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什麼女人?”
“營業部經理,真受不了,”我說,“天下竟有這種女人,把我對女人的良好印象全部破壞無遺,我沒有見過這麼可惡的女人。”
“你對女人的印象一向如何?”美眷笑問。
我微笑,“像媽媽,像你,好印象。”
“你媽媽在你七歲時就去世了,你記得?”
“當然記得。”我說,“我怎麼不記得。”
“這女人對你做了些什麼?”美眷很好奇。
“沒做什麼,我跟她爭辯一場,毫無結果。”
“長得美嗎?”
我仔細想一想。“毫不起眼,很普通。”
美眷說:“他們說有才幹的女人通常長得不好看。”
“她穿得很好,舉止也上等,就是兇得緊。”
“算了。”美眷說,“快上床休息吧。”
“以後看樣子還有得煩呢。”’我笑,“咱們已經鬧僵了。”
“這就是你的不對!好男不與女鬥。”
“誰也不是如來佛,我簡直忍無可忍。”
“洗澡吧。”妻說。
“對了,小宇結果如何?”我問,“吵得很厲害?”
“大哭大叫,我哄了半天,婆婆又答應給他買玩具,他這才不響了。”
“你太縱容孩子。”我不滿,“弄得他沒大沒小。”
美眷埋怨,“他日日與我在家混得爛熟,自然不怕我,孩子們忌你,你又不教。”
“太太,”我也埋怨,“我哪裡有空呢。”
“行了行了,”她說,“講來講去沒個結果,睡吧。”
我靜靜的喝完牛奶。傭人在工人房裡顯然還在看電視,我聽見有音響傳出來。
電視。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睡了。
做個惡夢。看到任思龍穿了黑皮衣黑皮褲,手中揮舞棍鞭子,在寫字樓操來操去,大聲呼喝職員做工。
真是惡夢。
跟現實生活也差不了多少。
我真是不喜歡這個女人。
星期天我幾乎整天躺在床上躲懶,美眷帶孩子上外婆家。
星期一上班。我與老周小王說到任思龍。
“不喜歡她?”小王說,“你會恨她,製作部電話不通,她叫老總髮通告說公司電話不可講私事。”
“她的工作能力如何?”我問。
“工作能力倒是強得驚人。”’小王說,“你不會相信她把陳年爛片都賣了出去。”
我問道:“是什麼令一個女人如此熱愛工作呢?”
“她又不是熱愛工作,”小王說,“她是在發洩,她非把她面前所有的人打倒不可,心理變態。”
“真的嗎?”我問,“你從哪方面看出她心理不正常?”
“看,”老周說,“妙齡女郎,應該做些什麼事?”
“買漂亮衣服穿,打扮得引人注目,找小男朋友談戀愛。”我答。
“是,可是為什麼任思龍只喜歡工作?”老周問。
“或者人家也有男朋友。”我說,“何必要說給你知道?”
“她二十四小時都在寫字樓,有男人可以容忍這個?”
瑪莉走進來,“施先生電話,是方小姐。”
於是我接聽。“施某人。”方薇心情又不好。
“方小姐,怎麼樣?”我問。
“我的電話號碼怎麼每個人都知道?”她問。
“我不明白,”我說,“請解釋。”
“宣傳部半夜三更打電話叫我到公司協助宣傳,我幾時變宣傳部的人了?再過三兩個月,門房也打電話來,接線生也打來,我還活不活?睡不睡?一點系統都沒有!”
“我不知道這件事,”我問,“宣傳什麼?”
“宣傳部公司人材鼎盛。”方薇說,“拿去給客戶看。”
“這件事我會調查。”我說。
“還有,施先生,林士香是怎麼了?”
“我下午給你答覆。”我掛電話。
瑪莉走進來,“施先生,昨天的開會報告。”她提醒我,“今天下午決定選角。”
我問:“瑪莉,你知道宣傳部找我們這組的人幹什麼?”
