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有異象,必出妖孽。
講臺上站著個過分年輕的男人,簡單的白襯衣開了兩個釦子,皮膚很白,是俊美斯文的長相。鼻樑上架了銀邊的眼鏡,略長的黑劉海下面一雙不怎麼善良的狹長狐狸眼正盯著我。
1
書上說,天有異象,必出妖孽。
我與災星相遇的前一天,北京下了整晚的暴雨。
雨點敲打玻璃的聲音像天然的安眠曲,整個宿舍的人都睡得格外安穩。第二天早上聽見李默然見鬼一樣高分貝的叫聲:“啊!我的聯想!”
我迷迷糊糊從上鋪伸出頭來,看見滿地都是水,整個身子涼了半截。四個人都丟三落四的,下那麼大雨,連窗戶都沒關。楊帆和藍冰的機箱都用泡沫墊高了,倖免於難。李默然悲傷了一會兒,立刻又幸災樂禍的轉向我:“阿萱,我們倆才是真正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得好姐妹啊。”
我一腳踹過去,李默然立刻陽光燦爛的去衛生間裡擰墩布去了。
藍冰也跟著湊過來,一臉幸福的表情:“阿萱,這次你的電腦是真該換了!”
“不換,我去修修,說不準湊合著還能用。”一臺電腦幾千塊錢,聽著都肝疼。
我知道藍冰這麼愉快是因為上次在遊戲裡幫戰,我們正殺到對方的幫裡砍得不亦樂乎。只見黃衣飄飄的仙子正放血放得痛快,突然不動了,被撲上來的一群幫眾在半分鐘之內迅速砍死。
遊戲世界裡的提示是:“葬天殿”西護法“美人若薰”體力不支,被“笑傲江湖”的小嘍嘍“一棵樹”一刀砍死,伊人芳魂已去,“葬天殿”全體幫眾悲傷過度,防禦減半。
當時楊帆因為這件事罵了我半個月,因為女仙血量本來就低,防禦減半,她只有被按倒在地,先殺後奸,再殺再奸的份兒。搞得“笑傲江湖”的副幫主無心之屍在傳送口守株待兔,還不小心喊到了世界頻道:美女,你到底是來殺人的,還是來賣淫的?
後來楊帆每次刷怪死了,再跑回去,都有人模仿那個無心之屍的口氣說:楊飄飄,你又來賣淫了啊?
我抱著機箱去學校的電腦維修部,那裡修電腦的大叔都認識我了,呲著大白牙問我:“幸月萱,這次是什麼問題?”
“昨天下雨被水泡了。”
“我瞧瞧。”大叔熟練的打開後機箱擺弄一頓,搖搖頭,“八成不行了,硬件本身就老化得厲害,又泡水,現在隨便買個二手機都比你這好幾十倍。”
我立刻憂鬱了,抱著機箱準備去校外找個賣破爛的,說不定還能換頓飯錢。
剛下過大雨,天氣還是陰沉得厲害,走到校外還能聽見隱隱的雷聲。學校論壇上推崇的在後門不遠的地方有一家收破爛的,老闆回購七八成新的書,對學生也很厚道,口碑很好。只是位置太偏僻,不太好找。
我在林立的舊樓中轉了半天,正想找個人問問,突然聽見不遠處的巷子裡傳來有人廝打的聲音。我想都沒想,把機箱往路邊的長椅上一放,就往巷子裡跑。
眼前的景象讓我頭腦一熱,一個長得挺白淨的男子和兩個頭髮染得估計連他爹媽都分不清的男人廝打在一起。男子明顯的處於劣勢,嘴角泛著青紫,嘴上還絲毫不肯吃虧,罵著:“想佔老子便宜,你們還早了一百年!”
我想一定是他堅貞不屈的表情打動了我,否則我怎麼會管不住自己的腳步衝上去,揪住黃毛的衣領就是一拳。另一個愣了愣,轉移目標向我衝過來,我冷笑一聲,四兩撥千斤的閃到一邊,順便伸出腿摔了絆了他們個狗吃屎。
沒幾下兩個嘍嘍級別的黃毛就吃不住勁了,跑之前還捂著肋骨喊:“切,還以為你多硬氣呢,找個娘們兒來幫忙!回家給娘們兒暖被窩去吧,沒種的小白臉!”
