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勤也曾聽過此類故事,當事人邊泣邊訴,她聽著聽著,只覺平平無奇,淡而無味,稀疏平常事耳。
車子到了。
會場內燈火燦爛。
勤勤已經有點麻木了,她共工作人員做最後一次彩排。
不知在什麼時候,檀中恕已經離場,只剩下張懷德陪她。
“你們一起吃晚飯?”
勤勤點點頭。
“在什麼地方?”
“洛克菲臘會所。”
“幸運的女郎。”張懷德怪豔羨的。
勤勤微笑,“你對他有好感是不是?”像是發現新大陸。
“他條件實在太好。”人到底是人,總會透露心聲。
勤勤趨過去,“與你也很匹配。”這話倒是真心的。
張懷德看她一眼,“你哪裡知道這麼多。”嘆口氣。
她被勤勤的純真感動,兩個人熟了,便談起私事。
“家母說的,姻緣之所以配在一起,根本沒有因由,全是註定,一切表面條件都不重要。”
“勤勤,我注意你良久,你竟沒有任何異性朋友。”
“奇怪吧。”勤勤微笑,“這可能也是你們選我訓練的原因之一。”
張懷德一怔。
勤勤接下去:“心無旁騖,專心一致呀。”
張懷德這才笑了,“快去休息,明天是大日子。”
看著勤勤迸房,張懷德感慨地打開一本小說看起來。
夜深也不能成寐,去看看勤勤,發覺她熟睡一如小豬。
不可思議,得天獨厚,看樣子,勤勤也不是沒有心事,頗感覺到壓力,但她就是睡得著。
有人輕輕敲門,張懷德去開門。
檀中恕進來,“一切符合理想?”
張懷德點點頭。
“那麼都交給你們了。”
他靜靜坐下,張懷德知道老闆習慣,斟一點點白蘭地給他。
檀中恕問:“我們的明日之星呢?”
“早就睡了。”
“她睡得著嗎?”連他都訝異。
“沒有問題。”張懷德笑。
檀中恕說:“這倒也好。”
“年紀輕,根本不計得失,反正沒有什麼不可從頭來過。”
“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有她父親的豁達,也遺傳了母親的堅強。”檀中恕放下酒杯。
“我以為藝術家最大特性是敏感。”張懷德笑說。
“不要小覷勤勤的敏感度。”檀中恕警告她。
張懷德不出聲。
“明日我要到長島去一趟。”
“還會與我們會合嗎?”
“不用了,招待會之後,各自打道回府。”他站起來。
張懷德把他送出去。
檀中恕只住在隔壁,他用鎖匙開了公寓門,輕輕掩上。
壁爐旁坐著一個人,聞聲輕問:“她很緊張吧?”
“才沒有,懷德說她一早熟睡,根本不理明天。”
她一怔,隨即說:“好好好,十分好,大器應當這樣,不會患得患失。”
“我也認為如此。”
檀中恕坐到她身邊去,替她整理一下搭在膝上的毯子。
她問他:“你第一個畫展緊不緊張?”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才華蓋世,理所當然一舉成名,有興奮無恐懼。”
對方笑了。
他握著她的手緩緩摩掌,“結果叫畫評家一棒打死。”
“他們妒忌你。”
“你聽你聽,你仍然寵我,”他喃喃說,“一成不變。”
她欲言還休,終於沒有出聲。
“怡,”檀中恕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到今天你還不肯把真相告訴我?”
她震驚,看著他,眼內有一絲惶恐,生怕他怪她。
他把她的手放在臉邊,“我感激你那麼做,好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她聲音顫抖,“你真的原諒我,說,說你不計較。”
“我所需要的,不過是與你在一起,評論如何,不值一哂。”
“但那不是正確的評論,是受賄後故意歪曲事實。”
檀中恕沉默。
“我扼殺你的事業,把你拘在身邊,你原諒我?”
檀中恕說:“我有檀氏畫廊,已是任何人夢寐以求的事業。”
“但你從此以後沒有作過畫。”她有點激動。
“因為你不喜歡,你不是以為我會做任何你不喜歡的事吧?”
