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岳父岳母家,我知道毛病出在什麼地方。
美眷根本沒有把我們之間的事正式跟父母提出過,兩位老人家以為我們在耍花槍。
岳父跳腳:“好!好!我女兒犯了什麼錯,你把她轟回孃家,要跟她離婚?”他吼叫。
“你今天才知道?”我奇問。
岳父一巴掌摑了過來。我臉上火辣辣地著了一記。
岳母把他拖開,“你怎麼打人來了?”她抱怨,“有什麼話好好說,你把他打得僵掉了,不好說話,他不能回心轉意。”
岳父像放出籠子的獅子,大吼大跳,岳母無法把他按住,他一向又有心臟病,我不禁為他擔心起來。
“你的血壓……”我含糊地說。
這時表哥自房中走出來,做好做歹地勸住我岳父。
我問:“美眷與孩子呢?叫我來幹什麼?”
“美眷在房間裡!”岳母說。
“孩子們呢?”我問。
“孩子們到公園玩去了。”岳母說,“這樣子小,不怕對小宙小宇有影響?”
我可沒吵,吵的是他們。
叫美眷來向他攤牌也許是不對的。她難以啟齒,也不好交代,一人做事一人當,還是由我來說。
岳父質問:“美眷剛才說你約她明天到律師處簽字分居?”
“是。”
“簽字分居等於以前的休妻,你知道嗎?”
“是。”
(林沖娘子抓住林沖的枷鎖,在充軍途中哭訴:你為何把我休了?)
“我女兒做錯什麼?十年來為你養兒育女!她做錯什麼你要與她離婚?”
“她什麼也沒有做錯。”我說,“這不是錯的問題,我不想找藉口,我承認我已不再愛她。”
“不再愛她?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你不愛她,也不能與她離婚。”岳母說,“婚姻大事豈容反悔!”
“不離婚美眷會更痛苦,因為我真的不再愛她。”我誠懇的說,“所以——”
“你這畜牲!”岳父拍著桌子,咬牙切齒。
我靜默下來,不再解釋,越說得多越顯得我輕佻,他們無論如何不會原諒。
岳母問:“你堅持要離婚?揚名,為什麼?為什麼?”
我不再出聲。
表哥,我們可愛的表哥,又再適當的出現主持大局。
他說:“表姑,不用再跟揚名多說,他已決定離婚,我想他不會改變主意了。
岳父說:“好!好得很,當年還是我挑的女婿!”
岳母掩臉痛哭。
美眷蒼白地在門口出現,她說:“施揚名,我希望你已得到滿足,一整間屋子的人為你痛苦難過,你的虛榮感應該得到滿足。”
我看著美眷。
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已是他們眼中的勝利者,如果可以殺人的話,他們肯定會把我殺掉,這不是說話的時候,我靜靜看著美眷,她像是在一夜間長大,她學會思想,她看到命運的安排。
“揚名,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岳母說。
我低下頭。“對不起,美眷。”
“你這個自私貪婪的人。”岳母嘆氣。
“是,我是。”
“好,揚名,我成全你,我們明天在律師處見面。”美眷說。
“謝謝你,美眷。”我不敢抬頭看她。
“孩子們——”美眷一張臉煞白。
“隨便你,跟我也許比較好。”我說。
“讓小宇跟你吧。”她說,“他大了,沒那麼麻煩。”
“可是這一個孩子——”我說。
“這一個我決定把他生下來。”她很固執。
“但是,美眷,吃虧的始終是你。”
“我已經夠吃虧了,我不介意。”美眷肯定的說。
她的父母靜靜的看著她,不出聲。
女傭帶著小宇與小宙回來,小宇看見,並不肯走過來,他離遠疑惑地看著我。
“小宇,你願意跟爹回去嗎?”美眷問他。
他很仔細的把我打量一番,然後問:“媽媽呢?”
