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醫生診所的溫度非常舒適,令病人躺在絲絨沙發上傾吐心事,一邊可聞到案上的梔子花香。
病人的聲音很低:“那時……我七歲。”
醫生本來坐在安樂椅上,有句話沒聽清楚,故身子向前傾,“你說什麼?”
“我說我開始偷窺的時候,才七歲。”
醫生小心翼翼,故作冷靜地問:“你偷窺什麼人?”
“家母。”病人看著天花板一盞小巧水晶燈,陷入沉思,嘴角帶一絲笑,思潮像是已飛回童年去。
“你偷窺母親?”醫生輕輕咳嗽一聲。
“是。”
“可以說得比較詳細嗎?”
“我只得七歲,那時,家父去世已一年多,我們生活倒並無問題,但是家母精神一直恍惚,我很快學會照顧自己。”
醫生像是非常感興趣,用筆記下對話內容。
病人繼續說下去:“她對聲響敏感,故此在家我開始躡手躡足,喚她之前,時常把臥室門推開一條縫子,先看看她做什麼。”
醫生不語,等病人說下去。
“有一夜,我起床喝水,看到臥室門縫有燈光,輕輕推開門,看到母親在一盞小小燈下,對著梳妝檯鏡子,正在緩緩寬衣。”
醫生輕輕籲出一口氣,病人的情況,比他當初想像嚴重得多了,他略覺困惑。
“她的長髮是漆黑的,皮膚十分白皙,我記得那兩種顏色,強烈的對比,可是絲毫沒有生氣。我屏息站在門後,在縫隙中張望,至今還記得,母親穿著象牙色絲袍子,她用修理得十分整潔的手指輕輕把吊帶卸下……”
“你……每夜都愉窺?”
“是,每一夜。”
“她一直沒有發覺?”
“我不肯定,”病人聲音非常經,幾乎似自言自語,“大抵太專注了,沒發現我站在門後。”
“這種情形,持續了多久?”
“三年吧,醫生,鏡中的她真美,嘴角帶一抹微笑的痕跡,有時候看得見,有時候不,她在鏡中細細端詳自己,然後,把燈關掉,那麼,我也會回房睡覺。”
診室內靜默了一會兒,病人的神情十分溫柔,像是再度看到年輕美麗的寡母緩緩放下頭頂的長髮,對鏡梳妝。
醫生問:“這種偷窺行為,在什麼時候停止?”
病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自顧自說下去:“直至有一夜——那一夜開始的時候,與任何一夜沒有不同,她悄悄地在鏡中欣賞自己的黑髮、皮膚、用手捧著臉細細地看,然後她笑了,關掉那盞小小的燈,她走到臥室中央,忽然站到一張小凳子上面去”
醫生的筆記簿子掉到地上發出噗一聲。
病人忽然轉過頭來看著他,碧清淒滄的大眼睛像幼兒般彷徨,“醫生,那時我才發覺,天花板上垂著一條繩環,她迅速套進去,靜寂無聲,結束了她的生命。”
病人用手緊緊掩住面孔,“而我,站在門後,始終以一個觀眾的身分,不作一聲,半晌,才明白過來,臥室不是一個舞臺,房間裡所發生的事,不是一場戲,於是我發狂似跑到鄰居拍門求救,可是已經太遲,家母返魂乏術。”
見多識廣,診治過無數病例的心理醫生也禁不住微微張大了嘴。
病人驀然坐起來,長髮散落在肩膀上,臉容蒼白,“醫生,我間接殺死了母親。”
醫生按住她,“不,不是你的錯,她沮喪了有一段日子,終於鑽不出牛角尖,走了這一步下策,你毋須責怪自己。”
病人額角冒出亮晶晶汗珠,閉上眼睛,嘆息一聲,她似鎮定下來,忽然說:“哎呀,時間到了,我有事。”
醫生說:“請留步,我想與你多談一會兒。”
“抱歉,醫生,這不是一個約會,我必須去接小女放學,我明天再來。”她匆匆離去。
“等一等。”醫生追出。
病人苗條身影已在門外消失。
看護笑著對醫生說:“上天有時非常公道,那麼漂亮的人也有煩惱。”
醫生無言。
病人離開診所,神色漸漸平靜,隨便怎麼觀察,都是一個容貌秀麗的少婦,並無異樣。
她在小學門口接了女兒。
回家途中,在車上,那小孩子說:“今天是父親逝世一週年紀念。”
“是。”
“我想念父親。”
少婦答:“我也是。”
母女無限惆悵,緊緊擁抱,少婦默默流下淚來。
她們住在寬敞舒適的公寓裡,傍晚,家務助理下了班,女孩獨自在房間做功課,累了,在床上睡著。
深夜驀然醒來,女孩走出客廳找水喝,大堂漆黑,她躡足輕輕走過,
忽然發覺母親臥室門底有一線燈光,呵,她也睡著了嗎,要不要替她關燈?
女孩走近,把臥室門推開一條縫。
她為室內的情形訝異,只見母親放下了漆黑的長髮,身上只穿一件象牙色絲袍,雙手捧著自己的臉,在水晶鏡子裡細細端詳。
女孩這時發覺母親的肌膚白得沒有血色,壓根兒沒有生氣,只見她輕輕站起來,對著鏡子,緩緩脫下絲袍。
女孩站在門後偷窺,為這個情形迷惑。
母親在該到那看上去是那麼年輕那麼美麗,她在微笑呢。父親去世後,已經有一段日子沒見過母親的笑意,很多時候她不言不動,只是坐著沉思,女孩已學會照顧自己,不去打擾母親。
站在黑暗中,七歲的她,靜靜偷窺,直至母親熄了那盞小小的燈,她才輕輕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