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毫無線索。」
「也許,晶晶連家人都撇下了。」
「她一定需要生活費用,可能會向親友借貸。」
之珊說:「在外國那種風景怡人的小鎮,租一間小屋所費無幾,在快餐店做工,拿最低工資也可維持生活。」
那天晚上,之珩同妹妹說:「公司裡少了一位能幹的偵查人員。」
之珊抬起頭來。
“一單冒領保險金案子把我們纏得頭昏腦脹,開頭如有偵探把苦主的背景查一查,就不會有這種麻煩,我想在公司成立一個小組,大約一個主管兩名助手,負責保安、調查、蒐集證據,這組資源甚至可以外借謀利,你說如何?」
之珊張大嘴,又合攏。
「你朋友周君可有相熟的人才?」
之珊不出聲。
「當然,私人公司的福利必不如政府機關,不過工作性質較有彈性,他是督察,交遊廣闊,請他推薦可靠人才。」
半響之珊才說:「他已辭職。」
之珩說:「啊,那多巧,請他到楊子來談一談。」
之珊緩緩說:「姐夫不肯做妻子下屬,我想,他也有同感。」
「你與他關係如何?」
「我倆已停止約會其他異性。』
「那十劃還沒有一撇,不過是普通男女朋友。」
「之珩,我怕他有點驕傲。」
「他這人沉默寡言,十分實惠,我們可以商談合作條件,倘若他不願受薪,可以按案件折賬,你說如何?」
之珊嘆口氣,「大家都在一家公司工作——」
「你已多日沒到楊子來了。」
「難以啟齒。」
「那麼,讓我來說。」
「之珩,你真是女中丈夫。」
「所以我家男人避得遠遠,屋裡一個男人已經足夠。』
“這些措施,都不用知會甄氏?」
之珩笑,「叫我到甚麼地方去找他?」
之珩問妹妹要周元忠電話。
她親自與他說話。
之珊十分不情願。
一家人都做家庭事業,擠在一起出糧,像排隊輪米似。
應當各自各精采,他是畫家,她又是建築師;兄在大學任教,弟是微生學專家:
之珩放下電話說:“元忠會馬上來一趟。」
「我避一避。」
「之珊,沒想到你那樣狷介。」
之珊勉強笑,她同他的關係尚未曾牢靠到那個地步,她怕他有誤會,她在乎他。
元忠很快上來按鈐。
之珊同他說:「你們慢慢談,我先回家去。」
元忠點點頭。
之珊駕車回家。
路上她同自己說:如果元忠接受楊子聘請,最多以後她不上楊子就是。
她可以到律政署找工作。
想到這裡,心頭一寬。
她停好車,一個人走上公寓。
單身女子,掏出鎖匙到開門進屋這剎那最脆弱。
可是,叫男友陪進屋去更加危險,請客容易送客難嘛。
之珊笑了。
她進屋,關上門。
一抬頭,看見有人坐在沙發上。
之珊立刻想奪門而逃,那人已經揚起槍。
他說:「假如你懷疑這柄槍是假的——」
他朝天花板開了一槍,僕的一聲,燈罩應聲粉碎墜下,天花板泥灰四處飛濺。
之珊緩緩坐下。
那人是甄座聰。
他終於現身了。
「起來,我們到另外一個地方去。」
之珊沉默。
「走。」
之珊答:「我不走,要剮要殺,你在這裡動手好了,反正是我的家。」
她知道遇到這種情況,千萬不能離開第一現場,一走只有更加危險。
他終於找上門來了。
之珊開口:「我也正想找你。”
多日不見,甄已像落魄漢子,他沒有理髮已經很久,衣衫不整,一臉鬍髭。
之珊說:「不要再錯下去。」
像所有做錯的人一般,他根本不覺自己有錯,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來。
「之珩願意買下你手上股份,你離開楊子行,海闊天空。」
「離開楊子行?」他喃喃重複。
「趁尚未觸犯法律之前,放下槍,靜靜離去,與之珩聯絡。」
「楊子行根本屬我所有。」
之珊看著槍嘴,隔一會才說:「既然叫楊子,怎麼會屬於姓甄的人。」
