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詫異,“你可以原車回去。”她提醒我。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說。
“不要緊,我們這裡都養狗,並排有三間屋子,兩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她推拒我。
“不,我陪你下去。”我堅持。
“看,不要緊就是不要緊,我天天都這樣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來,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責任如此。”我說。
“牛。”於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麗的洋房。單層,斜頂,白黑兩色,下面就是沙灘。聽到海浪打沙灘——“沙——沙——”
我呆住。我說:“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龍不出聲,黑暗中我都覺得她是美麗的。
她用鎖匙把門打開。“晚安。”她說。
當然我沒希望她請我進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馬上說“再見”。忽然我想到她拒絕我送她下小路,也是為了想趕快叫我走,不禁又氣起來。
她這人真是不可救藥,怕我會對她無禮?
我本來要叫她小心點,也覺得多餘費事,我也說:“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護自己。
然後轉頭就走。
我並沒有回頭,不知為什麼,心中像是塞著一團東西,氣得幾乎哽咽。
走到停車場,並沒有進車子,我到這個時候才回頭望,她屋子的燈已經亮起採,極大的窗門,可以看得見客廳裡的情形,加窗簾都沒有,白色的細木框圍住一方一方玻璃,晚上把這些玻璃離敲碎便可以進去把她扼死——施揚名!我悚然心驚,你想殺死誰?任思龍?
我畢竟是恨她的,不論裝得多麼大方,不論我告訴自己一千次:原諒她。我恨她。
我開動引擎,車子在死寂中發動像飛機般嘈吵,轉個彎,我匆匆駛出石澳。
我永運不會再回來。
永
不
回
來。
發誓。
那個星期六我早回家,帶了一大疊劇本預備
“審閱”。
你知道,會寫的人便寫,不會寫的人審閱。寫得不好的人遲早升審閱,寫得好的人一輩子寫下去。
我的牢騷甚多。社會已經對我太好,午夜夢迴連我自己都承認這一點,看,身居要職,受著高薪。妻子愛我,兒子敬我,還有什麼不滿?
可是社會對任思龍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覺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我不能夠討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說:“你一個人呆呆的坐在書房裡幹什麼?”
“給我一杯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是,主人。”
“孩子們呢?”
“在樓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來,像是有話跟我說。
美眷真是單純可愛。天下怎麼會有兩個這樣的極端,美眷是1+l,任思龍是Pi=Pftan平方ti平方(1+2k)。
“美眷,你有話要說?請說。”
“主人,”她笑得賊兮兮,“我有事請求你。”
“什麼事?”我雙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鍋竹筍燒豬肉,請你帶去給任思龍。”
“什麼?”
“給任思龍,她喜歡這個菜,”美眷向我擠擠眼,“若要不瘦與不俗,天天竹筍燒豬肉,思龍說的。”
“任思龍說的?蘇東坡說的!”我說。
“無論誰說的,你得把這鍋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會在家的。”我說。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說,“我沒有空,要不我自己開車去。”
“你自己開車去!”我問:“為什麼不?”
“拜託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願死也不去任思龍那裡!”我咬牙切齒的說。
“你又發神經了!”美眷說,“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頭!”
“你在發神經,你與任思龍要結拜做姊妹,你們倆到廟裡燒香叩頭去,與我有什麼關係?別把我拉進水裡去。”
“揚名,這幾個月來,你變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齒地說,“事情變得你是你,我是我,我們還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為我做這件事。”
“你會後悔的!”我跳起來。
“你做不做?”美眷問。
我閉上嘴巴。
“揚名,你聽我說,我發覺我們的方針錯誤,我們不應對任思龍時時提著表哥,我們應該比較含蓄,對她表示溫情,等她欠下我們人情,那時候——”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沒她那麼好氣,“我的天!還在為孃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與我一起去。”我說。
“思龍又不是老虎。”
“你與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說,“可是我約了表姨搓牌,怎麼辦?”
“我非去不可?任思龍今天拿不到這鍋豬肉會餓死是不是?”
“你只要說一個字或是兩個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裡來的怒氣,臉色鐵青。
我說:“我不去!”
“好!我們把這件事宣佈結束。”
“美眷!”
