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糾正了這種不正常的心情。接下來一週,讓自己比往常更為忙碌,晚上也待在公司看美國的行情。程玲和周勝雄找她吃飯,意外的是現場有周勝雄的一位男同事。高高帥帥,是國外名校的碩士。穿純棉的襯衫,領帶的結打得很漂亮。靜惠給了他電話,從頭到尾露出甜美的微笑。但她知道,這是她生命中另一個有禮而疏遠的人。
星期五晚上,同事已經走光。清潔婦在角落吸地毯,中央系統的空調沉悶地響着。她看着徐凱的名片和上面寫着的手機號碼。她把名片插在電腦鍵盤上的"6"到"0"之間。右手中指一直按着空白鍵。細長的光標從Excel工作表的"A1"一直跑到"M1",然後從"N"那欄跑出了屏幕……
沒有光標,靜惠更孤單了。
星期六下午,一週最緩慢的一個小時,她打電話給徐凱。
他關機,立刻接到語音信箱。靜惠若有所失,卻又如釋重負。
幾天後徐凱打到辦公室給她,很體貼地是在四點以後。那時同事正和她描述一個難纏的客户,靜惠在業界聽到過類似的評語,兩個人話接着話,聊得很激動。電話響起,靜惠心不在焉地接起。
"您好,請問是林靜惠小姐嗎?"
"我是。"
"林小姐您好,我們這裏是菲夢絲國際美容機構。我們聽説您最近減肥成功,想請您當我們的代言人——"
"對不起,請你等一下……"她遮住電話,對同事説,"我接個電話……"
"男朋友?"
"菲夢絲。"
同事莫名其妙地走開,靜惠拿開遮着話筒的手。
"菲夢絲嗎?"
"是的。"
"對不起喔,您剛才説要邀請我做什麼?"
"我們聽説您最近減肥成功,想請您當我們的代言人——"
"喔——嗯,謝謝你的邀請。不過我個性很壓抑啊,不喜歡拋頭露面——"
"好厲害,"徐凱恢復正常聲音,"你怎麼聽得出來?"
"我不知道你還有演戲的天分。"
"我的天分可多了。你在幹嗎?"
"沒什麼……寫給中央銀行的報告。你呢?"
"哇——我在玩手機上的Snake,你在寫給中央銀行的報告,我們差這麼多,怎麼交往下去?"
"我們在交往嗎?"
"當然啊,難道你想始亂終棄?"
"對不起,我們分手吧,"靜惠裝出沉痛的聲音,"這不是你的錯,這都是我的錯……"
"你要分手也得當面講,我們已經走過敦化南路了!"
"敦化南路跟這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徐凱清清喉嚨,嚴肅地説,"如果我們只走過市民大道,分手根本不需要告知對方,不回電話就是了。如果我們走過和平東路,不包括師大那段,手機簡訊通知一下就好了。如果包括師大那段,就得送個Email,最好加個附件,好比説,一張幾米的圖之類的,祝福對方一下。如果走過信義路,而且還在大安森林公園裏漫步過,就要打電話了,不過對方沒接的話,其實你是非常希望對方沒接的,留言也可以接受。如果走過中山北路七段,坐過-HaagenDazs-和-廣田洋果子-,那就得ICQ了,而且至少要維持5分鐘,如果打中文的話,還至少要10分鐘。如果回來的路上又跑到陽明山看了夜景,乖乖,這下就得親口跟對方講了,而且不管對方在電話中再怎麼大吵大鬧,你都得專心聽完,不能一邊聽一邊上網。如果像我們一樣,走過敦化南路,還彎到民權東路,還躺在地上看飛機起飛——"
"我們哪有躺在地上看飛機起飛?"
"沒有嗎?"
"這是跟哪個女人?"
"沒有沒有……重點是如果走過敦化南北路,還彎到民權東路,分手就得見面談了。如果是走過神聖的仁愛路,特別是四段,在富邦大樓停下來看過魚,在國父紀念館外研究過紅磚道邊緣隔幾步路就突然凹進來那一塊塊究竟是什麼,喔——那不但要見面談,而且還要談好幾次,最後終於分了,過幾天還應該禮貌性地補個電話,確定對方沒有自殺……"
靜惠邊笑邊説,"你忘了一些重要的路,比如説南京東路。"
"沒有人會帶異性去走南京東路,除非是要借錢。"
"南京西路呢?"
