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日本已經有女朋友了,他是去看她的。"
程玲坐在靜惠家客廳。傍晚了,他們沒開燈。遠處大樓日光燈的餘光一路蔓延到她的客廳,好像那晚在東京的飯店。靜惠看着地上跳動的光影,眼皮也跳了起來。
"那他為什麼還要找我去?"
"也許本來以為另一個女人搞不定,拿你當墊背,但去之後搞定了,你就變成多餘的了。"
程玲講得好冷,靜惠顫抖起來。她坐在沙發上,兩腿抬在胸前,抱着自己,上下輕輕搖動。她閉起眼,咬着嘴唇,太用力,竟把嘴咬破了。她舔着血,舌頭上一股苦味。
"不會的,他不會這樣的。"
"怎麼不會?你把這件事講給任何人聽,大家的反應都會跟我一樣。"
"我們在台灣的時候還很快樂的呢……"
"沒有人一開始是不快樂的。"
"不可能變得這麼快……"
"怎麼不可能?你們根本不適合。他比你小四歲,喜歡玩,交過很多女朋友。你內向,喜歡看書,這可能是你的初戀。他愛買衣服,逛名店。你一shopping就頭痛,衣服都是郵購買來的。他沒上過大學,只在法國混過波西米亞的生活。你一路乖乖唸書,每天12點前睡覺。他搞廣告,滿腦子花花綠綠的東西。你做外匯,整天只想着數字。你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
"他不是你講的那樣,他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他説他最想做的是搞革命——"
"革個屁。對他們這種人來説,革命只是今年秋天的新流行。你把他的手機和信用卡拿走,他就活不下去了,還談什麼革命?"
"但我們很有默契呢……"她根本沒有聽程玲在講什麼。她想起他們共同喜歡的東西,互相接對方話時的流利。她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是如此不同,縱使想過,也覺得彼此製造的快樂是可以克服那些不同的。
"他還是有可能真的生病了。"她想起黃明正那年來奧斯汀看她,她也沒有留在他的旅館過夜。
"你當然可以這麼想,"程玲攤開手,"但我的原則是,一旦你的直覺告訴你他在説謊,他就真的是在説謊。"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因為……"程玲笑笑,"我常説謊。"
程玲輕聲講着,靜惠漸漸聽不清楚。她想起東京最後一晚的情景,覺得好疲倦。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就睡覺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坐在沙發上,程玲也在旁邊的沙發上睡着。
她又回到認識徐凱前的生活,每天埋首於電腦屏幕上五顏六色的數字。她不再用隱形眼鏡,戴着棕色框的眼鏡上班。又開始和同事吃午飯,談早上的股市行情,批評各自的主管,互相告知百貨公司的促銷活動。她雖然沒有力氣講話,卻總是保持微笑在聆聽。失蹤了一陣子的靜惠回來了,大家覺得她沒什麼改變。那個準時、有禮、得體、疏離的靜惠回來了。"那個叫徐凱的還打電話來嗎?"同事們在她背後竊竊私語,她低下頭,走回自己的座位。
她當然會想徐凱,想他那一晚到底在幹什麼?想他什麼時候回到台灣?現在在幹什麼?她想徐凱是很自然的。那晚他走掉,他們就沒再見面。他們交往的這一個月雖然充滿戲劇性,卻沒有一個結尾,一個斬釘截鐵,讓人大徹大悟、永不回頭的結局。他們留下一大堆疑惑、遺憾,像是一場到高xdx潮時就停電的電影,觀眾在噓,戲院沒有人出來解釋,大家不知道要等待還是走開。像一個精美卻吃不完的生日蛋糕,在冰箱擺了好幾天,壽星不知道該把它吃完,或是全部丟掉。
她想打電話給他,卻絕不會這麼做。她去洗手間,回到座位時,會瞄一眼手機,看有沒有"未接來電"。一旦有,她會立刻去按鍵,看打來的是誰。如果不是徐凱,她甚至不會聽完那通留言。
程玲關心她,每天給她好幾個電話,晚上來找她吃宵夜,要介紹新朋友給她。靜惠站在陽台,看程玲走下車。
"我不想見陌生人。"靜惠説。
"好,不見陌生人。那你想不想有一夜情?"
她知道程玲是開玩笑的,但她連一點鼓勵的笑聲都擠不出來。
"周勝雄怎麼不上來?"
"他昨天回新竹去了。"
"新竹?剛才不是他送你來的嗎?"