「只差一點點,」他嘆口氣,「之珊,都是你不好,害我失去一切。」
他精神處於異常狀態。
他坐近之珊,把槍嘴伸進她耳孔,另一隻手搭在她肩上,緊緊摟住,「之珊,我先打死你,然後自殺,好不好?」
那口氣,像是從前問之珊可要去南太平洋島嶼度假。
之珊固然害怕,但是也十分難過。
好好一個人,因有非份之想,落得今日這樣,多多少少是因為她楊之珊的緣故。
「放下槍,離去,我不會再提起此事。」
「之珊,你不再處上風。」
「為甚麼要犧牲你自己?」
「只有那樣,你才會得到懲罰。」
之珊知道無望,他憎恨她到極點。
她嘆口氣,「你想帶我到甚麼地方?」
「你自然會知道。」
之珊說:「我去拿一件外套。」
「不必了。」
「我想喝一杯水。」
「之珊,你不會再覺得口渴。」
他的聲音越平靜,之珊越是害怕。
「你這次又是怎樣進來?」
“一把百合匙。」
之珊忽然訕笑。
「你新男友保護你不力。」
之珊問:「告訴我,王晶晶在甚麼地方?」
「我不知道,去問你父親,我不過趁那機會逼他退出楊子。」
「是你叫梅以和回來?」
「是,我並無作出承諾,純是合作關係,她又一次誤會。」
「你絲毫沒有悔意。”
「不是我的錯。」
一定是生命脆弱的錯。
之珊略動,他的槍嘴又伸緊一點。
之珊不覺得痛,但是她發覺有濃稠液體流下面頰,伸手一摸,發覺是血。
她的耳孔已被戳傷。
「之珊,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之珊,你令我惱怒,你到底聽不聽話?」
之珊不出聲,雙臂抱胸前,咬緊牙關。
「過來,之珊,躺下。」
之珊不想觸怒她,但到了這個時候,她不得不說:「不。」
她一直以為甄座聰不會真正傷害她,她錯了。
她聽到第二聲槍聲。
之珊驚見左手臂穿了一個烏溜溜的洞,血像自泉眼噴出-噗噗有聲。
她仍然不覺得痛,但是左手完全癱瘓,再也不能動彈。
甄座聰的雙眼充滿紅絲,他一定服過藥,兇暴莫名,朝之珊的腿再加了一槍,他要逐寸逐寸殺害她。
之珊懊惱地想,呵,就是今日嗎,真沒想到。
她想起父母親,還有周元忠,作最後掙扎。
她蹣跚奔進書房,眼前已經發黑,甄氏追住她,撕裂她的襯衫。
之珊驀然回頭,甄座聰剛好撲在她身上。
忽然他喉嚨發出咯一聲。
他的眼珠凸了出來,但同時四肢漸漸放軟,終於,他伏在之珊身上,不再動彈。
他大力撲向之珊,沒看到之珊手中握著一把薄而扁,細而長的裁紙刀,約十寸長的利刃全部插進他的胸膛。
他有甚麼樣的感覺,是否一陣涼意?
之珊已經用盡全身力氣,甄座聰的身體壓住她下半身,她推開他,但不夠力氣。
她用右臂取到電話,但是線路已經剪斷。
她整件黑襯衫已經溼透,之珊喘著氣,閉上眼睛,呵這樣流血很快會失去知覺,她不願與甄座聰死在一堆。
之珊用腳蹬開甄座聰,找到手袋,取出手提電話。
她按緊急號碼,「我中槍,自衛殺人,請速來救我。」
之珊沒聽到對方回答。
她倒臥在桌底。
之珊並無完全失去知覺,她聽到救護人員破門而入,奔到她身前蹲下,給她吸氧氣,把她抬上擔架。
「你有知覺嗎?你會說話嗎?」
講話需要極大力氣,之珊沒有回應,她只點點頭。
她閉上雙目,昏睡過去。
醒來時覺得劇痛,她呻吟,急忙去看手臂與腿,發覺它們仍然與軀體連接,知道沒有失去一肢,不禁安心。
她記得每一個細節。
但是她情願像一些人說:「不記得了,完全不知道那件事曾經發生過。」
周元忠第一個進門來。
他握住之珊的手,默默流淚。
之珊輕輕說:「我殺死了人。」
「他沒有死,仍在急救中。」
之珊詫異,他明明倒在地上,胸插利刃,動也不動,怎會有救?
