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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宜室忍無可忍,一手拉住瑟瑟,要她進屋子去聽教訓,她發覺拉不動瑟瑟,她長高了體重增加,塊頭大許多。

    瑟瑟同母親論理:“約翰麥伊安弄壞我的腳踏車,換了是他母親,必定有一番理論,但是中國媽媽卻只會忍氣吞聲,完了還把孩子關在屋內,免得生事。”

    宜室說:“我們中國文化三千年來講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媽媽,這不是中國。”

    “你亦不應當街講粗話。”

    “你去不去麥伊安家?”瑟瑟據理力爭。

    “腳車壞在哪裡,可以修就修,不能修買新的。”

    瑟瑟忿忿地,“這是原則問題,媽媽。”

    她不知幾時學會這麼多新名詞。

    瑟瑟已經不耐煩,“你不去,我去,不過人家會以為我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詞鋒尖銳。

    宜室霍地站起來,推著瑟瑟的腳踏車,前去麥伊安家按鈴,這類事遲早會發生,她必須面對現實,沉著應付。

    一位金髮洋婦出來開門,臉色並不友善,口音帶蘇格蘭味道,可見也是新移民。

    宜室板著面孔,說官樣文章還真是她的拿手好戲,純正流利英語用來維護原則,師出有名。她道明來意,指給麥伊安太太看,“腳車鏈子都叫約翰用鉗子鉗斷,像是蓄意破壞,你說可是。”

    對方有點氣餒,“我要問過約翰才知是不是他做的。”

    “我等待你的答覆。”

    那紅頭髮的小男孩就躲在樓梯角偷看。

    宜室故意提高聲線,“我不希望這種小事也牽涉到等其他人來主持公道。”

    那位洋太太惱怒地說:“你不是趁我丈夫不在家來鬧吧。”

    宜室立刻答:“不要說笑,我的先生也不在家,請你正視此事。”講完了,拉起瑟瑟就走。

    適逢小琴放學回來,聽到全套對白,“媽媽,你真厲害。”她豎起大拇指。

    “嘿,”宜室說:“雕蟲小技耳。”

    瑟瑟一臉欽佩,即刻對母親刮目相看。

    是非皆因強出頭,還有,小不忍則大亂,還有,萬事和為貴,這些,宜室都懂得,但有時也要看情形:站在足球場上不妨退一步想,站在懸崖邊可怎麼讓步,趁三K黨尚未出現,非得據理力爭不可。

    這一區華裔居民較多,宜室不怕外國人調皮,再說,香港人出名的兇,絕非好吃果子,量他們也都知道。

    傍晚,外國人同他兒子過來道歉。

    宜室站在他旁邊,似小人國人物,才到他肩膀,他很客氣,願意替瑟瑟修整腳車,於是宜室也不卑不亢,得體地把整件事結束。

    到底是職業婦女出身,處理這種瑣事,綽綽有餘。

    洋漢子臨走前問:“李太太,你在何處學得這口好英語?”明褻暗貶。

    宜室微笑,“不是在蘇格蘭。”反應奇快。

    那樣人面色變了,知道這位黃皮膚,看上去只得廿多歲的女子絕不好惹。

    他走了。

    瑟瑟馬上說:“媽媽真了不起,不怕大塊頭。”

    “純講尺寸,恐龍還在統治世界呢。”

    小琴緩緩的說:“媽媽,種族歧視是還有的吧。”

    “怎麼沒有,我們是人,他們是鬼。”

    母女們笑得摟作一團。

    屋子裡一個裡丁都沒有,想起來涼颼颼的。湯震魁幾時來?也好多條臂膀,如此翩翩中國美少年,走到哪裡都吃得開。

    該天晚上,曹操的電話就到。

    湯震魁詳細的把正經事報告一遍“……暑假可以成行。”

    弟弟來了,不久就有弟婦,過一陣子,添增小個侄仔,不消三五七載,一屋都是親戚,看情形佳景在前,再也不愁寂寞。

    唐人街就是這樣造成的吧。

    宜室十分寬慰。

    小琴問:“爸爸幾時回來,怪想念他的。”

    “他準備好了自然回來。”

    “那是幾時?”

