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貿易公司雖然只是一間中型機構,人事傾軋也已經很厲害,張美宜年紀輕,經驗淺,自然看到許多不順眼之處,不過聰明的她迅速學會了幾道明哲保身的要竅,像事不關已,己不勞心,一問搖頭三不知之類,故此與同事相安無事。
最重要可能是她家境富裕,重視工作,可是不緊張薪水,所以得到一點額外尊重,越是這樣,上司越是先升她,因為都覺得張美宜沒有壓迫力,性情可愛。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像美宜那麼幸運,討人喜歡,與她同時進宇宙的古家梅就遭遇相反。
古家梅是個很奇的例子,進公司時與美宜同級,但是年紀大了一大截,衣著樸素,沉默寡言,甚受冷落。
中午吃飯從來不出去,獨自坐在辦公室吃三文治,美宜喚她:“來,出去走走”,她總是婉拒。
叫過幾次,同事已經不耐煩,漸漸不予理睬。
美宜夠豪爽,時時請客,日本菜、法國酒,有事沒事,買了大盒巧克力蛋糕整間公司傳遍,古家梅剛相反,那麼久了,從未有任何表示。
美宜覺得這是個人習慣,無可厚非,但是其他同事都不喜歡古家梅。
她拒人千里,人也拒她千里,距離越來越遠。
只有美宜,無所謂,絕對不怕冷麵孔,因勸古家梅:“同事朝晚見面,感情融洽點好辦事,你說是不是。”
古家梅不語,隔一會兒才說:“美宜,我見你是真正以誠待人,才多講幾句,實不相瞞,我家中有久病的母親需要服侍,抽不出時間同你們一起玩耍,薪水大部分需要付房租,沒有能力負擔娛樂費用。”
美宜聽了,為之惻然。
若不是工作態度認真,相信公司早已請走古家梅。
饒是如此,美宜連升兩次,還未輪到古家梅。
那樣委屈,換了是美宜,早就到別的地方去做,可是古家梅仍然緊守崗位。
五月她放了兩個星期長假,說也奇怪,回來的時候,整個人變了。
從那個時候開始,古家梅臉上老是掛著一個笑容,無論什麼時候叫她,她一抬起頭來,總是在笑。
只有美宜一人覺得蹊蹺,那笑臉有點生硬,有點勉強,完全不屬於古家梅,好似一層過厚的粉,浮在臉上。
可是其他同事不覺不妥,認為古家梅終於妥協,樂意親近同事。
美宜、心裡難過,本來她很佩服古家梅那獨行獨斷,不理他人的脾性,沒想到寡不敵眾,最終也不得不成日虛偽地笑。
一日上司為小事大發雷霆,他們那組人人吃不了罵,臉色孤寡,只有古家梅還能邊微笑邊答“是,是”,美宜覺得毛骨悚然。
可是上司大為讚賞:“古家梅,只有你一人無異議,這個計劃,就由你來辦吧。”
三個月後,古家梅也升了級。
美宜悄悄問她:“你幹嗎老是笑?”
古家梅笑答:“江湖上有句老話,叫伸手不打笑面人。”
“已經升級了,不用笑得那麼頻頻。”
“不妨不妨,多笑多升。”
生活能把一沉默寡言的人逼成這樣,真是厲害,美宜無話可說。
只見古家梅逮住機會,笑著跟在上司身後進進出出,儼然成為半個紅人,眾同事恐她會竄出來,對她也不敢像起先那麼冷落,漸漸與她有說有笑。
只有美宜一人始終覺得那笑臉突兀,難看。
她倒是反而與古家梅疏遠了。
唯一不變的,是古家梅對工作認真的態度,上班,她比別人早到,下班,比別人晚走。
終於捱出病來。
三天不見古家梅上班,美宜到處打聽。
人事部告訴美宜:“她進了醫院。”
美宜甚為關注,“什麼病?”
“肺炎。”
美宜立刻決定去探訪她,想組織同事一起探病,大家卻推辭,“我們同她不熟”是最多人用的籍口。
美宜無奈,只得買了水果一人成行。
那日天氣甚差,下大雨,叫不到計程車,公立醫院又不便停車,幸虧美宜身邊有的是觀音兵,一於託人接送。
古家梅在二樓大房間休養,美宜找到病床,悄悄坐下,古家梅揹著她睡,美宜耐心等她醒來。
半晌,她稍微蠕動一下。
“家梅、家梅。”
古家梅轉過身子,睜開雙眼,“美宜,你來了。”
“我斟杯水給你。”
“謝謝。”她掙扎著起來喝水。
美宜心中難過,“你沒事吧,幾時出院,這些日子,誰代你照顧伯母?”
“多謝你關心,有一好的鄰居看顧家母,醫生說我一兩日即可出院。”
幽暗的光線下,美宜這才看清古家梅瘦削的臉,她雙眼深陷,面無神色,卻仍然在笑,那笑容異常詭秘,使美宜打一冷顫。
美宣握住她的手,“家梅,這裡只得我同你,你也累了,何必還要笑?可以停一停了。”
古家梅──笑容不減,“你以為我在笑?”
美宜一怔,不是嗎,雖然這笑比哭還難看。
“美宜,我知道只有你一個人真心對我好,我坦白對你說了吧,這不是我在笑。”
“不是笑是什麼!”美宜嚇得站起來。
“五月份,我放了兩個星期假,記得嗎?”
“是呀。”這又有什麼關係?
古家梅嘆口氣,“我到矯型醫生處,做了這個笑容。”
“嘎?”
“把臉部肌肉稍作修改,將嘴角往上拉,做了這個討人喜歡的假笑臉,美宜,這是一隻面具呵,我要設法生存,我不能再失敗了,美宜,我終於升了級,記得嗎,伸手不打笑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