“拍照。”
“沒有人問過我。”我說,“或者我們不喜歡拍照。”
“但是營業部派來的人——”
“營業部!”老周怪叫,“我早已料到!混帳。”
“不準拍。”我說道,“方小姐不肯做這件事。”
“但是有些人已答應了。”瑪莉說。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我提高聲音,“這部門發生的事,我要知道!我沒有過分吧?”
瑪莉說:“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我問,“五年來你並沒有失過職!”
“我以為開會時你與他們有默契……”瑪莉的聲音低下去。
“瑪莉,取消這件事。”
“可是——”她哭喪著臉。
“可是什麼?”
“她們已經在打燈光了。”瑪莉聲調可憐。
我站起來拉開門,剛好看見任思龍自外頭進來。
白色的松身裙子,領子旁繡一行白色的花。
在陽光下,我才發覺她有這麼漆黑的頭髮與眉毛。
她臉色比昨天好,眼睛炯炯有神,嘴巴里像含著一塊冰,寒氣噴人,一副惡人先告狀的樣子。
她站定了看牢我,我也瞪視著她。
“任小姐,”我說,“你應該先徵求我同意。”
“你的職員已答應了。”她說道。
我忍耐著,“任小姐,你是念工商管理出身的,你應該知道管理上最注重權力界限,你自己也曾經強調這一點。”
“我們是同一間公司的人。”
“但不同部門。”
“我只知道做事要快捷省事見功。”
“你錯了,任小姐,”我說,“請你與攝影師回去。”
“我能用你的電話嗎?”她還是冷冷的,胸有成竹。
“請便。”
她拔了電話,站在那裡,揹著我,低聲說話,我注意她的背部。很苗條,透明的白衣料,看到她胸罩的影子。她似乎很喜歡白色,也很喜歡這種款式的衣裳,而我必需承認,穿在她身上,的確是有極佳的效果。老遠一眼便看見她,可惜與她討厭的性格不合。
她懂得打扮,但是她為人並不可愛。
任思龍掛了電話,轉過身來,手按在話筒上。
我正在奇怪她這個舉動,電話鈴響起來。
她聽也不聽,馬上把話筒遞過來,說:“施先生。”
我接過電話,那邊傳來老總的聲音:“是施嗎?”
我立刻明白了。這卑鄙的女人!剛才她揹著我打的電話竟是向老總求救的。
“我在。”
“施,本來星期六是打算徵求你同意的,但是那天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思龍趕時間,這一個月來她都忙瘋了,略不周到之處,你原諒她,她是女孩子,再說,叫創作組協助宣傳,是我的主意。”
我只覺得一切風光都叫她佔盡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只好說:“是。”便掛了電話。
我看著任思龍,她的圓眼睛裡忽然閃過一絲笑意。我恨這個女人。
我表面上很大方的說:“請儘量方便。”
她得體地答:“謝謝。”
我恨她。
我轉身入房,老周與小王早已離去,林士香在等我。
“大導演,”我說,“請與我們的大編劇和解吧,你們這些大人物饒饒我這個小角色吧。”
“你怎麼了,施?”林吃一驚。
“沒什麼。”我嘆口氣坐下來,“你有什麼事?”
“是你叫我來的。”他說。
“呵對了,我叫你來的。”我說,“方薇說你與她不和。”
“我?”他跳起來。然後開始他的演說。
他一直叫一直解釋,我只是模糊的看著他。我想去渡假,我就要崩潰了。
終於他在半小時後靜止。
我說:“林士香,我們不能失去方薇。”
“她不讓我改本子中任何一個字!你說,是她拍還是我拍?你說。”
“你很幸福,你還不知道,方薇對你那麼好,你看不出來?至少她肯把本子交到你手中,你還不知道我碰到的女人是個什麼樣子的呢!”我說。
“你是什麼意思?”林士香說。
“這樣吧,你們互相退一步好不好?”我建議他。
“不是我不肯退那麼一步半步,我怕她會乘勝進擊,把我逼死在牆角,你不知道,有些場次與鏡頭是根本無法拍攝的。”他苦悶的說,“然後她反問我:沒法子?人家誰誰誰都拍過了!貶得我一點存在價值都沒有,真是傷心!”