我說:“媽媽不回去。”
“小宙呢?”小宇問。
“小宙也不回去。”
“為什麼?”他理直氣壯地問。
“爹爹慢慢會告訴你。如果你跟著爹爹,那麼現在就走。”
小宇很懂事,他看美眷一眼,幾乎是像大人一般的縝密,考慮良久,他答:“爹爹,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帶我來看小宙與媽媽。”
“一定,小宇。”
小宇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沒有任何人阻止我把他帶走,當夜小宇在我親自指導下做功課。
小宇自己洗澡上床。他很沉默,沒有再要求任何東西,連腳踏車也不提。
我坐在燈下良久。無疑我愛小宇,但是我愛任思龍更多,我還是決定離婚。
在律師樓辦分居手續非常簡單,就跟註冊結婚一般容易。
我比美眷早到,美眷由她表哥陪著來到。
簽好字我們就分手走開。我沒敢回頭看。
我一直沒有說任何一句話,看得出美眷恨極我了。
我匆匆的回去上班。連瑪莉都不像以前那樣尊重我了,她處處給我看白眼。
“瑪莉,請不要如此對我。”我無可奈何地警告她。
瑪莉說:“男人就是這麼下流嗎?”她絲毫不給我面子。說完之後用圓圓的眼睛看著我,“你這件事,施先生,影響我的生活,我會對婚姻起恐懼。”
我才想說話,林士香已經衝進來坐下。
“你辦了離婚,你真的做了!”他說。
瑪莉“哼”一聲。
我說:“你們都不原諒我,我知道,但事不臨到自己頭上是不能說的。”
林士香說:“任思龍是一個迷人的女子,毫無疑問。我很明白你,揚名。”
我看他一眼,悶鈍地坐下。
那一天的工作自然是解決了,下班我去接小宇放學,小宇在圖書館中等我。
“餓嗎?”
他點點頭。
我拉起他的手,“在做功課嗎?”
他又點點頭。
“今天晚上我們吃什麼?”他問。
“我做意大利麵給你吃。”我看看手錶,“女傭人也許還在。叫她去買水果。”
“爹爹,我想吃豬排。”
“明天做。”我說。
到家是思龍來開門的,我嚇一跳,呆呆的看著她。
她很冷靜。“我來的時候女傭還沒走,我有空,替你們做了吉列豬排。”
小宇並沒有歡呼,他疑惑地看思龍一眼,明淨孩子的眼睛洞悉一切,他回到自己房間,放下書包,拿出功課。
我問:“小宇,你不是想吃豬排嗎?阿姨替你做了,你該怎麼說?”
“謝謝。”他冷冷的說。
“小宇,你不要與阿姨下棋嗎?”
“不要。”
“小宇——”
“我要做功課。”他一本正經的說。
思龍倚在門口,聞言取過手袋與外套。
“我走了。”她說,“食物在廚房。明天我再來。”
“謝謝你。”我說。
“不用客氣。”她看看小宇,再看看我。
我替她開門,“思龍——”
她用食指放在我的嘴上。“噓。”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說:“明天見。”轉身走了。
我關好門,小宇站在我背後。
小宇的聲音冷酷得比大人還厲害,如一個末日來審判世人的天使。
“她是誰?她來做什麼?”
“小宇,你認識她,那個棋藝高超的阿姨。”
“我認識她。”他無情的說。
“小宇,請你合作一點。”我懇求,“她是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他說。
飯後我帶他到公園散步。
我們走了很長一條路。小宇很沉默。
以前我老嫌他們不長大,現在他們在一夜之間成熟,而我卻變了尷尬的青蘋果。
“小宇,以後思龍阿姨會常來我們家。”
小宇頭也不抬,“為什麼?”
“因為她要來照顧我們。”
“我們為什麼要她照顧?媽媽照顧我們不是很好嗎?”
“媽媽現在不與我們住。”
“為什麼?”他看到我的靈魂裡去。
“爹爹與媽媽分開了。”我悅,“我們會離婚。”
“是因為媽媽做錯事?我看到媽媽哭。”
“媽媽沒有錯,是爹爹錯。”我說,“但是爹爹不得不這樣做。”
“我不喜歡這阿姨來我們家。”小宇很誠實。
“她會對你很好。”
“我不喜歡她。”
“以前她與你下棋的時候,你很喜歡她。”我提醒他。
他顧左右而言他。“我想小宙。”他說。
“你以前好幾天都不看小宙一眼。”我說。
“媽媽說我會有一個妹妹,”他問,“叫什麼名字?”
