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09年的夏天,漫漫雲層之上,是從天堂而來的七彩霞光。
我聽見耳邊有巨大的轟鳴聲,如潮水般湧入耳膜,震得人想吐。恍然中,有人用手拍我的臉,說著:“阿萱,快醒醒,飛機快降落了。”
我睜開眼,隔著機窗玻璃,看見被灰色的天空籠罩的長沙。
記憶中的長沙裡有擁擠的住宅房,玉蘭樹下支起的麻將桌,燻死人的臭豆腐,嚼著檳榔的方臉哥哥,嬌小漂亮的妹坨在公交車上大聲說著粗獷的長沙話,還有難看得要死的校服,多雨的夏天,還有……我愛過的顧若薰。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手指神經質地抖著,連腳步都有點遲疑。
落凡將外衣披在我的肩上,握住我的手,衝我笑笑:“伯母給我發信息說長沙大暴雨,大夏天的竟然這麼冷。”
“過兩天別抱怨熱就行。”
“不管了,反正你要帶著我出門轉轉,你中暑我會把你扛回家的。”
“只要不是你中暑,我把你扛回家就行了。”
落凡揪著我的髮尾,老鷹抓小雞的架勢拉著我取了行李直接奔到出機口。父親和阿姨在出口等著,不過是四年沒見,憑空卻多了幾分羞澀感。還好落凡自來熟,迎上去便露出標準的八顆牙,嘴巴也甜得像抹了蜜:“伯父,伯母,你們好,我是何落凡。”
我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看那對脫線的爹媽看親兒子似的對他又握手又拍肩的噓寒問暖。終於輪到我的時候,也只是瘦了胖了之類的謹慎的言語。
是的,太謹慎了,謹慎到讓我如墜冰窟。
也許是落凡在國際長途裡報告得太多了,這個間諜讓我在英國的生活沒有半點隱私可言。不過卻成功的籠絡了母親的心,讓他們很是滿意,那種丈母孃看女婿的眼神讓我覺得難受。
這種眼神原本是應該給另一個人的。
我有氣無力的靠著車背,暈機得厲害,接著又暈車,恍恍惚惚的看著被雨水沖刷的車窗,像是刻意要洗掉什麼似的。眼淚,愛情,還有記憶,沖刷得那麼刻意。
是的,太刻意了,刻意到讓我無力還擊。
父母在跟落凡說什麼訂婚的時候,我都聽不見了,彷彿我的靈魂已經不在這裡,那麼它在哪裡呢?
我放棄了去傾聽,閉上眼睛,假裝我睡著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停車,耳邊有落凡的聲音“不要叫她了,我抱她上去吧”。我安穩的靠在落凡的懷裡,我很清醒的知道這是落凡的懷抱,清醒的知道他脫掉我的外衣將我塞進棉被裡,將空調的溫度調好,親了親我的額頭,又關門出去。接著門外就是他們的笑聲。我很清醒。
是的,太清醒了,清醒到讓我喘不過氣。
我從床上坐起來,接著就聽見手機響,屏幕是顯示的名字是“莜莜寶貝”。
“姐姐,你到家了嗎?”莜莜已經十六歲了,變聲期已過,是副性感的小低音炮。
“嗯,剛到,我晚上去媽媽那邊,吃過晚飯姐帶你去打電玩。”
“姐,你最愛你了!”莜莜興奮的大叫一聲,接著又壓低聲音說,“不過,姐姐,我有件事要拜託你一定要幫我,否則我就死定了。”
“什麼事?”
“我闖禍了,我跟同學鬧著玩,不小心把一個女生從樓梯上撞下去了,老劉讓我叫家長!”
“……你力氣真大。”我無語。
“高一六班,拜託姐姐你下午過來啦!”
“行,等著,看姐擺平那老傢伙。”
“姐,我最愛你了,我愛死你了!”莜莜拍完最後一遍馬屁才安心的掛了電話。這種馬屁還挺受用。寶貝弟弟的話就是聖旨。我立刻起床吃了點午飯,外面還在下大雨,我無視落凡哀怨的眼神,開著父親的小別克去莜莜的學校。
我的高中時期就是在這個學校度過的,那時學校還沒有初中部,也沒有新教學樓。學校的大門換成了南門,一進門就是嶄新的初中部教學樓。高中部還北面,教學樓有點破舊,卻沉澱的歲月的痕跡,有兩排高大威武的泡桐樹相伴。
泡桐樹長得更高了,我彷彿能看見那個身材修長俊秀的少年坐在樹下,我爬上牆頭折下一支白色泡桐花跟他求婚,我說,讓我給你幸福吧,他黑色的溫潤的眼睛盈滿淚水。
我與他的故事,已經像一滴落在紙上的紅墨水,抹去後,只剩下模糊不清的曖昧的痕跡。那種叫記憶的東西支撐著我,也凌遲著我,我聽見背後有腳步聲,我轉過頭,看見那個少年的漸漸走近了,秀美的輪廓,微笑的唇角,還有溫潤無害的食草動物的眼神。
“啊……”我張開嘴巴,喉嚨裡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有什麼東西堵得我喘不過氣。
“姐姐!”那個身形撲上來擁抱住我,這下我清醒過來了,是莜莜,“姐姐你到這裡來做什麼?初中部在南邊。”
“我有東西丟在這裡了。”我緊緊的抱住這個與我身高相同的孩子,就像是抱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流下來,“莜莜,怎麼辦,我找不到了。”
“姐……”莜莜突然說,“你是在找若薰哥哥嗎?”
我心裡一震,無法抑制的顫抖起來。那些謹慎,刻意和清醒被莜莜的一句話打破了。
顧若薰,你在哪裡呢,親吻誰的嘴唇,抱著誰的身體,睡著誰的床,跟誰說著情話,對誰許諾著未來?
顧若薰,我多麼希望時光能倒退到1998年的夏天,我們都還是十七歲,你、我還有夏珏,趙尋,我們四個還是很好的朋友。
而那個時候,我們以為幸福就是理所當然,我們還不知道命運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