一個大男人被罵這種話氣得眼都紅了,咬著牙靠著牆呼哧呼哧的喘氣。我這才發現他高我一頭,眉眼深邃,皮膚白,頭髮卻黑得發亮。怪不得現在的女生都瘋了似的想嫁老外,外國的月亮圓不圓不知道,混血絕對比純種更容易出極品。
“沒事吧?”我看他一直低著頭,“哪裡疼?脫臼的話我會接。”
“誰要你多管閒事!”他抬起頭狠狠地瞪著我。
這男人長了一雙狹長墨綠的狐狸眼,我無趣的退後一步,本想罵句“狗咬呂洞賓”,想了想又算了。人家又沒求我救,是我多管閒事跑來摻一腳,男人要裡子還要面子,這次果真是我的錯了。
“對不起。”我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知錯能改。
沒等我對不起的人再把什麼火氣撒我身上,我迅速轉身走出巷子,往路邊的長椅一看,肝都痛了——哪個沒良心的連壞機箱都偷啊!
2
週末我和李默然去電腦市場組裝了一臺新機器回來。
我花了四千二,李默然花了四千五,比我多裝了一條內存。回頭去取款機查了一下餘額,好不容易攢了半年的錢又成了赤字。為了防止下半年喝西北風,我忙給館長打電話要求每週給我再加兩節課。從大二開始,我就在跆拳道館打工,練了近十年的跆拳道竟然成為謀生的手段,讓我特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
我在道館上晚班,每次回到宿舍都接近十二點,如果路上稍微塞車,我就要爬暖氣管子。有次還被夜裡晚歸的女生看見了,大叫一聲,啊,蜘蛛俠。鬱悶得我恨不得吐出絲來把她纏成繭子。
大概是因為雨天的關係,大街上的人也少,路況好得多。我一進宿舍就聽見楊帆喊著:“鴉雀無聲,快來救我!救我!”
李默然笨手笨手地操作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吼著:“楊飄飄,你再去賣淫一次吧,我自己都快掛了!”
藍冰剛洗過澡,短髮上還滴著水,蹲在凳子上砸著鍵盤:“都挺住了,小爺我快到了!”
我到楊帆的屏幕前一看,原來她和“鴉雀無聲”在野外正被“權傾天下”的公子落凡追殺。我忙進了遊戲,使用夫妻陣法中的瞬間傳送跑到冰藍少爺身邊。公子落凡正揮著劍用風捲殘雲砍掉楊飄飄的最後一滴血。
楊飄飄慘叫一聲,紅色仙衣橫屍在地上。
楊帆立刻用青島話開罵:“這個公子落凡就是個變態吧,上次阿萱不就PK贏了他一次嗎,有必要對我們幫的人趕盡殺絕?”
“不是這個原因,是因為阿萱上次秒殺了他們幫的一群小號,那些人都是他現實裡的朋友。”藍冰轉向我,“阿萱,記得不?”
“不用問,她天天殺人,一堆亡魂會記得才怪。”李默然代替我回答。
在遊戲裡亂殺無辜的人名字會變成紅色,處處被人追殺,死了裝備全掉,還會進惡人谷。我紅名時已經七十級了,是個黃衣飄飄的女仙,受人錢財替人消災,看見不順眼的也殺。總之我是全服最大惡人,連其他惡人遇見了“美人若薰”這個ID,也都要繞著走。
在遊戲裡仇家一大堆,還有人特意花錢請人在世界頻道每天刷屏罵我,直到被我殺到換服務器玩。不過也因為這樣出現一堆莫名其妙的崇拜者,我剛進遊戲,在洛水南岸找到公子落凡,就看見世界頻道里喊:美人若薰在洛水南岸姦殺公子落凡,快去圍觀!
公子落凡拿著深綠刀,長髮飄逸,俊朗不凡,作出迎戰的姿勢:“垃圾,今天殺得你出不了惡人谷!”