“爹爹還沒有想到。”我說。
“媽媽說叫小寂。她會很寂寞。”小宇冷靜地告訴我。
我至為震驚,說不出話來。
隔了很久,月亮都升了上來,我問小宇,“假使爹爹再結婚,你會高興嗎?”
“如果再與媽媽結婚,我會,如果不是媽媽,我不會。”小宇說。
我說:“不會是媽媽。”
“那麼我不會高興。”他非常的不悅,一頓亂踢,泥土飛揚。然後好好的瞪我一眼。
服侍小宇並不是容易的事,他三頓飯吃的東西非常挑剔。校服要熨,皮鞋得擦得雪亮,收拾書包不可漏掉課本,練習要做對,準時交出去。每天帶冷開水與零用上學。
開頭時我很不習慣,思龍幫忙很多,她到底是女人。
在這一段期間我與思龍並沒有言悟,在屋子碰見,不過是交換一個眼色,大家的心理負擔太重,犯罪感太濃,並沒有想到享受。
機會是有的,譬如說有個下雨天,小宇淋得渾身溼回來,不肯換衣服,坐在電視機前吃冰淇淋看卡通。
我懇求他半日,他不肯妥協。
我說:“小宇,現在爹爹只可以做兩件事,一是把你送回外公外婆家,等你換了衣服再說,要不就把你打一頓,直到你服帖,兩個都不是好方法。”
小宇還是什麼都不做。
電話鈴響了,他搶著去接。
通常在這個時候,美眷會打電話給他。他聽了三秒鐘,放下話筒說:“那個女人找你。”他的聲音還是冷冷的。
“小宇,你——”我嘆口氣,接過電話。
思龍在那邊苦澀的說:“我知道,別責怪孩子——有沒有事要我過來?”
“有,我想見你。”我說。
思龍靜一會兒,“好,我馬上來。”
我放下電話,看著小宇,到今天我才知道孩子們是多麼的固執殘忍。哪吒的故事不再動人,而是一個可怕的事實——父母把孩子養下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必需負責到底,孩子們並沒有要求被生下來,因此他們永遠佔著上風,開頭就是父母的錯。
我沒有再叫小宇換衣服。倒是他自己看完卡通,跑去淋浴,已經來不及了,連打好幾個噴嚏,也沒做功課,匆匆的上床睡覺。
小宇說:“爹爹,晚飯叫我,我要吃漢堡包。”我諷刺地說:“是,遵命。”
思龍沒多久就到過,買了一大堆水果雜物,還有我慣用的肥皂與剃鬚水。
我在廚房做漢堡包。
“工作如何?”她問我。
“老樣子,”我說“忙來忙去不過如此。”
她不做聲,把青瓜切成扇狀,夾入漢堡包中。
“我辭職了。”她說。
“我知道,”我說,“對不起。”
“與你有什麼關係?你何必道歉。”她說。
“我倒情願這是為了我的緣故,真的。”我說道。
她笑一笑。
我把漢堡包大口大口的咬進嘴裡,她做好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給我。
她說:“一個喜歡吃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的男人。”
我只好笑一笑。
她說:“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丈夫,真會像太陽照進生命裡一般的光彩。”
我驚愕地張大嘴,看著她,不相信耳朵。
“你把家人照顧得這樣好,妻子兒女都這麼愉快,有這麼樣的一家之主,一切都不用愁。”
“這是在說我嗎?多麼諷刺。”我用手抱住了頭。
思龍講下去,“回到家中,我告訴自己,各人的命運是兩樣的,但是我羨慕美眷,她是受眷顧受保護的一個,而我,註定要做戰士,永遠不能休息。”
“你——羨慕她?我不相信。我一直以為她看不起美眷。
“是的。當一切工作堆在眼前要解決的時候,你能不羨慕少奶奶們嗎?做人家太太再難,到底不必天天九點正向老闆報到,遲三分鐘被上司道:‘午安。’”
小宇在這個時候摸了起床,老實不客氣的坐在我們當中,倒了牛奶,吃起晚餐。
小宇彷彿知道思龍在說什麼,他白我一眼,說道:“我媽媽是最最美麗,最最好,最最愛我的。”
思龍苦笑,低頭說:“是呀,我擬的營業計劃公認是全城最好的,但是可有什麼用呢?兒子會稱讚媽媽,文件會嗎?我根本應在二十年前結婚生子,好好的照顧家庭。”她站起來,“我走了。”
“思龍。”我叫住她。
她轉過頭。
我困惑的說:“思龍,我發覺我剛剛才正式認識你。”
她笑一笑,“有傑失望是不是?”她停一停,
“我並不是什麼女暴君、女強人、女強盜、自大狂。”
“開車當心。”我說。
她點點頭。去了。
小宇把漢堡包吃完,他說:“她想來代替媽媽的位置?”
