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她,她脖子上懸一條金鍊,金線繞出BABYBLUE字樣。
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當然。混血兒,眼睛很大,高鼻子,穿那種寬大但如果身栽好只有更誘惑的衣服,襯著別緻的飾物,令人行注目禮。
她穿大襯衫,牛仔褲,嘴裡還嚼口香糖。
只聽得表娘在背後罵她:“這隻狐狸精,幹麼又來了,她知不知范家同她已沒有任何關係。”
我好奇起來,“她是誰?”我問。
媽媽立時白我一跟,“別問那麼多。”
但我已不能控制我的好奇心
大姐隨我的目光看過去,嗤的一聲笑出來,“還女孩子呢,那我也是女孩子。”
“喂,說呀,她是誰。”
“那是你宗表哥離了婚的妻子。”
我大吃一驚,“宗表哥結了婚我怎麼不知道?”
“你在外留學,當然不知道。”
“說給我聽。”
“關你什麼事。”
“說嘛。”我拉住她的手。
“不是都說了嗎,離了婚。”大姐甩開我。
我在人群中找宗表哥。
他如平常那般沉默,拿著雞尾酒,站在一角。
“畢業了,不走啦,打落凡間,要找工作做。”
宗表哥看我一眼,拍拍我肩膀,“你怕什麼,無論哪個叔伯的公司或廠總用得到人才。”
他是一個內向的年輕人,動不動還會紅面孔,我真不能想像他會在短短的時間內秘密結婚,且又離了婚。
“表哥,那是你妻子?”我索性單刀直入。
他一呆,目光有點呆滯,點頭:“是。”
“從沒收過你的喜帖,怎麼一回事?”
“沒有請客。”
“已經離了婚?”
“約翰,別再問下去。”他有點激動。
我說:“對不起,但我倆自幼一齊長大,我不但好奇,同時也關心你。”
“總而言之,我做錯了。”他低頭說。
“那麼她今天又怎麼會來?”
“她說喜歡參加訂婚酒會,請求我讓她來,我覺得無所謂,她又與珍表妹蠻談得來。最主要的是,我想見她一面。”
“仍然愛她?”我還在發問……
宗表哥點點頭。
“她叫什麼名字?”
“藍寶。”
呵,所以配著BABYBLUE字樣的項鍊。
我真想知道整個故事,但每個人都不願多說,我又不忍逼宗表哥說出全盤真相。
珍表妹穿著緞子小禮服亮相,她未婚夫一表人才,站在她側跟,接受祝賀。
這個叫藍寶的女孩子第一個過去親吻她。
那麼多人,只有她衣冠不整,彷佛旅行返來,但這並不損害她的美麗,她一派自在,並不介意人們怎麼看她。
我很佩服她。
表姨仍然喃喃地表示不滿,“神經病,離婚也由她自己提出,此刻又跑來坐著。”
我把以上的資料略作整理,得到的結論如下:宗表哥娶藍寶這個女孩子,是因為他愛她。我知道叔叔及嬸嬸的脾氣,他們一直希望得到名門閨秀作媳婦。當然不會喜歡像藍寶這麼不羈的女子,況且又是混血兒。所以宗表哥這頭婚事沒有得到大人的支持,過不久,基於一些原因,他們離了婚,分手由藍寶提出。
藍寶大概什麼也沒有得到,因為宗表哥一角錢也沒有,叔叔把一切財產提在手中。
今天她來范家的喜慶場合,分明是示威。
親友間開始竊竊私語。
我走過去,向她自我介紹。
“你好,我是範約翰,我們還未見過面。”
她有一絲詫異,隨即說:“我聽宗說起過你。”
我輕輕託看她手肘,引她出花園。
我說:“你的眼睛是褐色的,並不是BabyBlue。”
她一聽,仰頭笑起來,半晌說:“你比阿宗活潑。”
我說:“宗表哥是君子。”
“呀,是,君子。”
我們在花園散步。
“結婚多久?”
“一年半。”。
“住在什麼地方?”
“我的家裡。”
我說:“宗表哥一直沒向我提起。”
“一開頭。雙方都知道不會長久。”她非常無所謂。
我看她一眼。
“你故意引開我?”
