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我明白了。她當然已經到了家,她生了氣,所以故意不來接聽。
我放下響筒。思龍。
我取過外套下樓,開車往石澳。
在途中我焦急。思龍,你必須聽我解釋。思龍,你有知識,你具分析瞭解能力。小宇是我的終身責任,他需要爹爹的時候我必需在他身邊。思龍,對不起,我沒有全心全力付你的愛情。
車子到石澳,我奔下小路,聽到海浪聲。
她的屋子有燈光,我大力拍門,何光熄滅。
“思龍!”我喊道,“我知道你在裡面!開門!”
她不應。
“思龍!”我喊,“你聽我解釋!思龍!”
隔壁房子的犬聲叫起來,鄰居顯然是洋人,自睡房窗口探首出來罵,“閉嘴!”
我猶自敲門。“思龍!”我說,“求求你,求求你!”
鄰居洋婦罵:“豬玀!我要報警了!”
我的聲音幾乎嗚咽。“思龍……”我坐在她門前。
她還是不應。
海浪一下一下打上沙灘,我捧著腦袋坐在門口。
過了很久,犬吠聲平復下來,我頭昏腦脹,思龍……
思龍終於出來,紗門“咿呀”一聲地開了。
我抬起頭來。
她蹲下來,“揚名……”她抱住我,“我也不過是一個女人。”
“思龍,”我緊緊擁住她,“思龍,你搬來與我一同住吧。”
那夜我沒走。
第二天上班滿眼紅絲,我都不知多久沒有睡足一覺了。
開會的時候,與新來的女編劇談論《青年的一群》劇集,劇中有一個風流成性的中年男人。
女編劇看我一眼,與方薇眨眨眼,她笑說:
“最好讓施先生客串,哈哈。”
哈哈哈。這是我對外的形象嗎?我真做夢也沒想到。
我已中年了嗎?中年人,風流的中年人。
年輕的女孩子說:“施先生,你是不是傳說中的‘齊人’?”
齊人?我呆呆的看著她。方薇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年輕的孩子們,他們說話如刀片,傷人而不自覺。
我沉默著。
她天真的打量著我。“男人是否起碼有兩個女人才感到自豪?施先生,聽說你太太與女朋友都同樣的美麗出眾?”
我不知如何回答,站起來就走開。
下午總經理開會,跟我發牢騷,說我未有將手下的人“物盡其用”。
“你瞧,施,你看清楚一點,合約上每位編劇每年應交劇本七十二個半小時,但是平均下來,每人只交了三十個半小時,有一半薪酬是浪費掉了,只除出方薇,她特殊,公司還要補她薪酬,你看看這情形,是否應該設計把工作分配得均勻一點,抑或減少人手?”
我沉默很久。
我說:“第一,編劇不是‘物’。”
總經理笑說:“那麼‘人盡其用’。除了方薇外,還有別人能寫吧?你怕別人不聽話?”
“什麼意思?”我反問。
“我聽聞人家說你也很有點忌才。”他坦白說。
“忌誰?”我已經很不舒服。
“當然不是任思龍,”老頭子哈哈地笑,眨眨眼,“我知道你們終於獲得到互相瞭解。”
“這是我的私事。”我鐵青著臉。
他咳嗽一聲,“噯,我是說,其實思龍是不必辭職的,她工作能力強得很,但是她堅持要走,我們與她又沒有合約,嘖嘖嘖。”
我待他說完,並不搭腔,冷冷的看著他。
沒想到這件事自頭到尾成了整間公司的笑話資料,他們在我面前並不忌諱,由此可知他們輕蔑的程度。
“揚名,我要說的還是節省能源。”他話歸正傳。
“我認為創作才能是沒有辦法用得盡的,不是每個編劇都可以不停地寫下去,有時候籌備過程也需時間。”我盡力耐心地解釋。
“這我知道,”他看我一眼,“我又不是新任總經理。”他不客氣,“但這一行還是有職業好手,不見得人人要經過你那無懈可擊的制度才能生產劇本,不錯制度可以把水平提高,可是你那制度有沒有把某一撮人的才能壓下去,也許下意識你不想再有新的高手冒出採?”我忽然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這不一次尋常的開會,而是他在控訴我。我緊張起來,按捺著性子。
“你有什麼具體的證明?”我問。
總經理胸有成竹,慢吞吞的說:“因為你手下有一個辭職的編劇,跑到對臺去,創作出一個絕成功的劇集。”
“誰?”我問。
“你應當知道《梨花淚》的作者是誰。”他諷刺地說。
“我們各臺的製作方針不一樣。”我說,“他們的編劇由導演挑選引導,我們這裡一視同仁,編劇時常與不同的導演合作。”
“這我不管,我只想你物盡其用,揚名,走寶的事不能天天發生。”
“總經理,可並沒有天天發生。”
“聽說你很照顧自己的同學?凡有中文大學的畢業生來請求你,一律收留,不顧經驗能力?”
