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出聲,伸個懶腰,回房睡覺。
張媽在我身邊咳嗽一聲。
我輕輕說:“看樣子她會在這裡住一陣子,張媽,勞駕你。”
她不出聲,這表示她不大願意,這麼些年了,我從沒聽過張媽說過任何人是或非,她真是難得,可是,我可以猜到她的心意。
我拍拍她的肩膀。
有人按鈴,原來是鄧劍華同學。
“我到中央圖書館找到這些資料,還借到一本六三年英國出版的--”忽然,他皺下鼻子。
“什麼事?”我問。
“你沒聞到?”
這是張媽也出來,“小亮,這是什麼臭味,如此辛辣?”
鄧劍華在我耳邊說了兩個字。
我變色,我說:“請稍等。”
我跑到客房門口,呼一聲推開房門,聖琪正在抽一支菸草,那股臭味直嗆到我鼻前,我掩住臉咳嗽。
我把她拉到衛生間,把她的菸草搶下扔進廁所沖掉。
我咬牙切齒地說:“李聖琪,這是我的家,我的規矩,你聽好了,此處禁菸禁酒禁毒,你如果不滿意,可以到別處去住。”
她瞪著不出聲。
我放開她手臂,打開窗戶通氣。
張媽追問:“是什麼?”
我答:“不小心燒著了塑膠。”
“喲,可要小心呵。”
“她明白。”
我把鄧劍華送走。
“那是誰?”他一邊張望。
我沒回答:“學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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攆走了李聖琪,又叫她到什麼地方去?
我與她,應當同舟共濟才是。
忠伯在我身邊說:“不如請示太太。”
“免叫她為難,這一個月內,我們的事我們自己解決。”
忠伯想一想,“待我把太太的房門鎖上。”
我進去一看,已經來不及了。
母親放在案頭的一隻金錶已經失蹤。
我走進聖琪房內,“我不見了一隻金錶,那隻表是家母大學畢業那年外公送的禮物,表背刻字,不值錢,我願意出價三千購回。”
“你是承繼人?”
我點頭,“是,我大學畢業時家母會轉贈給我。”
“那麼重要的東西為什麼不放好?”
我忍無可忍,“我不知道會有閒人。”
她懶洋洋地說:“好像我在角落鞋盒裡見過一隻手錶。”
我打開那隻鞋盒,看到手錶,喜出望外,連忙握在手中,有點心酸。
“喂,那三千呢?”她追問。
“你好意思!”
“喂,手錶落在鞋盒裡,我不過意外看見,你不可入我罪,我也不是不識字的人,說過話要算數。”
我只得數給她一千,“欠你兩千。”
她得意洋洋,“謝謝。”
我回自己房去,不再與她說話,不再理睬她。
第二天一早上課之前,母親的電話來了:“你們相處還好嗎?”
我已氣得淚盈於睫。
“今日考英文,你熟讀莎士比亞麥克佩斯--”
“媽媽,你們幾時回來?”
“下個月三號,什麼事,可是想念我們?”
“我要去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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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試前,大家圍在一起討論功課,鄧劍華卻問我:“你家裡是什麼人?”
我反問:“為什麼你有那麼大興趣?”
“她好像一個叫田中的日本歌星。”
我沒有回答,走得遠遠。
他們眼睛真尖,稍微漂亮別緻一點的容貌都烙印在腦海裡,記功課又不見那樣用心。
回到家中,張媽用手一指,“看。”
廚房裡蹲著兩隻小貓,報紙上都是排洩物。
“野貓,由李小姐撿回來,有大半天了。”
我坐下,開始頭痛。
“有蝨子呢,咬得我整條腿紅斑。”
“她人呢?”
“出去買貓糧,問我拿了三百元。”
我同忠伯說:“把貓放進紙箱送到防止虐畜會去,母親對小動物敏感,聞不得氣味。”
“小亮,這,你不與客人商量?”
我也有脾氣,“快,扔出去噴消毒藥水。”我走出廚房。
忠伯開始收拾貓只貓毛。
我聽得他輕輕說:“屋裡本來掉一根針也聽得見。”
張媽說:“要是真姐妹就好了。”
“…….李先生斯和靄,怎麼女兒如此怪異,唉。”
他拾起紙盒出去了。
下午,聖琪回來,我去開門,看到她,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張媽在我身後,她手上的雜物通通掉在地上。
只見聖琪把整個頭剃成平頭,這還不止,她把陸軍裝染成深紫色,又換上一身新的黑皮衣褲,妖異無比,耳朵上掛著銀色十字架,胸前一隻骷髏頭。
她走過廚房,“咦,貓呢?”
