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維旭已有兩年,從來沒見過他的父母。
在學校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寄宿生,教授與同學都對他推崇備至。
他很少回家,我們開始約會的時候,通常都是他到我家來接我,父母很喜歡他,一向他是通行無阻的。
後來熟了,我便問起:“維旭,為什麼不讓我見見伯父母?”
他答:“我父親早就移民美國。”
“很少回來?”
“很少。”
“母親也不回來?”
他遲疑一會兒說:“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已離婚。”
其實離婚已是很普通的事,但維旭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臉色很陰暗。
維旭並不是一個十分開朗的人,平日合了“沉默寡言”四個字,不過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滿天陰霾中露出一絲金光,我就是愛看那笑臉。
媽媽對他很好,凡我有的,總能照顧維旭。
媽媽說,“不管將來如何,我不一定要他娶我女兒,我女兒也不怕嫁不到人,這孩子討人喜歡,他得不到親情,我們疼著他一點,也是應該的。”
譬如幫我打了毛衣,維旭也一定有一件。生日的時候,維旭往往與我受到同一的待遇。
維旭通常住在宿舍中,不要說週末,連過年過節,他都不回家,生日也沒人記得他,是我儘量拖了他往我家跑。
媽媽有時說:“這孩子真怪,有父母跟沒父母似的。”
爸說:“別亂說,他的學費生活還不是由父母負責?就憑你那些招呼,他就活得那麼好,別離間人家的親情,各人養孩子的方式不一樣。”
媽媽有點訕訕地,她說,“我一時嘴快了。”
我說:“親情也很重要,光付錢,那多難堪!”
爸爸看我一眼,“你少批評他,要不愛他,要不離開他。”
我笑著應:“是!”
爸爸的家教最嚴,就不愛說人是非,維旭說,他最喜歡我們家這一點。
班上有同學訂婚,我笑問維旭:“什麼時候輪到我們?”
他說:“找到工作再說。”
“譁,還要等兩年。”我吐吐舌頭。
他忽然說:“我情願叫你等。我舉個例子:政府拍賣官地的時候,競投者必需有現金支票作保證,才能舉手出價,少女的終身難道不比一幅官地更寶貴?可是大批追求者,除了花言巧語,還能提供什麼保證?一份正當職業至少是家庭幸福的保證,肯具保便表示有誠意。你明白嗎?”
我很感動,“我明白。”
“我父親是一個非常不負責的男人,是以母親跟他離婚。”
“真的?”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說起他父親。
“我不想多說他。”
“你母親呢?她可好?”
“當然她很好!”維旭冷笑一聲。
“如果她很好,你應該為她高興,她一定是個能幹的女子,離婚後並沒有倒下來。”
“她是很能幹。”維旭說:“我只希望她可以平凡一點,你明白嗎?像你媽媽那樣,媽媽應該有媽媽的樣子。”
我笑。
維旭說:“後來她又結婚了。”
“嫁得好不好?”
“我不知道!”
“有沒有再生孩子?”
“我不知道!”
我笑了。
“這些年來你沒有見過她?她沒有要求與你見面?”
“她不在乎,她才不會勉強我——盡說這些幹什麼?不是說去打球嗎?”
從此沒了下文,他不肯再提。
媽媽說:“他母親必然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你看他的相貌就知道,長得那麼秀氣。”
“他不原諒他母親。”我說。
“這孩子死心眼。”
我笑說;“他的思想落後五十年。”
媽媽瞪我一眼,“如果你不能幫他,就別取笑他。”
“是是。”我嬉皮笑臉的。
看到她母親是在最意外的時候。
我與維旭打完壁球在等車,一輛車子停在我們面前,一個美貌的女郎向他打招呼。
我偷偷瞄維旭一眼,當時我想:這小子,女朋友頂多,等一會兒要好好的審他。
維旭別轉頭,假裝沒看見。
那女郎說:“上車來吧。”
我推一推維旭,他沒法子,問我:“上不上車?”
我心裡已不高興,“你問我,我問誰?”
維旭嘆口氣,拉我上車。我坐在司機旁邊。
那女郎說:“維旭,我們多久沒見面了?”
