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會往回想。
思潮一直飛回去,飛回去,去到老遠老早的悲歡離合,甚至去到年輕時一個美麗的五月早晨。
回憶通常苦樂參半,對一般人來說,最遠的追思不過是去到童年,六七歲模樣,不甚懂事,卻擁有無限寵愛,時常為很小的事情,像一顆水果糖或一枝鉛筆,磨在祖父母或姑媽舅舅之類的身邊大半天,最後,總能得到他所要的東西,這是童年的精華:不勞而獲。
吳珉珉的記憶與眾不同。
她的記憶始於三歲,甚或更早。
她記得坐在嬰兒車裡,由保姆推到公園去,那是北國的冬季,天空灰藍色,樹枝枯乾,她示意想走,保姆總是哄她:“乖乖坐著,別動。”
即使還是幼嬰,珉珉心裡很清楚,她與保姆每天離家出來公園小憩,是父親的意思。
因為每天這個時候,母親醒來,一定要摔東西罵人。
珉珉記得一切。
她記得淚流滿面的母親一會兒把她抱到身邊,絮絮地訴若,一會兒又用力推開她,使她摔交,她若坐著,母親會叫她站,她若站在母親身前,又嫌她擋著視線趕走她。
珉珉總是呆呆的,不知怎麼樣才能叫大人開心,她希望看到母親臉上的笑容,偶爾稱讚她一句半句,但是從來沒有。
其餘的時間,她坐在房間裡,與保姆作伴。
房間中央有一張小書桌與相配的椅子,珉珉常常坐著用鉛筆學寫阿拉伯字母。
起火那一天,保姆不在她身邊。
珉珉看到牆壁上火紅色影子亂竄,背脊有炙燙感覺,她轉過頭來,向房門口看去。
保姆這個時候衝進來,用一條溼毯子矇住她的頭,把她搶出去。
她記得曾經把這宗慘事告訴好同學莫意長,意長想了想說:“你並沒有記憶,事後大人把事情經過同你說了,你才把想象同事實連結在一起,編成回憶。”
不,事後完全沒有人再同她提及這宗可怕的意外,他們都希望年幼的她不留回憶。
但是不可能,她清楚地知道母親葬身這場火災。
消防員與警察同時趕到,立刻展開救亡工作,看熱鬧的鄰居大叫:“有個孩子在裡邊,有個孩子在裡邊!”
保姆已經驚呆,待眾人提醒,才想起手中抱著的毯包裡有一個孩子,解開來,露出珉珉的面孔,大家鬆一口氣。
珉珉沒有哭泣,她看向災場,木製平房已經燒得通了天,灰藍色天空有一角被映得血紅。
太遲了,母親在裡邊。
珉珉用雙臂扣緊保姆的脖子。
她聽得保姆對警察說:“是太太放的火。”
警察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太太的精神一直非常困惑,”保姆激動地答,“她好像想毀滅一切:她自己,這個家,與家裡每一個人。”
聽到這裡,意長緊緊皺著眉頭,“不可能,保姆怎麼會這樣形容你的母親,她只負責帶孩子,還有,三歲的小童,不會明白毀滅的意思,一切都自你的想像而來,你不應自尋煩惱,失火是一項意外。”
為了證明她所說不誤,意長找來三歲的小侄兒,把一個乒乓球交他手中,對他說:“毀滅它。”
小孩把球往嘴裡塞去,意長大叫一聲,怕他吞下窒息,連忙把球搶回來,那孩子驚天動地般哭起來。
意長問:“看到嗎?三歲孩兒能做的不過是這些。”
珉珉不再意圖說服意長。
深夜,她坐在漆黑的宿舍房間裡,獨自沉緬在回憶中,只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她清楚地記得發生過什麼。
當她父親自大學裡趕回來,火已救熄,災場只餘一堆瓦爍。
珉珉被安放在朋友家中,數日後,她參加了母親的葬禮,手中執著一束花,預備獻給母親。
她轉過身,抬起頭輕輕對保姆說:“她從來沒有笑過。”
保姆甚為震驚:“什麼,你說什麼?”三歲孩童怎可能有此慨嘆?