我嘴角抽了抽,發揚我殺手的優點,不說廢話,說殺就殺。公子落凡比我低兩級,是人民幣玩家,滿身的極品裝備,可是PK技術很菜,只會用一把極品綠刀在這裡耍風捲殘雲,不過殺傷力特別驚人。
周圍來了不少圍觀群眾,還有一群女仙,美女們一邊舞杖一邊喊:公子加油,殺了這個垃圾!公子你好帥!與此呼聲相輝映的是:能被美人姦殺是多幸福的事啊,美人來殺我吧,我喜歡粗暴的,用你漂亮的深綠如意打碎我的天靈蓋吧!
鴉雀無聲和楊飄飄在身後做嘔吐狀。
說起我跟這個公子落凡也是積怨已深,要說玩遊戲,各人有各人的玩法。我願意當惡人亂殺人,你有本事也殺過來就是了,為什麼非要讓別人守那個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玩遊戲圖的不是開心麼?我真的不懂得這些人的腦子裡裝的什麼,尤其是“權傾天下”頂著全服第一大幫的派頭要求“葬天殿”開除美人若薰這個人渣。
“葬天殿”的幫主正是冰藍少爺,藍冰穿衣打扮像個男人,連遊戲裡都扮人妖。偏偏有一大堆女仙排隊等著嫁他,我只好填補了這個空缺。“權傾天下”要求冰藍少爺休妻,開除出幫,被冰藍少爺一句“你讓爺幹嘛爺就幹嘛,你是我孫子啊”堵回去。於是“權傾天下”與“笑傲江湖”“亂花山莊”結盟要滅掉我們這個垃圾幫。
再於是我沒事就跑去他們幫小號練級的地方,跳個八方雨,便橫七豎八的在地上躺了一片屍體。
公子落凡來追殺我,一口一個垃圾,人渣,連句髒話都沒罵過。此人的家教應該還不錯,讓我憑空多了幾分好感。況且他每天都跟在我身後追著跑,偶爾我故意讓他殺一次,他就像得了徽章的英雄似的在世界裡又喊又叫。
怎麼說呢,還怪可愛的。
這就是我現在的人生,標準的井底之蛙,會和一個虛擬男人形影不離,面對活蹦亂跳的師兄師弟們卻心如止水。
3
週五604宿舍的全體師兄請206宿舍的全體師妹去西單商場吃自助火鍋。
李默然沒有據實彙報,我以為是宿舍活動,要從我們共同的活動基金里扣的,自然不能便宜她們那三張嘴。剛進自助火鍋的們就聞到特有的芝麻醬的香味,遠遠的找著藍冰頭髮上那縷亮眼的啤酒紅。在人群裡走了一遭,猛然看見角落裡的開會一樣的大桌子上坐滿了人,其中一個男生眼尖的發現了我,高興的揮了揮手。
“好慢啊,幸月萱,坐這邊!”聽這主隨客便的口氣就知道是誰做東。
位置留得很巧妙,左邊是藍冰,右邊是那個看見我就臉紅得陸曉銘師兄。請客的黃峰挨著楊帆,正殷勤的往她鍋里加菜。那丫頭一臉理所當然,偶爾說兩句“謝謝”這麼不冷不熱的話。
記得大一軍訓時,天公作美,太陽當空照,一絲雲彩都沒有。體育場上暈過去的不止一個,其中還有楊帆——她一倒下就被守在場邊上的學長背起來往醫務室裡跑。
傍晚我們回到宿舍,她正靠在床邊上,桌子上擺著一包糖果,果凍,還有維生素飲料。桌邊坐著個穿黑白方格衣的男生,這麼特色的服裝,一看就是下午英雄救美的二年級同系學長。學長回頭笑了笑,露出白森森的牙說:“師妹們回來了啊,真是辛苦了!我叫黃峰,黃蓉的黃,蕭峰的峰。”
也怪不得黃峰對楊帆一見鍾情,她是青島人,一米七的個子,白皙漂亮,高中時還連續兩年成為青島啤酒節的啤酒小姐。人家英雄救美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歸,可是遇見楊帆這種見多識廣,追求者能用火車拉的人,自然是眼光獨到,勢必要找個成熟可靠的男人的。
我有點可憐大黃蜂了,因為大黃蜂人不錯。入學三年為了追楊帆沒少請宿舍的人吃飯——楊帆通常都是考慮大多數人的利益的。
“今天沒堵車嗎?”藍冰問我。
“我坐地鐵來的。”我把手放在藍冰的大腿上,用力一捏。藍冰齜牙咧嘴,帥氣得摟住我的脖子啃耳朵:“壞蛋,又勾引我……”
對面的三個師兄激得打了個哆嗦,尤其是陸曉銘快把一次性筷子都捏斷了,羊肉在涮料理涮來涮去,就是沒往嘴裡放。我又跟努力撮合的師兄們打了半天馬虎眼,低頭胡吃海喝。
“對了,幸月萱你報的那個選修課明天開課是吧?”大黃蜂突然問。
“嗯,我學分修不夠。”
“當然不無聊了,一邊上課一邊看帥哥,報的都是女生,我還以為萱學妹你是個女中柳下惠,還是中招了啊!”大黃蜂遺憾的看了一眼低著頭的陸曉銘說,“唉,其實我們宿舍的質量也不錯啊,幹嘛好高騖遠。”
這話是說給我聽,楊帆卻聽者有意,皺了皺眉剛要說話,被李默然餵過來的一大塊蘋果沙拉堵上嘴。
“看什麼帥哥?”