我說:“我對於你的粗魯無禮十分失望。”
他說:“媽媽明天下午來接我放學,我希望那女人不要來。”
我說:“你以前相當喜歡這個阿姨的。”
小宇答:“以前是以前,以前媽媽還住在這裡。”
現在跟小宇說話非常困難,不再是一種樂趣。
第二天美眷帶著小宙來看小宇,美眷瘦很多,比較沉默,頭髮用一條橡筋紮起來,穿一條西裝褲,一件寬身襯衫。
看見我,她只是說:“小宇拉肚子,怎麼沒跟他去看醫生?”
“我不知道——小宇,你怎麼不說?”我問。
小宇答:“爹爹根本沒有空。”他一點不肯服輸。
美眷說:“小宇,你不是要見弟弟,跟弟弟說話嗎?還不去?”美眷把兩個小孩引開。
我們變得單獨相處,兩人相對無言。
隔很久,我問:“好嗎?”
美眷的聲調跟小宇的完全一樣:“不好。”
“對不起。”我只好那麼說。
“我想也不全關你的事,”美眷忽然說,“我也要負責任,揚名,你說得很對,我沒有進步過,雖然我要為家庭做很多事,空餘的時候還是有的,我應該做些比較有意思的事,但是我整年累月忙著搓麻將,這是我的不是。而且我不是不知道你最恨別人打牌。”
“不不,”我說,“問題出在我這裡,你不必挑自己的錯,即使你不打牌,我還是要這麼做的——不見得所有搓麻將的太太都離婚。”
美眷不明所以的看著我。她不響。
我也不能再說話。
她又開口:“至少我應該投你所好。”
“沒關係了,美眷,一切已成過去,我們不要談過去的事。”我說,“我們說將來吧。”
“將來?我還有什麼將來?”她質問。
儘管我們兩上人的意見太不相同,但是說話還是方便得很,夫妻十年,到底不一樣。
她說下去,“將來我就是拿著贍養費過日,把孩子們帶大。你不能告訴我這年頭還有男人願意娶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棄婦吧?”
我只好讓她發洩下去,低頭看自己的皮鞋。
“我希望你對孩子們有個好解釋。”美眷說。
我說:“我不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
“我明白。”美眷,“但是對任思龍來說,你一定是個好情人,這是可以肯定的,你看,你為她犧牲了多少,連帶又拖多少人下水,連媽媽現在想起來還哭一場,她抱怨沒有把女兒的八字生好。”美眷看我一眼,“任思龍是強人,強人影響別人的生活,弱者被別人影響,任思龍——”她閉上嘴巴,不肯再說下去。
“美眷——”
她向我笑一笑,很多苦澀,很多無奈。“別說了,我都麻木了,反正日子都是要過的。”她揚揚手,一派心灰意冷的樣子。
小宇拖著小宙出來。“媽媽,你與爹爹都不再笑了。”
美眷說道:“你爹爹會再笑的,你放心,小宇。”
我說:“美眷,不要在孩子面前說這種話。”
“算了吧,揚名,你那套家教,還是留著教自己吧。”
我取過外套,“你們好好的玩,我出去走一走。”
我轉頭,看到美眷本來單純眼光中的怨毒。
我不是沒有害怕的。
我在街頭打電話把林士香找出來。他還想左推右搪,被我大喝一聲,終於出來喝啤酒。
“方薇叫我疏遠你。”他說。
“為什麼,”我瞪大眼睛,“我做她的上司若干年,難道還試圖強姦過她不成?疏遠我?”