她怒氣衝衝地進廚房,把門大力關上。
我嘆口氣。
做駝鳥也許快樂點,它們可以把頭伸進沙裡。
我想哭。
美眷把一個沙鍋擱在我面前,頭也不回的走去房間。
我說:“你不必這樣,我這就去!”
我站起來,拿起這鍋竹筍燒豬肉便出門。
天曉得,為了任思龍與我吵架。
我上車,把沙鍋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後恨恨的開車。
我怎麼能告訴美眷,我的確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龍,我怕她不是因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為,我想是因為,是因為,我想……我嘆氣。
我駛入石澳。才發的誓說死也不來了。
我希望任思龍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時,或是約會去了。
我會把沙鍋放在她門口,然後走開。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鈴,她來開門。她的門外有一層紗門。朦朦地她站在紗門後。
她的頭髮散下來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條帶子,鬆鬆的,風吹下去,現出她曖昧的身形,她彷彿在午睡。
我說:“美眷叫我送這鍋食物來。”
她說:“請進來。”
她推開紗門。
我不該進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態度稍微好一點,我就屈服了。
不要緊,我告訴自己,不到三分鐘她就會故態復萌,然後我可以大吵一頓,於心無愧的離去。
“是蘇東坡的那鍋。”我說。
“謝謝美眷。”
屋子裡一片白色,窗外是沙灘與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几上一隻水晶大瓶,瓶裡一大束姜花,蝴蝶型的白花散著妖冶的香味。最最冷豔的顏色是白,你永遠不知道純情底下是什麼,引人遐思。
我坐下來。
她坐我對面。
我打量她白色客廳。
惆悵舊歡如夢。
誰是她的舊歡?數得清?無數個?
生命是幻覺。
任思龍,告訴我你心裡想什麼。
姜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壓過來,我呼吸幾乎有點困難,濡溼陰涼的海灘空氣。我當然要怪空氣,怪香味,否則如何解釋這種震撼感。
我一直聽到“哺哺”的低微聲,原來屋角放著一缸銀色的鯉色,屋外剛有隻白色的鴿子飛過,LAPALOMABLANA,是中國的聊齋與畢加索的西班牙。
我嘆口氣,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
坐在我對面的任思龍一句話也不說,卻又像說過一千句話。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
“喝杯飲料才走。”
她站起來到廚房去。
她的廚房沒有油煙。這是可以肯定的。
我揚聲:“我要走了。”
她匆匆轉出來,手裡拿著高高窄窄的杯子,是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張大嘴,看著她,我如五雷轟頂般驚異。
她記得,她居然記得。
我心酸地取過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蘇打又甜又香又清涼,我一口氣就喝光了。
“謝謝你。”
她點點頭。
“我現在真要走了。”我回頭就跑。
轉頭看她站在紗門之後,我並不該回頭看,當然我不怕變成盅柱,但是我不該回頭看。
到家。美眷與表嬸正在搓麻將,那陣牌聲第一次給我安全感,我混亂地倒在沙發上,小宙走過來,髒髒的手不住在我臉上摸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緊緊地摟在胸前,他嚇哭了。
美眷走出來,“咦,你回來啦,小宙,你這個傻瓜,哭什麼?爹爹抱你有什麼好哭的?有什麼事就哭,長這麼大了一句話都不會說。”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著我,住了哭。
我說:“叫爹爹,爭口氣,叫爹爹。”
但是他沒有叫,笑起來,把臉藏在他媽媽的後面。
我嘆口氣。小宇走過來,“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問:“揚名,你怎麼了?不舒服?東西送到沒有?”