“你真的為我犧牲了。”
“靜一靜,靜一靜,廖怡,廖怡,請勿無中生有。”
她慘淡地笑,輕輕撫摸他的濃眉,“我倆似著了魔,中恕,我倆不能自己。”
“夠了,你得休息了。”
“休息,永久安息的日子都己近在眉睫,何用心急。”
檀中恕惱怒,“為什麼要這樣說!”
“請不要否定事實,”她懇求他,“請接受它。”
“明朝我們去長島尋訪一位隱居的中醫,他定有辦法。”
“中恕,我很累,我不想再去,這一年內我們已看遍全世界的名醫……”
“請你再努力一次。”
“何必再折騰。”
“為我。”
她想了很久很久,終於說:“好的,為你。”
檀中恕輕輕把廖怡的輪椅推進房去。
窗外已經漾漾亮。
早晨清涼的空氣使瓶中一大束白玫瑰更加芬芳。
勤勤根本不願意起床。
她老認為床褥之上,電毯之下,就是她的家鄉。
但是別擔心,張懷德自有辦法,連她都沒想到會做起保姆來。
“起來,臉蛋睡腫了不好看。”
“我不關心。”
“小姐,八點鐘了。”
“招待會是十一點。”
張懷德老實不客氣把一條溼漉漉的冷毛巾搭向勤勤臉上。
勤勤靜了三秒鐘,才嚎叫起來,她終於醒來了。
一班侍從已在房外等候,立刻替她妝扮,一切已無新鮮感。
假的次數多了,真的也變成假的,比假的還假。
勤勤出場時一如彩排般鎮定矜持,冷冷麵孔,嘴角朝下,並無歡容,像是對這種場面司空見慣,就差那麼一點點,便會生出厭倦。
呵訣竅在千萬不要似小老鼠第一次偷到油吃。
勤勤做得非常非常好。
答完最後一個問題,她看看臺下記者群,人不是很多,十來二十位仁兄仁姐,目光好奇地看著她,勤勤忽然生出頓悟,噫,這也並不是真的記者,辜更軒畫廊早已買通這些人。
勤勤覺得再荒謬沒有,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第二天報章用得最多的,便是這一張帶笑的照片。
評論寫的都是陳腔濫調,滑不留手,不亢不卑,讀了也是白讀,從頭到尾,沒有得罪任何一個人。
但是把這一堆外文剪報回去整理一下在中文報章重刊一次,效果可驚人了。
化那麼多財力物力,為只為栽培文勤勤一個人成名。
這也是種心血,但勤勤老覺得他們走錯方向,檀氏應該找師傅來好好指導她把畫畫好,然後再搞這些宣傳伎倆。
怎麼本末倒置了。
身為受益人,勤勤什麼都不敢說,簽約以來,她還沒有動過筆。
技癢了,拿一本白紙,取過鉛筆,做起速寫來。
大百貨公司裡的風光,街頭賣藝音樂師,噴水池邊吃熱狗的小職員,教堂側舊墳場,各式小販,地鐵殘景,戲院街門口,唐人街,渡海輪、銀行區……
很快畫滿一本,順手扔在一旁,就收拾行李回去。
被張懷德在臨走時發現,驚呼一聲,攬在懷中。
勤勤問:“幹什麼?”
“你的作品?”
勤勤點點頭,笑說:“塗鴉耳,家中還有一百多本。”
張懷德愛不釋手,“唉呀,沒想到你真的會畫畫。”
勤勤啼笑皆非。
張懷德珍重地將畫冊放入手提行李袋中。
辜更軒親自來送飛機,聲言這次展覽是一個成功。
勤勤只是笑。
她駐守會場一星期,參觀者寥寥可數,工作人員悶得磕睡,成功?