"幹嗎,去墮胎嗎?"
靜惠忍住笑,"所以看樣子我們要見面談了。"她無奈地説。
"唉,見面談吧……"徐凱附和。
"什麼時候?"
"現在。"
"現在?"
"我請你喝下午茶。"
"都快天黑了,還喝下午茶?"
"那我們喝傍晚茶好了,名目不重要。"
"我還沒下班耶。"
"隨興一點嘛,你可以逃班啊。交易不是結束了嗎?你事情做好了,還耗在那裏幹嗎?"
"還有很多事啊……"
"什麼事?想我嗎?"
"哇——你怎麼知道?"
"我不怪你,我知道我有這個魅力。"
逃班對靜惠來説當然是不可思議的事,逃班去喝下午茶更難。但徐凱理所當然的語氣讓她覺得必須重新評估自己習以為常的邏輯。就好像聽到不少伊斯蘭婦女出門終年戴着面紗,南美洲有些國家女性是一家之主,你起初會皺眉頭,覺得怎麼會這樣。後來想想在那個世界中這十分合理,他們搞不好還覺得台灣這些人很奇怪。這樣想,就開始對伊斯蘭和南美洲有了尊敬。這樣想,徐凱的提議突然不再荒謬。
"好,在哪裏?"
其實,她是怕徐凱笑她。笑她死板、膽小。怕他覺得她是規矩而無趣的女人。
"新公園。"
老闆不在,她關掉電腦。
"我去看醫生,喉嚨有點痛。"她跟同事説,假裝咳了兩下。
7徐凱掀開格狀的桌巾,披在草地上。他放下竹籃,從裏面拿出果汁和蛋糕。他們坐下,看着不遠處的辦公大樓,天漸黑,辦公大樓的燈變得更明亮,公園相對地暗下來,好像悄悄地沉到地底,他們覺得隱密。
"這是我自己榨的果汁。裏面有柳橙、香蕉、芒果、奇異果、紅蘿蔔和葡萄。"
靜惠看着鹽酸色的果汁,不敢喝,"這該不會是你從法國採回來的葡萄吧?"
"唉——我以為你不會發現的……"
"所以這下午茶根本不是臨時起意的,你早上就做好果汁了嘛!還講什麼隨興不隨興?"
"當然是臨時起意的。這果汁是上禮拜做的,在公司冰箱放了四天,剛剛想到可以拿給你喝。怎麼樣,來一口吧,很補的啊……"
他拿起吸管往靜惠嘴裏塞,靜惠叫出來。他很高興有機會逗她,得意地笑着。他自己吸了一口,立刻裝作中毒狀,滿地打滾,滾回來後臉上都是草。
"千萬別喝……"他做臨死的告誡。
"我叫救護車。"她拿起手機打119。
"來不及了,打給殯儀館吧。"
"你有沒有什麼遺言?"
"我……我有一個……朋……朋友……"徐凱邊咳邊講,十分吃力,"叫……叫……林靜惠,請……請你告……告訴她,我……我是真的……真的……愛她!"
説完,他就斷氣了。
他躺着,她坐着。他死了,她傷心。兩個人久久沒有移動。
最後他忍不住,突然坐起來。
"我不會把你嚇到吧?"
"怎麼會,你又不是第一個對我説這種話的男人。"
他坐到她面前,她撥掉他臉上的草。他們張開腿,手放在背後撐着地,好像回到小學時的踏青,隔壁班的男女同學第一次坐這麼近。
"逃班會不會讓你良心不安?"徐凱問。
"不會啊。何況我沒有逃班,我喉嚨不舒服,去看醫生。"
"真的,我也是!我發誓我是這樣告訴我老闆的。"
"我們好有默契。"
"你知道,做壞事的默契,是比做好事的默契更難的。"
"那我們在一起只能做壞事囉。"
"正合我意……"他抱住她,做出想要親她的樣子。
"等一等,"靜惠不知道他是不是認真的,先控制住場面,"讓我先看看你的喉嚨,呀……你抽煙了?"
"早上抽了一根。"
"約會前怎麼不刷牙?"
"為什麼要刷牙?我不喜歡包裝,我希望給你看到原來的我!"
"你是做廣告的,怎麼會不喜歡你的工作?"