維旭不出聲。
“是你的女朋友,怎麼不介紹?”她又說。
我聽了這句話,略為鬆弛點。
我說:“我叫薇薇。”
女郎說,“我是維旭的母親。”
我張大了嘴,下巴幾乎掉下來,他的母親!
但她是這麼年輕!
她看著我微笑。“你們到什麼地方去?”
“到學校把我擱下。”維旭說。
到學校維旭拉我下車,我說“謝謝你,阿姨。”
“不用客氣。”她說。
維旭說:“再見。”
母親叫住他:“維旭,我們通電話。”
維旭不回答,鼓著氣向前行。
我驚異的說:“她多麼時髦年輕漂亮!而且你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我並不像她。”
“你有什麼道理生氣呢?”我問:“任何人都會以那樣的母親為榮。”
“因為她不是你的母親!”
“張維旭,你這個人好不幼稚,”我說:“你生她氣是因為她再婚?還是因為她沒有為你犧牲到底,一輩子對著那個令她失望的丈夫?連你自己都承認你父親不負責任,你這個人!”
“她令我難為情!”
“是因為她太漂亮?走出去像你的女朋友?”
“薇薇!我不想再說下去!”他的臉色鐵青。
我們那天很不愉快,結識兩年來,從來沒試過那麼不開心,我提早回家向媽媽訴苦。
媽媽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理他的家事作甚?根本與你無關。”
“我有點喜歡他母親。”
“因為她長得漂亮?”
“是。”我承認,“看上去只三十出頭,維旭都廿一歲了,她還保養得那麼好,而且生活不是不艱苦的。”
“你又知道了。”媽媽笑。
“我知道,”我說,“如果她不爭氣,對著個不上進的丈夫,一輩子也這麼過了,她有種悠然的氣質,我喜歡她。”
不過我並沒有再在維旭面前提到她。
維旭不喜歡。
我認為一切感情都可以用弗洛依德式的推理而解釋。
維旭愛他的母親,因此恨她沒有守牢他一輩子。他妒忌,沒有其它的原因。
維旭恨她獨自漂亮完之後嫁個與他不相干的男人,再繼續漂亮下去,她不需要他,所以他恨她。
維旭很需要他母親,但是不肯承認,他的腦筋守舊,思想攪不通,他大概還認為女人生了孩子之後,本身的生活宣佈完結,他中了粵語片與國語片的毒,認為女人非得守住丈夫兒子苦一輩子不可。
如果現在我再與別的男孩子去喝茶,維旭會打死我。
多麼認真的一個人。
他的母親找到我,約我喝咖啡。
我欣然赴約,瞞著維旭。
他母親的態度很輕快,生活並沒有給她形成壓力,她的衣著整潔大方,非常考究,三十出頭模樣,難以想象她有個大學生兒子。
至少將來嫁了維旭,我與這個婆婆可以交朋友,她不會逼我早上八時半起床服伺茶水。
“阿姨,”我說:“約我有什麼事?”
“沒有事,”她眨眨眼,“有事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我笑。
“你是我兒子的女朋友,嗯?”她若有所思,“我快要抱孫子了?請為我生一個女孫,哈哈哈。”
她笑起來。
我漲紅了臉。
她嘆口氣,“天,時間過得那麼快,”她說:“超乎我想象,我要做的事還那麼多,人卻已經到中年了。”
“你看上去一點不象中年。”我由衷地說。
“我覺得自己很像,特別是清早起床的時候,”她又笑,“你們年輕的姑娘不會明白我們的心境。”
“維旭令你很失望吧?”我問。
“沒有,維旭沒有必要做孝順兒子,一切隨他的選擇。”她說“我並沒有強逼他做什麼。”
“可是他為過份的自由而煩惱呢。”我說。
“維旭是個奇怪的孩子,”她承認。
我們一頓茶吃到這裡為止,她送我回家。
以後她也常常打電話來約我,我們漸漸接近,她是一個愉快的女人,很少訴怨,具有童心,很能幹。
我倒是真的喜歡她,其中一點假情都沒有。
媽媽說:“為什麼不介紹她給我們?”