我實在忍不住了,“請問你這些消息始源來自何方?”
“揚名,別動氣,你是一個部門的主管,你要對公司的收視率負責,你的職權與義務相等,你是中文哲學科出身,對管理科學似乎未加深入研究呢。”
“總經理,你升我職的時候,似乎並沒有如此懷疑過。”我的臉直掛下來,氣憋得慌。
他凝視我良久。
“揚名,我只是勸你工作當心一點。報上說我們這裡的高職位年輕職員,把百分之八十五的精力花在鞏固職權上面,揚名,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名。”
“你懷疑我?”我說。
總經理嘆一口氣。“我有如此說嗎。”
我閉上眼睛三秒鐘。我應該有骨氣地站起來,大聲說:“我辭職!你另請更高明的人好了。”
但是我有帳單要付。美眷那邊的租金與贍養費。思龍又要搬過來。
我折下腰。“我明白。”
“揚名,別介意,我覺得我們之間坦白一點比較好。”
他伸出手。
我與他握一握,若無芥蒂,但是我自己都知道我的手是冰冷的。
“今天就到此為止。”他說。
“我先回去了。”我說。
我拉開門走出總經理室。
我在走廊停一停。就在這裡,不多久前就在這裡碰到思龍,第一次認識她。那時候我們兩個人都是意氣風發的吧。我嘆口氣。
我們已經花費太多的時間來與生活鬥爭,已經夠累的了,我還有什麼精力來戀愛呢?我疲乏地靠一靠牆壁,拿紙杯取水喝。
那邊兩個女秘書在低聲說話。
“——什麼人在裡面?”
“臺那邊過來的,創作組主任施揚名。”
“幹什麼?要緊嗎?”
“在吃‘排頭’。”
“幹嗎?”
“老頭子就喜歡這一套。前天營業部來說施揚名不過是中大畢業生,若沒有電視臺,不過在私立中學教一輩子書,如今工作機會好,升到這地步,小船不堪重載云云。”
“不能這麼說吧?”
“誰知道。老頭子喜歡聽閒言閒語。”
我頭上“嗡”地一聲。
過了很久,我才把士多房的門開一下關一下。女秘書們的對白馬上靜止了。
我步出走廊,不敢看那兩個女郎的面孔。
我嘆一口氣,我的仕途不過如此。到此為止。
我有什麼能力戀愛呢?戀愛原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回到創作組,瑪莉迎上來,我跟她說:“我要早走。”
她詫異地看著我。
“我精神不佳。”我補上一句。
但是精神不佳並不是請假的理由。我忽然懷疑我的存在價值,在這機構中,沒有我,太陽一樣照升起來吧。根本如此。
回到家中,美眷的電話跟到。
“叫我找房子搬?”她問。
“是。”
“目前的租金貴得發瘋,中下的住宅區都得一千餘二千元。”
“你總不能帶著三個孩子,一輩子住孃家。”
“那需要增加一大筆開銷。”她說,“你收入夠嗎?”
“這你就不用顧慮這麼多了。”
“我一輩子沒賺過半個銅板,我想任思龍大概會帶著錢過來貼你吧。”
我不響。過了一會我說:“你去找房子吧。”
“傢俱雜物呢?”
“買新的也可以,回來這裡取也行,我用不了那麼多。”
“真沒想到是任思龍,我還對她特別好。真奇怪,你不是一直恨她嗎?”美眷諷嘲地,“因恨生愛?”