她父親伸手過來,“我來抱你。”他以為她想看得清楚點兒。
保姆退後一步,像是害怕的樣子,隨後就辭職。
吳家父女繼續在朋友家寄住。
蘇伯伯是父親的同事,蘇太太沒有孩子,看到珉珉,蹲下來笑問:“這位小公主叫什麼名字?”
珉珉立刻就喜歡她,加快腳步走到她身邊,讓她抱住她。
蘇伯母身上有股清香撲鼻的氣味,珉珉覺得安全極了。
他們寄居在蘇家頗長一段日子。
在這三五個月期間,珉珉記得她一直可以享用新鮮食物與乾淨衣服。
蘇伯母也把她當親生孩子似的。
珉珉記得她的樣子:身材瘦削高挑,鼻子上有幾顆雀斑,在家也打扮得整整齊齊。
她替珉珉置了一大堆玩具,有一個金髮洋娃娃,穿大紅色紗裙,最為珉珉喜愛。
蘇伯母跟珉珉說:“它叫桃樂妃。”另外有個玩具狗,“它是吐吐。”什麼都有名字,蘇伯母也像個孩子。
她同珉珉的父親說:“吳豫生,本來我已經決定不要生育,直至見到你女兒,”又同丈夫說:“蘇立山,我也要一個那般可愛的孩子。”接著咭咭地笑起來。
珉珉聽到她父親說:“過了年我們也該回家了。”
蘇氏夫婦甚為意外,“回香港?”
珉珉看見她父親點點頭。
“哎呀,”伯母說,“我不捨得珉珉。”
“她阿姨願意照顧她,我考慮很久,覺得可以接受這個建議。”
蘇伯母現出寂寞與無奈的神色來,珉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蘇伯母感動地問珉珉:“你也不捨得我?”她一直把珉珉當小動物,不知道孩童也有思想理解能力。
過一會兒,蘇伯母又說:“也好,香港天氣暖和點,你也可以乘機離開這塊傷心地。還有,多倫多這樣的地方,也實在不能夠把它當一個家。”
蘇立山在這個時候嚷:“女人,一天到晚,就是抱怨抱怨抱怨。”
珉珉沒有看見她父親笑。
後來她才知道,一個人如果傷透了心,就很難笑得出來。
他們就要走了,珉珉十分留戀蘇家的麵包白脫布丁,她希望香港阿姨也有這樣的好廚藝。
就在他們要乘飛機離去的前一個星期六下午,蘇立山要去看球賽,他妻子說:“把珉珉也帶去吸吸新鮮空氣。”
“球賽三小時那麼長呢。”
“一個鐘頭可以回來了。”
蘇立山無奈,“專制呵,”他同老同事說,“我是標準的老婆奴。”
他抱起珉珉,先把她父親送到大學去收拾東西,然後開動車子,把珉珉載往球場。
車子在半途停站。
珉珉剛警惕地抬起頭來,已經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笑著過來拉開車門,她是誰?
少女看到珉珉也問:“噫,這是哪一位?”
蘇山立說:“敏玲,把小孩抱著坐。”
少女把珉珉抱在膝上,“你叫什麼名字?立山,我不知你有女兒。”她笑。
蘇立山忙著把車子調頭,百忙中,少女探過身子去吻他的臉頰。
蘇立山說:“給人看到了不好。”
少女不悅,“遲早會叫人知道,明夏畢業後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擇。”
蘇立山說:“再給我一點兒時間。”他伸出一隻手去握住她的手。
少女轉嗔為喜,在珉珉耳畔輕輕說:“聽見沒有,他選我呢,他不要你。”
珉珉記得她抬起頭來,看著對方。
少女變色,“立山,你看這孩子的眼神,像是要射透我的心呢,她聽得懂我們講話嗎?”
“除非珉珉是天才,”蘇立山說,“珉珉對不對?”
然而少女已經受了震盪,一路上她沒有再說什麼。
球賽中蘇立山買了爆谷大家吃,這個叫敏玲的少女一直注意珉珉舉止。
她問珉珉:“你看得懂這場球賽是不是?”
珉珉還沒有回答,蘇立山已經說:“胡敏玲你怎麼了?”
“立山,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孩,你看她神情多妖異。”
“我不准你那麼說,好了好了,我們走吧!”
“這到底是誰家的孩子?”