我冷冷答:“我家不準養小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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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尖起來,“你扔掉它們?你冷血動物。”
我說:“入鄉隨俗,李小姐。”
她衝進房間,嘭一聲關上門,我聽見玻璃摔破的聲音,我想去敲門,被張媽拉住。
張媽做得對,這是我的家,無論如何我已佔了上風,不要與她理論了。
一方面我也相當沮喪,我同張媽說:“我雖不擅長人際關係,但是一向與同學師長相處和洽,與聖琪卻水火不相容,不知是誰的錯。”
張媽說:“也許,她自小在外國長大。”
“外國長大都是生番?”
張媽卻有見地,“他們自由度較大。”
那天晚上,張媽做了滷肉面放在客房門口。
那碗麵也真是香噴噴,我看到聖琪打開門,把面取進房內,吃個乾淨,又把空碗筷遞出來。
我既好氣又好笑。
客房設備齊全,她不怕無聊。
半夜,我看到房內燈光未熄。
張媽又送上宵夜,“她比你會吃。”
我點點頭,她真有愛心。
張媽又說:“也不過是一個孩子。”
我們一連三天沒說話。
幸虧住所面積較大,她走到哪裡我避到哪裡,考完試有個假期,可是我仍然捧著下學期的書讀。
是,我是隻書蟲。
聖琪出來,我總是看著書,不去理她。
一日,她出去了,母親來電:“我胖了七磅,全在肚腩上,醜得不得了,爛撻撻活脫像中年婦。”
“你們在何處?”
“在巴哈馬曬得黃腫爛熟。”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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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李叔步不關心聖琪,他不同女兒說兩句?”
“他知道你們很和睦。”
啊,是嗎,難怪張媽有點同情李聖琪。
“小高,下星期三下午,新業主會帶裝修師上來看地方,你記得通知張媽。”
“什麼,不請你裝修?”
媽媽回答:“我已許久沒做私人住宅了,我將轉道往溫哥華裝修一幢辦公大樓。”
我把日子時間記下,立刻知會張媽。
她在廚房,呆呆地看著一幅畫發呆。
我詫異,“這是什麼?”
一看之下,連我也意外,小小一幅畫用水彩畫成,畫中人正是張媽:香雲紗唐裝衫褲,袖子半卷,正在廚房做菜,額角油亮出了汗,神情專注緊張。
這是新寫實派一張好畫。
“張媽,這是誰的傑作?”我忍不住問。
“聖琪小姐送我,又讚我的食物美味。”
啊,李聖琪天份如此優秀,人不可貌相。
張媽說:“原來她有藝術家脾氣。”
她的畫天真可愛,一點不如其人,顏色清澹,筆觸寂寥動人,畫下角有她簽名,還有畫題,叫煙火人間。
我自愧不如。
我終日在數學物理、生物科的公式裡兜轉,老是與牛頓三大定律糾纏,一早已放棄文學美術,沒想到聖琪這樣文藝。
張媽苦笑,“廚房生涯。”不想她也有了感觸,藝術威力正在此。
我悄悄回房,這一天起,我對聖琪改觀,她不像我,我是平面的一個人,她立體多面,她比較複雜。
我們仍不交談談,可是氣氛緩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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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剩下的兩千元放在她床頭。
有時,聖琪伏在露臺的欄杆上看風景,她穿著小背心,可以看得到紋身,那雙翼像一個墮落的天使,不過,說不定什麼時候振翅飛出去。
她有才華,她會成功,不過,我想西方社會比較適合她。
尤其是倫敦蘇豪區或紐約格蘭威治村,那裡多怪多特別的打扮都有,聖琪會如魚得水。
星期三,新業主帶著裝修師上來量尺寸,我沒想到那是一個打扮時髦的英俊年輕人。
張媽在我耳邊說:“原來是歌星葉子威。”
我聽過這名字,可是沒聽過他的歌,他們不論男女都唱得有氣無力,叫聽眾吃力。
他們很客氣,坐在客廳喝茶,忽然,眼光落在紫色平頭、靠在欄杆上看風景的聖琪。
葉子威輕輕問:“請問那是誰?”
我答:“我姐姐聖琪。”
他很坦白,“可以介紹我認識嗎?”
我躊躇,我已不與聖琪講話好多天了。
誰知聖琪聽見,迴轉客廳,伸出手,“你好,我是小琪。”
葉子威立刻說:“我想邀請你做我新歌宣傳片中女主角,可以考慮嗎?我讓我經理人與你聯絡。”
我意外,他欣賞聖琪,到底都是走藝術路線的人,我替聖琪高興。
誰知聖琪答:“你是歌手?”她沒聽說過他。
葉子威笑:“是,我是本市著名歌手。”
聖琪說:“我沒興趣出鏡,不過,多謝你邀請。”
咦,對答有紋有路,不見得是哥賦,野蠻人專門破壞文明一族。
葉子威好修養,連碰兩枚釘子,仍然笑容可掬,“可以約會你嗎?”