我是罪人。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鞭撻我。
“用一個可靠的女傭,把以前帶小宙的那一位請回來吧。”我說,“先把節蓄用一點再說。”
她不響,過了一會兒她說:“其實由我搬回你這邊住,那麼你搬到任思龍家去,豈不兩家便宜。反正房子寫的也是我名字。”
我沉默一會兒。我說:“你喜歡這裡,你住也不妨,我原先只當你會介意,我另外找房子好了。”
“我是不捨得動那點點節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沒個調動,那怎麼可以。”
美眷長大了。從幾時開始,她也懂得為生計打算。
“就這樣吧。”美眷掛斷電話。
我用手托住頭。奇怪,我心中沒有絲毫柔情蜜意的感覺。今晨才與思龍分手……
小宇放學回來,乖乖的做功課。我在他面前已沒有絲毫尊嚴,他做功課不是為了我,只是為了他對母親的愛。
思龍隨後便來了。
我一開門,看見她穿一件淺湖水藍裙子,雜花薄料子大襯衫,把她襯托得明亮。
我睜大眼,小宇也轉過頭來看。
思龍微笑,“從現在開始,”她輕輕地說,
“我不淨穿白色,我會嘗試做一個顏色女郎,因為你給我生命帶來顏色。”她臉色緋紅。
我被深深感動。隨即悲哀地想,我何嘗配得起她,我這個卑微的人簡直用假感情在害她。我握緊思龍的手。
小宇顯然聽到了,老大的不願意,瞪著思龍。
思龍單純的喜悅感染了我,我忘記今天下午的不快——算得什麼呢,誰人受了錢財不替人消災呢。
我對小宇說:“你到爹爹書房去做功課吧,記得答應過你母親什麼。”
他不響,收拾簿子進書房,掩上門。
思龍回頭笑說:“事實上做女人的最終目的是嫁人與養兒育女。”
她看上去那麼精神煥發,如此的動我心絃。
我說:“各人的辦事能力不一樣——思龍,你會做一個好的主婦?”
“自然,”她興奮的說,“我念商科管理,理家也一樣的道理。”
這觸動我心底的事。“你知道嗎,公司裡有人批評我只念過中大。我這才知道大概編劇組也需要牛津哈佛的學位才站得穩,可是我偏偏用我的同學,得罪了人。”
思龍不響,看著我。
“記得嗎,那時你多麼瞧不起我,”我微笑,
“只因為你自己是放過洋的。”
“我從來未曾看你不起。”思龍很溫柔,“你應該相信。”
“可是你看上了我——為什麼會看上我?”我懷疑的問,我拉著她的手問,“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問?”思龍說,“感情的事哪兒分析得清楚?”她微笑。
“你一定要說給我聽。”我堅持。
“因為你喜歡吃雲尼拉冰淇淋蘇打。”她說。
“思龍。”我把頭埋在她手裡面。“你與我在一起,失去很多吧。你那些醫生律師朋友,可以正式娶你為妻,供給你生活的人。”
她笑笑,“我如果告訴你,事實上沒人要我,你相信嗎?”
“不相信。”
“所以——”她說,“貨物時常被人拿進拿出,不一定是出售得快,看看又不花錢,沒什麼關係,只有你是具誠意的。”
“我?”我問。
她不肯再說。“我肚子餓了,有吃的沒有?”
我點點頭。我們到廚房去做三文治。小宇聞香味而至,他說:“我也要。”他面孔向著我,不肯看思龍。
思龍給他一客雞蛋火腿。他很勉強的說聲“謝謝”回房。
我說:“小宇將會跟他母親住。我們已經說好了。”
思龍抬起頭來。
“我與你去找一層房子,這裡讓他們住。”
“哦。”
“我的收入並不見得有多好,這是我遺憾的事。”
她遲疑了一會兒,慢慢的吃著三文治,然後說:“如果你不介意,我石澳的家不是很好嗎?”
“我搬到你石澳的家去?”
她點點頭。
我說:“我很介意,我不會那麼做,那是你的家。”
“可是如果我一走,那裡便空置下來,多可惜。”
“把它退租好了。”我說。
“再想租的時候,便找不到這麼好的屋子。”思龍說。
“這是小問題,”我說,“不必擔心。”
“我還是覺得住石澳好得多。”她說,“那裡有四間房間,還有圖書室,非常自由。”
“OK,”我問:“租金是多少?”
“四千八。”
我倒吸進一口氣。“這不是我可以負擔得起的。”
“我沒有叫你負擔。”她說,“我一向一個人住那裡。”
我看著她,“思龍,你的月薪有多少?”
“我並不是靠月薪渡日的,我父母有錢留給我。”
“那是你的事。”我不悅。
她失笑,“是為了中國的書生氣節嗎?”
“請你不要取笑中國人,思龍,你也是中國人,只不過因為你父母有些錢留下來,只因為你放過洋,並沒有資格去取笑中國人。”
她一驚,然後客氣地笑一笑,“好大的脾氣”。她取過外套,“我本人沒有受氣的習慣,你心平氣和的時候再想清楚吧。”她走過去開大門。
“思龍——”
“再見。”
“思龍。”我拉住她,道,“思龍,你的個性……”
她輕輕掙脫,“再見。”
我生氣,“這點小事你就說再見,你要說多少次?兩個人在一起,什麼叫受氣,什麼叫逞強?你明知道我不會這樣放你走,別鬧這種意氣好不好?”