“她也沒錯,既然人家拍過了,你也想想法子。”我說。
“那我還做什麼導演,乾脆讓她去找個有經驗的攝影,她自己出馬不就行了?”
“別吵了,我們跟她賠個小心好不好?”我說道。
“你為什麼一直承讓她?”林士香問。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問:“你有沒有注意到,方薇其實很動人漂亮?”
“老天,沒有。”
“或者你該追求她。”我說。
“對不起,我不願意與同事發生男女關係,上班時候見的是這些人,下班還是這些人,比結婚還慘。”
“不管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點開會,人要到。”
“你負責請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擺手,“我仍然覺得方薇是非常動人的。”
“是嗎?”他疑惑起來。
“自然,你沒注意到?你的觀察力不夠強。”我笑一笑。
他若有所思,推門走了。
我翻開昨日的報告,閱讀完畢,老總打電話來約我吃午餐。他說:“施,出來鬆弛一下子,別老悶著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寫字樓職員惟一的精神寄託,我很反對這一項習慣,我們會因此而變得更無聊渺小。
我自己開年到了約會地點,老總與任思龍已經坐在那裡。
我為了風度,向她點點頭。
她面前放著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閉得緊緊的。
老總問:“施,你喝什麼?”
“雲尼拉冰淇淋蘇打。”我吩咐侍者。
任思龍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永遠有那麼複雜的感情,現在又不知道想擺佈我什麼了。
我嘆口氣。冰淇淋蘇打被送上來,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遠有消暑解悶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總說:“你們兩個握手言歡,好吧。”
我說:“我們沒有吵過架呀。”
老總笑。
任思龍開口:“念中文的人都是這樣的,表面上若無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齒,中國人最善為掩飾。”
我看著地,“任小姐,聽你的口氣,彷彿你本身不是中國人呢。”
“我承認我是中國人有什麼用?我的國家並不承認我,中國人是住在中國的人,這裡是英國殖民地,愛國的人為什麼不回國?”她搶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總說:“來,點菜,點菜。”
我說:“燒排骨。”
她說:“炸龍俐。”
老總鬆口氣。
我說:“不懂得真相的人最愛信口批評,你對中國有什麼感情?”
“跟你一樣的感情。”她說,“你認為你懂中國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強忍一口氣。
“如果你覺得中國人念中文是應該的,你就不必這樣標榜出來。”她說。
我啜了一大口冰淇淋蘇打。“任小姐,中國問題太複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得了,而且也不適合在午餐桌子上談論。”
“多謝指教。”她冷冷地說。
我頂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學有貴族感,但是學歷並不是一串項鍊,可以到處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時時提醒別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幾乎沒嗆死。
她卻喝一口啤酒,開始吃她的龍俐魚。
我心想:如果可以殺人的話,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先要殺了這個女人。
老總見我們兩人不出聲,總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說話,等喝咖啡的時候,我推說事忙,先告辭了。老總堅持一起走,簽好單我們一齊踏出餐館。
任思龍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褲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開來。
這是資料組向心理醫生請教來的結論。
一定是有根據的,這個女人無窮無盡地穿著白色。在香港這種髒而熱的天氣中,她那身衣飾是奢侈品,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對妻說:“我差點被她氣死。”
美眷說:“哪裡有這麼嚴重,你又不是天天見她。”
“是呀,我並沒有天天見她,幸虧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氣憤的說。
“她或許是洋派作風。”
“洋人唬不倒我,八國聯軍時期早過去了。”
“讓人家知道你與一個女人吵架,多難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說,“反正一開始就翻了臉。”
“揚名,小宇要去報名參加童軍,你不反對吧?”