"喔,那不是他……"
靜惠皺眉,"那那個人怎麼把你的車開走?"
"我把車借給他。"
靜惠點點頭,不再問。
"我去換個衣服,你想吃什麼?"
"去吃牛肉麪好不好?"
靜惠走到卧房,打開抽屜找衣服,程玲走進房間,倒在牀上。
"怎麼了?"靜惠問。
"好煩……"程玲把枕頭抱在胸前。
"煩什麼?"靜惠拿出輕便的運動服。
程玲不回答,搖搖頭。靜惠脱掉裙子,換上運動褲。
"你看不到徐凱的時候,會不會心神不寧?"
"會啊……"
"你都怎麼辦?"
"你問這個幹嘛?"
"你説嘛。"
"工作啊,讓自己分心……你怎麼了?"
"靜惠,我認識了另一個人……"
靜惠褲子穿到一半停下來。
"什麼意思?"
"剛才你看到的那個……"
"你的朋友?"
"不只是朋友!"
靜惠把褲子拉好,靠在衣櫥上看牀上的程玲。
"周勝雄很好,是可以嫁的,"程玲對着天花板講,"這個男的完全不同,他是激情式的。我知道我跟他不會有什麼結果,但還是陷了下去。"
"多久了?"
"一個月。"
"周勝雄知道嗎?"
程玲搖頭。
靜惠拉上運動外套的拉鍊,卻不知道下一個動作是什麼。她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的處境,不知道該説什麼。
"你有沒有那種感覺,你碰到一個男的,你知道愛上他是會下地獄的,你腦子裏一百萬個不,但他一通電話來,你還是去了。"
靜惠想起徐凱。
"他要你來你就來,要你走你就走,你想,我幹嘛那麼沒尊嚴?下次他打來,我就故意不接。你腦中都預習好了。可是當他真的打來時,稍微温柔兩句,你又立刻跑去找他。"
"你既然這麼喜歡這個男的,為什麼不跟周勝雄分手?"
"為什麼?我也喜歡周勝雄,想跟他有結果。這男的只是一時出軌,我不知道能維持多久,為什麼要放掉周勝雄?"
"這樣對周勝雄不是很不公平嗎?"
"愛情是沒有公平的吧?"程玲冷笑,"你看看徐凱怎麼對你?而你還在替他辯護。"
靜惠對程玲的比較感到憤怒。程玲揹着男友和別人交往,徐凱仍有可能只是感冒而已。
"你為什麼對徐凱那麼肯定?"靜惠問。
"看着我,靜惠,"程玲從牀上坐起來,"我就是徐凱,我知道這種人的把戲。"
程玲的事讓靜惠更為混亂,她在國父紀念館跑步時,腦子裏想的是程玲和另一個男人約會的情形。她如何可以安心地和周勝雄講話、牽手、親吻,然後下一秒鐘再和另一個人做同樣的事?真的有人能這樣嗎?他們這樣的時候快樂嗎?徐凱真的可以畫完她的肖像,然後就立刻穿過東京去找另一個女人嗎?
她跑了幾分鐘就精疲力盡,手撐着膝蓋,彎腰喘氣。她的血中缺氧,周圍人的腳步聲變成鐘響,轟……轟……轟……她聽見有人在敲鐘,鍾搖動,而她被困在鍾裏面。
靜惠和徐凱三個星期沒聯絡了。戲院還在停電,大部分的觀眾都走了,一兩個還在等待奇蹟出現。蛋糕還在冰箱中,沒有人敢吃,卻漂亮得使人捨不得丟掉。星期一,她接到一通電話:阿金病了。
自從大學時做義工認識阿金以來,她一直和他保持聯絡。畢業後開始上班,固定每個週末去看他。他越長越高,她覺得有成就感。她出國前,阿金用小時候她送他的樂高玩具堆了一架飛機給她,要她常飛回來看他。在國外這幾年,阿金開始上初中、高中,每次寄來的照片,都比前一張更高。每一張,他都戴着她送他的那頂紅色的Nike棒球帽。他總是在照片背後歪七扭八地寫着:"初一,學游泳,阿金。","初二,學校操場的單槓旁,阿金。","初三,參加繪畫比賽,阿金。"這些照片,成了靜惠一個人在國外時最大的精神慰藉。她感覺到這世界除了家人,有一個人在想着她。他想她,不是出自於義務,而是出自於感情。因為見不到面,説不到話,他們的思念只能往內堆積,養分慢慢長成一片防風林。週末的異鄉,失眠的晚上,樂高飛機吊在牀頭,機頭朝家的方向,外面的世界可以狂風暴雨,防風林後面卻很安靜。
回台灣後,靜惠仍然定時去看他。他還是住在育幼院,只是已經變成了一個瘦高的高中生。靜惠摸着他黝黑的頸部上的喉節,感到與有榮焉。育幼院的老師也把靜惠當作自己人,阿金有什麼好事都會打電話告訴她。"阿金又得第一名了。""阿金開始替院裏的小朋友當家教。""阿金想考大學。"每次接到這樣的電話,靜惠都很高興。她的生活和周遭的人已與當年完全不同了,但阿金一直是她和過去的連結。阿金提醒她她曾經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有過什麼樣的夢想和情操。阿金反映出她所有美好的特質:純真、善良、耐心、謙卑。那些因為進入社會而慢慢消失的特質,只有當她和阿金在一起時才會重見天日。
然而她怎麼也沒想到會接到這樣一通電話。
"檢查的結果怎麼樣?"