"我不喜歡我的工作。"
她笑笑,把他嘴闔上,"你喉嚨沒事,可以回去上班了。"
他又躺下,她成功地化解了他的強吻。
"那你呢?你喜歡你的工作嗎?"他問。
"很好啊,老闆很看重我。"
"從來沒有想離開?"
"我有一個創業的夢想,只是時機還不成熟。"
"真的?"他興奮起來,"告訴我!"
"不要啦,我還沒想清楚呢!"
"説説嘛……"
"我想開一家投資公司,專門幫客户做個人化、整體性的理財服務。"
"很好啊!"
"我不需要太多客户,二十個就差不多。我也不需要很多員工,兩三個人就好了。這樣我可以完全掌握我的工作,我的生活。"
"很好啊,為什麼還不做?"
"時機還沒成熟。"
"你一直説時機還沒成熟,為什麼還沒成熟?難道現在沒有人需要理財服務嗎?"
靜惠不回答。
"你開公司,我當第一個客户。"
"你有多少錢?"
"嗯……"
"你看吧,時機還沒成熟。這只是一個夢。"她巧妙地轉變話題,"你呢,你們公司怎麼樣?"
"你不要轉變話題,我想你一定要等到有一天撞到頭才會去追尋自己的夢想。"
"撞到頭?"
"法國有一個地方,叫-MontSaintMichelle-,我們叫-海中城堡。傳説中一千年前,上帝的大天使邁克叫一個名叫歐伯特的主教去諾曼底蓋寺廟。但是歐伯特覺得那只是他做的夢而已。邁克第一次叫,他不去,第二次,他還是不理。到了第三天,邁克再跟他説,他還是覺得是夢,正想忘掉,下牀之後,立刻跌了一跤,撞破了頭。這時他才恍然大悟,這個召喚是真的!後來他真的開始籌建一座很美的城堡,在諾曼底和布列塔尼中間,一座80米高的海中岩石上。他和後人總共花了五百年才建成。黃昏的時候,美得要人命。下次我帶你去……"
"你的-海中城堡-是什麼?"
靜惠坐着問,徐凱躺着説,"
你知道我小時候最想做什麼嗎?革命分子!我覺得那是世上最浪漫的職業。""你這個不是海中城堡,是空中城堡了。"
"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我到現在還會背呢!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淚珠與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靜惠加入他,"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靜惠接不下去,徐凱也打住。
"你背得好熟……"靜惠説。
風從草上吹來,他的頭髮飄動。他突然坐起來,身體緊繃着,"切·格瓦拉你聽過沒有?"
"他是拉丁美洲的游擊隊領袖,幫卡斯特羅在古巴搞革命。"
"你怎麼知道?"
"我讀MBA時研究過他組織羣眾的方法。"
"哇——你們學校真好……那你應該知道,他跟你我一樣,是阿根廷一箇中產階級子弟,還是醫學院畢業的高材生。但是他卻放棄了醫生的優越生活,跑遍拉丁美洲,到處帶領農民搞革命。他先在古巴搞,幫助卡斯特羅奪得政權後,又跑到玻利維亞搞,最後被玻利維亞政府逮到,秘密處決。"
"處決前還把他兩隻手剁掉。"
"好悲壯的死法。"
"你覺得這很浪漫?"靜惠問。
"我覺得革命本身是浪漫的,推翻主流系統,推翻一切習慣,不管是政權、制度,或價值觀……"
"殺人放火,你覺得浪漫?"
"那要看殺人放火的對象是誰,如果是壓迫的獨裁者,那是超浪漫的。"
"我不知道啊,"靜惠搖頭,"我覺得武力就是不浪漫的,不管目的是什麼。就像死刑是不人道的,不管犯了什麼罪。"
"你太婦人之仁了!"
"你太大男人了!"
"切·格瓦拉也很大男人啊!有一陣子我還留鬍子,就是為了學他,增加一點男人味。"
"這太幼稚了。"
"我知道……但是感覺很好。"
"後來為什麼不留了。"
"有人説我留鬍子像同性戀。"
"你怕別人説你是同性戀,你真是最糟糕的大男人!"
"那也沒什麼不好……"
"我是説對女人很危險!"
"我是左派沒錯!我很引以為傲。
"但你今天搞廣告,最資本主義的東西。還穿Prada。徐凱,你對得起人民嗎?"他很認真地説:"每年勞動節,我都放自己一個禮拜的假,去做一些勞力的工作,紀念我們的勞工。"
"去年勞動節你做了什麼?"