“英國曆史系吳豫生教授的女兒。”
“吳教授?吳太太她——”敏玲臉上變色。
“別再提了,來,走吧。”蘇立山抱起珉珉。
“立山,大家都知道吳太太是怎麼一回事。”
“敏玲,過去的事不必再提。”蘇立山再三阻止女友在這個題目上做文章。
風來了,蘇立山解下圍巾,輕輕矇住珉珉的頭擋風,抱著她急急向停車場走去。
珉珉的視線受阻,耳邊像是聽到有人吆喝:“二樓左邊第一間房間裡有人!”
她母親困在裡邊。
珉珉鼻端嗅到一陣木焦味,她雙臂緊緊抱住蘇伯伯的脖子,終於圍巾被輕輕掀開,珉珉發覺她已坐在車子裡,停車場另一頭有人在大鐵桶裡生火取暖,焦味就從那裡傳來。
她聽得懂每一句話,記得每一個細節。
胡敏玲怪不自在地說:“立山,你已為這個孩子著迷。”
蘇立山笑答:“被你看出來了,我一直不曉得嬰兒原來是這麼可愛的小動物。”
胡敏玲說:“你的妻子不能給你孩子。”
蘇立山不出聲。
胡敏玲說下去:“我可以。”
蘇立山說:“得了,敏玲,今天你太過分。”
“她已經遍訪名醫,她已經打算放棄,對不對?”
蘇立山把車停下來,“即使我離開她,亦斷然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他讓她下車,載著珉珉回家。
蘇太太出來迎接他們。
她問珉珉:“球賽好看嗎?”
珉珉點點頭。
蘇太太微笑說:“你長大之後,一定是個不愛說話的女子,
蘇立山在一邊聽到了轉過頭笑道:“追死人。”
第二天早上,男人都出去了,只剩蘇太太與珉珉。
電話玲響,蘇太太過去聽,她與對方說:“蘇博士在實驗室。”
她回座繼續剝橘子給珉珉吃。
珉珉忽然說:“胡敏玲。”
蘇伯母一怔,“你怎麼知道是她?胡小姐是你蘇伯伯得意弟子。”
珉珉看著蘇伯母,驀然清晰地說出來:“遲早會叫人知道,明夏畢業後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擇。”
蘇太太一聽,臉色猛變,她站起來,撞翻了茶几。
珉珉猶如一隻學語的鸚鵡,她記憶好,把大人所說過的話一句不改地重複出來,聲音稚嫩,一如胡敏玲扮嬌時做作的腔調。
蘇太太渾身寒毛豎起來,這情況太詭異,她驚怖莫名,“珉珉,你從哪裡聽來?”
珉珉繼續學下去:“聽見沒有,他選我呢,他不要你。”
蘇太太完全明白了。
她雙手簌簌地抖,輕輕地,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語:“他們一直瞞著我,她常常來這裡找蘇立山,就在我家裡,當著我的臉侮辱我,難怪她嘴角常帶輕蔑笑意,原以為她看不起家庭婦女,現在我明白了。”
珉珉靜靜看著她。
“告訴我,珉珉,這是幾時的事,昨天?”
珉珉點點頭。
“胡敏玲與你們一起去看美式足球比賽?”
珉珉點點頭。
“呵,都通了天了,就把我一個人瞞在悶葫蘆中。”
珉珉還不罷休,她學下去:“你的妻子不能給你孩子,我可以。”
蘇太太如墜冰窖,兩頰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動,過了一會兒,她伸出雙手,按住面孔。因為她發覺眼淚不受控制,濺得到處都是,她怕嚇著珉珉。
蘇太太像一切人一樣,低估了三歲半的珉珉。
這孩子與別的孩子不同,她自出生以來,便看慣了成年人的眼淚。
蘇太太喃喃道:“珉珉,你不會對我說謊,孩子不會說謊。”她把她緊緊抱在懷中。
她失聲痛哭,一如珉珉的母親。
珉珉擁抱著蘇伯母。
下午,蘇太太把珉珉抱到小床上,強顏歡笑,“你該午睡了,伯母也去眠一眠。”
珉珉醒來的時候,一屋都是人。
她自小床爬下,也沒有人注意,她看到蘇伯伯與她父親憔悴地無語相對。
救護人員把蘇伯母抬起,放在擔架上。
珉珉走過去看到她雙目緊閉,抬起頭問護士,“她還醒不醒來?”