"肝癌。"
從來沒有任何兩個字能給她這麼大的打擊。她雖然在去育幼院的計程車上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然而當吳院長真正説出來時,她還是像第一次聽到時一樣震驚。她坐下,腿暫時失去知覺。她想舉起手喝水,卻沒有力氣。
"怎麼可能,他這麼年輕?"
吳院長不説話,她也問過自己千百遍了吧。
"阿金知道嗎?"
"他很勇敢,他説要接受治療,他説他還是想上大學。"吳院長的聲音很冷靜,這樣一個孩子,碰到這樣一件事,大人除了冷靜,其他反應也無濟於事,"醫生要他再去做一個電腦斷層檢查。大醫院太擠了,要排到兩個禮拜以後,醫生建議我們到小醫院做,當天就可以拿到片子。"
"我帶他去。"
"你有空嗎?"
"我請假。"
她去育幼院接阿金時,他已經瘦了一圈,好像知道自己生病這個事實就可以讓人消瘦。
"你好嗎?"
"我很好,謝謝你來看我。我好想你。"他雖然生病,卻依然熱情。
"我也想你,待會兒照完後,我們去吃麪線。"
她帶他上車,告訴司機地址。一路上她握着他手,感覺他握回來的微微力氣。到了醫院,他們等着掛號,坐在開放式的大廳,看着,或是避免看着,一個個走過的絕望表情。為了讓阿金分心,她興高采烈地問他學校的事情,阿金努力配合,但眼神中充滿倦意。
"這是我的Email地址。"他寫給她。
"哇,你也有Email了!"
"你會Email我嗎?我好喜歡收到Email。"
"我會天天Email給你。"
"真的?"
"我發誓。"
"你可不可以把你收到的笑話轉寄給我,我在收集笑話……"
"你在收集笑話?"
"我已經有四百多個了。如果我每天講一個給你聽,一年也講不完呢!"
"好啊,那你就每天講一個給我聽。從今天開始的一年,我們每天都見面。"
掛到號,他們走到地下室的電腦斷層室旁等待。陰暗的走廊,讓走過的護士的白衣顯得刺眼。醫生快步經過,無視他們的存在。四周沒有任何紅色數字在叫號,他們不知還要等多久。一旁的小姐,自顧自地在電話上聊天。
"小姐,請問大概還要多久?"
"你那邊坐一下,到了我會叫你。"
等了一個小時,阿金靠在她肩膀上打瞌睡。
"你們的顯影劑要打自費的還是公費的?"小姐問她。
"有什麼不同?"
"公費的健保給付,但有的人打下去會吐。自費的要一千二,副作用比較小。"
"自費。"
叫到阿金時,她跟着進去。她和醫生扶着阿金坐上細長的牀,形狀和材質都像太空艙。他躺下,頭被圍在機器的大圓圈裏。醫生固定他的手腳,把繃帶拉緊,阿金的臉抽動了一下,嘴角在顫抖。她對阿金説:"不要怕,我就在那扇門外面。"
阿金把顫抖扭成笑容,右手從繃帶中蹺起來,比出勝利的V字。
靜惠站在厚重的鋼門外,鋼門貼着一個標誌:"放射線區域,請勿靠近"。
她看紅色的警示燈亮起。
護士最後把片子給她,她不敢去細看,只瞄到黑色的片子上有好幾個紅鉛筆畫的圈圈。
照完後,她帶他去西門町吃麪線,他吃了兩口就放下。
"如果我得在醫院住一段時間,你會來看我嗎?"