"到香港shopping,呼——兩手提得好累——"
"這就是你現在的海中城堡?不是我要泄你的氣,你這海也太淺、城堡也太矮了。"
他原本用力緊繃的身體鬆了下來,又倒到草地上。靜惠坐着,雙手抱着小腿,側着頭看他。
"我想開一家店,專門賣果汁,不只是賣現榨柳橙汁那種,而是賣像你這種人不敢喝的,現榨的芒果加草莓加香蕉加鳳梨這麼複雜的果汁。我連店名都取好了,叫-就是。"
"什麼意思?"
"Juice的音譯啊!"
"可是這名字本身有什麼意思嗎?"
"沒有意思,但你不覺得你會想去一個叫-就是-的店嗎?這兩個字有一種堅決、自信的口氣。你不知道它賣什麼,但是它就是要你非來不可。"
“就是……”
"我連logo都想好了。"他拿起餐巾紙,先寫出"juice",然後"e"最後的彎角剛好成為"就"左上角的第一點,"是"在"就"下面。"juice"和"就是"成90度的夾角,整個中英文排在一起像一個被咬掉一口的蘋果。他把j的頭拉長,就變成蘋果的枝,也像吸管。
"怎麼樣?"
"我喜歡你把-juice-和-就是-擺在一起,人家看了會念成-就是juice-,這不就有意義了嗎?"
"你真的是什麼都要講究意義!"
"這樣不好嗎?"
"當然不會,"徐凱搖搖頭,"只是人會變得很累,很膽小……"
靜惠不去想,接着説:"你這家店的特色是什麼?"
"所有的果汁都是室温的,榨完後絕不冰它。"
"為什麼?"
"果汁加了冰,就像女人化了妝一樣,就不真了。"
徐凱躺在草地上,閉起眼睛,絲毫不理會靜惠地睡起來。靜惠一個人坐着,原本的瀟灑突然變成尷尬。
"躺下來嘛!"徐凱説。
"我穿外套,不方便。"
"那就脱掉啊!"
靜惠沒有脱掉,她像洗澡時走進一缸熱水,慢慢、試探性地躺下。當頸部碰到草地時,她還用力縮回一下。
"我還想去爬K2,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到巴基斯坦?"
"去爬世界第二高峯。"
"我沒有爬過山唉。"
"我也沒有。我們一起鍛鍊,每天跑步半小時,重量訓練半小時。明年,明年這個時候就可以去了。"
靜惠笑一笑,她從來沒有遇到任何三十歲以上的人,還有這麼多不務正業的想法。從來沒有遇到第二次見面的朋友,就在約一年以後的事。
"打勾勾……"徐凱把右手伸到天空。
"勾什麼?"
"明年此時一起去。"
"好,打勾。"
"蓋章……"
"還要蓋章?"
當然也沒有遇過三十歲以上打勾勾蓋章的人。
他們躺着,徐凱閉着眼,他們的頭髮夾在一起,手蓋完章後就握着。徐凱的手機一直響,他關機。
他們離開公園時已經七點多了。走在路上,下課的高中女生三三兩兩地走過。徐凱興奮地叫起來,"你一定是北一女的,對不對?"
"我不是。我讀台南的家齊女中。"
"你看看這些北一女的,多性感。我對北一女的制服,有一種病態的迷戀。你知道,像有些怪叔叔喜歡收集女生內衣那樣。"
"看你的樣子也像。"
"因為我以前讀高職,想釣北一女的都釣不到。北一女的都很勢利,只看得上前三志願的。"
徐凱一邊走,竟開始和路上的北一女學生打招呼。"嗨,下課啦,趕快回家喔,路上壞人很多呢!"幾名女學生被他嚇到,加快腳步跑。
"你看,她們到現在還是不理我,"他氣得握緊拳頭,"林靜惠,你替我做證,有一天我要交一個北一女的女朋友,和她上牀,然後把她甩掉。我一定要報這個仇!"
"你好變態!"
"我一定要和一個北一女的上牀!"
他帶她去吃飯。像上次一樣,他很快就選定餐廳,點好了菜,和侍者稱兄道弟。"這是台北最好的求婚餐廳。"
"有這種分類嗎?"
"你不知道啊?真遜。下次帶你去最好的分手餐廳。"
"你常去?"