“……不會吧,你為什麼修那門課?”
“聖經故事選讀,我信上帝得永生!”我說得超級認真,把幾個人都逗樂了,紛紛端起啤酒說,“說得好啊,真理啊,我們一起信上帝得永生。”
吃過飯,師兄大手筆的請我們打車回學校,李默然裡裡外外拍了一頓馬屁,什麼師兄你好有魄力,師兄你是世紀新好男人之類。其實李默然是個有奶就是孃的主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個活寶人精。
四個人打一輛車,兩男兩女,分配特別的平均。平時總是被迫參加活動書呆子劉師兄坐前面,藍冰坐最裡面,我坐中間。大黃蜂推了一下陸曉銘,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就坐進來。我裝作睡著了,搖搖晃晃的靠在藍冰身上,等醒來時嚇了一跳,藍冰也睡了過去,我的腦袋正落在陸曉銘肩膀上。
我一抬眼和他的目光相對,這次他沒逃避,眼底一派坦然的喜歡。
李默然說:“這個陸曉銘有什麼意思?每次宿舍聚餐他都來,每次都受打擊,藍冰你也跟幸月萱瞎胡鬧。你真想她變成勤勞的處女嗎?”
楊帆一邊解胸衣釦子一邊說:“難說,我覺得再這樣下去陸曉銘就快撐不住,爆發了。”她回頭看著藍冰,“爺兒,幫奴家寬下衣唄。”記得大一整年楊帆都不好意思在藍冰面前換衣服,老覺得她是個貨真價實的爺們兒,還偷看過藍冰洗澡驗明真身。
我一邊進遊戲,突然意識到李默然剛才說的話,茫然的回頭問:“誰跟你們說我是處女啊?”
這下三個人都愣了,紛紛叫著“少用你那張純情的惡魔臉來欺騙我們少女純真的心”。我笑了笑,心裡微微酸了一下,遊戲裡的黃衣女仙正站在漆黑的古墓裡,孤零零的一個人。QQ裡有一個頭像也是一直灰著,從來沒亮起來過,Lance。
我為什麼會孤零零的一個人,因為有人把我一個人放在這裡,走了。
他把我的什麼都拿走了,除了記憶。
遊戲世界系統裡提示:大惡人“美人若薰”於古墓附近被大俠“公子落凡”殺死,江湖中人交口稱讚,真乃世間一大快事。
“阿萱你又被公子落凡姦殺了啊!”楊帆笑得砸鍵盤,“我看你是被奸上癮了吧。”
“我看是公子落凡奸上癮了,整天跟著阿萱屁股後面跑,她現在連反抗也不反抗了!”
我直接拔了電腦插頭,趟在床上誰叫都不理。
半夜藍冰爬到我床上,從背後抱著我,右手拍著我的肩膀,輕聲哄著:“阿萱,想哭就哭出來吧,不用忍著……”
我終於還是沒哭,在黑暗中茫然得看著窗外,燈光徘徊在夜色裡,怎麼都照不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