    “快了。”

    復活節來臨,孩子們卻被父親接去小住,李尚知還沒有準備好。

    何太太隻身帶兩個孩子回來,有感而發,“中國女子多好,肯等。”洋婦哪裡有這種美德。

    “我們等慣了,”宜室說:“男人飄洋過海做生意,糟糠之妻在家養兒育女,幾千年的風俗。”

    “我也等到了極限,同他說:兩年內再不見他回來,我就放棄這勞什子居留權。”

    “兩年後是你兇了。”宜室微笑。“取到公民身份,無論去哪裡都可以。”

    “那我回家,”何太太氣鼓鼓的說:“讓他在這裡等,好叫他知道滋味。”

    宜室笑得彎腰。

    那個晚上,她聯絡到英世保。

    他聲音低沉,“你想清楚了。”

    “不然怎麼會主動找你。”

    “願聞詳情。”

    “明天下午三時,舍下吃下午茶。”

    他大吃一驚。“什麼?”

    “我介紹朋友給你。”

    “笑話!你恁地小覷我,你以為我沒有異性朋友?”

    宜室笑,“恐怕沒有談得來的,我看你精神頂空虛,”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這才寄情事業。”

    英世保如洩氣皮球,作不得聲。

    “別逞強了,來不來?”

    “我要送白重恩。”“她又去哪裡?”

    “上星期同我下衰的美敦,不結婚就回英國。”“看,問你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來不來?”

    他不作聲。

    “千里姻緣一線牽,世保,喝杯茶有什麼損失?”

    他過一會兒說:“我害臊。”

    宜室笑得打跌。

    真是惆悵,吃得下,睡得熟,笑得出,可見是沒事了,可見已經習慣了,原來,湯宜室是這樣祖糙的一個人,任由環境改造,再無異議。

    那方面賈姬卻緊張起來,“我穿什麼好?”

    “隨便,喂,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何用拘謹。”

    “你幫我想想:套裝,太嚴肅;皮衣褲,大粗獷;針織,大隨便,多難。”

    宜室沉默一會兒,噫,她是認真的,她想在一頓茶時間給他一個印象,苦差。

    “你有沒有旗袍?”

    “有,有一件袍子,謝謝你,宜室,我準時到。”

    宜室順帶約了何太太。

    她幫女主人做青瓜三文治,一邊說:“緣份由時間主宰,到了想結婚的時候,立刻成事。過去裙下不知多少公子哥兒勝過何某多多,也忙工作呀,並不想結婚,嫌他們煩,來者皆拒,待立意從良,身邊剩得老何,只得嫁他。”

    宜室又一次訝異,沒想到何太太口角生風,諧趣幽默,忍不住問:“請恕我眼拙,你做事的時候,用什麼藝名?”

    何太太笑笑,說出三個字。

    宜室大吃一驚,“你是她?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何太太連忙拉住宜室的手,“宜室姐別取笑我。”

    “我怎麼沒認出來。”可見經己洗盡鉛華。

    “落魄了。”

    “胡說,比從前好看不知多少倍,你要是還化著那個濃妝,穿那些怪農服,誰敢認識你。”

    由此可知,華僑之中,臥虎藏龍,都來避靜。

    何太太笑。

    門鈴響,英世保與賈姬雙雙一起進來,兩個人都守時,在門外相遇。

    世保顯然自地盤出來,吉甫車,膠底靴,他今日的女伴卻穿著件絲棉袍,好一個對比。

    世保肚子餓,見了食物就抓來吃,一邊說:“大家晚上有空的話,我在佛笑樓請客。”

    何太太立刻朝賈姬打一個眼色,笑道:“我這裡有兩個孩子,別嫌吵。”

    說到孩子,宜室自然想念起琴瑟兩女來,已經隔日通一次話,還這麼放不下心,可見母女情深。

    英世保站起來,“稍後我開輛大車來接你們,此刻我還有事待辦”

    宜室送他到門口,輕輕問:“賈小姐如何?”