護士大吃一驚:“這小孩自什麼地方走出來?”
她父親連忙過來抱起來。
她問:“伯母還醒不醒來?”
吳豫生沒有回答,與蘇立山一起跟車到醫院。他們在急教室外等候。
蘇立山面色死灰,“她不知道如何發現的……她與胡敏玲通過話,敏玲承認一切……沒想到……”
吳豫生責備她:“你做得這樣明顯,分明是怕她不知道,你並無忌諱。”
蘇立山掩面哭泣。
珉珉聽得她父親深深嘆息。
蘇立山說:“我錯了,我一手毀了這個家。”
珉珉看著他,只希望蘇伯母會醒來。
醫生出來了。
珉珉第一個迎上去抬起頭等消息。
醫生說:“她甦醒了。”
珉珉鬆一口氣。
蘇立山忙問:“我們可以進去看她嗎?”
醫生瞪他一眼說:“她不想見你,對,誰叫吳珉珉?”
珉珉站前一步。
“你嗎?”醫生意外,“請跟我來。”
珉珉握著醫生的手進入治療室。
蘇伯母躺在白色的被褥上。
珉珉過去,把臉伏在她胸膛上,感覺那一起一伏。
她聽到蘇伯母低聲說:“謝謝你,珉珉。”
珉珉點點頭。
“你放心,我已經醒來,決定做一個新人,凡事從頭開始。”她開始喘息。
珉珉握住她的手。
“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對不對?”
忽然之間,她痙攣起來,珉珉聽見床邊一部機器發出“嘟”一聲長鳴,醫生緊張地說:“把孩子先抱出去,別讓這事對她有不良影響。”
護士急急拉開珉珉,珉珉感覺到蘇伯母胸口起伏已經停止,她鬆開手。
珉珉沒有哭,她由看護領出病房。
十分鐘後,醫生出來說:“病人已故世。”
珉珉看到蘇立山踉蹌地退後,撞在牆上。
她真心為他難過。
吳豫生一聲不響,抱起女兒便走。
第二天,他們就離開多倫多回香港。
莫意長打完球回宿舍,順手開亮燈,起初不知道珉珉獨自坐在黑暗裡,嚇一跳,後來習慣了,就勸她:“想什麼?認識你那麼久就想那麼久,有什麼益處?”
珉珉但笑不語。
意長說:“我講十句話你還講不到一句。”
珉珉翻開功課,仍然不說話。
意長伏在書桌上看她,“你到底在想什麼,那些故事是否寫在你的眼睛裡,所以你的眼神那麼深邃?”
珉珉搖搖頭。
“好好好,我不騷擾你溫習功課,我去淋浴。”
珉珉躺在床上,筆記本子覆蓋在胸前。
到今天她還可以感覺到蘇伯母冰冷的手。
可憐的女子,大夥甚至不知道她的閨名叫什麼,每個人都叫她蘇太太,可想她已經嫁了蘇立山良久。
一年前珉珉問過父親:“蘇伯伯後來有沒有娶胡敏玲?”
吳豫生一呆,“你還記得他們?”
“是,我記得。”
做父親的不置信,“那時你只有三四歲。”
珉珉微笑。
吳豫生低頭回憶,“沒有,後來胡敏玲嫁給一位外國講師,蘇立山一直很潦倒,他似受了詛咒。”
珉珉惻然。
“蘇氏夫婦十分痛惜你。”
“我也記得。”
“結局太叫人難過了。”
珉珉沒有回答。
回來的時候阿姨在飛機場接他們,她穿一身黑衣,珉珉還是第一次見她,小孩子特別喜歡漂亮的人,看到醜人馬上會勢利地露出厭惡的害怕神色,異常令人難堪。
珉珉叫一聲“阿姨”,握住她的手。
這阿姨異常漂亮,珉珉與她一見如故。
她對珉珉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跟你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她的車子也是黑色的,由司機駕駛。
珉珉坐在父親與阿姨當中,聽到阿姨說:“豫生,不如你也搬來與我們同住。”
“我姓吳,怎麼可以搬到陳家住。”
“你始終狷介。”
“學堂裡有宿舍配給,我住那裡就很好。”
阿姨像是有許多許多話要說,太多了,全擠塞在心頭一處樽頸,卡住一個字都出不來。
到了陳宅,吳豫生喝了一杯熱茶,輕輕吩咐女兒數句,便走了。
陳宅地方寬敞,佈置清雅,阿姨是個極理性的人,她讓外甥坐在她對面,清晰地說:“我是你母親的妹妹,我叫陳曉非,你母親故世,現在由我照顧你,我們是至親,你有什麼需要都可以告訴我。”
珉珉點點頭。
一直到小學畢業,珉珉都住在阿姨家中。
沉默寡言的脾氣都是那時候養成的,上午有一位老師來補習幼稚園功課,下午有音樂教師試著啟發珉珉的興趣,她都不甚積極。
吳豫生說:“太早了。”
阿姨笑,“我不願天才兒童被浪費。”
“你想栽培天才?”