"我每天都來看你,好不好?"
"真的嗎?"
"真的啊。你不是説要講笑話給我聽嗎?"
電腦斷層的結果顯示腫瘤的情況比原先診斷的還嚴重,阿金住進醫院。那天靜惠也請了假,穿梭於各個櫃枱為阿金辦手續。化療會掉頭髮,醫生建議把頭髮全部剃掉。晚上她帶他去理髮,站在椅子旁邊,看着鏡子裏小姐用推剪毫不留情地把阿金的長髮剷平。阿金看到自己頭上的森林突然冒出一條跑道,傻傻地笑了。她轉過頭去,想起吳院長跟她講的話,"不要哭,如果你在阿金面前哭,只會讓他更難過。"
理完髮,她坐在牀邊陪他。六人病房住滿了,旁邊那牀來了七、八個探病的家屬,男女老少大聲喧譁,把公共病房當成三代同堂的客廳。嘈雜中阿金仍睡着了,她安靜地坐在旁邊。那一晚,她睡在醫院。
"我們還是請個看護吧……"第二天一早吳院長説。
"不需要,我可以照顧他。"
"靜惠,我知道你很關心阿金,阿金也很感激。可是你畢竟不可能24小時照顧他,我們也不可能24小時照顧他。陳老師認識一個看護,最近剛好做完另一個案子,她可以24小時照顧阿金,你還是可以隨時來看他。"
靜惠搖頭。
"靜惠,這種病是長期抗戰,我們要有長期的計劃。"
三天後,她同意請看護。她堅持每個月拿出一點錢幫忙分擔。
她離開醫院去上班的那個早上,阿金跟她説:"別忘了送Email給我!"
"你又沒有電腦,怎麼看?"
"我可以溜到網絡咖啡廳,打電子遊戲,收我的Email。"
去公司的計程車上,司機在聽晨間政論節目,音量很大,但她完全聽不到。她看着窗外,笑了出來。他還要打電子遊戲呢,她怎麼能悲傷?
回到公司,幾天沒上班,桌上積了一堆信。她一封封翻過,都是廣告和賬單。最後一個大的信封,來自徐凱的公司。
她刻意不去看它,立刻開始工作。阿金的事發生前,她一直想着徐凱。這個禮拜忙着阿金的事,想的次數少了。跟阿金的事比起來,她和徐凱的煩惱太微小了。中午她看報,是關於昨晚國家劇院《圖蘭朵公主》演出的報道,她很平靜地讀完,輕輕把那張翻過。"圖蘭朵公主壓抑而冷酷,她的追求者卡拉夫勇敢而激情,仔細想想,簡直跟你我的關係一樣。"徐凱曾這麼説。她沒看過《圖蘭朵公主》,不懂徐凱的比喻,如今也不需要懂了。
晚上回到家,她終於打開徐凱的信。那是兩頁從英文雜誌上剪下來的廣告,左邊是紐約的一幢摩天樓,樓頂上一個大大的霓虹燈招牌,寫着"You,Inc."("你"公司)。右邊一整頁白底,文案是:
你那個藏了很久的創業夢想
是該與世界分享的時候了
因為現在每個人都能成為e經濟的玩家
你的創意能和其他人的創意結合
而惠普的服務器、軟件,和顧問服務可以把所有人的創意連在一起
你心中有一家新公司嗎?
在這裏發明它吧:
http://www.hp.com/e
www.hp.com/eservices
慶祝-你-的盛大開幕
就這樣的兩頁廣告,沒有黃色的自黏紙條,沒有文字,沒有圖畫,什麼都沒有。她好想打電話給他,現在終於有藉口可以打了。"我收到你寄來的東西了,謝謝你,最近好嗎?"她想打給他,告訴他阿金的事。她想説,你可不可以陪我去看阿金,我一個人在那邊好孤單。
她沒有打。
下班後她直接到醫院,阿金顯得很有精神。只是一直咳嗽,咳的時候整個人前仆後繼。醫生説他有點感冒,化療要晚幾天才能開始。他拿他畫的一幅素描給靜惠看,那是他從病牀上看靜惠坐在椅子上睡着的樣子。
"昨晚我半夜醒來,看到你睡着了。"
"我很喜歡,你把我畫得好漂亮。"
"以後你每次來,我都幫你畫一張好不好?"
回家的計程車上,司機跟她聊天。
"你是這裏的醫師嗎?"
"不是,我是家屬。"
"什麼病啊?"