    “那酸儒這麼放心把你一個人擱家中?”

    “英世保,你放尊重些。”

    他嘆口氣,“各有前因莫羨人。”

    他轉頭去了。

    宜室回去問:“怎麼樣?”

    賈姬說:“原來雜誌上那張照片拍得不好,他不上照。”

    宜室見她這樣欣賞他,不禁怔怔地感慨萬千。

    何太太笑,“我們倒是因賈小姐的緣故賺了一頓吃的。”

    社交圈子也已經建立起來了,就同在香港一樣。

    賈姬不放心的問:“他可喜歡我?”

    何太太笑答:“不喜歡的話幹嗎治一桌酒請客。”

    賈姬籲出一口氣。

    宜室沒想到這件事會進行得如此順利,倒是有點意外,她絲毫沒有不甘心的意思,一切憑機緣巧合,他等宜室那麼久,白重恩又等他那麼久,忽然之間出現個不相干的人,一下子就成事,可見這與付出多少沒有毫絲關係。

    宜室忽然笑了。

    何太太是個體貼的好人,怕賈小姐尷尬,連忙把宜室拉到廚房,悄悄的問:“第一次做媒吧。”

    “不止了,希望這次成功,你客觀看,覺得怎麼樣?”

    何太太只是微笑,“在外國,成事的機會又大些。”

    那個晚上,英世保熱誠大方的招待女賓,一言一動,恰到好處,足足可以打九十五分。

    宜室十分感動,希望他這樣用心,有一點點是因為她的緣故。

    何太太后來這樣稱讚英世保:“有名有利有學識,又一表人才,卻絲毫不露驕矜之態,真是難得,要極有福氣的女子才能嫁到這種丈夫。”

    宜室沒有搭腔。

    午夜,她輕輕滑入溫暖的被窩,手臂枕著頭,正預備尋其好夢,電話鈴響了。

    宜室希望是英世保,她願意聽到他說:這件事如此結束,也算得上是完美的安排。

    但對方卻是宜家,她一開口就問:“你出去了,同英世保?”

    “整件事與你的想像頗有出入。”

    “白重恩在我這裡,我毋需想像力。”

    “小妹,世上不止我同她兩個女人。”

    宜家詫異,“你是說——”

    “對。”

    這下子,輪到宜家失望,“他沒有火辣辣的穩住你一輩子?”

    宜室輕鬆的答:“沒有。”

    “他發奮向上,成績非凡,不是做給你看的?”

    “他名利兼收,是因為才華蓋世。”

    “那麼,為什麼迄今未娶?”

    “人家眼角太高。”

    “為何對你這麼熱情?”

    “老朋友了,”宜室感慨,“摸清楚了脾氣,就似弟兄姐妹一般,難能可貴。”

    宜室見每一個問題她都有適當得體的答案,不禁笑起來。“還有若干恩怨,你選擇忘記吧。”

    “忘了,統統忘了。”

    宜家在大西洋那一頭沉默半晌,然後說:“我很佩服你,宜室。”

    過一會宜室也說:“我也覺得失憶是一項成就。”

    “姐夫仍在多倫多?”

    “到了暑假他不回來,我就得搬去遷就他。”

    “你一直是個好妻子。”

    “你別看李尚知那樣的呆瓜,說不定有人覬覦他,看緊點好。”

    “房子怎麼樣?”