「他比你還早甦醒,已經可以落口供。」
之珊為自己冷酷吃驚,她希望他死?
她渾身顫抖起來。
「之珊,別害怕,我再也不會離你半步。」
之珊身體突然痙攣,醫生連忙進來診視注射,周元忠被請了出去。
之珊覺得前所未有的孤寂恐懼。
“元忠,」她叫他名字:“元忠。」
醫生告訴周元忠:「她傷勢並不嚴重,復元後需做物理治療,但是肯定受到極大驚嚇。」
「她怕那人會回來加害她?」
「那將是無可避免的持久恐懼。」
周元忠內疚。
「你儘量開解她,給她一點時間。」
警務人員到了。
「真令人訝異,兩人傷重至此,卻又都活命。」
他帶著一隻微形無線電視,讓周元忠看新聞報道,記者說:「楊子律師行頻頻發生驚人意外,今次一男一女二人浴血,傳說是情侶關係——」
有人伸一隻手過來關掉電視。
他是楊汝得。
他鎮定地進房去探視女兒。
接著,之珊的母親也趕到了。
中年的她乘搭長途飛機後疲態畢露,由飛機場直接來到醫院,已經耗盡力氣。
她走近女兒,與前夫一人站病床一邊。
之珊昏昏入睡,看不到父母如同陌路。
周元忠發覺他們兩人完全視對方透明,不抬頭,目光也不接觸,當然也不招呼。
周元忠過去問候。
接著,之珩也來了。
接飛機的顯然是她,見到周元忠,她說:「母親住我處。」
談女士坐倒在沙發上,默默流淚,極度疲勞的她已失去自制能力。
之珩並不與繼父說話,自顧自與醫生交換意見。
楊汝得握住之珊手,輕輕掃她頭髮,見到女兒無恙,便靜靜離去。
只得元忠送他到門口。
他朝女兒的男朋友點點頭,瞭然一人離去。
回到房中,之珩正在整理帶給之珊的衣物,又斟熱茶給母親喝。
元忠心想,這始終是女人的世界,一直以來,她們狡黠地給男人一個錯覺,以為他們才是統治者。
談女士忽然輕輕說:「老多了。」
在說誰,楊汝得?
語氣這樣平淡,像說一個不相干的人,那樣斯文的太太,那樣無情,真是奇異對比。
之珩說:「只要之珊無恙,還計較甚麼。」
「真是,」談女士說:「叫我爬過大西洋去擋這兩槍我也願意。」
「那人殘暴似野獸,想逐寸打殺之珊,叫她吃盡苦頭才甘心。」
「呵,不要再說了。」
之珊仍沒醒來。
「媽,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雙腳都腫了。」
之珩替母親換上拖鞋,扶她起來。
談女士把手臂擱大女肩上,借力站起,由她扶著離去。
只有母女才會那樣親貼。
她們一走,周元忠聽見之珊輕輕說:「大姐終於揚眉吐氣。」
她一早醒來,不想搶注意力。
周元忠微笑。
「我也想站起來。」
「現在還未能夠,傷重,骨上打了鋼釘。」
之珊問:「你們怎樣知道我進了醫院?」
周元忠不敢說,他慚愧到極點。
連之珊都失望。「可是看晚間新聞?」
「是。」
他與之珩洽談生意,講得十分投契,決定在楊子行成立偵查部門,絲毫沒有預感?女友正遭殘害。
「有無心驚肉跳,打爛茶杯?」
