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抵達溫哥華,他到唐人街參觀,不久之前,那裡還是講臺汕方言之地,後來,粵語漸漸流行,現在,都講起普通話來。
那時,清朝的華人還梳著辮子,黃乾瘦,成為白種人欺壓嘲笑的對象。
大文感慨萬千,看到橫街小食店貼出“招聘熟手廚工”,他進去應聘,條件是“只能做三天”。
店東毫不猶豫請他即刻開始做炒粉炒麵。
這是大文的拿手好戲,融融爐火,他倆邊做邊談。
“乘火車嗎?我去看到英國愛丁堡探親,也乘火車,南下到了倫敦,轉乘歐洲之星過英法海峽隧道到巴黎,再去馬賽呢。”
沒想到小食店內有旅行家,失敬。
“我在那幾處地方都有親戚,我們都經營小食店,均賺了錢,子女,全全都在大學讀書。”
大文心驚內跳,又聽到大學兩字。
店主洋洋得意,“小兒在工學院讀電腦工程,正在考試,故此店裡少了幫手。”
大文心平氣和說:“恭喜你。”
“你呢,小夥子,你可是打工儲學費?”
大文問:“為什麼華裔那麼注重讀書?”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士農工商,讀了書好做士大夫,難道世世代代拿著鍋鏟聞油煙不成,除出讀書,無法勝過白人大塊頭,幸虧華裔子弟真會用功,小兒拿了九十三分還懊惱呢:明明可取得九十七!”
大文駭笑。
“客人來了,快出去應付。”
大文連忙招呼人客。
傍晚人多,店東兒子前來幫忙,對大文十分客氣,隔一會,他的女兒也來了,小店忽然熱鬧。
兄妹畢業後很可能承繼父業,學無所有,但是父母一定要他們進入高等學府,一償夙願:是,我們是清人,但這一代是專業清人,下次替洋人打官司做手術的可能就是清人。
做滿三日,大文領了薪水,離開時老闆娘送他一壺私夥蛋白瑤柱炒飯及一包水果,“在火車上吃”。
店主說:“大文你是讀文學的人吧,一臉書卷氣。”他已變成大學學科專家。
大文背上背囊離去。
登上火車,他吁了一口氣。
火車背向東方揹著太陽駛去,春光明媚,天氣不溫不火,穿一件襯衫即夠,沿路走去,觀光,認識民情,其樂融融,只可惜身邊沒有一個志同道合的伴侶。
但是,大文惆悵地想,世事並非十全十美。
他可以猜到司徒與端木醫生走到地球另一邊頓足。
“這孩子!”過了十分鐘,又再說:“這孩子。”
張醫生也十分遺憾,“只要他快樂。”
“少壯不努力,老大努傷悲。”
張醫生微笑,“這些成語,都是真的嗎。”
司徒悻悻,“大文就是你姑息成那樣。”
“他不願意,也沒辦法。”
端木問:“錢夠用嗎?”
“在歐美,年輕人盛行打工賺零用。”
“我願意供他學費及生活費用,要是他肯在————”
張醫生按住端木的手。
端木醫生頹然禁聲。
大文經過半年才回家,他身段強壯不少,皮膚曬成金棕色,笑起來,眼角有皺紋,英語流利不少,卡其褲與背囊都用得殘舊穿洞,像煞某種流行時裝。
他回家先睡個夠,然後打扮整齊去探訪張醫生。
張醫生見到他也顧不得了,與他緊緊擁抱,淚盈於睫。
“大文,你還好嗎?”
“托賴,好極了,你們呢?”
“比起你我們生活忙碌緊張,幸虧最近好幾個病人都理想康復。”
“這半年我很自由,分別在超級市場、葡萄園、鞋店、快餐店做過工,賺最低時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毫無壓力。”
張醫生看著大文粗糙雙手,“你高興就好。”
“你們一定對我失望。”
張醫生微笑說,“先不說這個,看看誰回來了。”
大文轉過頭去,他驚喜交集:“紅荔。”
是夏紅荔,這個女孩子,在他心中,一向有特別位置。
但是紅荔臉色灰澀,忽然不再與她名字相配,她輕輕叫聲大文。
張醫生說:“紅荔似有心事,大文,你試試開解她。”
張醫生又趕回醫院,她是手術醫生,她沒有生活。
大文問紅荔:“可要出去走走。”
紅荔卻說:“大文,你知道伊斯蘭教婦女穿的罩衫嗎?”