“不反對。”我說,“奇怪,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女人。”
“小宇的默書之差……揚名,你有空說他幾句。”
這樣的女人,發狂似的愛工作,排擠同事,完全沒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說:“……寫三張支票,寄到政府……”
這樣的女人。
“楊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慶喜樓請客,你有沒有空?”美眷說。
“星期三?你明天打電話去問問瑪莉。”我說,“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並沒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們赴三姨的宴會,照例是打麻將談天,美眷有歸屬感,馬上坐下來參加雀戰場。
我與她表兄閒談。
表兄說:“貴公司有沒有一位任思龍小姐?”
我本來很平和的,聽了馬上一驚,“你認得她?”
“是。”
“你是怎麼認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夢場。
“朋友介紹。”表兄笑笑,他是一個溫文爾雅型的男人。
“她任營業部經理。”我說。
表兄感嘆,“太能幹了,我們約會過三兩次,我並不認為我有希望。”
“你約會過她?”我恐懼地張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說笑吧?”
“為什麼?”他詫異的問。
“這女人……”我用手抱住頭。這個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還約了她來呢,”表兄說,“她答應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親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過。”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麼說我?”
“她說你主觀很強。”表兄答。
“我?我主觀強?”我苦笑,“我為五斗米,腰已折斷了,在這裡,她還說呢。”
“真巧,貴公司真是人材濟濟。”表兄笑。
“你覺得任思龍怎麼樣?”我問,“坦白的說。”
“聰明、能幹、漂亮、驕傲、幽默、義氣——”表兄說。
“我們是在說同一個人嗎?”我反問。
“怎麼,你覺得不是?”表哥詫異。
“我只覺得每次她進入寫字樓,都像提著機關槍的蓋世太保,而我們是移民、猶太人。”
“別太過分!”表哥笑。
我激憤的說:“早知道你認得她,我也不來了。”
“她來了。”’表哥站起來,迎上去。
我坐著沒動。她看到表哥,與他打招呼,把一個大紅信封遞上去,表哥接過。
我的老天,她與表哥是什麼關係,為什麼百忙中抽空來這道賀?她不會成為我們的表嫂吧?
任思龍穿一套白色的無袖絲衣服,手臂露在外頭,我必須承認她給我高貴清爽的感覺,但她也使我打冷顫。我無法喜歡她。
表哥把她帶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來。
她臉上的化妝已經褪掉大半,顯然下了班直接到這兒。
表哥說:“思龍,吃過飯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飯的。”
“你叫一碟給我好不好?”她說,“我還要回公司趕工作。”
“也好,蝦子面好不好?”表哥問。
她點點頭。
她看上去有種孩子氣的倔強,頭髮放下來,但是用夾子夾著,那一頭頭髮稠密得你不會相信,近髮腳處是捲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會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飯看戲消磨時間,但是她連笑都不肯笑,她神經質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後把她的同事也導致精神崩潰,這個女人。
表哥說:“揚名,你招呼任小姐,我過去一下。”他走了以後,我們這裡是死寂的沉默。
終於我開口,我說:“不打牌嗎?”
“你呢?”她反問。
“我不懂。”我說。
“我也不懂。”她說。
也好,至少我們有一個共同點。
“我以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說。
“那是你的孤陋寡聞。”她答。
又來了,我沉默。
隔頗久她問:“太太呢,有沒有來?”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紅的,短頭髮。”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謝謝。”
這是我們第一次做社交對白。然後我們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麼才好。幸虧表哥回來了。
表哥坐下來說:“我與思龍是在港大校外課程認得的,我們同時學中國陶瓷。”
“是嗎?”我說。
假洋鬼子。
“施先生會說我們是假洋鬼子。”任思龍平靜的說。
我連脖子都漲紅了。
表哥笑說:“不會的,施是很溫和的一個人,小輩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龍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裡想些什麼。
面來了,我看她吃麵,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體,但是不說話,表哥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今夜的宴會。
“……母親七十歲了,年紀那麼大的時候,心中會想些什麼事?”表哥說,“但是今天很熱鬧。”
任龍靜靜的聽著。
“多謝你來,思龍,”他說,“母親一直聽我說起你,她對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見你。
她牽牽嘴角,點點頭。
這時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過來。
她說:“你們這邊好熱鬧,什麼事?”