沒有,見之珊沒電話進來,還以為她午睡。
之珊全憑機智逃得一命。
他趕到醫院,她已經做完手術。
醫生同他說:「她雖受重創,但可盼完全復元。」
「你已同意替楊子工作?」
「那會是一份可以發揮的工作。」
「我很替你高興。」
周元忠沒有發覺她的語氣已經冷淡。
重傷之後,之珊有力講話已經很好,語氣怎樣,他分辨不出。
有人敲敲門。
「楊之珊,醒來了?我是心理醫生伍尚勤。」
之珊點點頭,「伍醫生請坐。」
周元忠立刻說:「我稍後再來。」他鬆口氣。
醫生穿便服,像一個朋友般閒閒說:「是男朋友吧。」
之珊想一想,不出聲,過一會才說:「有很多時,是我一廂情願。」
「最近生活中發生許多事?」他問得輕描淡寫。
之珊輕輕說:「九死一生。」
「父母男友都在身邊,算是不幸中大幸。」
「以後不知可否正常步行。」
「我同主診醫生談過,不會有問題,但是在飛機場經過海關的金屬探察器,會啪啪響。」
「玩火者終遭火焚。」
「甚麼?」
之珊同伍醫生說:「我玩弄感情,引致災難。」
「不是每個失戀的人都會殺人洩憤,你不必內疚。」
之珊輕輕說:「我的表現特別壞,使人難堪,下不了臺,我可以處理得好些,他幾次三番要與我理論,我只是拒絕。」
“這也不能開槍殺人。」
「我傷害他至深。」
「換了是我,」醫生說:「我會找一個更漂亮的女友,帶她在大庭廣眾走來走去出這口鳥氣。」
之珊苦笑,「伍醫生你真幽默。」
「我們接到醫生指引,他需經過精神科詳細檢查,才能決定是否適合接受審訊。」
「甚麼?」
「用白話說,即是該人精神一直有病,根本分不出對與錯,真與假。」
「不不,他聰明機智,日理萬機,怎會是瘋子。」
「那就要看醫生的報告了,都會中許多人有病不自覺,不求醫,你留意一下,許多還是商界及社交界名人,行為異常。」
之珊嚅嚅問:「我呢,我有否狂躁症?」
伍醫生微笑:「我看沒有。」
他穿便衣,態度可親,腳上一雙球鞋,病人樂意同他談心事。
他輕輕說:「奇是奇在發生那麼多事,仍然無人知曉王晶晶下落。」
之珊嘆一口氣。
把楊子搞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的正是這個女子,甚麼仇都報足。
之珊露出極端疲倦的神情來。
伍醫生說:「我明日再來。」
之珊說:「替我帶兩件軟殼蟹壽司。」
伍醫生一怔,「醫院有食物供應。」
「我嘴巴淡。」
伍醫生看著她,「楊之珊,有無人向你說過不?讓我做第一個,不,之珊,不可以,明天見。”
之珊滿以為這是舉手之勞,甚至可以縮短醫生及病人之間的距離,沒想到被和顏悅色的他一口拒絕。
伍醫生出來遇著阮督察。
「怎樣,楊之珊可以錄口供沒有?」
「再隔兩天。」
阮督察說:“當心這個女子,我們一位英明能幹,大好前途的同事競為著她辭去職務以便日夜相伴。」
伍醫生詫異,就是他剛才見到的那個人嗎?