    “租出去。”

    “你那份遺產似乎特別經用。”

    “宜家,你也別吊兒郎當的了。”

    “罷呦,自己也是驚濤駭浪的,還說人。”

    宜室縮回被窩,卻沒有再睡著。

    新婚不久。尚知被派到英國去開會兼學習三個月,她也是一個人躺在床上整夜冥想。習慣了。

    當年懷著李琴,她天天抽空與胎胚說話,好幾次感動得哭泣……這些,都是無論如何不能忘記的。_

    直到死了之後,思維還獨立生存,飄浮在空氣中。

    第二天她就同尚知開談判,叫他把孩子們送回來。

    不出所料,尚知不放人,藉故推搪,“要不你也過來瞧瞧,我這間宿舍不比從前那間差,只是少個女主人,亂得不像話。”

    “你那邊融雪,又髒又冷。”

    “嘿,一下子就夏天了,暑假到紐約去如何?”

    “李尚知,孩子們學業已上了軌道,你別胡攪。”

    “我問過她倆--”

    宜室咆吼:“叫小琴過來說話。”

    小琴卻問:“媽媽,你見時來?爸爸替我們找到極好的私立學校,看樣子瑟瑟的粗話有機會改過。”

    主婦,永遠是最早被犧牲,最遲受到遷就的一名家庭成員。

    永遠是炮灰,行先死先,炸為齏粉,大後方的丈夫孩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尚知又過來說:“宜室,我已經簽妥兩年合同,工作相當穩定,最難的已經過去。”

    “我剛熟習溫哥華……”宜室虛弱的說。

    “這邊就業機會比較大,說不定你也可以東山再起,要不,過來服侍我們。”

    宜室不相信耳朵,李尚知又一次絕處逢生,反敗為勝,這人鴻福齊天,糊里糊塗,根本不知道大半年中發生過什麼事,這一段婚姻由宜室一手自冰窖中撈起來,她還沒有回過氣來,他卻已經沒事人一般,興高采烈。

    宜室不相信雙耳。

    “就這樣敲定了好不好?”

    “孩子們的書簿衣物……”

    “那全是瑣事耳。”

    “我要想一想。”

    “別想太久呵,多城的女學生又漂亮又活潑。”

    宜室呆在那裡,作不得聲。

    瑟瑟說:“媽媽,週末我們去尼亞加拉大瀑布,我還沒有看過,你們帶小琴去的時候我尚未出世。”

    宜室忽然心酸的問:“你們沒有牽記媽媽?”

    瑟瑟坦然答:“有呀,但爸爸在這裡。”

    孩子們也為難。

    “我想一想。”

    宜室真的要想一想。

    做為一個主婦,她從來沒有放過假開過小差,趁這個機會,她可以休息。

    復活節過去,孩子們沒有回來,何太太起了疑心。

    她勸道:“這樣僵持不是辦法,你還是去同他們會合吧。”

    宜室但笑不語。

    “我雖不捨得你,但相信你在多城也一樣可以遇到好鄰居,從好處看,每個城住一年兩年,多姿多采。”

    宜室仍不作聲。

    “叫他來接你,不就行了。”

    “我從來沒有同他爭過意氣。”宜室說。

    “孩子們也在等你。”

    宜室忽然說:“事實上,我沒有同任何人爭過意氣,我是一個沒有血性的人,自幼給家母管束得十分自卑,不懂爭取,實在委曲了,不過發一頓脾氣。”

    “吃虧就是便宜。”

    “謝謝你。”

    過一個星期,宜室還是把經紀找來,著他將房子出租,草地豎起牌子。

    紅頭髮的約翰麥伊安過來按鈴:“李太太,你們搬家?”

    宜室大表意外,“你關心?”

    “瑟瑟李退學後,大家都想念她。”真是不打不相識。

    “將來她會回來渡假。”

    “你可否叫她找我。”

    “我會。”

    他帶著一臉雀斑懷著失落走了。

    有人記念真是好感覺。

    週末宜室躺在長沙發上看線路電視,把男友介紹給女友的結果是,男友不見人,女友亦不見人,這好心的代價可大了。

    有人大力按鈴。

    宜室跳起來,提高聲音問:“誰?”