林仔細地看牢我。“依我們看,美眷並沒有什麼毛病,你不能說不愛一個人就要跟她離婚,毀掉她一生是很殘忍的,揚名,回頭是岸。公司裡的事排山倒海,你還有什麼時間與精神來戀愛?都中年人了,看兩個兒子份上,忘記這件事。我知道任思龍是二十七寸彩色電視機,好好,就算陳美眷是殘舊黑白粵語片吧,可是你也不能這麼做,任思龍不屬我們,我們廟小,容不了那麼大的觀音。”
我反問:“這叫作苦口婆心?”
“是。”
“謝謝你。”我說,“你喝完這杯啤酒可以走了。”
他瞪我一眼,把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離開。
我開車子去找思龍。
進石澳的路比往日長而彎曲。風吹著一路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我發覺夜裡的風已經有涼意了,我感慨的想,如果任思龍永遠沒有在敝公司出現,我的日子是怎麼樣的日子?
車子一直駛到那條小路的盡頭,我步行到她的屋子門口。
她坐在門前,手中拿一把扇子。坐著一張搖椅,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看見我的出現,一怔。
綠色的紗門角落放著一個無線電,女歌手正唱首一首動人的歌。
“因為我容易,因為我容易——”
任思龍抬頭看著我。一樣的眼睛,現在充滿溫柔。
我抬起她的手,把臉埋入她手中,把頭枕在她膝上。
我的姿勢做得這麼自然,彷彿在夢中已演習過多次,我摸索她的臉,我把她擁在懷中,小心翼翼地,因為得來太辛苦,因為我沒料到她還會在我生命中出現,帶一點意外之喜與太多的悲哀。
我們並沒有發生關係。
我想好好地戀愛,恢復到很久之前,剛從大學出來,熱情澎湃,世界是美好的——即使有缺憾也可以改變它。
當我習慣做罪人之後,一切似乎又上了軌道。
美眷星期六來看小宇,星期日帶著小宇去看小宙。
週日我上班,落班往石澳趕。小宇由女傭照顧,我們父子兩見面便是冷嘲熱諷,小宇的刻薄不下他的棋藝。
思龍在彭臣廣告公司找到工作,也不是不忙的,中午有時候我們也吃一頓飯。
我像發瘧疾一般的心情,一下冷一下熱。
美眷的沉默寡言,她腹中的孩子,我知道她已經當我死了,故此堅持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就當是遺腹子,紀念我與她的關係,我們曾經相識過。
見到思龍,我那痛苦的喜悅,發現她對中文的熟稔,一邊做香橙蘇芙裡一邊告訴我韋莊實在是時代曲鼻祖。坐在石澳的夜沙灘,看遠處漁火一點點燃起。以後都沒有麻將聲與表嬸表哥進進出出,我把新劇的大綱從頭到尾告訴她,誰不願意在中年的時候逃避一下殘酷的現實。我到底也過了一段好日子。
奇蹟般,思龍上班時與下了班是兩個人。
我問她:“思龍,那時候你的唇槍舌箭——是同一個人嗎?”