表哥連忙介紹:“這是我表妹,施太太,這是任小姐。
美眷當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親切地招呼著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別客氣,今天場面混亂,招呼不周到的話請原諒。”
任思龍只是微微點點頭。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並且露出奇異的神色。
她在想什麼?
“我要告辭了,”她說,“我有事。”
表哥說:“好,我不勉強你,思龍,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馬上說:“不用。”
我說:“沒關係,舉手之勞。”我已經站起來了。
我送她下樓,她一直不出聲,在電梯裡她站在我前面,我幾乎可以聞到她的髮香。
“我替你叫車子。”我說。
“我的車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開什麼車子,走到街角,她用鎖匙開了車門,是輛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著地,似覺得奇怪,她不像是開日本車的人。
車子水撥上縛著張告票,她拿起,坐進車裡。
“再見。”她說。
“再見。”我目送她走。
後來美春跟我說:“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個怪女人,但是我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怪,樣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壽宴去,那件衣服一點款式都沒有。”
我不出聲。我倒是很喜歡她的白衣裳。一個女人必需要非常有決心才能穿得這麼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愛上了她。”美眷說,“非她不娶,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表哥開始倒黴了,毫無疑問。
“他愛她愛得不得了,筒直片刻難忘,請你幫幫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數句。”
“我做不到。我與她水火難容。”我說。
“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點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麼好處?”我問。
“你去問他。”
我並沒有問。
之後有數次我都有機會碰到任思龍。她還是老樣子,堅強,鋒芒畢露,能幹。
營業部的數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龍的態度一日比一日強橫。我們無論交什麼貨,她總有法子千方百計的賣出去,因此她說話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時候控制製作方針。
有一次她建議製作一小時笑話集。
我馬上說沒有可能,半小時或者可以,但一小時不可能。
我們兩個又吵上半晌。
她說:“製作費完全有大公司負責。廣告費六千元一分鐘。”
我說:“每星期一小時,我這裡連長篇劇都別玩了,全世界的編劇加在一起也寫不出這麼多笑話。”
她冷笑。
老總說:“這個我們可以詳加考慮。”
散會。
我問瑪莉:“方薇呢?叫她來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瑪莉說,“什麼事?”
“她回來馬上通知我。”我說:“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編劇室來,百般無聊,情緒低落。
“你怎麼了?”我問說,“沒事做?很難得的空閒,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嗎?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誰?”他問道。
“誰?”
“方薇。”他用手覆額,“這一年來我一星期至少見她三次,我對她的臉已經習慣了。”
“她很快就回來,擔心什麼?”
“擔心?我擔心自己。”他出去了。
瑪莉說:“他做什麼?發痴?”
“誰知道,發神經。”我說。
瑪莉笑,“方小姐走開十來天,他覺得見不到她不是好事,他開始發覺他們不是敵人,他對她其實感情微妙。”
我也笑,“會嗎?會有這種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瑪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笑不下去。
我繼續著我的開會生涯。製作部決定要開拍喜劇,我得動腦筋找編劇來工作。
美眷卻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裝修。
她叫了人來糊牆紙,弄得家中一塌胡塗。
我很煩躁,“好端端改什麼裝修?”我問。
“人家不都是貼牆紙嗎?”她像個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麼,咱們就得做什麼?”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們是群體生活的動物。”她理直氣壯地說。
我扭開電視機。
選臺找到一個海洋生物的記錄片。
一群群的嗜喱魚在深藍色的海水中散開。
海蜇從來不需互相交談,從來不約會,從來不組織社會,沒有政府。多麼美麗高貴,自由自在。
我嘆口氣。
“你自從升職以後,很不愉快。”美眷說,“你有沒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說得也是。我們到臺北去一次如何?”我問。
“我不要去臺北,去東京也好過臺北。”美眷說。
“為什麼?”我問。
“臺北不矜貴。”她告訴我。
“那麼幹脆去巴黎好了。”我笑說,“說上來多好聽。”
“是呀,為什麼不?”她橫我一眼,“又不是認真貴。”
“明天記得提醒我看該劇集。”我說,“記得。”
“知道了。”
我拿起報紙。
“慢著,我們要請表哥吃飯。”美眷按住我的報紙。
“為什麼?”
