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邊旅行一次,親友們期待著得點好處,不能令他們失望。哪怕是一塊手帕也是好的。”
任點點頭。她很喜歡吃生海鮮的樣子。
美眷問她:“你喜歡日本菜?我不喜歡,每次總是叫炸蝦飯算數。這種生魚又貴又不好吃。”
任思龍抬頭想了一會兒,“對於吃,我無所謂,罐頭湯也吃好久。”
美眷駭笑,“罐頭?罐頭沒有營養。”她說,
“那個味道,聞了都不開胃。”
任思龍靜靜喝著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說話,只是她與美眷的思想不一樣。
美眷見飯吃得差不多,她開始了。
“思龍,你真能幹,天天這麼忙,對事業太有興趣。”
任說:“自己做老闆才能夠說‘事業’,現在只是做職員,做不好,要捲鋪蓋的。”
“不管怎樣,你也夠花心思的了,連吃飯看戲的時間都沒有。”美眷說。
任的眼睛如寶石般隱約閃動,她當然知道美眷要說些什麼。
果然,美眷問:“思龍,你多大年紀?怎麼還是女光棍?”
任笑,“我是一九五0的。”
“你跟我同年呢,可是你看我兒子都這麼大了。”
任思龍隔了一會兒說:“你很幸福。”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我幸福?天下的家庭主婦多著呢,”美眷笑,“我真不懂——你為什麼不結婚?”
我以為任會置之不理,可是她沒有,她想了一想說:“沒有這樣的機會呀。
美眷愕然,“沒什麼機會?你敢情是開玩笑?你怎麼會沒人追?”
任思龍喝盡一杯米酒,“沒有遇見適合的人嘛。”
美春說:“你的要求太高,你人太能幹了。”
“不,不,”她否認著,不知道是指要求高還是太能幹。
美眷是個政治家,她馬上說:“我那個傻表哥很喜歡你,你是知道的,他有什麼不好?”
我認為美眷問得太直接了,怕任思龍不高興,但是她沒有,她只是微笑,一邊喝著酒,她今夜是這麼好脾氣。我很應該把題目岔開去,但是想到表哥期待的眼色,我由得美眷問下去。
“我表哥……”美眷說,“人是老實的好人,他很有理想,不像我們,胡里胡塗的結婚生子,他等了很久,終於碰到你,你想想能否培養這段感情?”
美眷這番話說得很老練很實在,聽上去居然有點動人。
日本館子內人漸漸少了,藍白色的布簾晃動著,白衣的侍者都倚在門邊。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我彷彿看到任思龍的眼睛紅了,是喝多了一兩杯吧,再堅強的人也有比較軟弱的一面,我知道任思龍的感情是極頂的奢侈品,是以她只要像常人那樣,略為柔和一點點,我就覺得她對我們與眾不同。
人真是犯賤的,越是得不到與難以得到的東西就越好。
我想緩和氣氛,於是說:“這是緣分……”馬上覺得自己俗,補充著,“有時候一下子就碰上對板的人。”
她不響。
美眷向我聳聳肩。
我們散步回酒店,一路上任思龍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那身白衣服,她那種倜儻的姿態,的確是鶴立的,路人都向她看。
美眷在大堂拉住了她不肯給她走。“明天,明天你幹什麼?”
“明天上午要開會,下午我想到橫檳去走走。”任思龍說。
“為什麼?”美眷問。
“美眷。”我不得不阻止她問下去。
任思龍只笑笑,“我喜歡港口。利物浦、香港、橫檳、里奧日內戶。”
“你後天要走?”美眷失望。
“是,公司一定會追我回去的。”任思龍說。
“那麼今夜我們看電影去,”美眷孩子氣發作,“看小電影,思龍,陪我們?”
“美眷。”我又叫她一聲。
任思龍笑說:“那不如看脫衣舞,我比較喜歡脫衣舞。
美眷幾乎沒拍起手來,“好哇好哇!”
我看著她們兩個,“不是真的!”我瞪大了眼睛。
美眷說:“你別去好了,我與思龍去,思龍,你會帶路是不是?”