我點頭,“我們去市中心喝杯東酉,別使他們尷尬,來。”
她搖搖頭,“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我想一想,“因為你我同是不羈的人。”
她笑出來,“好。”
“我說的是真話,大人不止一次害怕我會把表妹表弟們帶壞。”
她是個很爽快的人,表面上一切不在乎,內心世界則不得而知,如果她尚有內心世界的話。
我開始瞭解宗表哥為什麼會喜歡她,她跟他完全不同,他在她身上獲得另一境界的芬芳及刺激,使他迷戀不已。
藍寶是中葡英混血兒,父親是西洋人,母親上海人,她會說流利的葡語、英語、粵語及滬語,卻只念到中學畢業。(這就嫁到范家來了,嘖嘖嘖,范家根本不當中學生是念過書的人,堂弟妹他們至少撈個管理科碩士才敢返家,不成才如我,也混到博士銜頭。)
她做過許多工作:人壽保險經紀、文員、時裝店售貨員、模特兒、教健身操、推銷化妝品……都沒做得長。
這類女孩子在大都市中多得數不清,本市起碼有三十萬名,但藍寶長得特別美麗。
她在很偶然的機會認得宗表哥,他立志追她,拿著信用卡買盡名貴的禮品來奉獻給她,才三個月,她便答應跟他,那時候,她在美容院教按摩。
嬸母氣得幾乎爆血管,據藍寶說,就是為看好玩,她才嫁阿宗,看看那五十多歲,體重超過七十公斤的專橫老太太能拿她怎麼樣。
她轉著咖啡杯,感喟的說:“不過阿宗最慘,幾乎被家人趕出來,又斷了他經濟來源,我是同情他,才同他分手,好讓他回家。”
我啼笑皆非:“他可以找工作,那裡就像阿芒與茶花女了。”
“一萬數千,要來作啥?”沒想到藍寶口氣那麼大。
“那麼,你現在的生活如何?”
“好得不得了,我剛自巴黎回來,下個月又去埃及。”她朝我眨眨眼。
“同誰去?”我微笑問。
“六月去東京則同阿宗。”她答。
我也早猜到他倆藕斷絲連。
她側頭看看我,“你很聰明,比阿宗精靈一百倍。”.
“所以你不會愛上我這樣的人,盡避我們兩兄弟都姓範。”
她立刻答,“像你這樣的性格,也不會輕易愛上人。”
喝完咖咪,我把她送回家,她住在草莓山的洋房,此刻想必有人上門替她按摩,她不必做任何事了。
我覺得宗表哥是個妙人,自助這麼斯文、聽話,品學兼優,規規矩矩,菸酒不來,是我們小一輩中模範生,大人叫他坐便坐,叫他站便站。可是後來他背叛得多徹底。
我莞爾,真幽默。
我回到範宅,派對還沒有散。
媽媽瞪著眼問我:“你同那女子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想說去風流,又不敢,只得答:“把她送走,免得尷尬。”
媽媽狠狠說:“這種女人,近不得!“
我不相信耳朵。媽媽一直保養得很好,五十多歲,看上去如四十多歲人,衣著摩登,談吐文雅,但不知怎地,如今為著針對籃寶,口吐老虔婆語錄。
阿宗過來同我說:“謝謝你,約翰。”
我拍拍他肩膊,“她很可愛。”
“我知道你會同情我。”
我不響。
他無法照顧藍寶,自身又陷入窘境,是她想出這個辦法:他回家來繼續做其大少爺,她在外頭做,名日分手,其實比以前更接近。
不過阿宗是痛苦的,他不能單獨擁有藍寶。
藍寶倒不在乎,或老她掩飾得好,我不清楚。
媽媽那夜還在說:“幸虧離了婚,阿宗還可以從頭來過。”
我問:“是無條件分手?”
“怎麼會,聽說你叔父還是花了錢的。”
“多少?”
沒見提起,吃了啞巴虧,折了威風,自然不說,你那叔父……陰溝裡翻船……當年與你父親爭遺產那個狠勁也不要去說他了,氣也氣死,嚇也嚇死,都說現眼報……”
我微笑說:“媽媽,你老了。”
我同阿宗說:“或許你可以帶著她到外國去,我記得你們一家都用外國護照。”
“她不願去,說無聊。”
真是個奇女子。
“在這裡要什麼有什麼,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到外國守在屋子裡煮飯洗衣看電視,她不習慣。”
“你們兩個都已被這富庶的社會寵壞。”
阿宗不出聲。
我聽說叔叔叫他再婚,介紹許多女孩子給他。
“不。”他說。
他解開襯衫鈕釦,給我看他掛著的項鍊,與藍寶那條一模一樣,寫著BABYBLUE。
這對夫妻,不知可憐抑或可笑。
他廿五,她才廿一。
“她怎麼會有一個這樣的名字?”
“她母親希望她有一雙藍寶似的眼睛,小時候,人們叫她藍寶寶。”
嘿。
“她母親做什麼工作?”
“一間英資洋行裡做女秘書。”
“她現時在哪裡?”
