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琪有點尷尬，去勸老媽：“媽，是件新衣服的，連標籤都沒拆掉的。我不穿不就浪費了嗎？”
“你們已經浪費了那麼多東西，現在倒相差起一件衣服來了？這是過世人的衣服呀，而且還是生病死的！”家琪媽毫不客氣。
小諾把報紙扔到茶几上，她想還擊，很想很想還擊。但最終她還是咬咬牙，不與婆婆一般看待。
但是小諾媽說話了：“親家，我知道我的老頭子是怎麼死的，我不會那麼傻，把穿過的衣服給女婿穿，那是件新的衣服，買來從沒穿過，若你那麼說，過世人的衣服不吉利的，那我作為過世人的妻子，豈不是更不吉利了？”
有戰爭的徵兆。家琪趕緊阻止，家琪爸也趕緊勸解：
“不是不是，我家安淑她說話比較直，再說她又比較相信風水先生的一些話什麼的，其實她不是那個意思，親家，你別誤解了……”
可是，家琪媽毫不顧忌的語氣已經刺傷了小諾媽。傷心事的盒子一打開，小諾媽就收不住了，一段時間來壓抑在心裡的悲哀突然如泥石流一般湧上來，作為妻子，作為母親，她有很多的委屈。她想愛惜自己，但是心情一直沒恢復過來，她想保護女兒，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都是因為，她失去了老伴，她失去了頂樑柱。失去男人的女人是多麼可憐和孤單，她像浮萍一樣漂泊，不僅自己在承受風風雨雨時沒個可依賴的肩膀，連女兒受了很多很多婆家的委屈時，她都保護不了，只能在電話裡反覆重複：女兒，別哭，女兒，別哭……多麼無能的媽媽，都是因為，她沒了老伴！
可是，沒有了老伴，是她的錯嗎？當初很多人對她退避三尺，就因為她的老伴是死於非典，這種背後的指指點點讓她非常難受和孤單：你們非但不理解一個突然死了老伴的女人的傷心，你們還覺得這是一種瘟疫，是最不吉利的，要避之不及的，你們還有同情心，還有人道主義和人性嗎？
老伴始終是她最依靠的人，哪怕他死於讓所有人談之變色的非典。任憑所有人覺得他是晦氣的，她依舊天天去他的公墓前，與他絮絮叨叨，陪他說話。她不怕非典，她不怕瘟疫，她什麼都不怕。但她害怕別人退避她和遠離她的眼神，這種眼神讓她孤立無援。
非典已經過去，終於再也沒人把她當作被自動隔離的人，她終於能重回到人的中間。但那種眼神和語氣的歧視，讓她記憶猶新。
今天，又有人提起了當年的往事，挖出了她心底的痛楚。
今天，這個頤指氣使的驕傲女人又開始把手伸到她的頭上來，明目張膽地說起自己的老伴，拿老伴的不幸當作可惡的黴運，讓過去半年的傷痛再次彌散。
不吉利，好啊，不吉利，這世界上，就你一個人大吉大利麼？
你有老伴，是的，你有疼你愛你的老伴，但這能讓你肆意妄為麼？
……
一陣翻江倒海後，小諾媽站起來，聲淚俱下：“親家，我替你說句坦白話吧，你心裡看不起我，因為我是個寡婦，而你，有個老公在旁邊疼著愛著，所以你有優越感，你可以毫不顧忌別人，你可以隨意用話來刺痛人家的心。
“你想想看，你們是怎麼對待我家小諾的，她生產後的一個月，那時她是怎樣的一個情形，你沒責任嗎？她那時簡直要自殺了！
“別說你們給孩子們買了婚房，我們還給他們買了商鋪呢！而且，我們不像你，表面上四處同人說那是給孩子的婚房，其實你自己打的是什麼算盤呢？最起碼，我和老頭子買的商鋪明明白白寫的是小諾的名字，只要家琪一直對小諾好，那商鋪是他們的共同財產！這一點，我們做的就是比你們好，我們沒有你們那些歪歪膩膩的心思！
“親家，你對我不尊重，我也算了，你對小諾不好，我今天就放出了這些話，但告訴你，你若不尊重過世者，你要有愧的，小諾爸爸在天堂上看著你！
“告訴你親家，你再四處拜菩薩，也抵不過小諾爸在天堂看你的眼睛！你會遭報應的！你不會有好日子的！”
“天啊，你竟然詛咒我！”家琪媽尖叫。
兩女人開始撕心裂肺。一家人在混亂地勸解。
這是一個很有點鬱悶的大年三十。
小諾媽說什麼都不願去飯店吃飯，說她是不吉利的人，不打攪有的人的幸福好運。家琪小諾怎麼勸也不行，只好隨她。
小諾穿了件一年前家琪媽給她買的鮮紅羊絨大衣，反正那衣服，一年就穿一兩次，穿上它，猶如完成一個儀式。陽陽的外套是個小唐裝，也是一片喜慶。家琪穿的是藏青色羊絨大衣。一家人盛裝前往飯店，然而臉上是一片難以掩飾的清冷。
大年三十的酒店，大廳裡全是歡騰的笑鬧。唯獨家琪他們這一桌，有著說不出來的強顏歡笑。
一起碰了杯，一起說了些大吉大利的話，一起傻呵呵地笑了幾聲。
吃飯後，家琪爸拿出三個厚厚的紅包，說分別給小諾，家琪和陽陽。
小諾沒接，說，爸媽你們一個退休，一個退居二線，收入肯定比不上以前，你們自己留著吧，我們能掙，夠花的。
家琪爸一定要他們收下，場面簡直要吵架似的。小諾說那收下了陽陽的紅包吧。但家琪爸又把另兩個紅包死死塞給家琪。
然後，家琪送他父母回三居室。
小諾說你們看看電視，然後早點休息，我們也早點回去了。
家琪爸眼神里有毫不掩飾的不捨：“你們什麼時候帶陽陽再過來呢？”語氣裡滿是爺爺對孫子的想念和愛護。他本來還以為家琪和小諾會陪他們看一陣春節晚會的呢。
“我們會經常過來的。”小諾說。
家琪帶著小諾和陽陽回家了。家琪媽在臥室裡有些氣悶：本來他們與兒子是一家，但現在的問題是：家琪一家，家琪爸媽一家，而小諾媽住小諾家琪家，無形中，把本來是自己一家的人被分成了兩家，而且，更在無形中把家琪歸到了小諾家去了。眼看現在家琪在大年三十夜匆忙回家，回家陪的不是自己父母，而是丈夫娘！
養個兒子的結果難道就是這樣嗎？
家琪媽忍不住在大年三十的夜裡哭了起來。
家琪爸這次沒去勸慰老婆。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想一個重要的問題，他們究竟哪裡做錯了？他們全心全意愛孩子，為孩子儘可能創造條件，可是，為什麼孩子不領情？若說是家琪媽媽說錯了話，但是，說錯話的錯誤，比起她愛孩子的心，那點錯誤難道不能被原諒嗎？
家琪爸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