“好,我不去,”我說,“你們鬧去,我不夠勇氣帶兩個女人進場去看脫衣舞。”
美眷在那兒擠眉弄眼的,得意得不得了。
任思龍微笑,“那麼施先生,我們過兩小時回來。”
她真的要把美眷帶走。
我連忙說:“喂,你們兩個人小心!”
她點點頭,我又覺得自己小家子氣,不知為什麼,在她面前,我老是做不對事情。
她們走後,我在房中安排我們兩個人的行程。
我不明白,從香港到東京,數小時的飛機,任思龍忽然與我消除了敵意,多虧美眷做的公關。
九點半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長途電話,是美眷的表哥打來的。他說沒找到思龍。
我對他說:“我們看到思龍,她與美眷看脫衣舞去了,你稍後再接到她房間去,她後天要回香港,你落力追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表哥掛了電話。
美眷十點半回到酒店房間,喜氣洋洋。
我看她一眼,“脫衣舞真有這種魅力?除了新婚那夜,你從來沒這麼高興過。”
“我們玩得很放。”美眷坐在床頭,笑著告訴我,“思龍很可愛,她太好了。我們買票進場,一邊吃冰淇淋,一邊看錶演,原來她帶我去看滑稽脫衣舞呢,笑死我,看完之後我們又去喝啤酒。”
我納罕,“你們談得來?”
“她似乎很熟東京,我覺得她對人很好,表哥喜歡她是很有道理的,我很久沒有過這麼輕鬆的一夜了。”美眷躺在我身邊,嘆一口氣,然後笑笑。
“她回自己房了嗎?”我問。
“嗯。”
“很好。”我說,“明天你們可以再度把臂同遊。”
“不行哪,明天她要去橫檳。”美眷問,“是去看海嗎?”
看海,自從“四百擊”之後,看海有了新的意思。於是老太婆也流行看海。任思龍不似這般俗人,被做濫的事不宜再做。她大概是去探訪朋友罷。
第二天她很禮貌的留了一張字條給我們,說她會直接回香港,不再道別。
美眷放下字條。
美眷說:“她真行,想想看,一個人獨來獨往,多麼自由,簡直像陣風一樣,”她吐吐舌頭,“叫我一個人跑來跑去,我嚇都嚇死了。”
我沉默著。
任思龍不見得天天都有那麼好的心情,哪一天她辦事急躁起來,就會把美眷這種友人一掌推開。
她會的。
如果沒有這種本事,怎麼可能做得到這麼高的職位。再過幾天,我們也回家了。
這次旅行沒有什麼值得提的,除了:(一)美春玩得非常盡興。(二)碰到任思龍。
美眷回來後知道她表哥追求全盤失敗。
任告訴他:“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依我看,任思龍根本沒有在找。她可有什麼時間?
表哥的失戀令我們非常為難。
美眷把他叫到我們家來吃飯,他坐在那裡喝拔蘭地,一杯又一杯。
我說:“看,我幾乎天天與她地面,實在看不出她有什麼值得神魂顛倒的地方。”但是我問我自己:是嗎?真的嗎?
表哥沮喪的說道:“真沒想到她那麼重視工作。”
“別傻了,”’我勸導他,“那隻不過是她的藉口,她不愛你,你明白嗎?”
“我真是不值一文?”他問我。
“看,她不愛你,並不影響你的存在價值,兩者之間不發生關係,你這人是怎麼了?”我不以為然,“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
“揚名,我不能使你明白這種感情……我”
我老實不客氣,“你太沒種了!”
“揚名!”美眷阻止我,“你不能幫忙就算了!”
“是是。”我唯唯諾諾地退出去。
心中想起那夜裡,就在我自己辦公室裡,她給我一種驚人的震盪感,她那懶洋洋、迷茫、孩子氣、感嘆的語氣。她並不美麗,但是人們會記得她的臉,這是表哥不能忘記她的原因?
表哥那天喝醉了,睡在我們的客廳中。
第二天我大早去開會。上午把工作解決掉,下午坐在那裡看劇本。
瑪莉進來說:“任小姐想與你說幾句話。”
“說什麼?”我一驚。
“這篇故事的本子交到她手中,她看不懂方小姐的筆跡,又不能交給別人讀,因為是保密的文件,因此要你簡單的讀一次。”
“那個故事大鋼幾乎是五千字,我怎麼讀?”我反問,“我馬馬虎虎的講一次是可以的。”
瑪莉聳聳肩,“你跟她說吧,她在等。”
我拿起電話,“任小姐?”