"在那兒被甩過好幾次,最後還要付賬。不過如果你是被甩掉的,老闆會給你打八折。"
"你真會蓋。"
"來,我們入境隨俗……"徐凱整理儀容,故作嚴肅地説:"靜惠,我們認識五年了,這麼相配,你願意嫁給我嗎?"
"沒有戒指,哪算求婚?"靜惠玩得越來越順了。
徐凱四處摸自己的口袋,沒有替代品。他用力扯下西裝外套上的鈕釦,"靜惠,你願意一輩子扣住我嗎?"
她笑得低下頭,徐凱抓過她的手,把釦子放在她手中,然後用兩手把她的手包起來。
"現在,你要回禮了。"徐凱説。
"我沒有釦子。"
"內衣也可以。"
吃完後走出餐廳,靜惠穿上大衣,徐凱替她拉好衣領。
"今天很開心。"靜惠説。
"週末再出來?"
"我請你看電影,"靜惠指着面前開過的一輛公車上的廣告,"那部片星期六演,我好想看。"
"《TheEndoftheAffair》?"徐凱皺眉頭,"你喜歡看這麼沮喪的電影?""我喜歡男主角,他是《TheEnglishPatient》的男主角。你喜不喜歡《TheEnglishPatient》?"
徐凱搖搖頭,"那種電影細膩得令我緊張。我喜歡那部……"另一部公車開過,載着《DeuceBiglow,MaleGigolo》的廣告。
徐凱叫計程車送她到家門口,她下車,站在原地看計程車開走。徐凱回過頭,隔着後車窗向她揮手。
她走上四樓,靠在家門外,心還在一直往上爬……
洗完澡後,她站在牀前疊剛洗過的衣服,電話響。
"你在幹嗎?"
"疊衣服。"
"讓我猜猜……嗯……你的牀前有一個櫃子,樺木的,土黃色,四個,不,五個抽屜。第一層擺內衣,第二層擺內褲,第三層擺襪子,第四層是小飾品和化妝品,第五層,第五層呢……"
"你再掰嘛……"
"第五層呢……"
"你永遠猜不到。"
"沒關係,你很快就會請我去參觀對不對?"
"又讓你猜到我的心意了……"
他們又聊了起來。他問下午逃班會不會怎樣。
"沒什麼,只是幾百萬美金的損失而已。"
"你越來越油腔滑調了。"
"都是被你帶壞的。我發誓,我在公司不是這樣的。我這一輩子都沒這樣過。"
"大器晚成,很好很好。"
他説她的手機在他的籃子裏,"你這種謹慎小心的人,怎麼會忘了手機?"
"有人食物中毒,我是為了打電話給119!"
"那也應該記得拿回來啊!"
"其實我是很糊塗的。"
"怎麼説?"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有一次我去新加坡受訓,回來時在新加坡機場的免税商店逛,我想都checkin了嘛,就優哉遊哉地逛。看看這個包包,試試那個香水。我還記得,我在看ChristineDior一個叫-RememberMe-的香水,好喜歡,然後突然聽到擴音器叫我的名字,催我登機。因為他們叫的是我機票上英文名字,起先我還沒有會意過來。他們重複了兩三次,我才發現他們在叫我,拔了腿就跑,香水也沒買。上機後所有的人都抬頭看我,糗死了。"
"真難想像。我一直覺得你像一架航天飛機。"
"什麼意思?"
"你永遠是非常理性,非常精準。任何事都有萬全的準備,事前經過多次的演習。起飛前要做上百項檢查,一有不對,立刻停止倒數。但只要一發射,很少有不成功的。"
"大部分時候是這樣,從小訓練的吧,加上現在的工作性質……那你呢?你應該是……"
"我是一隻麻雀,飛不高,但想飛就飛了。"
他們一直聊到四點。她第一次晚上沒有看美國行情。
8第二天下午,靜惠吃完飯回到公司,看到辦公桌上一個購物袋。她打開,裏面有一個方形紙盒、一杯果汁、一張卡片、一個塑料袋,和她的手機。她打開紙盒,是個蛋糕。
"想吃午飯,幹嗎不先打電話?"靜惠打電話問他。
"那是你們這些航天飛機的想法。麻雀的做法是臨時起意,跑到你公司,如果你在,表示有緣,不在,也無所謂。"
"那我們無緣囉。"
"唉,我們無緣。""你少故作瀟灑。如果你真的是隨興,怎麼會一早起來榨果汁?"