“我今天已經累了,揚名,你對女人的態度要改一改,女人分許多種,你說話的態度要視人而定。我們明天再說吧。”
她拉開門走。
“為什麼不跟我找一層小單位?”我推上門。
“揚名,我住不慣大廈中的擠逼小單位。”她重新坐下來。
“可是我只配住大廈中的小單位,我就是那麼一個人,思龍,你如果愛我,你不會反對。有什麼事,請你與我辯白,請你不要一走了之,表演得那麼瀟灑。”
她看著我,“當初你喜歡我,豈不是因為我比旁人都瀟灑?”
我深深嘆一口氣。戀愛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當戀愛終於牽涉到生活的實際一面,思龍的敏銳又原形畢露。
她已經習慣了自我中心。別人都得遷就她的心意,適應她的空檔。愛情與否,她不願意改變她的生活方式。
而我,我也習慣了對美眷發號施令。我一向是一家之主,從大到小的事都經過我的決定,美眷對我全權信賴,毫無異見,多年來我控制她的思想靈魂,滿以為每個女人都是這個樣子。
但是思龍有她的主意,她不可能成為我的附屬品,她的主觀強過很多男人。
我想了很久,我說:“這樣吧,我們去找一找房子看,如果沒有合意的,再做決定。”
她自己回了石澳。
我們去找過好幾次房子。房租貴得很,地段又不好,有些地方連車位都沒有,自然不合她的意思。大熱天,下班後整條街都是人,只有她的臉色是冷的。我決定由我物色地方,不必她勞動。
我一直在想,如果思龍愛我足夠,她不應該注重生活上的細節。但是思龍也許亦在想:如果揚名愛我足夠,他不該把自尊當一回事,在石澳暫居算什麼。但是我打算娶她。與美眷離婚之後,我要娶她,這自尊不是暫時問題。
我終於沒有搬到石澳,我尋了一層很樸素的小房子,一床一椅一桌,作為我“王老五”之家,美眷自孃家搬回原址。思龍仍住在自己家。
美眷說:“她不會跟你吃苦的,你那薪水雖然不算低,七除人扣下來,養不活她——她是聰明人,不見得人人像我,十七八歲跟定一個男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偶然也跟別的男人去聽音樂會。”我說。
美眷撥撥頭髮,“肚中懷著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兒去?有男人會愛我這麼多嗎?”她瞪著我。
我說:“美眷,我心中真的很煩。”我籲出一口氣。
“煩?任思龍能夠了解你,跟她說好了。”
“美眷,你不再關心我了。”
“關心別人的男人?”她反問。
她在折被單,茶几上放著一隻小小的無線電。
“是小宇的。”她見我注意,告訴我。
無線電裡在播一隻歌,字句很奇怪:
“我永遠不再墮入愛河,
戀愛實在代價太高,
因此我只預備與你共渡一年,
我們將在陽光下歌唱,
我們將每日歡笑,
然後我將離開,吾愛,我將起程走……”
美眷聽不懂這種歌詞,她仍在折被單。但是她與我渡過了十整年,她是我的妻子。
“我嫁你那年,你的薪水是多少?”美眷問。
“八百。”我說。
“我們住在什麼地方?”她問道。
“租人家一間民間。”我知道她的用意。
“我有沒有抱怨?”她又問。
“沒有。美眷,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別再提了。”
“所以你應該想想,人家愛你多少。當然,她出身與我不一樣,人家是身嬌肉貴有學問有氣質的女人,沒想到,我以為教育程度高的女人才肯吃苦,像我們這種人虛榮心才重。”
“美眷。”
“好好好,我不說,”她煩起來,坐在床沿,
“你走吧,我們星期六再見。”
“美眷,我們不能做朋友嗎?”我懇求。
“我不是仍然與你交談嗎?我並沒有打你罵你。”美眷說。
我說:“但是你對我兩樣了。”我搖搖頭,“我不敢再要求什麼,我知道我錯在什麼地方。”
“你不必自責。”美眷說,“事情已經到這種地步。”
“你那表哥有沒有來找你出去?”我想起了問道。
“有。”
“他這人是標準的小人。”我說。
“揚名,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他是不是不住地在你面前說我的壞話?”我問。
美眷說:“揚名,我想休息一會兒,我們下星期六再見。”
這是她第二次逐客,我只好站起來走。心裡面不住的問自己:施某,你的麵皮幾時變得這麼的厚?