“施先生,我等了足足五分鐘。”她聲音冷冷的。我嘆口氣,“對不起,任小姐,我現在把故事大綱說一遍,你把它記下來。”
“謝謝你。”
這女人,白天與夜裡是兩回事。香港與東京是兩個人。
“現在開始。王氏企業有三個股東。王氏佔最大股。王有三個女兒,但沒有兒子……
“大女兒一早脫離家庭,蹤跡不明。二女兒在英國劍橋讀法律。三女兒嫁了另一股東孫家的大兒子,但是大兒子愛的是王家的大女兒……”
我一直說下去,並不敢問她明不明白。
她一直聽著,隔一陣子給我“唔”一聲。
等我說完之後,她說:“如果還有細節問題,向誰提出?”她的語氣是試探性的。
“你可以問瑪莉要方薇的電話號碼。”我說,
“她是故事大綱的負責人,她會很詳細的告訴你。”
“但是,方小姐拒絕接別的部門的電話。”她說道。
“不會吧?”我問。
“她說那是你下的命令。”她提醒我。
“呵?”我一驚,“哦……好,我去取消它吧。”
“太好了,謝謝。”她說。
她並沒有馬上掛電話,於是我遲疑一下——
“任小姐。”
“是?”
“我有點私人的事,想跟你說一說。”我還是提了出來。
“請說。”
“日本回來後,你見過我那表哥嗎?”我鼓起勇氣。
“見過。”她說。
“你不能給他一點機會?”我問。
“對不起,忘了這件事。”我馬上收篷。
“不不,我不介意。我跟他說明了,我並不打算嫁他,如果他準備無限期的跟一個女人看戲吃飯,我並不見得會拒絕他的約會,可是在我心目中,他與我的工作比較,永遠是工作重要,因此他必需耐心地等待我有空檔的時候才能夠見他。”
我沉默一下,“他的地位很不重要。”
“是的。”她說:“人們做事總是具比較性的,什麼重要先做什麼。”
“也許有一日你會為一個男人放棄工作?”我問。
她笑,“人們有時候肯為愛人犧牲生命,這些故事歷代都有的,不外是因為在比較之下,當時愛情顯得最重要。”
“是的,”我說,“我很明白。”
“我永遠不會為他做一個好妻子,相信我,為一個人坐在屋子中煮飯洗衣,需要很多很多的爰。”她停一停,“他誤會至深,我們談得來,不錯,但是我不愛他。”
“但是他愛你。”
“我知道。他告訴過我。他很幸運,至少我知道,有些人默默地愛了一生,對方並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目前的心情不大對勁。”我說。
“他會痊癒的。”
我沉默一會兒,“謝謝你,任小姐,與你說話是種愉快。”
“謝謝你。”她放下話筒。
林士香進來,拿著一大疊照片,“喂,施,這個女子是誰?”他把照片遞上來。
我才一看,就知道是老闆與任思龍在開會時拍攝的。
“幹什麼?”
“這個女人,你看看,我們那個《職業女性》的政戲,就需要這樣的人材。”
“誰?”
“這個女孩子。”
“她不是女孩子,她是女暴君。”我說。
“是誰?”
“營業部的任思龍。”我說。
“哦,就是她。”林張大了眼睛,“久仰大名。”
“你到別的地方去發掘新星吧,別在老虎頭上拍蒼蠅。”
“可是你知道我們這次找的是氣質加容貌。”
“林,你想想,你這個監製是怎麼做的?哈佛商業學校的學生會演電視片集?”
“你別自輕自賤的好不好?”林白我一眼,
“莫名其妙,拍電視有什麼不好?有女人拍戲拍得做皇妃的呢,沒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是,是。”我點頭,“你去試試吧,非碰得一鼻灰回來不可,去!去!”
“你這個人有毛病,”林瞪我,“聽說你們都已吵過架了,是不是?”