不過,他未有及時保護她。
阮督察說:「那邊報告出來了,疑兇精神不正常,不宜接受檢控。」
「啊。」
「他將長期接受精神治療。」
伍醫生點點頭。
第二天,他在日本館子午膳,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阿伍,你是她的心理醫生,需劃清界限,不可像追求者那樣替他辦小差使。
那女子有一股膩人驕縱的神態,十分可愛,必需小心。
他到了醫院,發覺她正在錄口供。
他有點惱怒,連警方都不聽從他的意見,急急來催促病人。
只聽得楊之珊說:“…他是要毀了我四肢,像肉球般聽他擺佈,我昨夜噩夢,他潛入病房,用槍轟得我腦袋開花,可是仍然撕裂我衣裳……」
那女警聳然動容,雙手發抖。
看護進來說:「楊之珊做物理治療。」
這一單大新聞,像所有大新聞一樣,三五七天就淡下來。
只除出王家偶然還出來見記者:「他女兒還活著,我的女兒已經消失。」
之珊對伍醫生說,她仍充滿恐懼,怕黑、怕走廊、怕高大人影。
她又怕無人真正想聽她的心事,母姐來探訪,她也裝作若無其事,表示正在康復中。
她同之珩說:「叫母親回去吧,否則早些時候吃足苦頭拉緊的麵皮全部報銷。」
「有點可怕呢,你有無發覺,無論拉緊何處,另一處又立刻鬆下來,救亡一樣,割完這裡切那裡,沒完沒了。」
「噓,別叫她聽見。」
之珩靜下來。
隔一會之珊問:「周元忠已在楊子上班?」
「是,工作進行得很好,他沒向你報告?」
「他來的時候,我正做身體檢查。」
「好幾宗案子交他手中,他會找舊同事幫忙。」
之珊不出聲。
「怎麼了?」
「沒事。」
「可是疏遠了?」
之珊答:「我躺病床上,無暇與任何人溫存。」
「怪他沒有及時救你?」
之珊不知怎樣回答。
「他也十分內疚。」
「是我自己大意,加把電子號碼鎖已可避開此劫。」
「事情已經過去了,別再去想它。」
「公司怎樣?」
「業務正常。」
「之珩,你終於以長女身份掌了大局。」
「可惜不是長子。」
「子女都一樣,女兒豈不是更好。」
「你又不是生我那人。」
「公司裡有現成偵查組,你要尋根。叫周元忠動手好了。」
之珩心動:「你贊成?」
「不,我反對,好端端翻舊賬做甚麼,那如果是個壞人,見你現在好了,眼紅,你多煩。」
「如果是個好人呢?」
「好人又怎麼會拋棄幼兒。」
「也許,是母親離開他。」
「那麼,他一定不值得她留下。」
「你當然站母親一邊。」
「之珩,她也是你生母,試想想,一個廿歲年輕單身母親,滋味可好受,車虧外公愛惜諒解,才能存活。」
「他可知道我這個人存在?」
「之珩,你應忘記過去。」
「你不會明白。」
「咄,我的父親亦不是一個體麵人物。」
「他活著,他在你身邊,你受傷,他來看你,他自己有事,立刻把股份寫到你名下。”
“一個妙齡女子失蹤,人人都把手指指到他身上,他始終嫌疑最重。」
「之珊,你想想,到底發生過甚麼事?」
之珊抬起頭,「那個下午,她找他談判,他們爭執,她要他與她結婚,她,也許已經懷孕,他不願受到威脅,叫她走——」
之珩揶揄,「支票都沒一張就叫人走?」
「他剛安置了劉可茜,手頭甚緊,開出的款額被人嫌少——』
「他也太忙了。」
之珊說下去:「兩人在爭吵推撞時她跌倒,撞到某處,流血,失去知覺,他急了……”
「為甚麼不把她送到醫院?也許他錯手殺了她。」
「她的遺體呢?」
「他始終不肯承認與她失蹤有關。」
「我相信父親沒有殺人。」
「之珊,那甄叔更不像是個精神失常的兇手。」
過了幾天,之珊可以在護理人員協助下站起來做治療。
她康復得相當理想。
只是,做過手術的位置,有醜陋疤痕。
伍醫生說:「可以推介矯型醫生給你。」
之珊搖搖頭,「不用,誰沒有疤痕,有些看得見,有些看不見。」
「說得很好。」
他提來一隻野餐籃子,打開,原來是日本館子精心做的各式壽司,一瓶小小清酒用毛線手套暖著。
「呵。」之珊十分高興。
她說:「昨天我做了一個夢,一邊吃,食物一邊自腹腔漏出,原來中了槍,肚子穿了一個大洞。」