“我提過,她說她不想過份介入維旭的生活。”
她再婚後並沒有孩子,丈夫待她不錯,環境也富裕。
她說:“什麼都不伯,最怕窮,小時候不知道,以為總能克服一切,遭盡人白眼之後,才醒悟過來,已是百年身了。維旭不原諒我,我認為並不重要,最重要是我自己站起來了,我有能力可以幫助維旭,相反來說,世人原諒我有什麼用呢?難道與兒子日日抱頭痛哭便是最好的母親,我不要做那種母親。”
我聽著。
“現在我不一樣了,”她說下去,“現在我明白孩子總歸要長大,過他自己的生活,他會在伴侶身上找到快樂,我認為他是個負責的人,你不會蹈我不幸的覆轍。”
“你離婚後的生活很困難?”
“已經過去了,我不想再提,過去的事不再重要。”
“你跟維旭說過這些話嗎?”我間。
“跟他說?”她詫異,“他能為我做什麼?”
母子同樣的倔強。
維旭的父親回港,我要求見他。結果是失望的,我想不止我一個人這麼想……如此美婦人竟然會嫁一個襤褸漢子!
維旭也並不對他父親有好感。稍微應酬數句,喝杯茶就帶我離開約會地點。
我問:“你真願意你母親跟他一輩子?”
“我知道你怎麼想,你在想,鮮花是怎麼插到牛糞上去的。”
“可不是。”我朝他瞪眼。
“可是她已經嫁了——”維旭的聲音軟弱下去。
“她為什麼要犧牲一輩子?”我不以為然,“兩個不同的人,怎麼可以走在一起,錯誤需要改正,她吃虧已經夠大了。”
維旭揮拳說:“我沒有要求被生下來過,從沒有!”
“既來之則安之好不好?”我氣,“別胡鬧了。”
維旭陪我坐在校園內。
我說:“你覺得我母親是標準女性,是不是?但做標準女性,也需要條件,我父親事業一向穩定,家中一件不缺,他愛我媽媽,事事以她為重,你可知道,我媽媽中學畢業便結婚,至今未曾在外賺過一毛錢,她可以優悠地做好媽媽好妻子,維旭別太不公平!想想你母親的困難,你好意思!”
他低下頭。
“你真無理取鬧,造成負擔的是你,”我說:“你的學費是誰付的?依我看,你父親養活自己都成問題,那種蓬頭垢面的落魄相,亂博取世人同情——世人看到比他們更淪落的人,有了優越感,於是大發慈悲了,原諒我批評他,我忍不住。”
“你說得很對,但或許母親不離開他,他能振作起來。”
“這是你的假象,他一輩子就那麼過了,她離開他,就為了他不思振作,況且一個男人,為什麼要女人的鼓勵才能站起來?男人自己沒背脊骨?”
“你們都勢利。”維旭說。
“對我們都是拜金主義的小人,你滿意了沒有?”我推他一下。
“他再不爭氣,還是我的父親。”
“誰不讓你愛他呢?你不應逼你母親也愛他。”
“嘿,”他說:“我不會原諒她。”
“拉倒,你這個人根本講不通。”我說。
那天維旭到我們家來,還是吃了一大碗麵,胃口非常好的樣子。
維旭再與我生氣,看到爸爸媽媽,他是服服貼貼的。
我覺得我運氣非常好,爸爸上進,媽媽溫柔,我不想做維旭,他的矛盾多痛苦。
與幾個女同學說起感情的問題,我坦白的告訴她們,我會跟維旭訂婚。
“維旭的母親很漂亮。”有人說。
我說是。
“他父親的打扮換個流浪漢,聽說是個作家,但是不出名,後來另娶,又生有孩子。”
“什麼?”我跳起來,“誰說的?”
“不是維旭說的,我們旁聽來的。”
怎麼可能,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頭一任妻子如此出色,他那麼快又能再婚再生子,多麼齷齪相。
女同學說:“如果我丈夫跟我分手,娶個比我差的女人,我會氣死。”
另外一位接著說:“氣死未必,我一輩子也再不會提起這件事。”
她們問我:“維旭家庭背景那麼煩,你不怕?”
