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知道他遇到知己,“我與劉伯相處和睦,我在郵遞室學習良多,在英龍我看到人生百態。”
“一個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學習吸收。”
大文想起,“與我一起進公司的另外幾個年輕男女”
“他們全體沒有通過試用期,並無一人及格,已全部離開英龍。”
大文詫異,“啊,怎麼會?”
他想起那神氣活現穿西裝的見習生,習慣用輕蔑的眼光看人,滿以為他已成為哪個經理的得意門生,誰知早被開除。
“他們自作聰明,竟想打進公司會計部電腦,偷竊投資記錄,被工程部發現,即時查到來源,立刻令保安把他們送走。”
大文籲出一口氣,象聽電影故事般,只覺刺激。
“上頭覺得他們收懷不軌,這種年輕人一開始就走錯路動歪腦筋,縱有才華,也不會妥善為公司服務。”
“也許,只是一時好奇。”
“你會一時好奇蒙面打動銀行嗎?這種好奇不能容忍。”
大文有感而發:“你看,比我聰明的人都比我痛苦。”
今晚,他說話比往日整個星期加起來還多。
與王子晴聊天,不需顧忌,異常舒服,看來,陳大文已恢復接觸朋友意圖。
子晴看看時間,“我要走了,我還要去上夜課。”
大文又一次意外,“學什麼?”
“普通話,華裔不能說一口流利國語,多麼慚愧。”
“子晴,我也去。”
子晴忍不住揶揄他:“你不必了,不是遲早交還耶穌嗎,學來作甚。”
大文靦腆低頭。
子晴這時才勸,“也許,耶穌有日會問:‘你拿什麼還給我,你在世上做過什麼,讓我看看’,屆時,什麼也沒有,到底不好意思,大文,活著的人要有活著的樣子。”
大文不出聲。
那晚他送子晴到補習班,然後回家。
他伏在寫字檯上很久,直到手臂酥軟,然後才去睡覺。
第二天一早大文醒轉,先動一動足趾,嗯,活著,他再揮一揮手臂,然後,整個人跳起來淋浴。
出門之前,他撥了一個電話。
對方一聽到他聲音,不等他報上名字,便輕輕說:“大文,是你,好嗎?”
短短幾個字問候,聽得出感情真摯,大文有點羞愧,“張醫生,你家的茶點,還招呼我嗎?”
“本星期六下午三點,有你愛吃的上海炒年糕,屆時見。”
不知怎地,大文鼻子發酸,淚盈於睫。
他覺得也許是開始痊癒的時候了。
回到郵遞室,他聽見劉伯大發脾氣。
他吼:“天皇老子也不行,要不開除我,我這裡不負責搬動傢俱斟茶遞水。”
一箇中年男子悻悻詛咒:“老劉,難怪你一輩子坐在地牢與郵件為伍永晉升。”
“嗤,你管我是否坐地獄。”
那中年男子看到陳大文便說:“你來得正好。”
劉伯喝他:“大文快去揀信。”
大文走到一邊,開始工作,那中年人卻走近,“我是弗雷澤大班的助手,找你做一些事。”
大文看著劉伯,劉伯這時才說:“風水師傅說要找一個尚未結婚的年輕男子,自最低層到最高層去移動一些傢俱擺設,才會叫英龍賺大錢。”
什麼?大文傻了眼。
大班助手說:“風水這件事,連外國人也信。”
劉伯沒好氣,“老外還相信功夫。”
“而且,指明那個姓名筆劃要十七劃,這還不是陳大文?”
劉伯沉默,半晌他問大文,“你意思如何?”
大文據實答:“我毫不介意。”
助理大喜,“還等什麼,還不跟我來。”
劉伯說:“那你就去見識一下吧。”
大班助手說:“老劉,你就喜歡拿腔作勢,故意為難,你這種死性不改,一輩子孵在地牢。”
他帶著大文走了。
去到英龍大廈頂樓,另外有一部電梯,大文還是第一次乘搭,怪不得劉伯叫他見識,電梯內部裝修得似個小客廳,絲絨壁、厚地毯,播放輕音樂。
電梯不到十秒種便上升廿多層,驟然停止,大文稍覺暈眩,看,突然快速高升,人會昏頭。
大班助手叮囑:“別說話,眼睛不可亂轉,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電梯門打開,大文看到寬大辦公室,有四五妙齡女秘書正忙碌工作,其中有一位年紀稍大,管家模樣的走近說:“來了。”
她打開兩扇門,這才是總裁室。
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與捧著羅盤的堪輿師密密細談——
“每逢一三五打粉紅色領帶,記住,必須全條粉紅色,深淺不拘。”“這裡放三隻水晶球”,“左邊角落愈多綠色盆栽愈好”,“大桌子搬這邊來,小夥子,過來動手”
大文心中暗暗好笑,手腳卻勤快。
大班助手與女秘書一起幫忙。
最後,堪輿師取出一把寶劍,叫大文掛在門框上方。
大文不敢怠慢,敏捷利落地掛上。
大班助手給他一個紅封包,“你可以下去了。”
令大文意外的是老闆費雷澤過來親自向他道謝:“麻煩你,小朋友。”
女秘書帶著他乘電梯下樓回到郵遞室。
大文突然覺得郵遞室燈火昏暗,趕緊開燈。
劉伯問:“頂樓風光如何?”