就算有人進場,也一點興趣都沒有,像是上了當似,又深覺跑錯地方,兜個圈子就匆匆離場。
當然,如果算一算畫的銷售量,展覽還是成功的,略夠水準的一些,都已變成私人珍藏。
不過,即使是這樣,也總是個開始,勤勤不介意嘗試。
老人輕輕地說:“首先,要使人認識你,這並非容易的事,可能需要三兩年時間。”他勸她耐心做工夫。
真的,要做到名字家傳戶曉,實在不易,只怕不湯不水,人們好像有個印象,但又記不清楚,這才尷尬,那還不如完全沒有名氣的好。
勤勤微笑,“我明白,我可能沒有成就,但我會出名。”
老頭子笑起來,每根白髮都像要豎起飛舞,好不精神。
“再見。”勤勤與他握手話別。
她又看到他腕上的細細紋身號碼。
勤勤終於到了家,擁住王媽,她幾乎不願放開雙臂。
王媽身上有一股油膩昧,平常勤勤十分介意,這一刻她認為這股味道就代表溫暖的家。
“成為大畫家沒有?”
勤勤搖搖頭。“我們不說這個,楊光有沒有找我?”
“有,找過兩次,號碼我記下來,擱你房間裡。”
“母親呢?”
“你珉表姐一家人約她出去吃午飯,近日她們走得很勤。”
“依我說,”勤勤不以為然,“就不必去看這些人的嘴臉了。”
誰知王媽笑,“小姐,嘴臉是會變的。”
勤勤訝異地抬起頭,這個沒受過教育的老幫庸,滿嘴醒世恆言,不知從何而來,卻句句動聽。
王媽拍拍勤勤肩膀,“讓她去享受享受吧。”
進到書房,發覺成疊外文報紙,文勤勤的消息全在上面。
咦?
王媽說:“畫廊那邊先兩日派人送來給你母親過目的。”
真周到真有系統條理,什麼都想到了,勤勤好生感激。
“太太不知多高興,看完又看,也帶出去給親友看。”
專人精心發佈的假消息果然生效。
勤勤笑笑,不語。
“小姐,你走運了。”
勤勤不希望人家說她走運,勤勤希望人家說她名至實歸。
她回到房中,照字條上號碼,撥給唯一的老同事及老朋友。
楊光即刻來接電話,“啊大明星迴來了。”純開玩笑,並無惡意。
“你在什麼地方?”
“我搬了出來,在遠郊租了間小公寓,想請你過來玩。”
“在何處工作?”
“在家工廠做畫匠,把貨交給批發商,以圖餬口。”
勤勤靜默了一會兒,“四六拆帳?”
“才怪,一捆一捆地抬走,當垃圾那樣稱斤秤給他們。”
“不要那樣說!”
“千真萬確,為何不說,饒是這樣,也勝過在出版社做。”
勤勤是明白的,因為他喜歡畫,不計報酬,也要畫下去。
“我可否來看你?”
“你不嫌棄就得了。”
“你廢話真多。”
她趕了去。公司的車在樓下等,勤勤覺得十分享受。
楊光在樓下等她,看到車子駛近,下來的是文勤勤,有一分詫異,接著是三分惋惜,他輕輕地對勤勤說:“這一切都會習慣的,然後終身困在檀氏為婢為奴,走都走不掉。”
勤勤很生氣,“虧我老遠來看你,你狗嘴長不出象牙來。”
“這是實話,因為你目前享用的一切由別人賜予,與個人成就無關。”
勤勤氣鼓鼓盯著楊光。
“很刺耳吧,以你今天名譽地位,居然有人妒忌你,說難聽的話,叫你下不了臺。”
“你真討厭,楊光,活該你懷才不遇,鬱鬱而終。”
輪到楊光怪叫起來,“哪裡痛你戳哪裡,你生性歹毒。”
“我們不要互相殘殺好不好?”