“心臟病去世,才活了三十五歲。”
又是一個故事?在那個年代,女郎們都穿高領子窄身旗袍,且有襯裙,都鑲狗牙花邊,一蹲下,看到兩層袍叉。
“她父親?”
“回國去了。”
“哪個國,英?葡?”
“不知道,他是香港出生的。”
“藍寶自幼生活並不不好過。”阿宗說。
“可以想像得到。”
“她曾經報名競選香港小姐。”
“沒選上?”
“沒有?”
“她樣子太野。”
“她自己也這麼說。”
“你們打算一直這樣下去?”
阿宗攤攤手。
藍寶同一個商人走得很近,半山洋房由他租給她住,五萬元一月租金,還供她用兩部車。這件事很公開,范家每個人都知道,人家為著表示大方,當面一字不提,背後當然先是咒罵,後又稱善,刻薄的叔叔終於碰著定頭貨,丟盡臉。
她隨商人去了埃及,阿宗便很低沉,開始喝酒。
我去打聽過,那商人相當殷實,對藍寶很好,他在韓戰期開始發跡,做出入口,賣巧克力及車輛給美國人運到南韓,賺了一大筆,繼而買許多房子,眼光很準。在本市雖無名氣,但實力不下於范家。
等藍寶回來,我去探訪她。
那位殷商碰巧在家。
經傭人傳達,她披著家居袍子出來見我,並不怪我冒昧。
“呀,約翰。”她如稱呼自家的兄弟。
殷商自飯桌上詢問:“是誰?”
藍寶隨口答:“我表弟。”
我忍不住要笑,這樣的陳腔濫調虧她答得出來,還能通用嗎?
誰知那殷商“啊”地一聲,深信之,並且說:“隨便坐,別客氣,我要回公司去。”
他便由司機送出來。
到這時候我暗暗佩服這個老人。
是要這樣子,否則的話,如何叫藍寶服帖,單有幾個臭錢是不夠的。
“阿宗情緒很低落。”
她聽後不語,點起一支菸,吸幾口,又按熄,拉拉衣襟,縮縮鼻子,一連串小動作,看得我目不暇給。
“我也很苦悶。”
“如果你願意與他重修舊好,我願意幫忙。”
“長貧難顧。”
“貧?你們倆太過就於逸樂,距離貧還有一大段路,”我有點生氣,“人生目標是什麼,總要清楚點,要錢不要心,要情不要金,你們的毛病是貪。”
她把臉理在手中,過很久說:“約翰,你說得有道理。”
我嘆口氣,看看她住宅的環境,裝修得十分華麗堂煌,卻又不落俗套,范家並比不上。
我說:“他對你很好。”
藍寶幽幽說:“太好了,給我足夠的錢,又給我充份的自由,所以我也不便太過份。”
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說:“我看得出來。”
“他向我求婚?”
我意外,揚起眉毛。呵,求婚。
“老頭向你求婚?”
“他並不那麼老,才六十二。”
“‘才’六十二!”我說:“你幾歲?你才廿一。”
“又怎麼樣?”
“他可以做你太公。”
她又笑,“又怎麼樣?”
我無言。
最後我問:“你不是真的考慮嫁他吧?”
她聳聳肩。
“告訴我。”
她沒有回答了。“別跟阿宗說。”
“我不認為他會偉大得去自殺。”我說。
“好。”。
住進金屋的人很難再搬出來。
洋房外小徑兩邊種滿鳶尾蘭,青蓮色花瓣柔軟地在風中拂動。
她是不會出來的了,我知道。
阿宗酗酒。
沈嬸訴苦,苦得幾乎滴血,乖兒子變成這樣,親友又不同情他們,怎麼辦好?
我同媽媽說:“宗表哥仍然愛藍寶。”
“我們也聽說。”
“叔嬸不能愛屋及烏?”
媽媽問:“你說什麼?”
“把藍寶叫回來,讓她與宗表哥重拾舊歡,我保證天下太平。”
“這怎麼可以!”
“如果他們愛宗表哥,有什麼不可以。”
媽媽沉吟半晌,捏看手,“我去同他們說,如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如果宗表哥不是到很差的地步,他們才不肯委屈。
媽媽哺喃自語,“這個小掘金娘子,好不刁鑽,”忽然轉到我這邊來,“你不會這麼做吧,約翰你不會陷父母於不義吧。”
有時她用辭怪得不得了,我笑出來。
此刻宗表哥由模範生變為劣等生,大家敬而遠之,他地位一落千丈。
為可惜宗表哥之餘,也不禁暗暗心涼。
叔叔那時最愛說:“約翰什麼都好,就是(數我的缺點),如果能像我們阿宗一半就好了。”
說多了,彷彿我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心中討厭他,他還不知道。
爺爺雖然七十多歲,但頭腦還很清醒,非常留意哪個孫子聽話,哪個不能成才之類,你說,不是斷我路是什麼。
如今,阿宗在爺爺面前,也不很馨香了,哈哈哈哈。
叔叔想約藍寶出來,她不肯,拒絕,擺架子。
我偷笑。
嬸嬸出馬,也遭同樣待遇。
我到底不忍心,一個電話把她叫出來。
“為什麼我請你,你就出來?”