我拉開大門,表哥站在門外。
“揚名,好嗎?”他拍拍我肩膀。
他手中拿著水果糕點。我覺得至少他是關心美眷的。
我向他點點頭。
“思龍好嗎?”他加一句。
“好,謝謝。”為什麼?為什麼要當面問思龍?
“我今天中午碰見她,她在新天祥車行,彷彿打算買一部‘黑豹’,她最近的經濟情形彷彿大好。”
我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把這些新聞說給我聽。
美眷在裡面問:“什麼人?別站在門口好不好?進屋子裡來才慢慢說呀。”
表哥揚聲說:“是我。”
他凝視我:“揚名,對於任思龍,你知道多少?”
“足夠。”我答。
“你認為足夠?”他輕笑,“我想你什麼也不知道。”
我反問:“你又知道多少?”
“比你多。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說給你聽聽。”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痛恨地提醒他。
美眷走出來,瞪著我們。“你們瘋了?還不關上門?”
“我要走了。”我轉身走。
表哥在我身後嘿嘿冷笑。
一點沒說錯他,這個小人。
但是他究竟知道思龍什麼秘密?思龍有什麼瞞著我的?
我駕車到思龍家,停車場停著一輛“黑豹”。
她在整理植物,把黃葉全部摘掉。她頭髮梳成辮子,一條深紫的燈籠褲,白T恤。看上去渾身浪漫。
我吻她的手。一個男人的心是難以捉摸的,我居然可以周旋在兩個女人當中。
“我割破了手指。”她說,“流好多血,去縫了數針。”她把手指給我看,裹著橡皮膠布。“有男朋友真好,芝麻綠豆的事情都可以向他傾訴。”她笑了。
“不算芝麻綠豆,你要當心自己的身體。”我說。
“你妻兒好嗎?”
“好。”我問,“那輛黑豹是你買的?”
“是,我需要一輛開篷車。”她頭也不抬。
“我見到表哥,他說在車行看見你。”我說。
“是,我們談過十五分鐘。”
“他還愛你嗎?”我問。
思龍抬頭詫異的笑,“揚名,你不認為我的魅力真的如此驚人吧?”
“是的,”我把她拉到身邊,“我愛你,思龍,我會為你做一切事。”
“連你也不肯。”她溫柔的說道,“別吹牛了。”
“顏色女郎,這句話太不公平。”我指著她鼻子。
“否則的話,你為何不搬進來與我同住?”她看著我。
我一驚,她說得不是沒有道理的。
“你那個小單位,要什麼沒什麼,客廳對牢別人的客廳,天氣熱大家肉帛相見,有什麼好處?”她問,“你對後窗有興趣?”
“噢思龍,”我嘆氣,“不是每個人都得開摩根跑車上街的。”
“搬過來好不好?”她問。
“你覺得我倆同居對你沒有影響?”我問。
“有什麼影響?”她失笑,“這些人想什麼,我才沒有空管呢。”
我開始困惑。“思龍,開頭我以為你致力於工作,是因為有帳單等著你去付,但是經濟上你是充裕的。”
“別再分析我,請儘量愛我。”她微笑。
“那麼我又以為是你好強的個性,非要把男人踩死不可,但你卻對我如此溫柔。”
“揚名,我不是方程式,請你別再解釋下去了。”
“為什麼?”我聳聳肩,“是飛來豔福?”我問。
“飛來豔福?也不是飛來的,你付出的代價已夠大了。”
我嘆口氣。是,這麼大的代價也付出了,還在乎一點點的自尊心?
我說:“思龍,我搬過來好了,你讓我負擔一半房租。”
“何必斤斤計較呢?”她看牢我。
“我還可以負擔得起,”我笑笑,“我不忍吃你的軟飯,你不是古井。”
思龍鬆口氣,“揚名,謝謝你。”她拍拍胸口,“我了卻一件心事。”她看上去真的很高興。
“你當初是怎麼租下這層大房子的?”我問。
“看報紙招租廣告。”她說,“我一來到便愛上這裡。”
“從波士頓回來就一直住這裡?”我問。
“是。”
“從美國回來就在我們公司工作?”我問。
“是。”
“那麼你回來根本沒多久。”我說。
“你才曉得?”她問,“以前你怎麼不問清楚?現在來不及,”她笑,“你已經被騙了。”
我把腿伸出去擱在茶几上,在她白色的平房中,我耳邊聽著海浪聲。暫時忘記小宇小宙。
思龍把座臺水晶燈燃起來,那種古老的、累墜的、惆悵的水晶燈,閃爍著暗暗的光,一道道褪色的虹彩照在思龍的臉頰上,一切像一個夢。是美夢也是惡夢。
我把手擱在思龍的肩膀上。她有這麼細膩的皮膚。太好的事不像真的事。
思龍把頭伏在我膝上。我什麼都有了。連情人都有。施某何德何能。
“揚名……”她喃喃地擁抱我。
我真不明白,憑她找什麼男朋友沒有呢?偏偏跟我在一起。我很感動。
“思龍,你在廣告公司裡尚好?”