我不承認也不否認。
“瑪莉,替我打個電話過去,說製作部林士香求見。”林說。
我說:“下流。”
製作部與我無關。我可以靜觀其變。
電話接通了,林到那裡鼓起如簧之舌,說了半日,人家只說一個“不”字,他就頹下來。
我給他一個“是不是”的眼色,自己下班回家去。
美眷說:“她又不漂亮,找她拍戲幹什麼?”
美眷自幼被譽為美麗的女子,她自覺很有資格批評別人的容貌。我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認為她美嗎?”美眷問。
我不出聲。
“她很能幹,很會安排事情,但說到美麗……”
我微笑地接上去,“就比不上施陳美眷了。”
“你在胡說什麼?”她笑著白我一眼。
“你的頭髮現在比較直,”我說,“過一陣子也許更好。”
“你這人真是的,為我燙個頭髮,鬧多久。”
但出乎意料,林士香不曉得再用什麼辦法,竟說服任思龍客串一集一小時的製作。我非常驚異她竟會有興趣參加拍攝的工作。
劇本早已通過,為了她,我再重看那個本子。的確非常適合她演,我問林:“劇本是方薇的傑作?”
“是。方薇承認是見過她之後得來的靈感。”
“沒有戲劇性,故事輕往日的單元劇更薄弱。”我說。
“這樣鏡頭與演員才能儘量發揮。”林說,“你看著好了。”
“任思龍會有時間?”我問。
“她有假,嘿,我林某簡直遇到紅粉知己。”他得意死了。
“你當心方薇的拳頭。”我警告他。
“不怕,公私兩明,你要不要來聽我們的對白?”
他們開會那日,我在場。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看個明白。
任思龍比誰都可要準時,我與她幾乎是同時到達的。
她看到我,笑一下,坐在我對面。
我問:“你喜歡演戲?真沒想到。”廢話。
“嗯,”她點一下頭,“劇本寫得很好。”
清晨,她的頭髮漆黑地垂在白襯衫上面,捲曲得糾纏不清,看著可令人心煩,是怎麼燙的頭髮!
“現在捲髮很流行?”我想起的爆炸裝。
“我天然捲髮,不努力吹直就是這樣子。”她答。
“是導演的要求。”林土香在我身後出現。
她回頭笑,笑得十分的柔美,牙齒一顆顆雪白,又寬又短,孩子氣得竟那麼厲害,我沒想到她有天然捲髮。
我忽然有點生氣。她不聽我,也不聽老周,表兄這麼追求她,她睬也不睬,林士香憑什麼得到她的青睞?
我把文件夾子翻過來,又翻過去。
“從今天開始,”我說,“請大家準時出席開會。”
“是。”林說,“但是創作組一組人都是天才,你不能期望天才的行為跟平常人一樣。”
我說:“是天才還是白痴,我還不能決定。”
林看任思龍一眼,她正把手託著下巴翻劇本。
我很少看到她這麼鬆弛這麼正常,像一個士兵退伍,又像個旁觀者,悠然之態畢露,換了一個人似的。
他們陸陸續續的到了,我們圍著度讀對白。任思龍的聲音很好,情感把握得恰到好處,領悟力當然比一般演員高得多。
有一兩個男演員目不轉睛的盯著她,誤會她是我們旗下新人,彷彿一收工就打算吊她膀子。
林跟我說:“任思龍真是漂亮,你覺得嗎?”
“很多人都覺得了,”我說,“你看那兩個英俊小生,螞蚊見到蜜糖似的。”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覺得。”
我們說得很低聲。
“她有時代感,”林說,“尖端。”
我看她一眼,她在喝紅茶,頭側側地非常慵懶,失發披在一邊,耳上的鑽石耳環閃閃生光,她看上去比較年輕得多,因為一直沒說話,似乎連女性的溫柔也兼有了。
她的耐力似乎無窮無盡,眼睛裡帶笑意,她好像在說:製作部的節奏慢得這樣,簡直可以在這裡休息。
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
小息的時候我跟林說:“真倒黴,她彷彿是來渡假似的,太看輕我們。”
林注視我,“施,你太奇怪,彷彿只有你看不到任思龍的好處。”
“還有老周,”我抗議,“老周的意見與我一樣。”
“學老周,社會有什麼進步?”林向我眨眼。
中午我們在外面餐廳吃飯,她吃得很多。
沒有秘書,沒有公事包,沒有文件,她終於自由了。
我問:“喜歡演員生涯嗎?”