徐凱不講話,靜惠吸一口果汁,享受扳倒他的快樂。
下班前徐凱都沒再打電話來,他該不會生氣了吧?
程玲來找她。
"周勝雄不在?"
"他到美國開會去了。"程玲逗她,"你最近很忙喔?週末不在,晚上家裏電話又一直講話中。"
"哪有?你什麼時候打的,我都在啊!"
她們去吃飯,程玲講週末和周勝雄爸媽吃飯,悶得發狂,他們簡直是另一個星球的人,吃飯時會把餐巾綁在領子上。靜惠很熟練地附和,心裏卻想着徐凱。
"走,我帶你去玩?"
靜惠沒有問"去玩"是指什麼,不過她直覺的反應是婉拒。
程玲很喪氣,但還是開車送她回家。到她家門口,靜惠下車。程玲打開乘客邊的電動窗,"跟我去認識一些新朋友嘛,他們都很瘋,很有趣的……"
靜惠轉過來,蹲低了身子,透過車窗説:"出去一切小心。"
"什麼?"
"出去一切小心。"
"你還是我的風紀股長……"
靜惠笑,程玲搖頭,快速開走了。
夜裏睡在牀上,靜惠瞪着天花板:不會這樣就生氣了吧!她看着書桌上的電話,想站起來去打,卻強迫自己翻過身去。胡思亂想了半個小時,電話響了。如釋重負,好像聽到小學時暑假前最後一堂課的下課鈴。
"睡了嗎?"
"沒有,你呢?"
"我還在公司,趕一個圖,明天要比稿。"
"你還好吧?"
"很好啊?怎麼了?"
"沒事。什麼圖,搞到這麼晚?"
徐凱説是一家化妝品的廣告,幾家公司在搶這個客户。
"我看過那個牌子的廣告,一個女孩站在湖邊的那個。不過我覺得他們的定位一直不清楚,我看不出那個廣告到底要賣什麼——"
"沒錯!"徐凱興奮地切斷她的話,"那正是我用的字,-定位不清楚。我們明天去比稿,就是要把原來那家廣告公司幹掉!"
靜惠躺在牀上,徐凱的腿翹在公司的電腦桌上,他們聊起很多廣告。
"我沒想到你的行銷概念這麼清楚。"靜惠説。
"我也沒想到你的行銷概念這麼清楚。"
"我是學商的,當然要有點概念。"
"我也到政大夜間部去上過課。"
"真的?"
"去年二月到六月,每個禮拜兩次,累死了,"徐凱説,"不過我發現自己對行銷很有興趣。"
"你真的是……"
"怎麼樣?"
"常常讓人驚喜。"
"嘿,我請美國的朋友幫我拷了一卷今年超級盃足球賽的轉播——"
"超級盃足球賽轉播的廣告是全年最棒的!"換靜惠搶他的話。
"我一直沒時間看,找一天我們一起看。"
"今年百事可樂有一個廣告,拍得很俏皮——"
"我聽説了,推銷他們的-PepsiOne-,1卡洛里的低糖可樂,他們説和一般的可樂味道一樣,完全不會感覺是低糖——"
靜惠自然地接起,"那個創意很好,一艘船,載滿上班族,因為風浪大,所以左右搖晃——"
徐凱接,"船上吧枱前每一個乘客都在一邊看報一邊喝可樂,他們一個連一個坐着,有人喝-PepsiOne-,有人喝一般的可口可樂——"
"對啊,然後因為船左右搖晃啊,所以他們面前吧枱上的可樂罐也跟着滑動,這個人的可樂,滑到另一個人面前,但是因為大家都在看報嘛,沒有人注意到,所以每個人還是拿起面前的那罐來喝,其實已經喝到了別人的可樂——"
"沒錯,其中有一個男的,本來在喝可口可樂,後來不小心喝到了旁邊那個人的-PepsiOne-,又回來再喝可口可樂,他都沒感覺甜味有什麼不同——""後來他放下報紙,看到旁邊的人在喝-PepsiOne-,還説:-PepsiOne,我應該試試看!-"
"其實他早就喝過了。"徐凱説。
"這廣告真有趣。"靜惠説。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看亞洲華爾街日報啊,他們有一頁專門談廣告。"
"嘿,我們的世界有交集了!"徐凱興奮地做結論。
他們又聊到四點。
第二天,靜惠第一次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