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榕樹下,有一張可以坐兩個人的石凳,石凳之後,是一幢已經拆卸一半的舊樓,頹垣敗壁,荒草處處。
是大都會里仍有這樣殘破的角落。
附近並沒有街燈,可是遠處霓虹燈反映過來,人跡隱約可辨。
這時,一個瘦小的人影緩緩走近,穿白衣白裙,姿態文弱羞怯,細細
看遍四周無人,才鬆口氣,走到石樑一端輕輕坐下,她凝望山下七色燦爛燈光,嘴裡不由得說:“真美。”
她有一把烏亮的直短髮,秀麗的尖面孔有點蒼白,一雙眼睛非常機伶。
她獨自坐榕樹下,像是十分享受這一刻寧靜。
對下一條街是住宅區,雖然已近午夜,仍有孩子嬉戲的聲音,中秋節近了,他們一定在舉行提燈晚會。
少女好奇地站起來探望一下,雖看不見什麼,可以想像兒童們是何等
開心。
她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正在此時,身後忽然傳出一聲咳嗽聲。
少女笑容僵住,驀然轉過身子,看到破牆之前站著一個黑衣女子,因為光線欠佳,只見模糊人影。
少女大驚失色,返後三步,惶恐地瞪著那人影。
對方踏前一步,急急搖手,“不怕不怕,”頓一頓腳,“唉,看你嚇成那樣,你放心,我不是——”
少女猶自不敢動,“你不是?”
女子沒好氣,走到較亮之處,“你看清楚沒有?”
少女仔細打量地,籲出一口氣,“果然不是。”
那女子笑了,“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你。”
“這張石凳有兩個座位,請過來坐。”
女子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談玉芬,在這附近住。”
女子說:“你可以叫我寶姨,我年紀比你大些。”
她們二人倒是一見如故,絮絮聊起來。
少女說:“此處涼風習習,幽靜萬分,是個乘涼好角落。”
“現代人不愛乘涼,他們喜歡鑽電影院或是咖啡廳。”
少女笑笑,“今晚假使有月亮就更好。”
寶姨看著山下的霓虹燈,有點感慨,“這些年來,不知添增了多少高樓大廈,市容大有改變。”
少女說:“是幾百萬人好幾代的努力建設呢。”
寶姨點點頭,“肯定是心血結晶。”
少女神色溫柔,“所以我最愛坐在這裡看燈色。”
寶姨語氣有點惋惜,“不過這一帶將完全拆卸,計劃蓋豪華大廈。”
玉芬詫異,“不是說救火車上不來,不適合重建嗎?”
寶姨笑,“利之所在,總有辦法,路可以修改。”
玉芬真正惆悵了,“可是我自小到大在這一帶玩。”
“你那些小朋友呢?”
“留學的留學,結婚的結婚,早搬走了,已無音訊。”
寶姨端詳她的面孔,“你是叫一場病耽擱了吧。”
玉芬低下頭,不願再講私事,寶姨也不去勉強她,她們靜了下來。
忽然聽到蟋蟀嗎。
這個角落,像是與整個大城市脫節,可是不久將來,推土機會開上來,貨車搬運鋼筋混凝土,工人開工,不消一年半載,大廈便會蓋妥,又是另一番光景。
實姨輕輕說:“沒想到你那麼年輕都會懷舊。”
玉芬笑一笑,“你呢?”
“我?我年輕時,山下只得一個霓虹燈招牌:英文字母拼出麗的呼聲字樣,那時,每清早,有人挑了擔子到這裡賣水豆腐及豬腸粉。”
玉芬頷首,“你是老街坊了。”
“還有小販賣麥芽糖,捏麵粉人……唏,都叫人萬分懷念,可是時光一去不復回,”寶姨無奈,“愈是良辰美景愈叫人惆悵。”
玉芬拍一拍寶姨的手。
“我的感觸可是太多了?子女都嫌我嘮叨,不要理我。”
“不!寶姨,很榮幸認識你。”
“你要是不嫌我,我們每星期約好在這裡見面如何?”
“好呀,”玉芬相當踴躍,“可是這裡拆卸了又怎麼辦?”
“屆時再算,另找地方好了,總有我們容身之處。”
玉芬總算露出一絲笑。
寶姨握住她的手,憐惜地問:“他們都沒有來看你?”
玉芬沒有即時回答,過一刻才說:“他們忙得不可開交,家父與新太太已經移了民,把妻兒擱在太平洋另一頭,自己來回來回那樣跑。”
“忙什麼呢?”
“攢錢呀,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開銷大,怎麼放得下生意。”
寶姨無奈,“他們有他們的想法。”
正在這個時候,機伶的玉芬忽然把耳朵豎起來,“噫,有人來了。”
可不是,只聽得有兩個男子說話的聲音,自小路傳上來,他們穿著皮靴,走起路來,咯咯咯咯,一聽就知道是巡警。
玉芬幽幽地說:“我最討厭人,我們快走吧。”
寶姨點點頭,“適才你看到我,也以為我是人吧。”
“所以嚇一大跳呀,幸虧看錯了。”
寶姨笑道:“不怕不怕,我不是人,玉芬,今晚到此為止,下星期同樣時間再見。”
這時兩個結伴的警察巡至榕樹之前,其中一個大喝一聲:“什麼人?”立刻開了電筒照射。
他的拍檔笑道:“哪裡有人,你眼花了。”
“我明明看見兩個人影,一黑一白,一閃而過,你沒發覺嗎?”拿著電筒的警察一臉疑惑。
“是榕樹須在風下飄拂引起幻象吧,好走了,這邊沒人。”
那警察嘀咕,猛然抬頭,看到港口夜景,聲線不由得放輕,“你看,夜色多美。”
另一個卻不耐煩,“收工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