    “租房子。”

    “請與經紀聯絡。”

    “開門,我要看看間隔。”

    宜室又驚又怒,走到長窗前去探望,預備一不對路就召警。

    她呆住。

    李尚知,她的良人,正站在門外向她招手微笑。

    宜室連忙開門。

    尚知把雙手插進袋中,“沒出去?”

    他頭髮需要修理,鬍髭待刮,還有,襯衫領子已見油膩,一雙鞋子十分殘舊。

    宜室嚇一跳,幾個月沒人服侍,他就憔悴了。

    “女兒呢,你把她們丟在哪裡?”

    “放心,在同事家作客。”

    “你告了假?”

    “沒有,明天晚上乘飛機回去。”

    “尚知,這兩年,光是奉獻給航空公司及電話公司已是一筆可觀的費用。”宜室說不出的心痛。

    尚知微笑,“除了收支家務事,我倆就沒有別的好說了嗎?”

    “你這樣神出鬼沒的,我毫無心理準備。”:“我想同你出去走走。”

    “去哪裡?”

    “給我十分鐘,我上樓去打扮打扮。”

    “喂,喂!”

    他已經上去了。

    宜室進廚房替他做咖啡,忽然之間,五臟六腑像是落了位,不管是不是好位,卻是熟位。

    何太太敲玻璃窗,“可是李先生回來了?”

    宜室點點頭。

    何太太長長鬆出一口氣,繼續晾她的衣服。

    宜室把咖啡捧上樓去。

    尚知在淋浴,“家裡真舒服,”他說:“奇怪,宜室,你在哪裡家就在那裡。”他取過咖啡,連續兩口便喝完它,“太太,再來一個。”他懇求。

    那還不容易,宜室再替他做一杯:一羹半原糖,兩羹奶油。

    “就你會做。”

    是嗎,把多城那些既漂亮又活潑的女生訓練一下,做得可能更好,又不需天才。

    “宜室,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帶什麼也得盤算一下,我最怕流浪。”

    “你同租客訂兩年合約,最多兩年後回來。”

    “屆時房子給人家住得破舊不堪,又要花一筆裝修費。”

    李尚知只是賠笑。

    宜室別轉頭去,在大事上總是她讓他,替他設想周全,為他善後,使他無後顧之憂,她有什麼煩惱,他從不嘗試協助,只會靜靜躲開避鋒頭,待她一個人愁腸百結,想出解決的辦法。

    但她還是跟著他,他有什麼必要做得更好。

    陽光照進臥室,窗外一樹櫻花隨風顫動,良辰美景,一家人又即將團聚,宜室微微笑,還有什麼遺憾呢。

    “來,”李尚知說:“出去走走。”

    她沒有應他,他俯身過去,她抬起頭來,眼神呆木,笑容卻持續著,做一個好女人好母親就得付出這樣的代價。

    “到水族館去看錶演吧。”她終於說。

    那日,史丹利公園內的水族館租了給一對喜歡別緻的男女舉行婚禮,牧師在大堂祝福他們。

    宜室擠上去觀禮,認作女方的朋友。

    女主角穿著潔白的紗衣,“六月新娘”,宜室喃喃說。

    她仰起臉看著新郎,充滿幸福的樣子。

    宜室耽了一會兒,與尚知走到戶外,一抬頭,看到一對熟悉的身型。

    是他們先與宜室打招呼。

    賈姬問:“你們也來觀禮?”

    宜室點點頭。

    英世保站在一角向他們欠欠身子。

    “新郎是英的朋友。”賈姬解釋。

    宜室一點也不敢佔什麼功勞,唯唯喏喏,這位仁姐抓得住人,是她的本事、她的魅力,同介紹人沒有關係。

    “聽說你們要搬往多倫多。”

    宜室又點點頭。

    “真得抽空吃頓飯才行,”賈姬說:“再聯絡吧,我們還有事。”

    英世保一直沒有走過來,女友朝他走過去。李尚知問:“那是誰?”