“唔……”
“月薪有增加否?”
“有,增加少杵,但一千教百,目前在香港,有什麼好提的?”
口氣這麼大,也是應該的,她多麼能幹。
我暗暗嘆口氣。
沒多少天就把東西搬到思龍那裡了,她替我整出一間房間作為書房。
我把衣服掛進衣櫃裡,算是正式與思龍同居。同居,多可怕的名詞。非法的,暖昧的。
我們同居了。
美眷當然知道這件事,我還得把電話號碼留給她。
她的腹部已經隆起來,精神很疲倦,我覺得愛莫能助,故此慚愧之餘,很少出聲講話。不過慚愧也會成習慣的,久而久之,也老皮老肉地無所謂了。
“那邊很舒服吧?”她問,“小宇常吵著要去游泳,你不如帶他到石澳住幾天。”
我皺起眉著,“美眷!這種要求怎麼提得出來?那屋子又不是我買的,我一個人住在那裡,都有種吃軟飯的感覺,你還叫我把小宇往那裡帶著?”
美眷勃然大怒,拍一拍桌子,罵我:“你說話好聽點好不好?小宇不是你兒子?那女人不知道你有兒子?橫豎倒貼,多貼少貼有什麼關係?我賠進去不算,連我兒子也得受你侮辱?”
我冷笑,“你看那樣子,就是個潑婦!”
“我是潑婦?擺明白是,又怎麼樣?你幹嗎將你寶貴的十年與一個婦渡過?幹嗎你兒子身上流著潑婦的血?”美眷罵道。
“美眷!”
“你可以不上門來,我並不稀罕,你的家用不到,我就將你告進官裡去!反正我是潑婦,我沒有損失!我丟得起臉!”
我拿起上衣使站起來走。
“你也別來了,免得你生氣!”她在後面追上一句。
我把門關得很響。
走到街上,風一吹,我醒了。我們夫婦倆十年來沒有撕破過臉,說過這種醜話,我深覺羞愧。只是思龍太不值,無端端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與我這種人在一起幹什麼?她原是清清白白的。
三個人的關係竟會搞得這麼複雜,加上小宇小宙,還有未出世的小寰,思龍與這麼多人打交道幹什麼?回到石澳,心非常煩,思龍問我,我照實答她。
思龍沉吟一下,“把小宇接來住,我無所謂,反正暑假。不過,他再對我無禮,我就不客氣。”
她笑一笑。
“真的?”我問,“你真的同情我。”
“我無所謂。”她看著我。
“這是你的房子,我一個人在這裡住已經足夠。”
我心中隱隱覺得我們兩個人最愉快的時間已經過去,現在太坦率太無顧忌。太……“肉”帛相見。
話雖然是這麼說,小宇還是到石澳來了。小宇還是很惡意,這孩子的本性也就是人的本性,喜歡快刀切豆腐,兩面光。他享受著沙灘海水陽光,但是不喜歡這屋子的女主人。
思龍不去睬他,早餐桌子上她把麥片放在小宇面前。
小宇說:“爹爹,我要吃麵包。”
我說:“試試吃麥片,味道極好的。”
小宇委屈地開始吃麥片,才三口就知道牛奶水果麥片好吃得很,狼吞虎嚥起來。
思龍斜眼看我,含著諷刺的笑。
我心中很生氣,覺得一家子都塌我的臺。又覺得思龍那種揶揄又回來了。
我跟小宇說:“下午我把你送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游泳。”他搖著身子。
“那麼你就乖一點。”
小宇賭氣不出聲。我覺得他根本不在聽,我已無法控制他。
這令我很不快樂。
思龍問:“揚名,你板著臉幹嗎,不是在招呼小宇?”
“思龍,你的想法與做法應該與普通女人不同一點。”我說。
“我說過,在你面前,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女人。”
“呵,思龍。”我用手捧著頭。
“小宇出去游泳,你看著他比較好一點。”她提醒我。
“我已經替他穿上救生衣。”我說。
“揚名,在我這裡出事到底不好,你去看著他。”
我點點頭。
走到沙濰,我有點茫然。思龍的權威,美眷的無知,小宇的任性,都把我夾在縫中。而我咎由自取。
我能怪誰,一切都是我自己求回來的。
小宇玩累我就送他回去,車子停在家樓下,我讓他自己上去,我不想看見美眷。
同樣地我也不想看見思龍,我把車子開到公司去。
星期日,偌大的創作部沒有人,只有方薇坐在那裡。
“林士香呢?”我問。
“在家睡覺。”方說。
“你做的那個長篇劇不獲好評,知道嗎?”