“我也要生存的。”她微笑。
“哼!”我尚不能忘恨。
“讓我婉轉地說吧:我懂得如何保護我自己。”任思龍說。
“簡直把我們都要踩死了呢。”我抗議。
“但是我只有我自己,”她悲哀地看著我,
“我只有自己與一雙手,與其讓別人踩死我,不如我踩死別人。你不會明白與諒解吧,也許你不瞭解我這種女人,因為你所熟悉的女人是受保護受蔭庇的。”
“但是你看起來是如此強壯……”
我說不下去。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尚盧哥達早在十五年前便拍過一部這樣的電影。
思龍是我看電影的好伴,我們倆買了套票看中國電影,舉足投手都有共鳴,散場時吃三文治與紅酒,討論戲的內容,轉而說舊時中國女性的命運,涉及今天的女人。
思龍一手撩著頭髮,另一手拿著酒杯,把酒當水一樣的喝下去,她的風姿是獨一無二的。
她說:“如今做女人有選擇了,我看不出有什麼好處,要不做棄婦,要不做淫婦,都是很危險的。”她忽然之間笑,“現在我就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淫婦。”笑談開懷自然而轉得無可奈何。
我說:“我應該等你的,我不應該這麼早結婚。”
她看著我,“你是聰明人,看見好的換一個,做男人就有這好處。”
我的臉沉一下。我問:“你諷刺我?”
“我有嗎?我以為我在說實話呢。”她凝視我說。
“思龍,你真是。”我拉起她的手腕做要咬她狀。
“我不是洋娃娃。”’她縮回手,“我是忠心的朋友。自古男人最恨這種女人。做愚昧的妻子又還值得原諒一點。”
“你把每件事情看得太透徹。”我說,“告訴我,在你的水晶球中,我們是否有美好的將來,能否兒孫滿堂?”
隔了很久,她說:“你已經有足夠的孩子,生命並不是如此愉快的事。”
思龍提醒了我。經過我手而降的生命已經太多。
小宇那英文小學三年級的程度已經使我招架無力。晚上,我回家如果他還沒睡,他就會責問:
“你又去見那女人了嗎?”
“媽媽打過電話來,如果那女人明天不來這裡,她會來。”
“那女人如果要嫁你,你會答應嗎?”
那女人長那女人短。
思龍打電話來,有一次跟小宇說:“我是‘那女人’,找你爹爹。”
因此我很反感。
思龍問:“我應該自稱什麼?阿姨?姐姐?”
一接觸到現實,思龍也就是個女人。
她自己沒有孩子,把孩子當大人。小宇難得有機會得到如此的抬舉與尊敬,把全副精神來對付她,功課一落千丈。
考試拿出來科科不及格,滿堂紅,前所未有,我以前根本沒有考慮到這樣的隱憂。
美眷把我召到陳家開會,我們三人鎖在房中討論這個問題。
美眷問:“小宇,你功課這樣子,我把你皮都剝下來!連留級都沒位子,要做試讀生,你別以為現在不大見到媽媽就可以作反,我一樣揍你!”
小宇眨眨睛眼,看親他母親,無動於衷。
我只覺得心痛。
“爹爹沒看我做功課,爹爹從來不回家。”小宇說。
“小宇。”我說,“你為什麼這樣說?功課是你自己的事。”
美眷馬上幫兒子,“他只是個孩子,你怎麼可能叫他照顧自己?我把他放在你那裡,你總得幫幫眼吧,你怎麼連孩子的功課也不理。”
我說:“那時候在家,他的功課也沒人理。”
“怎麼沒人理?我難道不看著他的功課?”美眷拍案而起。“你以為我真的除了吃就是睡?”
“你不要跟我吵好不好?現在我們談論孩子的功課。”
“孩子什麼都知道,你不必再忌諱!”美眷大聲說,“你別再扮演偽君子了。”
偽君子。我看小宇,想知道孩子曉得點什麼,小宇正在微笑。這狡獪的孩子,他得到逃避責任的機會,以後什麼都可以怪責父母:因為家庭有重大變故,所以他不能做一個正常的好孩子。
我完全明白。
我說:“我會去請補習老題,我有分寸,小宇,下一次考試我不允許你還有這種情形發生,現在跟我走。”
“小宇留在這裡,”美眷說,“我會看著他做功課。”
“這裡天天搓麻將,你以為麻將臺旁會出狀元?”我反問。
“你別干涉我的生活方式,反正我搓麻將的時候小宇是科科及格的!”