我看她一眼。“送到了。
“你還在氣?”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總是不肯為我做一點點事。”
小宇說:“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說:“冰箱裡有聖安娜蛋糕,餓就吃一點。”
小宇說:“實在沒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說什麼?”我問小宇。
“我想買一輛腳踏車。”他說,“媽媽叫我問爹爹。”
“沒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說,“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麼有什麼。”他不樂意。
“小宙連話都不會說,你別把題目岔開去,無理取鬧。”
他蹬蹬的跑開,翅著嘴,倒掛著眉毛。
做人永遠不會快樂,永遠不會滿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著臉睡覺,和衣倒在沙發上。開頭聽到吆喝聲、尖叫、歡笑,後來覺得熱,發了一身汗,然後有人替我開了客廳冷氣,我又冷得縮成一團。
我沒有做夢,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龍會記得我喜歡雲尼拉冰淇淋蘇打,除非她故意要記住。
她故意要記住。
醒來的時候,比沒人睡時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東西,書房成了賭房,一屋子的煙,點心碗盞、杯子、零食包紙、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問:“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著。
雪白的花,雪白的鴿子。惆悵舊歡如夢,冰淇淋蘇打。
“——你史見我說嗎?”美眷問。
“沒有。”
“揚名,你是怎麼了?”她瞪著我。
“美眷,讓我靜一靜。”
“好。”
過了幾日,我聽見美眷與她媽媽說起我。
“揚名工作太辛苦,有點神經衰弱。”
我沒有神經衰弱,我只是靜不下來。
我到任思龍的寫字樓坐下。
開門見山,我說:“任思龍,我很疲倦。”
“為了什麼?”她問我。
“疲倦偽裝。”我說。
任思龍垂低眼睛。
我坐下來,很冷靜的說:“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一直都愛你,因為不能愛你,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龍抬起頭來,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後合,用手撐著頭,腰也直不起來,她說:“這……這簡直跟創作組方薇寫的故事大綱一樣!”
我看著她,異樣的鎮靜。
笑完之後她用手掩著臉,隔了很久很久,她問:“你下一步打算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看著窗外,“離婚,或許離了婚來追求你,然後你可以拒絕我。”
“拒絕你?”她輕聲問,“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認識你。”
我的心疾跳。
我們靜默地對坐良久,像是十餘歲孩子初次約會,互相找不到詞句訴說衷情。
我哭了一會兒。是因為事情次序調錯了,時間與我開一個大玩笑,結婚十年之後才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相處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是因為兩個女人都是最無辜的,我沒有長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龍出現,我那十年並沒有虛度,我與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
我抬起頭來,任思龍坐在大辦公桌後面,眼睛裡再也沒有智慧,只有絕望,這一次無論我陷得有多苦,她也同樣的水深火熱。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
“我是男人,我知道我應怎樣做。”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離開她的辦公室。
回到家中,小宇推著一輛腳踏車出來給我看,不是沒有耀武揚威的神氣。
他說:“表舅舅買的。”
這是典型陳美眷家屬作風。為了要顯示他們的豪爽作風,卻絲毫不理會這是別家孩子的教養問題。
小宇看到我的臉色不好看,他加了一句:“邱志雄也有一輛GHOPPER,前後避震,三個排檔。”
我說:“我不管邱志雄是否開勞斯萊斯,住花園洋房,施小宇,你沒有騎腳踏車的地方,駛出馬路去非常危險,請你把車子退回去。”
小宇聽著聽著,嘴巴一扁,哭起來。
美眷說:“如果你太無聊,為什麼不看劇本?孩子們好好的,要不就見不到你這個爸爸,要不就捱罵,你索性把我們三口子連帶腳踏車一起送返陳宅算了。”
“美眷,我有話跟你說。”
“說什麼?來個下馬威,說起來容易點是不是?”美眷脾氣也很躁,“你給的那兩本張愛玲翻也沒翻過,你說的話我沒聽懂——怎生樣,你是不是嫌我們?”
“我有話說。”
“我也有話說!”她坐下來,“小宇,你進房去,你放心,升了級,腳踏車是表舅舅獎給你的禮物,誰也不能干涉。”
“你這樣子說話,我還做父親不做?”我高聲。
“好,你要面子,給你面子,小宇,過來請你爸爸大發慈悲,準你保留腳踏車!”
“你拿孩子開什麼玩笑?”我鐵青了臉。
“你拿我們開玩笑才真!”她跳起來,“你總是看我不入眼,我的頭髮我的衣著我的知識,現在連孩子們的玩具也干涉起來!”
小宇聽見父母為他吵架,早躲起來,影子也沒有了。
我問美眷,“你怎麼了?你怎麼幹跪跟我吵了起來?”