“叫貝加,寬袍大袖,只露出兩隻眼睛。”
“我巴不得穿上那個逃避。”
大文輕聲問:“逃避什麼?”
“失敗。”
“紅荔,我不覺你有何失敗。”
“大文,我失去所有。”
“紅荔,你永遠不會失去你的家人,你的學識,以及你對人的忠誠。”
紅荔發愣,“大文,真沒想到你這麼會講話。”
“說真話最容易。”
紅荔說:“我失去了婚姻。”
大文一徵,算一算日子,那一段婚姻,才維持了幾個月。
“紅荔,為何如此兒戲?”
“每兩對夫妻,有一對離婚,最常用的理由,是“兩者之間不可冰釋的分岐”。”
大文苦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那即是說:他們不再相愛,或是從頭到尾,要本未曾相愛。
他們倆在一起只是一種需要。
紅荔的條件那麼優秀,她根本不應那麼草率。
這不是責備她的時候,大文調侃她:“終於結過一次婚了,也有所交待,正式成為一個有過去的女人。”
紅荔並沒有笑,“大文,你成熟了,同從前的酸澀大不相同。”
“我出去走了一趟,見了不少人與事,的確有益。”
這時,紅荔躺在長沙發上,大文坐在她對面,距離忽然拉得很近。
“大文,幫我一個忙。”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紅荔笑,“別人那樣說,肯定是空話,但大文你必然真誠。”
“多謝你信任我。”
“大文,請你陪我去看醫生。”
大文納罕,“你全家是西醫,所有朋友,以及你自己亦是西醫,何用去看醫生?”
紅荔微笑,轉過頭來說:“去了你自然明白。”
大文有種不祥預兆。
“你為什麼不回家?”
“家人問東問西,問長問短,事事要我交待來龍去脈,十分勞累,故此暫躲在張醫生家。”
大文有同感,“張家最好。”
“張醫生獨身,家中得一個品格端莊的管家,成了我們的避難所。”
她忽然握住大文的手,大文感到酥麻,他不願甩開紅荔的手,可是麻庠已升到他腋窩,像一箇中毒的人,他必須自救,大文掙脫她的手。
紅荔喃喃說:“講一個故事給我聽”
大文輕輕說:“洋女心目中,沒有歸宿觀念,戀愛、結婚,都是人生過程,她們尋求學業事業與成功的家庭生活,但她們字典中沒有“歸宿”兩字,解釋給她們聽,她們也不會明白”。
紅荔詫異:“給你一說,果然如此”
“歸是回家,宿是留下,家對華裔女性來說,是個避難所,對洋人來說,卻完全不同。”
紅荔抬起來,“我沒找到歸宿?”
大文溫和地問:“發生什麼事?”
“你口氣像我大嫂。”
“你妨對我說。”
“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這次我回來,留下一封信,希望他忙回覆。”
“你是希望他放下切,趕回來追你回去?”
“不,我希望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
這時,管家進來說:“夏小姐,有電話找你。”
紅荔接過電話講了幾句放下。
她抬頭說:“律師說他已經簽了名”
大文張大嘴,“一點挽回餘點也沒?”
紅荔悲哀地搖頭,“是我自己操之可急。”
“他是一個可怕的人?他有外遇?他毆打你?”
“現在,讓我們去看醫生吧。”
紅荔借用張醫生的四驅車,先駛往辦館買一種叫脆皮的冰棒,她吃得很香甜。
大文看看,卻覺惻然。
命運不允許女性太過逸樂滿足,總設法叫她們哀痛,不是婚姻不幸,就是環境欠佳,數來數去,總有不順心的事,從一雙漂亮但軋腳的鞋子起,到同他有緣無份,一生都很少真正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