楊光把報紙扔給她,“你以為你真的成為大畫家?你不過是一枚工具。”
“你不停止我馬上就走。”
楊光噤聲,過半晌他嘆口氣,“對不起,我真妒忌了。”
“你以為我不要付出代價,你以為我的日子好過。”
楊光掏出鎖匙開門讓她進公寓。
畫畫畫,無處不是他的作品,除此之外,小小地方收拾得十分整潔。
勤勤輕輕坐下來,看到楊光這一批作品已經不在此行。
這個怪人,給他損幾句也是值得的,他那般憂鬱全散佈在畫中,風格特殊,線條優美。
楊光看到她讚賞默許的表情,心頭一口氣也消失了。
勤勤想,這樣的畫,配上檀氏的宣傳,才堪稱事半功倍。
“楊光,”勤勤由衷地說,“稍後你一定會竄得出來。”
楊光立刻說:“你真的那麼想?勤勤,不要哄我歡喜。”
“也許你的道路迂迴一點,但終究會抵達目的地。”
“願聞其詳。”
“楊光,這是個自由競爭、能者得之的社會,怎麼可能有人長時間懷才不遇,許許多多不見才華的人都被搜刮出來,捧成明星,奇貨可居,你跟我放心,我已經看到你作品中的豔光。”
楊光非常感激,握住勤勤的手。
“你認為我應該繼續努力?”
“毋需鼓勵你也會堅持,”勤勤笑,“曙光將現。”
楊光笑,“我愛你,勤勤。”
勤勤也微笑,“別輕率亂講,我會相信的。”
“你會?”
勤勤顧左右而言他,“你會不會讓我略盡綿力?”
“你肯幫忙?”楊光喜出望外,“我完全沒有自尊,”他跳起來,“我全盤接受你的好意,越快越好。”
真的,時勢不一樣了,以往落難書生的紅顏知己若要打救良人出難,還得瞞著他偷偷地幹。
現在不用了,現在大家的思想統統搞得通透明澈。
勤勤站起來,“我要走了。”
“有空多聯絡。”
“我會的。”
楊光送勤勤下去,勤勤上車,司機同她說:“文小姐,檀先生有話同你說。”
勤勤一怔,司機己擅自把車子朝畫廊的方向駛去。
噫,他這樣做,實在太過霸道,竟不事先徵求她同意。
勤勤總算做過事,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忍為首要。
她在會客室等了半晌他才出來,沉著臉,一開口便質問:“你穿著這樣的衣服滿街亂走?”
勤勤一直以為這是張懷德的任務,一怔,一時不作分辯。
“你到那種偏僻的地區去找獨居的異性,萬一發生什麼事,誰來負責任?”
檀中恕的面色鐵青,這是勤勤第二次看見他發脾氣。
關鍵在什麼地方?勤勤努力思索,呀,會不會是……
不不,一定是多心了,怎麼會,不可能,但,若果不是這個,又為什麼?
檀中恕還沒說完呢,“你若再是這樣,限你二十四小時向我報告行蹤。”
勤勤終於明白了,毛病出在獨居的異性五個字身上。
她開口:“合同上沒有說不可以探訪朋友。”
檀中恕霍地抬起頭來,“你要我與你依合同辦事?”
勤勤知道說錯話,退後一步。
“那你回去,每個月交十張畫上來,去,走,立刻走。”
勤勤發覺他的手在顫抖,不禁大奇,如果這不是反應過激,不知道什麼才是了。她瞪著他,充滿疑惑,這麼一個見過世面、處理慣大事的人,竟會為區區微不足道的小事大怒。
要緊關頭有人推門進來,是張懷德,檀中恕也不同她打招呼,推開門就出去了。
勤勤看著他的背影,作不了聲,她同張懷德訴苦,“我只說了一句話。”
張懷德說:“我聽見,我們在房間外頭統統聽見了。”
“他時常這樣罵人?”
“不,”張懷德搖頭,“他從來不罵人。”
“那為什麼罵我?”勤勤不甘心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問。
張懷德凝視他。
“你聽見的,他逐我去,叫我滾,侮辱我,毒罵我。”
張懷德卻說:“勤勤,我認為你是知道理由的。”
“我知道?”
“我們外頭每一個人都知道。”
勤勤自言自語,“每一個人都知道,我還回不回畫廊呢?”
“回去休息吧,別再到處亂跑。”
“我賣我的力氣,我可沒有賣身。”勤勤也動了氣。
她取過外套,便走出檀氏畫廊,司機馬上把車駛過來。
勤勤瞪了司機一眼,不去睬他,叫部計程車徑自離去。
她呆在新裝修的畫室中,完全提不起勁來工作。
怎麼調顏色都忘記了,是,她學會穿衣服,學會應對,學會擺姿勢,但是忘記畫畫。
下一步是什麼,收買一個人,專門為文勤勤作畫?