“笑話,評我的又是些什麼人!具什麼資格?”她說。
“話不能這麼說,凡是扭子電視看節目的觀眾,就有資格批評你,管他是什麼人!”我說。
“施,今天是星期日,一切問題明天才說好不好?”方薇不耐煩起來,“殺人不過頭點地,施,我們又不是打你的工,薪水是老闆付出來的。”
“客氣點好不好?”我還是得賠笑臉。
“哼!”她低頭再繼續做。
“在寫什麼?”
“私人稿件。”
“幹嗎跑到公司來寫?”
“你管我哩。”她浮躁地,“真嚕嗉。”
我盪到自己房間去坐下來,繼續用手捧住了頭。
方薇走進來,“有釘書機嗎?”
“瑪莉桌上有。”
“瑪莉把釘書機鎖進抽屜裡去了。”她說,“你的呢?”
“方薇,我是你的頂頭上司,你為什麼不尊敬我?”
“算了,施,大家從小職員爬到如今,心照不宣,你要擺上司威風,招考新人進來,對牢他們擺去。”
“我有那麼說過嗎?”我看著她,“我對你們擺過款嗎?”
“我在寫一個故事,”她置我不理,“一男一女在日落大道遇上了——你知道日落大道?”
“方薇,你知道上個月我們這一組辭職的職員多達七個?”
“我不知道,”’她抬抬眉,“你別打斷我好不好?”
“他們為什麼辭職?”我問,“你知道嗎?”
“做不下去便辭職,幹嗎?這有什麼好問的?”方薇說。
“為什麼做不下去?是因為我的緣故嗎?”
“別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來,聽我把這個故事說完。”
“我厭倦了,”我說,“聽故事說故事,修改故事,然後聽人們對我那些故事的評論,我不想再提到這些,饒了我吧!”我大聲疾呼。
“你怎麼了?”方薇看著我,“要轉行?連賣臭豆腐也要技巧的,你能幹什麼?”
我恨極反問:“你又能做什麼?”
“是呀,”方薇說,“我是什麼也不能幹,所艘暈野巖磺芯神都花在這裡,我可沒嚷嚷要改行,我對寫故事興致無窮。”
“勾心鬥角!”我咬牙切齒,“吹拍奉承,踏著人家的身體而過。”
“哈利路亞!”方薇笑,“你幾時變得如此大慈大悲?告訴你,有什麼機構不是這樣呢?就在一個家庭裡,有些子女分的遺產比其他的子女多,你想想同父同母也還有這樣的事,何況是大機構?你沒有勢力?怪自己學藝不精好了。”
我頹然伏在桌子上。
“揚名,咱們同事那麼久,不是我說你一介書生,混這樣也算不錯了,你千不該萬不該去惹任思龍上身。”
我不出聲。早一個月我已經反駁過去,但是現在我真的出不了聲。
“你以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她問,“看你有沒有能力承擔,看你罩不罩得住。”
“我想離開這裡。”我說,“到遠處去,去加拿大,去澳洲……”
“你去得了嗎?最多是做遊客,還想有資格做移民?三個月後還是要回來的,那時候你原來所有的也將全部失去,誰會等你?”
“多謝你的忠告。”我站起來。
“揚名,桌子上一大疊本子都等著你去看,你別老把工夫推給別人。”
“知道。”
我離子公司,看樣子我引咎辭職的日子也不遠了。我將何以為生呢?我人生的目標,原不止做一個齊人那麼簡單。
上了車子,我胡亂地兜著風,終於回到了思龍的屋子。她是明白的,我一定要把我的處境告訴她。
我按門鈴,沒人應,於是取出鎖匙進屋子。
思龍不在客廳,一隻水晶風鈴“叮叮”地擺動。
“思龍?”我說。
我走進房間。思龍伏在洗臉盆上嘔吐。
我吃驚。“思龍,你不舒服?”我問。
她用毛巾擦面孔,“不,”她強笑,“小宇回去了?”她若無其事的抬起頭來。
我扶著她,“你怎麼了?臉色很壞。”
“中暑。”她說,“吃點成藥,休息一下便沒有事。”
“我們今晚吃沙律,別太油膩。”我說,“我來做。”
“揚名,”她拉住我的手,“你真是愛我的,是不是?”