"肝癌。"
"唉,年紀大,難免會有這些毛病,你要放輕鬆一點。"
計程車到家,她匆匆下車,甚至沒有拿回找錢。
徐凱站在她家門口。
她跑到他懷中哭起來。
徐凱第一次和阿金見面,就讓阿金很高興。他帶給阿金一包油膩的滷菜和幾件鮮豔的毛衣。他大聲説話,開心談笑,不讓阿金覺得自己是個病人。當他知道阿金也喜歡畫畫,他立刻拿出紙筆,用連環漫畫的方式介紹自己。
他先畫一個自己,手上拿着畫筆。
這個人走進一幢大樓,招牌上寫着廣告公司。
這個人在製圖桌上畫圖,旁邊放了一大杯咖啡。
然後一名很像老闆的胖子走到他旁邊,用鐵錘敲他的頭。
阿金笑了,對着靜惠的耳朵説悄悄話,靜惠笑出來。
"他説什麼?"
"他問我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徐凱立刻畫他和靜惠抱在一起親嘴,親出許多紅心。
"他很喜歡你,"走出醫院後靜惠説,"謝謝你來看他。"
"要我送你回去嗎?"
"不用了,我叫車。"
徐凱看她上車,她上車後沒有回頭,只是側頭看着窗外。街燈照着計程車後窗上貼的車號,影子映在她的大腿上,她伸手去蓋着,好像在保護她的腿。車開遠,路很平,她的心顛簸着。
他們沒有談東京的事。昨晚他在家門口等她,也許想要説些什麼,但她哭出來,説出阿金的事,阿金就變成他們唯一的話題。其實她也不想談東京,他還能怎麼解釋呢?她不要他用力去合理化東京的事,他合理化的嘗試,只是二次傷害而已。
徐凱每天晚上都來醫院,總是帶一些小東西給阿金:棒球帽、飛機模型、畫素描的有色鉛筆,甚至送給阿金一本雷諾阿的畫冊。阿金打第一針的那個下午,靜惠趕到醫院時,徐凱單獨坐在阿金旁邊,看護不在。
"你怎麼知道他今天要打針?"
"我問看護張小姐的。"
她從徐凱手中接過阿金的手,阿金睡得很熟。
"我讓張小姐出去走一走,她整天悶在這裏。你不介意吧?"
"怎麼會。阿金還好嗎?"
"他很勇敢,你看那針筒,"徐凱指着護士推車上一根像吹風機一樣大的針筒,"他看到那針筒一點都不怕,還畫了這個,"靜惠接過一張紙條,上面是漫畫式的針筒,針筒上加了頭、手,和腳,一個"針筒人"在他手臂上跳舞。
靜惠看着光頭的阿金,睡得安詳而和平,很難想像他體內正有一場戰爭在進行,而痛苦的是那個年輕的戰場。陪着沉睡的阿金,他們輕聲講話,談的是工作上的瑣事。他的公司比稿贏了,接下那個新飲料的客户,他把功勞歸給她,説要請她吃飯,她只是笑笑,直説自己什麼都沒做。啊,他們好客氣!
阿金醒了,靜惠和徐凱急忙站起來。
"你還好嗎?"
"很好,有點想吐。"
"沒關係,這很正常。頭昏嗎?"
"不昏。"
"你想不想吃什麼?"
"想吃麪線。"阿金伸出舌頭淘氣地笑,好像覺得這個要求太奢侈了。
"我去買,"徐凱問靜惠,"你想吃什麼?"
靜惠本想説我跟你一起去,但又怕沒有阿金的緩衝,他們單獨在一起會很尷尬,"隨便買吧,我無所謂。"
半小時後回來,他遞給靜惠一個麪包店的塑料袋,"這是給你的。"
靜惠打開,是紅豆吐司!
"你還記得!"靜惠高興地叫出來。
"華江橋下面有一家店,我打聽了很久才找到。"
"那你吃什麼?"靜惠問。
"我們一起吃吐司啊!"
"你不是隻吃白吐司嗎?"
"誰説的,"他拿出一片紅豆吐司塞進嘴裏,"我最喜歡紅豆吐司了!"