    “香港的舊同事,你見過的。”

    “不,那個英俊小生。”

    宜室沉默一會兒,“是她男朋友。”

    “是嗎,在這之前,他好像又是另外一位女士的男朋友,我彷彿見過他。”

    宜室在露天看臺坐下等鯨魚及海豚表演。

    “他同白重恩走過。”

    “呵,但白重恩比剛才那位小組年輕且漂亮得多了。”

    宜室輕輕說:“得與失不是講表面條件的。”

    “他深深注視你。”

    “人家有禮貌而已。”

    “噓,表演開始了。”

    他們坐在一排小學生後面,每次水花濺上來,孩子們便笑作一團,宜室的致命傷是喜歡孩子,立刻融化下來,開心得一塌糊塗。

    “——或許還未得及。”

    “來得及什麼?”

    “再生一個。”

    宜室詫異的問:“有人願意同你生?那多好,記得帶回家來養,別讓他留落在外頭。”

    尚知為之氣結。

    散了場他倆去吃海鮮,宜室肆無忌憚地捧起蟹蓋便啜,多好,不必給誰看她最好的一面,宜室懷疑她已經沒有更好的一面了。

    她已不打算為任何人挺胸收腹裝模作樣,她喜歡在晚飯時叫一杯基尼斯,咕嘟咕嘟喝下去,在適當時候打一個飽嗝,然後傻氣地笑一笑。

    她哪裡還受得起折騰,宜室覺得她又救了自已一次。

    隔壁坐著一桌上海籍中年人,正在談論移民生涯。

    “——總是為將來啦。”

    “但現在已經開始吃苦了。”

    “先苦後甜,先苦後甜。”

    宜室瞄一瞄,只見桌子上一大碟辣味炒蜆,香氣撲鼻,這樣子還叫苦,可見離家別井,非同小可。

    尚知在說:“……暑假可以過來了。”

    他永遠做回他自己,守住他的原則,萬事由宜室變了方法來適應他。

    “房子租出我就來。”

    尚知見她終於下了氣,十分高興。

    屋子少了孩子就靜,也似乎不像一個家。

    宜室有時似聽見瑟瑟喚人,自動脫口應一聲,才發覺只有她一個人在忙。

    星期天晚上,宜室送尚知到飛機場。

    “快點收拾東西,”尚知叮囑,“我們等你。”

    宜室揮手向他道別。

    星期-經紀帶來一對中國夫婦,那位太太看到廚房有她熟悉的烹飪設備,貪起小來,讓經紀叫屋主留下給她用,宜室搖搖頭,請走他們一家。

    何太太急道:“你索性搬走,交給經紀租予白種人,一了百了,住壞了至多拆卸重建,地皮還是值錢的,自己挑房客:到天老地荒還未辦妥。”

    宜室遺憾:“本來兩家孩子約好秋季去摘蘋果及粟米的。”

    “你會喜歡多城,那是個大都會。”何太太安慰她。

    沒想到週末,尚知又飛來了。

    他用苦肉計。

    不過這樣不聲不響來來去去,的確用心良苦。

    宜室不悅:“這是幹嗎?”

    “我不出手,明年此刻你還留在此地。”

    李尚知三扒兩撥,把衣服及日用品裝滿兩隻箱子,叫搬運公司提走,對宜室說:“我只準你打一個電話。”

    宜室想一想,電話打給湯震魁。

    “證件出來沒有?”

    “托熟人打聽過,絕無問題。姐姐,他們說,多倫多大學的工程系出色。”

    可見都註定了。尚知連忙把新地址告訴他。

    完了尚知說:“我似為這個唯一的電話你會撥給舊情人。”

    宜室笑。

    “笑什麼?”