“美眷,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連吵架的權利也沒有?”美眷眼睛裡盡是怨恨,”我沒有權利追回這個家庭裡花出去的心血,我連發言的資格也沒有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我只是不想給孩子聽到太多。”
美眷嘆口氣,“好,我不吵,再多的也犧牲掉了,還為這個吵什麼?反正我什麼也沒有幹好過,你把小宇帶走,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看著小宇,小宇似乎是知道事情攪大了,他一聲不響,低著頭。
“小宇,你爹爹已經傷透媽媽的心,你就乖點吧,為爹爹補償。”
美眷掩住臉,眼淚卻還從指縫裡流出來。我用手託著頭,心平氣和地,只覺得自己是個罪人,過禍三代。
小宇很愛他母親,他馬上後悔了,“媽媽,你別哭。”
美眷說:“你功課這樣壞,別的女人會說你媽媽生個兒子連功課都做不好。”
我對於這種原始的教孩子方式一向反對之至,但是此刻只好讓美眷發揮淋漓。
“媽媽,我一定做功課,一定。”小宇緊緊抱住媽媽。
“那你現在為什麼不做?”美眷哭問。
“爹爹不陪我,爹老去陪那個女人,我不做功課,他說不定會回來。”
美眷把他擁得緊緊地,“傻瓜,你爹爹要不回來,你再想辦法他也不回來,你媽媽死了也沒有用,你還是自己爭一口氣吧!”美眷號啕大哭起來。
我覺得心酸,這種粵語片的對自,兒啊肉啊,由一個年輕婦女的嘴中說出來,用在更幼小的孩子身上,對他一生,烙上不可磨滅印象。我相信小宇一輩子都忘不了今夜的對白,到八十歲也不會。
但是老套的東西永遠具有奇效,小宇對他母親說:“媽媽,我不敢了,我以後也不敢了。”
他們好好的哭將起來。
做外婆的來敲門,問:“什麼事?”
美眷去開了門。
外婆見了心痛:“小宇呀,一頭是汗,快來洗浴,不要緊,不怕不怕,還有外公外婆呢,沒人疼你嗎?爹爹媽媽作賤你呀,快來這裡!”
這自然也不是我的教學方式,但小宇身體內流著陳家的血液,他吃這一套,摟著他外婆出去了。
美眷坐著抹眼淚。瓜了臉,杏眼,筆挺的鼻子,雪白麵孔,典型的秦香蓮。
我說:“別太激動了,身體要緊。”
話總是要說的,得體與不得體,有沒有用,但是話必須說。
“身體要緊?”美眷看著我,像是沒聽懂我的話。
“多休息。”我說,“別這麼激動。”我嘆口氣,“杯小宇小宙的時候,彷彿吐得很厲害,這次呢?”
美眷呆呆的說;“這次不怎麼吐,簡直沒事人似的,我就料定是個女兒,體貼母親。”
舊日的恩情漸漸萌芽。
我說:“叫什麼名字好?”
“總得也有個寶蓋頭,”美眷喃喃的說,“叫小寂吧。寂寞的寂。”
“不好。”我說,“叫小寰。”
“慘絕人寰?”美眷冷問。
“不是,寰宇的寰,氣派大得多。”
“也好。”她無所謂。
“就這樣定好了。”我說,“來,出去吃點東西,我們陪小宇吃飯。”
小宙看見我,叫:“爹爹,爹爹。”然後他抓起筷子,開始夾菜,居然夾到一塊雞。
我忍不住驚喜,“小宙,乖,真乖。”
小宙嘻嘻笑。這孩子不像小宇,他比哥忠厚得多。
我跟他說:“小宙,快點學講話,嗯?”
他搖搖頭,還是笑。
他外婆白我一眼,抱開他。
我默默吃了半碗阪,不知為什麼,食物咬在嘴中,什麼味道也沒有,一片苦澀。
我咳一聲,放下筷子。
“美眷——”
她抬起頭來。
門鈴響了,岳母出去開門,我只好閉上嘴巴,進來的正是表哥。他似乎沒有看見我,把我當透明人,坐在美眷身邊。
他興致很高,“美眷,我們走吧,你準備好沒有?演奏會馬上要開始了。”
我問:“去哪裡?”