英俊小生甲說:“一定喜歡的,是不是?任小姐?”
英俊小生已搶著遞茶點菸,“任小姐,習慣了就好的。”
我氣得閉上了嘴巴,用眼角打量甲乙兩人,一副軟飯相,襯杉三四粒鈕釦不扣,褲子寬寬地,高跟皮鞋……真討厭,呵還有卡地亞表,男用手袋。
林士香問她:“營業部商業氣氛太重了,是不是?還是製作部與創作部好。”
任笑笑,“我們的確是活在商業社會中,我很習慣。”
我用手撐著頭,老闆用到她這樣的夥計真是福氣,每天二十四小時都記得她在代表營業部。
我叫來了夥計,還沒開口,任思龍忽然代我接上去,她說:“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幾乎跳起來。她怎麼曉得?
她在微笑呢,很溫和地。
我的心卜卜地跳,我的文件夾子跌在地上。不不,這不是任思龍。我迷惘地低下頭。
我的冰淇淋蘇打來了。
全世界的編劇與演員都爭著與任思龍說話,但是她卻討好我。
我默默啜著蘇打。是她替我叫的。
我最心有的飲料,自五歲起最歡喜的飲料。
我在他們午餐後便回辦公室。心神不寧。
瑪莉問道:“任小姐怎麼會答應拍我們這戲的?”
“我不知道。”
她沒有告訴我。
“也許她想玩玩。她今天穿什麼衣服?人家說我們電視臺最會穿衣服的便是任小姐。”
“誰說的?過分,那個人準是想到營業部謀份差使。”
瑪莉笑,“我不管,反正我會等著看那集戲。”
我坐在安樂椅上。她坐過這張椅子。我有種幾乎溫暖的感覺。
下班開車回家。
美眷問:“這麼早?近日來彷彿比較空閒。”
“是。”我伸個懶腰。
“爹爹,陪我下棋。”小宇纏著我說。
“功課做好了?”
“做好了。”
“小宙呢?”
“外婆家。”
“怎麼老往外婆家送?”我問。
“外婆寂寞——你老人家怎麼了,一輩子不過問家裡的事,有空就忽然抽樣調查,大發議論,什麼意思?”
“對不起。”我賠笑,“對不起。”
“喝什麼?”她問。
喝什麼?不是一直知道我喝雲尼拉冰淇淋蘇打嗎?
小宇抽棋盤擺出來。
“喝什麼?”美眷又問。
“你不知道嗎?”我問。
“施先生,你別賣關子,好不好?”美眷不耐煩。
我低聲說:“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照舊。”
“我也要!”小宇叫出來。
美眷回廚房去了。
我想起已婚男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我妻子不瞭解我。
我實在奇怪美眷瞭解我多少。
她把冰淇淋蘇打擱在我與小宇面前。
“別喝太多,就吃飯的。”她說。
她照顧了我們十年,但是她瞭解我嗎?
小宇說:“將軍!”
“別烏攪,”我說,“我們還沒有開始呢。”
“我買了些新衣服。”美眷說,“你不怪我吧?”
“買得起儘管買,”我說,“天天換一件好了,妻子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丈夫衣著整齊是妻子的功勞。但是老天,你不認為你買得太多?在東京選的那些呢?”
她不理睬我。
我放下棋子走到房間一看,一床都是五顏六色的衣服,只好馬上又回到客廳與小宇繼續在棋盤上大殺四方。
小於,我的兒子。生命的延續,多麼自私的舉止,把他帶到世界上來,因此我的生命得到了延續。他們說他像足了我!不大說話,睡前看一會書,喜歡穿白襯衫。
我注視著小宇的臉,太陽棕色皮膚,圓圓的鼻頭,他把手撐在下巴上,正在動腦筋要設法吃掉我的車,睫毛垂下來,眼睛清澈,嘴唇薄得幾乎透明,兒童都是美貌的,我愛小宇。
他笑了一笑,“爸爸,輪到你。”
我進炮。
小宇的手肘處粘著紗布,不知是什麼時候跌傷的。
我關心他太少,知道他太少,我忙著在工作上證明我自己,忽略太多。
“小宇,”我問,“你快樂嗎?”