“他要約任思龍,又沒名目。”美眷說,“所以把我們也找出來。”
“算了,謝謝,她請我我還不去呢,我還請她?”我說。
“是因為任思龍?”美眷笑問。
“是。”
“別這樣,她是女人,你不應該嫌她。”美眷說。
“我怕她嫌我,怎麼敢去?”我說,“明天我拿個假期才是正經呢。”
“我不管,這頓飯你是非請不可的了。”美眷說。
“你真多事,你還怕你表哥會娶不到老婆?”我不以為然,“你要撮合他們,你去好了。”
美眷說:“你這個神經病。”她推我一下,笑了一笑。
我不在乎,只是請別叫我去與任思龍吃飯。
我把表哥約出來單獨談話,他喝啤酒,我吃冰淇淋蘇打。
我問:“你真的愛上了任思龍?”
他微笑。
“你在政府身居要職,應該有很多女朋友。”我說。
他帶深意的看我一眼。
隔了一會兒他說:“揚名,你是近水樓臺,幫幫忙。
我忍不住問:“任思龍有什麼好處?”
“我欣賞她整個人。”表哥說,“怎麼,你不以為然?”
我聳聳肩。
“我認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各有不同。像你,揚名,你喜歡美眷,因為她的五官長得幾乎十全十美,但是我覺得思龍有個性有才幹有學識,她周身流露的氣質非同凡響,她在芸芸眾女之中高高在上,憑她先天的賦予與後天的努力。你難道不覺得?她是獨一無二的。”
“人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我說。
表哥笑笑,“類似型的女人很多。女人們一在牌桌上坐下吃喝,你敢說她們不是類同的嗎?”
“我不喜歡任思龍”我說。
“你有偏見,”表哥仍然微笑,“你有下意識大男人主義,你與美眷互相縱容,你根本不贊成女人有職權。”
“誰說的?”我想到老周,他才是那種人,我可不是。
表哥說:“我說潛意識,也許你自己還沒發覺。”
“換了是男人,我早已拍案而起揍她了。”我說。
“任思龍得罪了你?”
“我不認為這是被得罪的問題,我不喜歡她工作的態度。”
表哥沉默一會兒。
我問:“你自認為很瞭解她?”
表哥不出聲。
我只好吃冰淇淋蘇打。
“追求別人吧。”我說,“她有沒有對你表示好感?”
“她是很客氣的。”
“她?客氣?”我不以為然。
“你以為她是雌老虎?”表哥笑。
“那倒不是,雌老虎通常容易應付——或者她是雙面人,她說不定對男友熱情如火。”
“真不愧是創作組主任。”表哥笑,“想象力豐富。”
“你不喜歡她?”
“我恨她。”
“揚名,你一向是個溫和的人。”表哥驚異。
“是嗎?佛也有生氣的時候。”我說。
“她來了。”表哥站起來。
“你約了她?我先走一步。”我也站起來。
“揚名——”表哥阻止我。
任思龍走近我們。這次她的腦後打條粗辮子,藍白間條襯衫,白長褲,臉上一種鬆散的感覺,兩道濃眉有壓逼感,她真不像一個女人,女人怎可以有這麼粗的眉毛!
我說:“我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