美眷苦惱地捧著頭,“揚名,我心很煩。”
“煩什麼?”我問。
“揚名,我們又有了第三個孩子。”她抬起頭,把這消息告訴我。
我站起來,“什麼?”我的心裂成一片片。
“對不起,揚名。”她說,“我沒有服食藥丸。”
“我一直以為——”
“你看我臉上的雀斑!全是藥丸的副作用,所以我停了服用。”美眷說。
“你應該跟我商量。”我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才停了大半個月……”
我傷心又絕望,“美眷——”
“你想怎麼做?我們不是天主教徒,孩子可以不要,你看,我們的屋子住不下,傭人管不了那麼多,真是的。”
她說話的態度如此輕率,使我陡生怒意。
“美眷,你在說的是一個生命。”
“不生下來就不是生命。”她很簡單的說,“所以最後決定在你,你一直喜歡孩子。”
我不響,一頭的冷汗。
“這可能是一個女孩子,你一直想要一個女兒。”
十五年後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會得依偎在我身邊叫爹爹的女兒。是,我一直想一個女兒,中年男人最大的驕傲便是如花如玉的女兒。
而如今,我不得不放棄她,為了自私的理由,為了我個人的不快樂。
美眷說:“我煩了很久,揚名,你說吧。”
我說:“美眷,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像是有第六感覺。“什麼?”她驚覺起來,“是什麼?”
“美眷。”我沉著的說:“我不瞞你,你要堅強起來,接受現現,美眷,我們不能有這個孩子。”
“行,我明白。”
“美眷,因為我要跟你離婚。”
她抬起頭來,“什麼?”
“美眷,你聽仔細了,”我再說一遍:“我們要離婚。”
“我不明白。”她抬起頭,“揚名,你說什麼笑?”
“你聽到了?”我問。
“自然聽到。”
“我不是開玩笑。”我說。
漸漸她明白了。一層灰色籠罩了她的臉,她遲疑地,不置信地問:“為什麼?”
“我不再愛你,”我低下頭說。
“我做錯事?錯在什麼地方?”
“你什麼也沒有惜,錯在我,我一直以為我愛你,事實上不是那一回事,美眷,你一定發覺在這十年內我不過在盡做丈夫的天職,美眷,這一切是我的錯。”
“這……這不是真的!”她驚呼,“揚名,你胡說,你一直愛我,揚名,”她哭起來,“幾個月前我們才結婚十週年,揚名!”她睜大眼睛,拉著我的手,全身顫抖像一片風中的落葉。
“美眷——”我難過的說,“我真是從來沒有愛過你。”
“不,你不可以這麼說。”她歇斯底里,“揚名,你愛過我的!”
“那時候我以為那是愛情,”我的眼淚落下來,“可是並不是這樣,美眷,現在愛情真正發生了,我才知道以前不過是幻覺,求你原諒我。”
“原諒你?”她夢囈的聲音。
小宇忽然從房間哭著奔出來。“爹爹,爹爹,我不要腳踏車了,我不要了!你們不要吵架!”
我拉住他,父子抱頭痛哭。
美眷說:“我不離!我不離婚!天下沒有這麼不公平的事,你發覺你錯了,可以從來再來過,我呢?”她把小宇自我懷中拉出來,指著小宇說:“孩子呢?”
小宇哭得震天動地。
“對不起。”
“她是誰?她是誰?”美眷尖著嗓子。
我站起來,走到書房,把自己鎖在裡面。
小宇漸漸不哭了,外邊靜寂下來。我知道美眷把她自己關在房中。這對一個懷孕的女人是不好的,我走到她那裡,坐在床沿,把手放在她肩背上。
美眷把頭轉過來,全身都是汗,頭髮黏在她臉上。
美眷嗚咽說:“揚名,告訴我這只是一個噩夢,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馬上看張愛玲,我去學英文,從此我不搓麻將,求你看孩子面上。”
“美眷,不要說這種話,不是你的錯。”我心如刀割。
“揚名,你一向對我這麼好,我真沒想到你會說這種話,揚名,為什麼呢?這不是真的!這麼些年了,揚名……”
“美眷,你一定要接受這個事實,我要離開你。”
她搖著頭,哭。
我坐在她一邊憂傷。一個家,建設一個家要十年,拆毀它只要一句話。
哭了很久,她坐起來,到浴間去洗一把臉,出來的時候臉色很蒼白,她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說:“美眷,一切都是你的,屋子車子、現款——”
“她是誰?”