“鋼琴演奏會。”美眷說著站起來。
“你累得很,別去了。”我拉住美眷。
表哥冷冷的說;“我們一早約好的,還有其他朋友。”
我說:“這是我的妻子,”我瞪著他,“不用你來教她怎麼做。”
“你的意思是美眷是你分居妻子,她現在並不用聽命於你。”
我“霍”地站起來,“你說話清楚點!”
美眷說:“好了好了,”她一手推開我,“時間差不多了,媽,請把外套遞給我,表哥,我們走吧。”
她居然睬也不睬我,表哥看我一眼,岳母也看我一眼,我目送他們兩人出去。
我心中涼了半截。是的,美眷不再是我妻子,她是不必聽我說話了,我不再對她負責任,當然也不能發威,我真是自私,又笨,活該。
岳母在我面前坐下,削水果,她像是喃喃自語,又像對我說話:“如果真是關心她,不妨把她接回家去,小兩口子,鬧意見也是有的。”
我只為美眷心酸,是我害了她,現在連她親生母親都嫌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長期留在孃家是不行的。
我說:“跟美眷說,叫她找一層房子搬出去住,請個傭人,開銷我來負責。”
我帶著小宇走了。
回到家中,我把小宇交給女傭洗澡,電話鈴響了。
“喂?”我拿起話筒。
“揚名!”
“思龍,”我詫異,“是你,幹嗎,氣急敗壞的?”
那邊靜了一靜。“我在戲院門口!”聲音很憤怒。
“戲院?”
“你約好我看七點半的。”
我看看錶,八點。我的心沉下去,“思龍……”
“我站在這裡有三十分鐘了。”
“恩龍,我——思龍,你——我——”
“家中有事?”她諷刺地問。
“是,我現在馬上來。”我說,“你等我一等。”
“不必了,”思龍的聲音忽然又冷漠又客氣,“你不必來了,我正取車要回家,我們改天再約。”
“思——”
電話已經被掛斷了。
我連忙到書房去翻案頭日曆,我記得我明明記了下來,而今早明明又翻過日曆,因看不見而忘得一乾二淨。
但是日曆少了一張。
我大聲喊道:“小宇!小宇!你碰過我的日曆?”
小宇在我身後出現。“什麼事?”他很鎮定。
“你撕掉我的日曆?”我問,“為什麼?”
“你約了那個女人,但是媽媽說有事找你,我怕你不理我們,所以撕掉日曆。”他一點不害怕,大膽直說。
我蹲下來,“小宇,但是爹爹失了約,害人家在戲院門口等了大半個小時。”
“我知道,爹爹打我好了。”他倔強地說。
我用手捧著頭。“小宇,你媽媽出去找房子了,你願意跟媽媽住嗎?”
“你會來看我們?”他的眼睛睜得老大老大地。
“自然。”
“一星期來多少次?”小宇板著臉,瞪著我。
“週末一定回來。”我並不敢對他撒謊。
“好。”他真的完全像一個大人,與我談判,“好。”
“你跟著媽媽,要乖,好好做功課——”我說。
“我知道。”他似乎嫌我嚕嗑,打斷我。
我嘆口氣,心中煩亂成一片。
“爹爹,如果沒有其它什麼事,我要去睡了。”
“好,你去睡吧。”我揮一揮手。
小宇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間去,關上門。
這足以影響他的一生,我與美眷的分手足以影響小宇的一生!不公平,對孩子不公平,我心如刀割,以前他是一個正常的好孩子。
正常的好孩子,但是我的情慾比孩子更重要。
我回到書房,看看時間,思龍應該回到家了。
我拔電話過去。電話空響著,沒人來接聽。
我焦急。她應該回到家了。我六神無主地不斷撥過去。
沒有人接聽。一直沒有人來接,什麼阻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