“他不與他們來往。”我說。
“可是終久是父母。”
“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說:“維旭的優點足以蓋過他的缺點,況且那又不是他的過失。”
當維旭的母親聽到我這麼說的時候,她沉思地告訴我:“當年我再婚,人家也這樣警告我丈夫,他也說這番話,我想維旭與我都還算幸運。可是你想想,因為一個人的輕率與不負責任,我與維旭的生活都蒙上汙點。”她捧著頭,“而那個人還到處招搖以弱者姿態出現博取同情。”
“可是當時你很年輕,阿姨。”
“算啦,”她笑,“事情已經過去了。”她再三的說。
“你現在生活安定,我很替你高興。”我說。
“可是不一樣了,心中有陰影,”她說:“只不過是因為一個人的輕率——”
維旭是輕率的人嗎?
我想不會。
她拍拍我的肩膀。
沒隔三天,維旭的父親上門來。
他求借。
數目很小,三千元。
他給我的感覺是髒,皮鞋好些日子沒擦,那麼老還穿著條牛仔褲,還是那種廉價的寬腳的,一件俗稱飛機恤的外套,襯衫領子卷邊,頭髮一團團打結。
我從沒見過那麼潦倒的男人,他歉意地搓著手,臉色灰敗,下巴上有零落的鬍髭,他跟維旭有關係?連我都不服氣,但他偏偏是維旭的父親。
他說出他的要求。
我只替維旭難過。
爸爸考慮也沒考慮,就開出一張支票。
他瑟縮的走了。
我們一家三口沉默良久。
媽媽先開口,“真是……很麻煩。”她說的那麼含糊,是怕爸爸責備她勢利。
爸爸說:“薇薇,你都看見了,現在你有選擇權,將來可不準埋怨維旭。”
我說:“我很怕那個人,不過……這與維旭沒關係,誰家沒有幾個不爭氣的窮親戚?”
“好。”爸爸豎起大拇指,“你明白就好。”
媽媽皺起眉頭。
我說:“媽媽,你不會因此對維旭反感吧?太不公平了。”
媽媽說:“維旭這孩子可憐。”
維旭知道這三千元的錢債事,跑來找爸爸,不知怎的,漲紅了臉,之後就哭了。
他一句話說不出來。
媽媽說:“這孩子,都自己人了,還這麼見外。”
維旭只是哭。
爸爸說:“喂,英雄有淚不輕彈,喂!”
我知道維旭流淚的原因,他這些日子的努力,被他父親一個不負責任的手勢,便破壞無遺。
他抽噎道:“害完母親,又來害我。”
我說:“別這樣。”
“我這才知道為什麼母親要生氣發怒,他喝了兩杯,便取出母親的舊照片,到處宣揚,以往我只覺得他可憐,現在我才知道這是多麼自私的行為,誰與他搭了關係,一輩子不得超生,他把人與人的關係利用得盡了。”
“想想你母親……”我說。
他伏在桌子上,不肯抬頭。
沒多久,他母親來採訪爸爸。
她穿一套灰呢最時髦的套裝,裙子是窄的,外套略松,絲襯衫,小絨線背心。
她禮貌的說:“我來得真是冒昧。”
我看看她腳上一雙漂亮的皮鞋,與纖濃合度的足踝。
她說:“我來還這個。”她取出一張支票遞給爸爸。
爸爸說:“急什麼呢?”
她說:“維旭的父親……我想說的是:這些年來,我總是收拾爛攤子,我會負責,對維旭,你們可以放心。”
媽媽被感動了,她握著她的手,“這是什麼話呢。”
“你們該相信我。”她說:“維旭像我。”
爸爸說:“不管怎麼樣,我們薇薇與維旭的事,已成定局,你放心。”
她點點頭。
隔了一會兒她苦笑說:“我一生最後悔的事,便是生了維旭,當時才十多歲,純情的開頭往往有最不純情的結局。我辛苦的生他,他辛苦地長大,我當初沒嫁到好丈夫,他沒有一個好父親,我們同病相憐。”
爸爸說:“現在你們比誰都好。”
維旭的母親說:“他與你們親近,你們多照顧他,我無能為力。”
爸爸說:“我們兩夫妻同心合力辦事,自然事半功倍,你一個人,要下雙倍功夫,已經大不容易了。”
她仍然笑,喝完一杯茶,就告辭了。
媽媽事後說什麼都不明白當初維旭的父母是怎麼結合的。
“完全不合理。”她說。
爸爸說:“這種事是很多的,問當事人,他們也不明白,世界上有許多怨偶,我想維旭的母親也有錯,既然比丈夫高出許多,當初不該嫁他。”
維旭來追問我:“她替父親付了債?”