晚上他還是照常送她回家。車到她家門口,他跟着下來。
"你來看阿金我很高興,可是我不想耽誤你太多時間。"
"不會啊……"
"這樣我會過意不去……"
"嘿,不要這樣。我來,是因為我想來,我想看到你,看到阿金,我覺得他很可愛,這麼年輕就要面對這種事很勇敢。我高興來,也高興你讓我來。"
"謝謝你。"
她拿出鑰匙,轉過身打開鐵門,再回頭,"拜……"
"早點休息……"徐凱説。
她走進去,關上門,背貼着鐵門內側。她感覺徐凱仍站在鐵門外側,也許背也靠着鐵門。這個夜好寧靜,天上的星星在眉目傳情,隔着一扇鐵門,他們就這樣背對背地站了好久。
阿金第一針後兩個星期都穩定。靜惠幾乎每天來,偶爾要加班也會打電話問張小姐阿金的情況。徐凱也來得很勤,有時來晚了,總是先打電話跟靜惠説。靜惠明知他沒有必要這麼做,但還是接受了。徐凱電話多,但在醫院裏他都關機,把精神集中在阿金身上。
第三個星期,阿金開始發燒。
"這是很正常的,"年輕的住院醫師説,"他現在白血球降得很低,抵抗力弱,發燒是正常的。"
"有沒有什麼方法讓他退燒,"徐凱焦急地問,"他已經燒了兩天了。"
"我們給他吃退燒藥,你們不要擔心。如果繼續燒,你們給他睡冰枕。還有,你們陪病的最好都戴口罩,多洗手,不要把細菌傳給他。"
徐凱去買了口罩,幫靜惠戴上,"你的嘴怎麼了?"
"沒什麼,"靜惠説,"嘴破了,火氣有點大。"
戴起口罩,兩個人的話更少了。他拿出素描簿,畫了半個小時。
"你還在畫-小艾琳-?"靜惠彎着頭看徐凱的素描簿。
"有點自不量力……"徐凱調侃自己。
"怎麼會,我一直相信你會畫得很好!"
"你為什麼這麼覺得?"
"我看過你在東京畫的東西,我很喜歡。"
"那只是幾筆而已,離真正的畫還遠呢!"
徐凱笑笑,闔上畫簿,走到阿金牀前。
"你要不要先回去,九點多了。"靜惠問。
"沒關係,我沒事。"
十點,阿金開始吐,他們反應不及,讓他吐到被子和牀單上。徐凱袖子都沒卷,抓了衞生紙就擦起來。他扶阿金坐到椅子上,再幫張小姐和靜惠換牀單。他平日那雅痞廣告人的味道全沒了,穿着一萬塊的襯衫,換沾滿嘔吐物的醫院牀單。那晚他們忙到十二點,回家的計程車上,靜惠低下頭。
"別難過啊,"徐凱説,"醫生不是説,這些都是化療的正常反應嗎?我們早就預期到了對不對?"
"但是他吐成那樣……"
他把手繞過她肩膀,把她往自己的肩頭拉。她順勢靠了上去,懸空了一天的頭找到了重心。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她點頭。
"嘿,你怎麼沒有把我給你的-囍-字貼在門上。"一進門他抗議。
她疲倦地笑笑。
他們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口水,靜惠閉上了眼睛。
"去牀上睡吧!"他把她安置在牀上,蓋好被子,"晚安。"他走到房門口。
"徐凱?"
"嗯?"
"你今晚可不可以陪陪我?"
他走回牀邊,摸摸她的頭,"我睡在外面的沙發,你需要我就叫一聲。"
第二天一早,她被廚房鏗鏘的聲音吵醒。她走出卧房,看到餐桌上擺滿一桌早餐。走進廚房,徐凱跪在地上,揀着滿地的綠豆。
"怎麼了?"
"我把綠豆打翻了,你家的掃把在哪裏?"
"我的掃把斷了,前幾天才丟掉,"她蹲下來幫他揀,"怎麼會把綠豆打翻呢?""想煮綠豆湯給你吃……"
"為什麼要吃綠豆湯?"
"火氣大當然要吃綠豆湯……"
他很害羞地説,好像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她繼續揀,沒有抬起頭。他們跪着,沒有看彼此,沒有説話,揀了半個小時。
揀完後,他們站起來。他扶她走到餐桌,"你這樣走路,好像懷孕了。"
"腰好痛……"靜惠説。
"來,坐下。"
他拉開椅子讓她坐下,自己坐在她旁邊。
她看到他膝蓋上被綠豆壓出來的印子。
"趕快吃點東西。"
"這都是你做的?"
"牛奶,柳橙汁,培根火腿蛋三明治,我放了一個蘋果在你包包旁邊,你吃完午餐後可以吃。"
一切都回來了。
一切都回來了,以更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