我遲疑一下,“任思龍。”
“誰?”美眷問,“任思龍?不!不是她。”
“我愛上了她,不是她的錯。”我說。
“不可能,”美眷說,“思龍不會搶別人的丈夫,不可能!”
“搶別人的丈夫只不過世俗的講法,實際上不過是兩人相愛,而我碰巧是別人的丈夫。”我說,“美眷,我對住你是一具行屍走肉,我們徒然痛苦,事實上我現在也痛苦。”
“她愛你嗎?”
“我還不知道。有妻子的人不配問別的女人這種問題,是以我要離婚。”
“那麼說來,你實在非常愛她。”美眷忽然鎮靜下來。
“是,我認為如此。”
“你覺得一切犧牲是值得的?”
“是的。”
“你有沒有想過,如此任性對我們不公平?”她責問。
“有,想了五個月。我連跟她說話也不敢,然後實在沒有辦法,只有向你攤牌。”
“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美眷又落淚。
我神經質地冷笑。“是在我們慶祝十週年之後的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已經發生了,我太忙著叫自己恨她,因為我不能夠愛她。”
“如果你與我離婚去追求她,會使你快樂?”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快樂,心中想著你與兩個孩子,我會內疚。”
“三個孩子。”
我心痛如絞,“美眷,我們不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我改變了主意,我會把孩子生下來。”
“你如果懲罰我,不要難為孩子。”我懇求,“這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跟我說公平?我求你會聽嗎?”她傷心且憤怒。
“孩子是無辜的。”我說。
“難道我卻罪有應得?”
“破碎的家庭對孩子們——”
“難道我要對這個家庭的破裂負責?”她看進我的腦殼裡去,“你已打算離婚去追求你的愛情,你不必理會個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她鎮靜的說,“我不明白很多事,我連中學都沒念好,我永遠戴塑膠耳環,穿不協調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我難道不是這樣?我並沒有騙你。”
“你自十八歲起,就沒有長大過進步過!”
“還有什麼罪名?我想我不必再聽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過情,我現在就走。”
“你到哪裡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
“我不見得會餓死。我帶孩子一齊走。”
“美眷——”
“他們也是我的孩子。”她站起來走出房門。
我真未料到她有這麼堅決,她拖著小宇,傭人抱著小宙,四人下樓去。
我呆若木雞地坐在客廳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腳踏車了……”
他的腳踏車摘在客廳中。
本是晚飯時候。
才三日,全體親友轟動,是美眷宣佈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與冷靜地處理這件事,她是明顯的被害者,她沒有理由放棄博取同情的權利。
在這幾天內我並沒有見到任思龍。
林士香在我辦公室內對我控訴。
“你這蠢材,一輩子沒有過女人,只有我相信你連碰都沒碰過任思龍,人家以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與老婆離婚是為了她?這也不是離婚的時候,你現在未必追得到任,這邊老婆先走掉了,這是啥子算盤?”
“這樣做比較公道點。”
“你以為美眷會原諒你,你以為任思龍容易做人?她昨天辭了職。”林士香手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熱鬧了,傳說任思龍要到KTV去,又傳說外頭有洋行要請她,她總是有辦法的。”
“為什麼你們人人都覺得她是有辦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時候,甚至不能搓麻將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醫師律師——”
我反問:“於事何補?事實是她還沒有嫁出去,她還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金活自己,林士香,張愛玲說的:男朋友多有什麼用?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你怎麼也變得這麼俗氣。”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離純潔很遠。你以為她這幾十年是怎麼過的?做尼姑?OK,我知道她樣子美,但是長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邊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麼可能玩上了身!”
我沒有玩任思龍,我連手也沒有碰過她,但是沒有人會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沒有男人會笨得嘗不到甜頭就喊離婚的。
“不過她辭了職,你就不必辭了。”林士香說,“揚名,你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林士香笑,“我勸你安撫施陳美眷,否則她招待記者,或是寫篇自白書到明報週刊,你吃不消兜著走!”