聖琪笑了,“看情形再說吧。”
他們告辭後,張媽納罕地說:“好奇怪,像蜜蜂見了糖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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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遺憾,“我在本市生活十餘年,從未有人邀請我做MVT,也無人約會。”
我對聖琪刮目相看。
可是隔一天,她主動與我說話。
“我要回倫敦去了。”
我抬起頭,有點意外,“假期還沒有完畢。”
“這裡不適合我,他們婚禮已經結束,二人已離開英國,我可以回去如常生活。”
“小琪,聽我說,你可以住在這裡直到--”
她微笑,“小琪與小亮,兩個孤寂的少女。”
我也微笑,“少女永遠覺得寂寞,少女分秒憧憬被愛,少女一直無藥可救。”
“多謝你招呼。”
“幾時動身?我送你往飛機場。”
“不用勞駕。”她與我握手。
我發覺她嘴裡有閃光,“牙齒上有什麼?”
她咧開嘴讓我看清楚,原來她門牙上鑲著一排鑽石牙箍,閃閃生光。
我倒抽一口冷氣,“對,”我說:“你回倫敦去吧。”
“我會記得你,小亮,你踢走我的貓。”
那時我同母親說:“小琪要走,我留不住她。”
“嗯,我同她父親說。”
“媽,我想小琪或許需要成年人督導。”
母親笑了,“我不擔心她,小亮,我擔心你,人家玲瓏剔透,是一枚三層象牙球,你,你是一團飯。”
“可是母親,她好像只比我大一歲。”
“我們已經盡了力,你說是不是?”
是,我頹然。
我記得是個星期三,我出外與同學聚會,回來的時候,張媽對我說:“聖琪小姐已經走了。”聲音中有點惆悵。
我也立刻發覺屋子又靜得掉一根針也可以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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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留言?”
“一句話也沒有,地址電話全無。“
啊,毫無留戀,我們對她不夠好。
“還有,小亮,有人來載她走。“
人見人愛,車見車載,“誰?”
“是一個年輕男人,你記得嗎,上星期來過的新業主。”
“他?”我吃一驚,他倆極速搭上。
“正是那個歌星葉子威,小亮,我好擔憂。”
“怎麼可能,那天,他倆只不過說了幾句話--”
張媽微笑:“小亮,你是飯糰。”
我沒好氣,怎麼可能,心裡仍在嘀咕,我與鄧劍華同學三載才開始說一兩句話,今年才比較熟絡。
我回到房內,發覺衣櫥打開,裡邊比較時髦的衣服已經被取走。
我心血來潮,打開抽屜,平時放零錢的信封空空如也,這李聖琪!她可以問我,我一定會給她,但是她怕開口,又怕我拒絕,所以順手牽羊。
那隻金錶,我已收密,其餘雜物,任她取用好了,統統是身外物。
張媽進來說:“小亮,你的內衣物全部不見了。”
是,一個人在路上,最重要是內衣物,數量多,穿髒可以丟掉,十分瀟灑。
算一算,小琪只來住了三個多星期。
可是,我倆好似已經認識十年八載。
張媽提著吸塵機進客房大掃除。
我到附近花市去兜了一轉,發現許多新品種,玫瑰花瓣有皺邊,牡丹兩個顏色由淺入深,十分漂亮,人造美豔。
不久,母親回來了,我們搬了新家,與李叔一起住。
她哪裡容許自己發福,精神奕奕,與李叔好似廿四小時手牽手,甜蜜得發酵。
我每次出現客廳都看到他倆在接吻,十分尷介,他們有時在露臺追逐,叫我更加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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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往外國寄宿的時間已經到了,避無可避。
我平靜地向母親提出要求。
母親放下茶杯,“你打算讀什麼科?我希望你讀專業。”
“專業只得建築醫科會計與法律。”
“任選一樣吧。”
“我全不喜歡,都很辛苦,非要讀六七年,且與死人塌樓有關,責任重大。”
“你想做什麼?”
“媽媽,倘若我不成才,你可還愛我?”
“我愛你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
我放心了,“我只想做一個快樂人。”
“咦,那是不夠的。”
“媽媽,你會照顧我。”
“可是人生在世,除出經濟金錢,總還些其他,譬如說:事業、愛情、家庭。”
“那麼,我讀純美術,住在一座燈塔裡--”
“為什麼住燈塔?”母親大為詫異。
“面對大海,四邊無阻無隔,接近大自然,方便寫生。”
“那多蕭剎,不好不好。”
“那麼,我可以找一幢鄉村小學,改裝成寬大明朗的寓所。”
“哪裡來的怪主意。”
“小琪怪主意更多,又不見你教訓她。”
“她不同,”母親嘆口氣,“她長得美。”
那即是說我不夠漂亮。
“小亮,你相貌比較平凡,不像小琪,異性見到她,精魂像是隨她而去:走足打跌,說話打噎。”
“她像她母親?”
“我想是,唉,別人家的女兒都是美女。”
我不服氣,“媽媽,美貌十分膚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