我苦笑,嘆口氣,“我相信是。”
“小宇的事,對不起,下次他來,我必然好好招呼他。”
“這是小事。”我說,“思龍,我有大事跟你商量。”
“什麼事?”她問。
“我的工作……我不想再做下去。不是工作的本身,而是我實在是疲倦,恐怕是當初太過投入
思龍用手指擋一擋我的嘴唇,“不要解釋,不需要。”
我看著她。
“我們只活那麼短短一陣子,喜歡就做,不喜歡的事不要做,我們不會死的,別擔心,我站在你這一邊。”
我長長的嘆出一口氣。誰說沙漠上沒有綠洲?
思龍始終是瞭解我的。
我撥開她的頭髮,“你是如何中的暑?”
“開車出城到裁縫那裡去,交通阻塞,車子開篷,曬的。”
“到裁縫去幹什麼?做什麼衣服?”
“棉祆棉褲。”
我心中雖然有重擔,卻也禁不得大笑起來。
“去拿棉祆棉褲中了暑?”我擰地的臉。
“你懂得什麼!”她也笑。
我們坐在書房中看電視。我沒有好好工作已經多日,浮生中的空閒是要去偷的,坦白的說,我一心不能數用,目前我太急於要周旋在兩個女人當中。
我無暇工作,不想再去看老闆的眼睛鼻子,十餘年來的容忍突然到達飽和,我願意在這間白屋裡渡一輩子。
我們看《世界童話集》。
我們在說《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
“……這是一個英國的故事……”
思龍說:“這並不是一個英國的故事,這是一個由莎士比亞敘說的,發生在意大利維隆那的故事。”
我說:“思龍,你的痛苦是你知道一切,是不是?”
“你看你,這只是普通常識。”她笑。
“你第一次聽到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在什麼時候?”我問,“我竟不記得了。”
“奇怪,”思龍站起來,“我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故事已經深深進入我心?不像是兒童樂園裡看來的……‘人魚公主’、‘快樂王子’是兒童樂園的教育,但這不是……當然遠在英國文學課之前已經聽說過了。”她沉吟著。
“你相信這故事?”我問。
“不。”思龍搖搖頭,“我不信。”
“你不相信愛情故事?我以為你是相信的。”我失望。
她笑了。
“我有點餓。”她說,“給我倒杯柚子汁。”
我站起來替她倒果汁,加好冰,回到書房她卻不在。電視在播《爰麗斯夢遊仙境》:戴掛錶的白兔,撲克牌皇后。
“思龍?”
她自房中出來,神色很疲倦。用一塊溼毛巾掩著前額。
“我送你去看醫生。”我說。
“不用。”
“又嘔吐?”
“是。”
我把果汁遞給她,“這樣一定要看醫生。”
她轉進頭去,“不用。”
我一抬頭,忽然心中電光似閃一閃,一切都明白了。
“思龍。”我輕喚。
思龍抬起頭。
“你懷孕了?”
“是。”
“噢思龍。”
她坐下來,“別擔心,我會有打算的。”
“打算什麼打算?”我問,“這是你與我的孩子。”
她笑笑,一點不擔心。
“難怪你最近有點怪怪的。”我感動,“思龍,人家說,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是一件事,肯為他懷孕又是一件事。”
她還是笑,隔一陣她說:“每個女人都會懷孕。”
“是,不是每個女人都肯為我懷孕。”我提醒她。
“你的妻子肯,她目前不是懷孕嗎?”她也提醒我。
四個孩子,我嚥下一口唾沫。
“卡通映完了。”她伸手關了電視。
“思龍,我們商量商量。”我拉她坐下。
“商量什麼呢?”她揚起一道眉。
“孩子。”
“我會照顧自己。”她說,“你是知道的。”
“但是我想照顧你。”我申辯。
“如何?”她問。
是。如何?如何照顧她?錢的世界。
“你一個月要付多少贍美費?”思龍問。
“五千。房子還在分期付款,一千六。三年後可以付清,連兩孩子的生活費,不算多。”
思龍問:“你賺多少?”
“一萬二。”
“另外那筆餘數,還可以照顧一個妻子與一個孩子?”她笑,“當然,可以省一點……省。這個寧我不大懂。”她一個呵欠,“我很累,咱們睡吧。”
“思龍——”
思龍打斷我,“揚名,無謂的空話說來幹嗎呢?”她站起來,打開大門出去了。
我耳邊響起方薇的話……你以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看你罩不罩得住,看你有沒有能力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