我說:“林士香,請你滾出我的辦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來找我說話。
他在我的客廳中抽菸。慢慢吸進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斤亂得驚人,我叫瑪莉替我找鐘點工人,下午才來上工。
我等表哥開口。
他終於按熄了煙,一切家電視劇的節奏,他說:“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龍,你也不會追到。”
“我只是愛她。”我說,“我與你的分別是,你一心一意只想把她追到手,而我沒有,我之所以要離婚,是因為有妻兒的男人沒有資格愛別人。”
“好偉大!”他諷刺的說,“不愧為愛的真諦!”!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說,“連我自己也不相信,這一切都像做夢。”
“只不過你做的是春秋美夢,美眷做的卻是噩夢!”
“你只是妨忌,因為我有勇氣追求理想,而你沒有。你只肯用茶餘飯後的時間來談戀愛。”
“你確然不同,”表哥說,“拜倫說過,愛情對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人,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在你眼中或許,但是各人對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樣的,你是來勸我呢?還是來恥笑我?”
“我佩服你。”表哥說,“這到底是愚昧呢,還是大智大勇?”
“讓我一個人想仔細吧。”我說。
“你瘦了很多。”他說,“揚名,你要當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見你。”他說,“明天上午十時。”
“我會去。你放心。”
“我自然放心,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揚名,你太愚蠢了。”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現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來送客。
表哥走後,鐘點女工來了,我給她錢,叫她去買點食物罐頭、牛奶汽水。
我說:“買點花,不論什麼。”想一想,“再買一隻花瓶。顏色素點的。”很久沒插花了。
女傭點點頭,下樓。
我躲在書房中改劇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傭敲門進來說:“先生,收拾好了。”
“你走吧。”我說。看看鐘,已是黃昏。
她把茶拿進來。然後離去。
我踱出客廳,可不是,什麼都收拾過了,清清爽爽,茶几放著一隻奶白色瓶子,裡面插著一大把姜花。姜花,女傭買了這種花。
忽然之間,我想到那日任思龍家中的姜花,思念之情無以復加,不能控制。
我衝出家門口,開車往石澳駛去,那條路難走得很,飛弛過一個彎又一個彎,終於來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門,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面前的大玻璃張望,客廳中一片沉靜,那隻孤獨的鴿子在我頭頂飛翔。看仔細了,雪雪白,不帶一根雜毛。
我回到屋門前去坐著,等一等吧,她的車子在停車場,她一定沒有走遠。
剛在這麼想,她回來了。拿著潛水衣與眼鏡,全身溼,美髮垂在胸前。見到她我有一種痛苦的快樂。我不能忘記我付出的代價。
“任思龍,”我說,“我來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樂並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沒有看門上的字條?”她問。
“哪裡?”
她隨手撕下遞給我。一張小小白只上面耳著:
“我去游泳,請稍候。”
任思龍打開門,一邊說:“我知道你總是要來的,而且一定不會先打電話,你就是那種人,所以留個字條。”
我聽出她的話裡的意思,所以喉嚨中像是塞了一團東西,說不出話來。
我靜靜的在她陰涼的客廳中坐下。
她看著我,目光是炙熱的。
我們對坐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的目光融化我的心。
我問:“多久了?你曉得我有多久了?”
她沒有回答。
我聽到那些鯉魚浮在水面,嗒嗒吸氣的聲音。
屋子裡這麼靜這麼暗,我除了她的目光什麼也沒看到。
我說:“我在辦離婚。明天去簽字分居。”
她很留意地在聽,我知道她是在聽,但是她什麼也不說。
我說:“也許只是為了我自己。”
她抬起眼。
“我願意做這個千古罪人。”我說,“我不會連累你。”
我想我的話已經說完了。
我站起來,“要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思龍,我不能控制自己。”
我開門,走到門外,沙灘上的熱風馬上撲上來,我開車回市區,一路上都是這樣的風,我想出一身汗,沒有開車子冷氣。
家中的電話鈴不住地響著。
我接過,是我的岳母岳父。
岳母的聲音是顫抖的、憤怒的,“揚名,你給我馬上過來!”’
“我們約好明天。”
“明天!你還敢與我說這些!我們要你現在馬上來!”
岳父搶過電話,“施揚名,你給我馬上滾出來,否則我放把火將你燒出來!”
我呆了一呆。“是,我馬上來。”
我沒料到他們倆的聲音這麼大。
我只好又馬上出門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