    “你太天真,舊情人為何要來聽我電話,貪圖什麼。”

    尚知偷偷看她一眼,不作聲。

    過一天她就跟丈夫走了。

    琴瑟兩女由討知的同事帶著來接飛機,見到母親,擁著便嘰嘰喳喳說起這些日子所發生的趣事來,統統不記得溫哥華有些什麼好處了。

    同事是一位爽宜的年輕人,姓張,面孔上有顆酒渦,笑起來特別可親,一邊開車一邊問李太太對多倫多熟不熟。

    宜室搖頭。她只記得有一條蓉街,以及冬季在多倫多,暖氣電費隨時接近一千大元。

    宜室的手不停地撫摸瑟瑟的頭髮,瑣碎地問誰替她洗頭誰替她補習,一邊心痛竟把她們丟下這麼久。

    小張羨慕的說:“有家庭真好。”

    宜室一證,尚知己笑起來,“他還是王老五,真正苦,衣破無人補。”

    這年頭,扔掉破的買新衣豈非更好。

    但是尚知顯然對婚姻生活有信心,“一定給你介紹個女朋友。”

    宜室忽然想到宜家,把她也拉到這裡來成家立室,豈非美事,不由得在倒後鏡裡細細打量起小張來。

    宿舍在大學旁邊,開車往超級市場十分鐘,其他的都不重要,慢慢摸自然也就會得熟絡。

    小張把車子慢駛,“這是皇后公園,大學就在西邊。”

    這時候尚知向宜室充滿自信地笑一笑。

    他又恢復了名譽。

    一年的時間就這樣在擾攘騷亂中溜走。

    何太太寫信給宜室,附著伊莉莎伯及姐弟弟佔姆士的照片,又向宜室報告,新房客循規步矩,是份正經人家,只是愛煎鹹魚。還有,賈小姐前去探望過她,問她要宜室的地址,“她與英先生還在走,但是好像沒有即時結婚的意思”。最後的好消息:何先生終於把生意頂出,過來團聚。

    宜室回信:孩子們打算跟父親到紐約市渡假,她兄弟下個月來準備入學,自東方搬到西方,西岸搬到東岸,她被環境訓練成才,隨時可以收拾包袱出發到任何地方任何角落,地球上沒有什麼事能夠使湯宜室皺眉。

    瑟瑟願意把睡房暫時讓出來給舅舅居住。

    宜室並不擔心,那樣的男孩子,苦苦哀求他長期與姐姐姐夫同住,未必留得住,遲早會搬走去闖他的天共地,此刻擠一擠沒有關係。

    他又是那麼會做人討人喜歡,開口閉口“在校園提到姐夫名字每個人都知道”、“從沒見過這麼快便完全適應的新移民家庭”、“我真幸運,有姐姐作主一切不必彷徨”……是像誰呢,宜室記憶中湯家沒有這般能說會道的人。

    那必定是像他的母親了。

    家中出奇的熱鬧,人來人往。尚知與震魁在計劃與宜室慶祝生辰,他們說海灣渡輪旗下的輪船,時租三百五十元,沿休倫湖行駛,湖光山色盡入眼簾。

    這消息讓宜家知道了,一定趕著要來參加,那位小張先生一早聞說李尚知有這麼一個出色的小姨,便三日兩頭前來探聽消息,說不定有緣份就此湊合……

    宜室又犯了老毛病:生活一平靜就胡思亂想。

    有什麼分別呢。

    相似的大學宿舍,一般的菲律賓籍女傭,差不多的傢俬,熟眼的佈置。

    李尚知下班回家,也同往時一樣,一隻手放下公事包,一隻手解領帶,一邊嚷“可以吃飯了嗎?”

    同從前幾乎一模一樣。

    人類是這樣的害怕變化,誓死維護原有習慣。

    唯一不同的是,宜室不再用任何鬧鐘。

    現在她起得比從前上班時更早,她必須密切注意,朝朝由什麼人來接小琴上學。

    她得同那小子打聲招呼,給他一個警戒的眼色,囑他不得胡作枉為。

    就這樣。

    然後,星期二變成星期三,九月變成十月,一年又過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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