門鈴響,勤勤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正是檀中恕,勤勤不管他為何而來,有什麼話說,她衝口而出:“我要工作,讓我工作。”
檀中恕看著她。
勤勤籲出一口氣,“對不起,請進來。”
檀中恕脫外套時有點困難,勤勤很自然順手幫他除下掛好大衣。
“我想過了,沒有作品,不能怪任何人任何事。”
檀中恕坐下來,勤勤斟一杯熱茶給他,看牢他。
過一會兒她問:“你不再生氣?”
檀中恕完全拿她沒有辦法,少女的思潮猶如天馬行空,去到哪裡是哪裡,早已忘記三十分鐘之前發生的事,她此刻的注意力又移到別處去。
她問檀中恕,“你找我有事?”
“你說得對,你有權去見任何人。”
“對不起,”勤勤說,“下次我會約朋友出來見面,到人家公寓去,的確不對。”
“我不是說他不是正人君子。”
“這是題外話,單身女子的確不適宜跑到男人家去。”
兩個人都消了氣。
他彷彿就為這麼一件小事而來,勤勤一顆心吊在半空。
“很快我們要籌備在本市開展覽會。”
勤勤鬆口氣。
他卻說:“獅子搏兔,必用全力。”
勤勤不敢待慢,“是。”
過一日她回家探望母親,看到走廊裡放著一張畫。
拆開一看,認得是楊光的作品。
勤勤問王媽:“誰拿來的?”
“楊先生本人,說送給你的。”
勤勤凝神欣賞。
王媽問:“你們畫的到底是什麼呀?”
“且別管,最近在股市有沒有收穫?”
王媽得意起來,“怎麼沒有,不管牛熊市,我都是長勝將軍。”
譁,真是每個人闖蕩江湖都有一套,切莫小視他人。
勤勤到了不過一刻鐘,電話鈴卻響個不停,她納罕不已。
“都是找誰的?”
“找太太呀。”
“誰找她?從前一個月也沒人找她一次,哪來的朋友?”
“此時不同往日了。”
“怎麼個說法?”
“她此刻是文勤勤的令堂,文勤勤是國際聞名的畫家。”
勤勤無話可說,這些勢利的人都換了眼鏡了,動作快捷,不在話下。
“母親現在哪裡,每次回來都看不見她,應酬這麼忙。”
王媽沒有回答,她去接電話。
勤勤嘆口氣,取起楊光的畫,剛想走,文太太回來了。
她握住勤勤的手,“吃了飯才走。”
勤勤又放下畫,陪母親進房間去更衣。文太太穿著一雙白色露趾半跟白鞋,看得出是新買的,勤勤很寬慰,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家裡邊好像又有點父親在生全盛時代的熱鬧了。
勤勤很享受這種感慨,她也學父親的樣子,煩惱決不帶回家,只是陪母親說說笑笑。
“找人來把房子漆一漆。”
“你珉表姐做的是室內裝修,她有現成的人手。”
“那麼過了回南天動工吧。”
“珉珉說真想見見你,找我來約你,下星期行不行?”
“我們要在本市辦畫展,吃茶看戲恐怕要押後一陣子。”
“你生他們氣?”
“氣?我不氣,寒天飲凍水,滴滴在心頭。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夫子都不贊成的事,我才不幹。父親在生的時候,怎麼樣照顧他們,父親一別轉頭,他們就澆冷水踐踏我們,我不要與他們在一起,哈哈哈哈哈,統共沒有這種必要,我不是不會戴面具做戲,他們還沒有資格看。”
文太太看著勤勤,吃了一驚,“我一直不知你討厭他們。”
勤勤微笑,“討厭人也講資格的哩,否則徒惹笑話。”
“你驕傲了,勤勤。”
勤勤趨向前去說:“媽媽,勝利而不驕傲,勝來為何?”