阿姨蹲下問珉珉:“你最擅長什麼?”
吳豫生說:“孩子應專長吃冰淇淋撒嬌哭泣,珉珉是不是?”
珉珉笑笑,她心裡有數,知道將來擅長做什麼。
“她是個小大人。”阿姨說。
稍後,珉珉便會聽電話,趁傭人不在,她清晰地在電話中應道:“這是陳公館,陳曉非小姐不在家,你是哪一位?”
那一頭的客人都以為是個頗懂事的小朋友,有時留言相當複雜,卻難不倒珉珉的記憶。
阿姨只說:“我記得你母親小時候也是這樣精靈。”
詫異的是一位客人。
施松輝認識陳曉非已經有段日子,最近才獲准用陳宅的電話,他追求她,知道她獨身。
他聽到珉珉的聲音,不禁大奇,“我叫施松輝,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我叫吳珉珉,陳曉非是我的阿姨。”
施松輝很想再攀談幾句,但他無意得罪陳曉非,怕她誤會他自小孩口中套取消息,只得作罷。
沒想到第二次打過去,小朋友已經記得他的聲音,清脆地問:“你是施松輝先生吧?”
他很佩服,“阿姨還沒有回來?”
“阿姨公司有事。”
“你在做功課?”
“不。”她不願透露在做什麼。
“我約了你阿姨明天見面,屆時我請你吃糖。”
“謝謝你。”
施松輝不明小女孩聲音裡怎麼會有冷峻之意,為了她,他故意花心思挑了一盒多款式奶油蛋糕提上陳家。
他人還沒有到,珉珉已看得出施松輝是一位比較重要的客人。
阿姨抓了一大把口紅在手,“什麼顏色好,珉珉,你來幫我挑一支。”
珉珉過去,挑一支紅得發紫的口紅,交在阿姨另一隻手中。
“哎呀,”阿姨笑,“搽上這個整張臉只剩一張嘴豈不過份。”
考慮一會兒,還是用它,顯得膚色更加自晰,鬢角烏青。
“吳珉珉,你真是小小藝術家,”阿姨心情相當愉快,這些日子來,能登堂入室的男客並不多,她希望與施松輝有適當的發展。
屋子裡有笑聲真是好,珉珉坐在自己的房間裡都覺得開心。
阿姨在門口出現,“來,我同你介紹,這是我外甥吳珉珉。”
珉珉轉過頭去,施松輝看清楚她,驚訝地說:“你!”
陳曉非見他這種反應,笑問:“你倆莫非是老朋友?”
“不,我沒想到珉珉才這麼一點點大。”
珉珉朝他笑一笑。
施松輝忽然覺得背脊一絲涼意,他躊躇地看著珉珉,過半晌覺得自己太過多疑,才伸手說:“我們做個朋友。”
珉珉與他握手。
施松輝略為放心。
他沒料到陳家會有這個孩子,有點兒困惑,陳曉非有什麼打算,婚後也把她帶著?他繼而失笑,干卿底事,同她結婚的未必就是施松輝。
偶爾抬起頭來,施松輝總髮覺珉珉看著他,嘴角孕著笑意,細細留意他,他覺得不自在,又說不出什麼緣故。
趁陳曉非去添咖啡的時候他輕輕說:“我來此地不是為搶走你阿姨,你不但不會失去阿姨,你還會添多一個朋友。”
等他轉過頭來看珉珉反應的時候,才發覺她根本不在房裡。
她到廚房找阿姨去了。
施松輝失笑,這番真的表錯情。
下午,他與她們去兜風。
不像孩子的孩子也有好處,坐在後座靜靜的,不發一聲,不吵著去洗手間,也不索討糖果餅於。
施松輝每隔一會兒要在倒後鏡內看她一眼,才會肯定她的存在。
施松輝肯定吳珉珉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七個月後,他與曉非已經談到婚事。
他說:“珉珉仍然可以與我們一起住。”
“還得徵求他們父女的同意才行。’”她有父親?”施松輝又一個意外。
“我姐夫是華南大學的教授,你別小覷我家人。”
施松輝乘機說:“你從來沒有提過他們。”
“你是打算與我生活,不是與我家人結合。”曉非溫和地答。
施松輝凝視她,“我想認識你多一點兒。”
“將來會有很多的機會。”
“你保護家人很厲害。”
“我與珉珉,她是我唯一的血親,我照顧她,將來她照顧我。”
施松輝抗議:“我呢?”