“大玻璃窗外是整個海港,藍天白雲,十分美觀。”
“還有呢?”
“秘書都是美女,比香港小姐還要漂亮,辦公室中央放著一保好大地球儀。”
劉伯又問:“羨慕嗎?”
大文搖搖頭。
“小子你可別作違心之論。”
“我比他舒服。”
老劉忍不住哈哈大笑,拍著大文肩膀,“可不是,我們日子比他舒服多了。”
他一整天心情奇佳。
大文打開紅包一看,裡邊裝著一疊數字奇特的鈔票,一共三千八百八十八元三角,他全數交給劉伯。
劉伯說:“你的紅包你收著,天下有你這般老實人。”
弗雷澤有財有勢,一流生活享受,卻內心不安,否則,何須向風水先生指點迷津。
陳大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卻更加逍遙快活。
週末,他乘車到近郊探訪張醫生。
一隻金色尋回犬迎出來,彷彿還記得他的樣子,小屋白牆上爬滿鮮玫瑰紅色棘杜鵑,張醫生的聲音傳出來:“大文,你來了?”
張醫生在門前出現,她永遠不老,一張蛋臉光潔溫柔,穿著文雅西服,雙手抱在胸前,“歡迎光臨。”
屋子裡另外有幾個小朋友,攤開書本正在小組研究溫習,張醫生帶大文進書房。
書房裡有一個大眼睛的女孩正在替張醫生義務整理書籍,張醫生說:“紅荔,你與大文合作吧.”
大文沒想到女孩有那樣好聽的名字,他朝她點點頭,默契地取起書本,照圖書館模式,一本本放好.
書架高至天花板,有時需要踏上鋁梯,擁有那麼多書籍,不枉一生.
奇是奇在書種多元化,張醫生有整套五百多本兒童樂園,數十冊畢加索畫集,建築師狄卡布思埃的設計院圖,以及各種各樣地圖、字典、以及世界各大城市的地下鐵路網絡圖.
大文歎為觀止.他不自覺蹲在一角讀一本關於鄭和七次下西洋的故事.
一抬頭,已經一個多小時過去,他與其他年輕人一起吃點心.
張醫生知道他喜歡年糕上紹菜多些,肉絲少些,都一一為他做到,再為他斟上一杯濃烈普洱茶.
小朋友們吱吱喳喳,七嘴八舌議論著全世界的人與事,他們雄心萬丈,清心直說,故此有點大言不慚,可是充滿新意活力,大文靜靜聆聽,得益非淺.
說到一出古裝歷史長篇劇中女主角悲慘境遇,一個女生感嘆地說:“可是她被愛,那個英勇的錦衣衛從頭到尾在她左右庇護,她不算慘了.”
大家連忙說:“是,是,人人渴望被愛,卻不願愛人.”
“快大考了,早上真不想起床,這種時刻,深深覺得自身不是讀醫人才,或許應轉行駕垃圾車,或是做舞蹈教師,我跳舞身手不賴.”
有人說:“拜託,那兩種也都是正當職業.”
“女孩都喜歡嫁醫生.”
“我也喜歡醫生,所以我自已做醫生.”
“張醫生的病人如果失救,她到今日還會流淚.”
“把壞消息通知病人家屬真是苦差.”
“有些家屬會痛罵醫生,有些只是厭惡地叫醫生走開.”
“醫生也是人,醫生也會死.”
“可是張醫生講,不少家屬對醫生說:‘你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有人忽然問:“你身後如何處置?”
“Noviewing,noceremony.”
大家鼓掌,“拜託,還有,請勿用維生系統.”
愉快經驗
他們嘻哈大笑,像是在談生活中趣事一般.
大文不願說話,他們也不勉強,吃完點心,紛紛告辭,各自找到背囊,擠進吉普車裡離去.
張醫生輕輕說:“整日這樣吵,也不見他們累.”
大文微笑,他們也深知這是各人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怎會說倦.
“你好嗎,大文.”
“我很好,謝謝你問起.”
“有空可以常常來玩.”
大文滿以為張醫生會訓他幾句,可是他只是挽著他手臂坐下.
她說:“我們都想念你.”