“我?”他睜大了眼睛,“當然,爸爸,表舅舅買了照相機送給我。”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我是指……”
“快吃飯了,”美眷說:“誰嬴這一盤?”
“爹爹快輸啦!”小宇笑道。
美眷笑說:“誰下棋都比你爹爹強,他心不在焉。”
“小宇,功課辛苦嗎?”我問。
“不。”他搖搖頭。
“與老師跟同學在一起,相處好嗎?”我又問道。
“蜜斯王最喜歡我,但是邱志雄捉了螞蚊塞進我認領裡。”
“哦。”
“爹爹,將軍,你早沒棋了。”
“是。”美眷說,“我們收棋子吧。”
小宇把東西收掉,跳躍著走開,他取了腳踏車,要下樓去玩,美眷不放他,說道:“馬上要吃飯,你還下去玩得一頭汗,幹什麼?”
我說:“讓他去吧,將來他長大,天大的事也不能再使他像今日般快樂。”
美眷白我一眼,“我聽不懂你說什麼!這是我的兒子,我懂得管教他。”
小宇也並不抗議,乖乖的坐下來。
我很納悶。人類是這麼安於環境,這麼樂天知命,很明顯地,小宇並不是哪吒。
製作部打一個電話來。
“我們明早舉行記者招待會,在老闆的遊艇上怎麼樣?要不要與孩子們樂一樂?”
主意倒是不壞,只是人會大多。
“來吧,遊艇有六十多尺,不會很擠。”
“我怕記者,尤其是娛記。”我說。
“你算了吧,星期天孵在家中,做豆芽生意還是雞蛋生意?”他們笑。
“怎麼來?”
“開車到西貢海員會所,等你呵!早上九點半。”
小宇拍手贊成。
美眷說:“我馬上讓傭人做三文治與沙拉,買多點水果。”
“好。”我說。
可是星期六夜我看書看得很晚。
美眷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嘀咕,“再這樣,我去與小宇睡,受不了。”
第二天我起不來,被小宇拉起床。
“小宙呢?”我問,“索性過繼給他外婆了?不姓施改姓陣?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天呵,你快換衣服好不好?都在等你呢!”美眷氣得什麼似的。
我飛車趕到碼頭,他們已在那裡等我。我忙著道歉。
林士香問:“你怎麼了?忘了起床?”
記者不多,才兩臺麻將。
我問老周:“怎麼,任思龍沒有來嗎?我以為她是林的新偶像。”
小王說:“誰請她我就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們還玩不玩?”他咬著蘋果走開。
不知為什麼,我倒是想起兩句話:過高人愈妒,地潔世同嫌。然而不必替任思龍擔心吧,像她那樣的女子,她有她的天地,她有她的朋友。請她,她又怎麼會有空來呢?
船駛了十五分鐘到西貢,海藍得令人不置信,我帶著小宇下海。美眷早已在搓麻將。
林遊在我身邊,我問他:“什麼時候與方薇結婚?”
“結婚?呵是的結婚,要對一個女人表示最大的尊敬,還是與她結婚,我們是打算結婚的。”他說。
我讓小宇抓住浮泡。我說:“要結快點結。”
他說:“真沒想到,等了那麼些年,找了那麼些日子,她居然便是我身邊接近的人,我太快樂了,簡直沒有時間想到結婚。”他笑。
“你們沒有吵過架?”我說,“我是指戀愛期間。”
“沒有,一次也沒有。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唔,”我說:“但是——”
“看!”林忽然說,“看那邊的快艇!”
我轉頭過去。
一艘小小的快艇正咆哮地把一個滑水的女孩子拉上水面,那一剎那,她冉冉自水中升起,如一朵蓮花生自水中,不到三秒鐘她已經揚灑而去,水花四濺。維納斯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