陳曉非忽然說:“男人,可以來,也可以去。”
施松輝以為女朋友說笑話,一味搖頭,珉珉剛剛走過書房門口,無意聽到阿姨的一番話,她知道阿姨所說,都是真的。
客人走了,阿姨問她:“將來你願意同我們住?”
珉珉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你不喜歡施松輝?”
曉非心中知道,他人品即使過得去,此刻總是個半陌生人,急急想介入陳家扮演重要角色,他想知的太多,付出的時間太少,但她願意給他機會。
“周未約你父親出來,我們再詳談這個問題。”
珉珉自口袋取出一本小冊子,“他掉了這個,我剛才在沙發縫找到。”
“這是什麼,呵這是施松輝的地址電話記錄本。”陳曉非順手把它擱在一邊。
鋼琴老師來了,珉珉到書房練琴。
又是一個頭痛的下午,珉珉的錯音多得令人不能置信。
陳曉非站起來,小冊子不知恁地,經她袖子一拂,落在地上,打開,剛巧是當中一頁。
她蹲下拾起,本無意偷窺,但小本子中間一面密密麻麻填著名字電話,依字母序,統統是女姓英文首名,一眼粗略地看去,大約有四五十個之多。
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對他何嘗不是一樣。
陳曉非牽牽嘴角,把小本子放進抽屜裡,她沒想到施松輝交友範圍如此廣闊。
來往足有半年,她並不覺得他是喜歡冶遊的人。
曉非十分納悶。
吳豫生來看女兒時,問她:“煩惱?”
曉非倔強地答:“你別管我的事。”
“我聽說某君品行很不端莊。”
曉非看他一眼,“我以為大學教授非禮勿聽。”
“你是我妻妹,我不得不聽。”吳豫生有他的理由。
曉非說:“我認識你,還在姐姐之前。”
這時珉珉剛剛進來,站在阿姨身邊。
吳豫生笑說:“對,那時你才像珉珉這麼大。”
“是,姐姐已經是初中生。”
珉珉問父親:“你幾歲,在做什麼?”
“我是高中生,應聘替你小阿姨補習。”
曉非說:“珉珉,成疊功課要做,還不快去。”
珉珉去後,她看著窗外,嘴角孕育著一絲笑意,輕輕說:“後來,你娶了我姐姐。”意味著當中不知道發生了多少事情。
“我與珉珉都不喜歡施松輝,你不必遷就我倆,你若決定同他在一起,珉珉可以搬出來與我住。”
“如果不是他,也許就沒有人了。”
“沒有人就沒有人。”
“說起來容易,有時寂寞得難堪。”曉非尚能心平氣和。
“像你這樣能幹的女子,何患無伴。”
“喏,就是這句話,這句話誤盡我一生。”她抬起頭來提高聲音,“珉珉,我知道你在偷聽。”
珉珉靦腆地自門角轉出來,坐到阿姨身邊。
“聽壁腳,哎,有什麼心得?”阿姨取笑她。
“他喝酒。”珉珉輕輕說。
吳豫生說:“我也注意到這一點,曉非,記住,沒有任何人會為任何人改變任何習慣。”
曉非點點頭,“我知道,我從不以為我有那樣的魔力。”
“你考慮清楚吧。”
“你不協助我作出任何選擇?”
“不,”吳豫生有點兒憔悴,“曉非,我此生再也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