“是的。”我說。
維旭沉默了。
“你有個好母親。”我看他一眼。
維旭不出聲。
“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說:“你父親已經再婚了,是不是?”
“是的。”
“還生了孩子?”
“是的。那是一個東歪西倒的孩子,他母親是那種歡場女子,沒有知識。”
“你父親是個奇怪的人。”
“我不想告訴你,怕你看低我。”他捧著頭。
“這關你什麼事?”我說:“別傻了。”
“將來要是他來纏著我們不放,怎麼辦?”維旭絕望的問。
我笑嘻嘻說:“你放心,只要你授權,讓我來把他趕走好了。”
維旭握住我的手,欲言還休。
“咦,”我說:“別再哭,我最怕看見別人哭。”
後來我們就訂婚了。
爸爸請了維旭的母親。
他跟維旭說:“我作主張請了她,她是我朋友,也是你母親,你再不高興,也得給我一個面子。”
維旭哽咽,“是……是的。”
我鄙夷的說:“瞧他這樣子,不知是那一種情意結作祟。”
媽媽說:“薇薇,你再胡攪!”
那一日媽媽做了一整桌的菜,維旭的母親獨自出席,她穿一件絲棉襖,灰色起雲頭暗花,滾深紫色與銀灰雙邊,面孔上略化了妝,十分明豔,因長得像維旭,看上去就如兩姊弟一般。
維旭看見他母親,有點不自然,坐在一邊不出聲。
他母親並不介意,落落大方的與我們說話。
“我買了件紀念品,”她說:“不成敬意。”她遞給我一個指環盒子。
我打開盒子一看,是一隻小小的鑽石戒子,鑽石很小,只三十分左右,但是十分精緻,我馬上戴上了。
媽媽說:“很好看,完全適合薇薇的口味。”
她笑笑,不出聲。
大家幫忙開飯,吃得很多。
飯後坐在一起喝咖啡。
維旭忽然走到他母親跟前去,“你——你好嗎?”他聲音顫抖著。
他母親若無其事地,用很平靜的聲調說:“還好,你呢?”彷彿跟闊別多年的老朋友說話。
“你婚後——沒有孩子?”維旭問。
“孩子?你不是我孩子嗎?”她問。
維旭低下頭。
她溫和的說:“你有空可以來看我們,我丈夫對我很好,我們平常也很空閒,他喜歡下棋,就愁沒對手。”
整間屋子都靜下來,我們聽著他們的對白。
他說下去,“聽說你功課很好。”
維旭說:“馬馬虎虎。”
“訂了婚就是大人了,好好對薇薇。”
“我懂得。”他說。
後來她告辭,爸爸要送她,她說:“我丈夫會來接我。”
我拉拉維旭,我們一齊送她到門口,沒等一會兒,一輛小小的日本車開過來停下,一位長得很端正的中年人下車與我們打招呼。
她為我們介紹,然後跟他走了。
我問維旭:“我們幾時到她家去?別告訴我你沒她的電話號碼。”
維旭問:“你認為她漂亮嗎?”
“最漂亮的母親,”我說:“做人特別漂亮。”
“唔,她很強壯。”
“這年頭,不能太苛求,那麼樣的母親,打了燈籠沒處找。”
“她不像母親,”維旭說:“她最多隻像一個朋友。”
媽媽說:“身上滿是油膩味的才是母親,像我,嘮叨的才是母親,像我,不會賺錢才是母親,像我。”
爸爸說:“我們還是討論孩子們的婚期吧。”
我說:“要是我們有了孩子,她就是祖母了,天底下怎麼有那樣的祖母呢?我想象不出,太難為情了。”
我們一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