“你父親不會喜歡。”
“他會的,”勤勤堅持,“我是他女兒,我知道。”
“你爸爸總是饒恕又饒恕,渾忘一切不愉快的事。”
勤勤不再與母親辯說,夾起楊光的畫回新寓去。
她把畫放在工作室,可以常常看見。
檀氏畫廊並無食言,決定要把文勤勤捧出來。
紐約那一系列的素描被印成各種尺寸的月份牌,售價昂貴,收入全部捐慈善用途,讓政府機關行政人員出來致謝,勤勤鋒頭一時無兩。
張懷德笑著舉起報紙,“一張漂亮的面孔的確有幫助。”
勤勤翻著印刷精美的日曆本子,“作品呢,作品如何?”
在本市展出的作品,仍然是勤勤的那批畫,沒有新作。
佈置會場的時候,勤勤前去參觀。
張懷德正與工作人員說:“這一張不對了,框子不一樣,亦無簽名。”
工作人員說:“我們到文小姐家去取畫,這張夾在其中。”
勤勤走過去一看,原來是楊光送給她的那張畫。
張懷德問:“勤勤,是你的新作?”
勤勤說:“掛在這位置很好。”這張畫比其他畫更有展出資格。
張懷德吩咐:“去換一個畫框。”
勤勤靠在欄杆上,張懷德馬上叫人端椅子,勤勤十分不安。
父親不會喜歡,她想。
父親平生最不喜空架子。
場館門外有幾句人聲,張懷德出去查看,回來說:“勤勤你可認識瞿德霖這個人,抑或由我代為打發。”
“是我認識他。”
“有沒有必要見他?”
勤勤呆住,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
“你在上人在下,你在明人在暗,你一言一動,勢必被誇大後傳遍小圈子,有沒有必要作出這種犧牲,你想清楚。”
竟說得這樣嚴肅,勤勤不知講什麼才好,只是發呆。
張懷德笑,“當心他將來接受訪問,繪形繪色描述你小時窘態。”
過半晌勤勤說:“人家已經來了。”
張懷德說:“這是你的選擇。”
勤勤出去迎瞿德霖進會場。
“瞿伯伯叫你久等了。”
瞿某臉上卻沒有絲毫不快,但一看就知道是有求而來。
“令堂說你在此地,我有點事共你商量,便趕來見你。”
“瞿伯伯儘管說。”
“敝號擴張營業,想請你剪綵。”
原來只是這樣,勤勤笑出來,“恭喜恭喜,我一定到。”
“屆時我送帖子來。”
勤勤把他送出去。
她轉頭與張懷德說起這件事。
誰知張懷德倒抽一口冷氣,“你什麼,你答應他什麼?”
勤勤心中有氣,從頭到尾,她自問已經作出最大讓步,可是他們總覺得她每一個決定每一個動作都是錯誤的,這種態度對她的自尊及自信有極大的打擊。
“你不能到處走動胡亂做濫好人,你難道看不出他利用你?”
勤勤按捺著說:“我欠他人情。”
“你們可以商量,償還那樣的一個人,相信並不困難。”
勤勤很生氣,“他是一個好人。”
“這不是題內話。”
勤勤太息,“用你們的財力物力人力,足可捧紅一隻黑猩猩,為何選我?”
張懷德詫異地問:“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知道嗎?”
張懷德說:“有一天你會知道。”
“知道什麼,我同黑猩猩的分別?”
“那個我們早已知道,”張懷德生氣地說,“你面孔較為漂亮,可惜智力相若。”
勤勤忽然彎下腰笑,差點兒沒笑得流出眼淚來。
她拂袖而去,撇下會場不顧。
張懷德撐著腰看著文勤勤的背影直搖頭嘆息蹬足。
檀中恕自一個角落走出來。
“檀先生,你都看見了?”
檀中恕微笑。
“直叫人又愛又恨是不是?”
檀中恕沒有置評,他的眼神是複雜的。
“這都是些小事情,將來一定有更大的尷尬挑戰我們。”
檀中恕說:“你且去休息。”
張懷德取過外套走開,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咯咯咯咯遠去。
這個會場是值得回憶的會場,檀中恕本人就在此地開過畫展。
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子,它從來沒有空檔,二十多年來,天天有作品在此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