大文以為所有客人都已離去,但是紅荔轉身自廚房出來,輕輕說:“都清理好了.”
張醫生說:“紅荔你送一送大文.”
大文知道張醫生想休息,連忙告辭,紅荔把那本英國人寫的鄭和下西洋的書交他手上.
她開出一輛小小銀灰色歐洲小跑車,噫,多才多藝,會得洗盤碗,又擅駕駛,更是醫科生,女子不再是弱者.
一路上紅荔並不說話,大文下車時,她把電郵號碼交給他,笑笑說:“我們再聯絡.”
大文覺得這次走出看世界的經驗相當愉快,也許,可以再加嘗試.
星期一他提早上班,這一天同事們通常起不來,會遲一點,郵遞室內必須有人,他當仁不讓.
他開了鎖,推門進去,幫所有同事打卡.
腳下一滑,低頭看,發覺地上有咖啡色液體,誰,誰倒翻飲料,為什麼經過整個週末,還未乾涸?
大文取來地拖,一下子抹乾淨.
這時,他無論是做清潔還是搬運,都是熟手,雙手亦逐漸粗糙.
接著,他發覺汙漬一直延伸到一個角落.
大文放下地拖,走到文件櫃後邊,忽然聽到呻吟聲.
大文吃驚,寒毛豎起,他沒有開亮燈,因為他已經看到有一個女子蜷縮在地上,痛苦地說:“幫我.”
險些送命
大文即時丟下一切扶起她,女子下半身全是血.
她氣若游絲,“送我到醫院.”
“我立刻叫救護車.”
“不,不,不可叫同事知道.”
大文急得滿頭大汗,“你身受重傷,還擔心那些?”
這時,身邊忽然傳來劉伯聲音:“大文,去把郵遞卡車開到第一層停車場電梯口等我,快.”
“她——”
“我與她會在電梯口等你,一起到醫院.”
大文立刻行動.
三分鐘後,他看到劉伯揹著傷者等他,他下車把女子平放在後座,這時她身上已經裹著一張毯子.
劉伯說:“快快去急診室,我回郵遞室清理現場.”
大文駕著車子飛快趕到醫院.
救護人員掀開傷者毯子,一看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大文在醫院裡逗留一會.
“她可會有生命危險?”
“還不知道,你是她什麼人?”
大文在這個時候忽然想到四海之內皆兄弟這幾個字.他平靜地答:“兄弟.”
“病人人工流產,手術做得不妥,大量失血,卻又及未及時入院醫治,有相當危險.”
大文恍然大悟.
他走進病房,這才認出女子是宣傳部的李晶玲,平日真的十分精靈,今日落難,臉容如團皺了的紙,又老又殘,幾乎不認得了.
大文蹲下輕輕說:“放心休養,沒人會知道.”
她落下淚來,沒有話說.
看護有感而發,“看你哥哥多疼愛你,你以後要自愛,不可糟蹋自已.”
晶玲不住流淚.
大文輕輕問:“要通知什麼人嗎?”
她連忙搖頭.
“請靜心休養,留得青山在.”
回到郵遞室內,各同事已經來齊,劉伯一言不發,吩咐大文立刻送信.
他們忙了整天,下班時分,劉伯問他:“李小姐如何?”
“看情形無大礙,可以救回性命,她怎會整個週末鎖在郵遞室內一角?”
劉伯說:“我這裡有一隻百寶急救藥箱,她可能來找止痛藥,突然昏迷,縮在一角,甦醒時我們已經鎖門下班離去,她躺著流血,也無人知道,捱住兩日兩夜.”
“為什麼不召警破門?”
“她未婚,大文,你不明白?”
大文氣憤,“男方亦需負責.”
劉伯冷笑,“這世界並不如你想像中開通,這件事,必須守秘.”
“為免張揚她險些送命.”
“這是教訓,你去知會人事部王小姐請她搭救吧.”
大文立刻找到子晴在她身邊低聲講出這件事.
子晴聽得臉色發青,她深深吸口氣,輕聲說:“放心,我會靜靜處理.”大文知道子晴最可靠能幹,他放下心。
劉伯叮囑:“你不必再理此事,免招人疑心。”
大文輕輕說:“劉伯你好象甚有經驗。”
劉伯微笑,“我有三十年工作經驗,什麼沒見過,女生行差踏錯,更是司空見慣。”
大文明白了。
“你做久了,當人家叫你陳伯時,你也會知道,女子同眼淚有不可分割關係,悲傷的時候她們流淚,高興時也同樣哭泣,初來上班時一朵花似,轉瞬間蒼老苦澀。”
劉伯感喟得象一個詩人。
他夫子自道吧:初出道是小夥子,今日已是衰翁。
劉伯沉吟:“歲月不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