽的複雜難懂。

    雪莉向少女走了過去,海琴趕忙拉住了她,她遲疑了一下,叫海琴放心。但海琴的表情說明他是死都不會放心的,他就是這樣一個固執到討厭的男生,這輩子變不了了。

    於是,雪莉又走回了他的身邊,開始跟他複述那個遙遠的神話。

    神話中英雄為了拯救雅典的人民,孤身來到迷宮。而公主為了愛情,違背了她的父親,用屬於男人的神劍和屬於女人的線團幫助了英雄,殺死了怪物,拯救了雅典,也成全了自己的愛情。

    這個神話正是在迷宮中行走時,他們所說到過的那個米諾牛和米諾斯迷宮的故事。

    海琴不明白雪莉為什麼要向他複述這個故事。不過他沒有打斷雪莉,靜靜地聽她慢慢講完才說:"我知道這個故事。"

    "我知道你知道這個故事,但是你一定是從書上看到的這個故事,是不是?"

    海琴確實是通過看希臘神話才瞭解這個故事的,他不解地點了一下頭。

    "可是我不是。"

    "你,怎麼不是?"

    雪莉道:"我很小的時候,負責照顧我的是族裡一位最老的巫女,她跟我說過很多神話故事,和書上記載的都有不同,其中就有這個。後來族裡的人告訴我是她老糊塗了,但我覺得也許她說的才是真的。"

    "為什麼照顧你的人不是你……"海琴狠命打住,轉口說道,"說說這個故事另外的結局吧。"

    雪莉看著他,澄清的眼眸裡似乎泛起了一陣漣漪,深呼了一口氣後,她才繼續說道:"故事的結局,非常的不同。"

    她開始講述故事不同的結局時,那種奇異憂傷的表情又佔滿了她的眼睛。看得海琴的心也沉了下去。

    "忒修斯殺死了米諾牛,到這裡,之前的經過和神話中都是一樣的。不一樣的是後面。忒修斯沿著線開始往回走,走著走著,他的線斷了,斷頭上是令人絕望的焦黑。有人燒燬了線,因此,就算殺死了米諾牛,忒修斯還是迷失在了迷宮中,再也沒能走出去。所以愛琴國王才會跳海,因為他的兒子是真的死在了他鄉。"

    "線被人燒燬了?誰?"

    "你不會相信的。"雪莉搖著頭,海琴幾乎要制止她繼續說,因為雪莉還從未在他面前如此脆弱過。

    "是阿里阿德涅公主親手燒燬了線。"

    "阿里阿德涅公主!"

    地上的紅線猛地顫動了一下,線的中央,阿里阿德涅公主的臉上露出撕裂般的痛苦。那些記憶疼痛之深,刺激得她都能感受到她本不能感受的人類語言了。

    "是這樣的,果然是這樣的!"雪莉驚呼道,"果然是公主你親手燒掉了忒修斯活著出來的希望嗎?因為受到了魔鬼的蠱惑,你以為迷宮中並不存在米諾牛,而是存在另一個天堂般的伊甸園,而你的忒修斯進去之後就投入了其他女人的懷抱,對你不忠,你手中的線也就變成了你期望與絕望交織的源泉。燒掉它,你才能從痛苦中解脫?所以你燒掉了,燒掉了你和他的希望,也讓自己徹底絕望,是這樣的嗎?"

    海琴立即將雪莉的質問向少女複述了一遍,並努力去聽她的回答,但他聽到的只有一片嗚咽聲,那樣輕,卻異常的哀傷。

    "她說了什麼嗎?"雪莉問。

    "沒有,她一直在哭。"海琴聽了一會兒,接著說,"她不會對我說什麼了,我想,她會這樣一直哭下去。你不是說你知道如何完成她的念嗎?你告訴我方法,我來替你完成。"

    "嗯。"雪莉陷入了沉思,許久雙唇都艱難地緊閉著。

    "海琴,你幫我把這些話告訴她。"

    "什麼話?"

    雪莉攀著海琴的肩膀,踮腳在他的耳邊耳語了幾句。

    複雜的表情在海琴眉間不停翻滾,等雪莉說完,他望著她,她對他肯定地點頭,目光堅定。

    海琴將視線從雪莉的眼睛上移開,雖然十分疑慮,但他沒有猶豫便在心裡對少女複述了雪莉要他轉達的話。

    公主的神情又一次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彷佛一個結在解開前鬆動一些,卻變得更加混亂。

    海琴緊緊地盯著她,他已經沒有了疑慮,交鋒到關鍵的時刻,疑慮就是致命的,他明白這個道理,這個時候他只能完全相信雪莉。

    突然,極度擴張的光在公主的瞳孔中掙扎翻騰出來,雪莉再也不能保持沉默,大叫道:"是真的!我們拉斐爾一族是整個歐洲大陸唯一流傳到今的光明家族,我的話你難道不相信嗎?"

    少女的口張合了兩下,雪莉聽不見她的聲音,但此時她已不需要海琴的翻譯,她想她知道少女在說什麼。

    "去吧,不要再為他傷心了。"

    細小的崩崩聲在四野中不絕響起,密密麻麻,好像是許多泡泡瞬間爆炸,又好像螞蟻從四面八方湧入。鮮紅的碎片在聲音匯聚成波浪的咆哮聲後,飛騰而起,似被狂風襲擊的玫瑰花田,斷裂成滿天的紅色碎片,升起丶消失入無底的黑夜。

    少女身上的白色長裙在獲得自由的剎那綻放開來,彷佛一朵初開的茉莉花。但只是一眼,它也碎了,化成一片一片的白色,融解了一樣,帶著少女最後的笑容一起消失了。

    終於什麼也沒有了,兩個人面前只剩下一片寂靜的深綠。

    "這是……成功了嗎?"

    "這是成功了。"海琴轉過頭看著雪莉,"你成功了。完成了她的念,讓她安心被解放了。"

    "為什麼?"海琴隨後問,"為什麼你要我告訴她,忒修斯的確是在迷宮中找到了別的女人和伊甸園,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從沒有想過要出來?這是真的嗎?"

    "這不是真的,忒修斯死了。"雪莉默默道,那種無奈的憂傷又出現在她的眉間。

    "但只有這樣騙她,她才會安心。只有知道忒修斯最終還是得到了幸福她才會安心離去。"

    "這樣不會讓她的憎恨更加激烈嗎?"

    "不會。"

    "為什麼?"

    "因為牽絆住她的東西並不是恨啊!"雪莉有些激動,"你看她的樣子,看我說出故事真正的結局時她臉上的表情。她在責備自己,千百年來不曾停止,因為愛得太深而傷得更深的責備。她因為這種責備留在這裡,幾千年,直到遇上我們。所以唯一可以解脫她的就是讓她不再責備自己,而這就只有讓她知道忒修斯最終還是得到了幸福。因為——真正牽絆住她的是愛啊!"

    "是愛嗎?愛?人……真奇怪。"

    "是啊。"雪莉笑道,忽然感覺到了手上的溫暖,原來他們的手一直緊緊相連。

    人真是很奇怪。

    兩個人牽著手站在星空下的花園,一時間忘記了所有,只有風波過後平靜的欣慰。但不多久,兩人就意識到了蹊蹺。

    如果這個迷宮的支撐者是阿里阿德涅公主,那麼在她被解放後,迷宮也應該出現對應的變化,可是這裡什麼事也沒發生。

    就在這時,海琴看到了一雙眼睛,打了霜丶藍灰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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