“因為我們還算是朋友。”
我問:“為何多月不見阿宗?”
“無可奉告。”
“不要耍我。”
“你們范家到底想怎麼樣。”
“大人打算犧牲自尊,請你打救阿宗,他越來越頹廢。”
“我並不是神醫。”
“給你們一筆開銷,送你們往外國,你去不去?”
她猶疑。我心頭一寬。她還是愛阿宗,不然不會有保留。
“你算是說客?”
“我哪有資格。”
她看到空氣裡去,目光有點呆,凝重的臉蛋很像洋娃娃,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她維持這個姿勢很久,然後說:“好,你同他們說,我肯去,不過我有條件。”
真的?我沒說出口,我不相信。
由我做中間人,替藍小姐及范家三老爺安排了約會,藍寶自然知道怎麼開條件,如今她可以揚眉吐氣了。
誰也不用替她擔心。
只知道談判成功,宗表哥開始收拾行李,他們的目的地是紐約市。
多好,我想,反正不過是叔叔的九牛一毛,反正遲早都得留給宗表哥使用,樂得預支,皆大歡喜。
聽說(一切都是聽說)錢已經過戶。
又聽說叔叔不肯寫藍寶的名字,必須他們兩人同時簽名才拿得到錢用。
她向我道謝。
“我一直喜歡你。”
“真的?”她眨眨眼。
“真的。”
她笑,“如今阿宗可以脫離家庭到別處去吸口新鮮空氣,真替他高興。”
“你的苦肉計成功得很哇。”我說。
“什麼苦肉計?”她不悅。
“不是你教他墮落萎靡來恐嚇他父母?”
“當然不,”她有點憤怒,“你們范家的人老以為別人要佔你們便宜,連你也不例外。”
“藍寶,說老實話,你是有點手段的。”
“約翰,你也有好處呀,因為這件事,你也收過一筆車馬費。”
我尷尬的笑……
藍寶非常尖銳,什麼也給她猜中。
“同你說,你也不相信,我是為阿宗好,他再留在范家,真會變成一個廢物。”
“難道你不為自己?”我問,“只要兩個人的簽名……你叫他籤,他是不會不簽單。”
她大笑,“所以說你們范家的人都糊塗,我沒想到連你也在內。”
“怎麼?”我不服氣。
“你去問阿宗,我把條款改了,只要他一個人簽字,便可得到一切。”
我呆住。
我瞪著藍寶。
“算了,”她溫和寂寞的說:“你是不會明白的,你們范家……”
“告訴我!”我衝口而出:“我願意知道。”
“我不會跟阿宗去紐約。”
“什麼?”
“我不去,他一個人去。”
我如墮入五里霧中,“我不明白。”
“我說得再明白沒有,我認為他應當好好獨立生活,有一段冷靜期,把事情想清楚,決定新方向,才從頭努力,我幫了他一個小忙,使他不必擔心這段日子的生活費用,如此“如果我不用一點小手段,他父母怎會放他走。”
“你呢,你留在此地幹什麼?”
“我?你猜猜。”
猜不到。
“會不會是——”
“我答應嫁我男朋友。”
“不可以,你與阿宗是相愛的,如今范家已準——”
“哼,范家,你們以為你們是什麼?”
“藍寶,不要賭氣。“
“我才不會,我不想揹著他過一輩子,與他在一起,我將永遠忘不掉他為我作出的犧牲,何苦,我有我的世界,我有我的天地。”
我聽得呆了?
真沒想到她這麼倔強。
“他大後天要走了。”
“他可知道你不與他同行?”
“知道。”
“他捨得?”
“他是受過教育的人,知道怎麼做才對。”
“對不起,我看錯了你。”我低下頭。
“不要緊,我也看錯了你。”
我啼笑皆非,既慚愧又不好意思,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仰起頭,“我要走了。”
她用手撥一撥金項鍊,發出悅耳的錚一聲,金鍊閃一閃,上面寫著BABYBLUE。
真是一個難忘的女子,又偏有著這麼難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