可憐的女子。
「開始做這種噩夢,會嚇得魂不附體,醒後還戰慄不已,整日不安,現在已經習
慣,只覺有點討厭,人類真是堅強,再大挫折也會忍耐下來,習以為常,繼續生活。」
「有沒有想過去旅行?」
「到任何地方都得有知己陪伴才好,否則有甚麼好玩,寂寞的湖光山色,無聊的名勝古蹟,……沒有意思,我有一個女同學,一直說旅遊最開心,那次是與當年男友坐在羅馬西班牙石級吃熟狗,若果少了這個人,情況不一樣。」
伍醫生微笑。
之珊大口啖壽司,「唔,鮭魚子真鮮美,吃藥過多,唇舌像鐵皮,失去知覺,到今日今時才恢復味覺。」
她開心,他也高興。
他是心理醫生,當然明白其中道理。
“一出院我就去理髮店做全套,你看我,人都不似人了,像不像丟在垃圾堆的破洋娃娃?」
「你康復得很快。」
「昨日照鏡子,發現禿斑,頭髮一把把那樣落下。」
「重病之後,會有這種現象,毋需過慮,一定可以長回來。」
「老了幾十年。」
「太誇張了。」
之珊忽然哼:「愛一遍叫人老了幾十年,這樣的愛拖一天是錯一天。」
「你的聲音十分動聽。」
之珊苦笑,「終於要出院面對這個世界。」
之珊把食物吃得乾乾淨淨,用食指沾起米粒放進嘴裡,又把絨線手套戴在手上。
「另一隻呢?」
「這裡。」
伍醫生自口袋取出另一隻手套。
之珊笑嘻嘻戴上。
之珊問:「天氣已經這樣冷了?」
伍尚勤醫生點點頭。
他收拾了籃子說:「我明天再來。」
他一走,周元忠匆匆進來。
他一眼看見之珊雙手戴著駱駝色手套,便問:「你冷?」
之珊抬起頭來不說話。
周元忠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張十乘八大照片,「之珊,可認得這個人?」
照片有點模糊,像是遠距離拍攝放大,是一個穿寬身衣服的年輕孕婦。
孕婦相貌都差不多:圓圓面孔與鼻子,動作遲鈍。
這一個算是好看,她並沒有穿那種帳篷式綴蝴蝶結寬裙,身上是深灰色大襯衫與緊身褲,正自超級市場出來,推著食物車子。
她身邊有一個外籍金髮男子,看樣子是她丈夫。
之珊說:「我不認得這個人。」
「看仔細一點。」
之珊又端詳半晌,「我應該看出甚麼?」
周元忠說:「她是王晶晶!」
之珊聳然動容,又再三研究照片。
「不,我與晶晶熟稔,這不是她,腹大便便,時間上不對,還有,晶晶是單鳳眼,照片中人是大圓眼。」
周元忠說:「我有理由相信這正是她。」
「照片背景是外國超級市場,是哪個城市?」
「美國水牛城。」
「你怎麼會找到那種偏僻的地方去?」
「有人說,在紐約皂後區見過她,她找工作做,身份證明文件用的是劉雅雯,但後來,一家飯店的老闆說,那不是她的真名字,她自稱是王晶晶。」
之珊發呆。
「我的朋友追查下去,發覺她已北遷水牛城,追蹤拍攝到這張照片。」
他鍥而不捨,全世界尋找這個人。
之珩走進來。
“元忠說要派人到水牛城追查。」
之珊不出聲。
之珩說下去:「我說不必。」
周元忠急說:「好不容易有了線索。」
「那該花多少時間精力,我建議把資料轉交警方。」
「警方積案如山。」
「楊子沒有那樣多人力物力可以列北美洲海底撈針。』
周元忠看著之珊,「你怎麼說?」
之珊輕輕說:「那並不是王晶晶。」
周元忠點頭,「我明白了。」
之珩說:「公司裡事還忙不過來呢。」
周元忠站起來,「我先回去。」
之珩待他走了,看著妹妹說:「你不會怪我吧。」
之珊說:「假設這是晶晶,偷渡輾轉到北美,整了形,使人不認得她,又懷著孿生兒,故此腹部特別隆起,我們也難以尋覓,她不停搬遷,世界那麼大,只有千年做賊的人,沒有千年捉賊的人。」
「之珊,你明白就好。」
之珩並不想恢復後父名譽,她好不容易接掌楊子行,生意蒸蒸日上,不想節外生枝。
而之珊,心神都已疲倦,只想休息。
「康復後有甚麼打算?」
「之珩,我一直不喜法律系,是外公下令子子孫孫都得念這一科,我一直想讀純美術。」
「我支持你。」
「我想走得遠遠,去實踐理想,我還想戀愛,去認識那個會保護又愛護我的人,學會吹色上風,到法國南部習畫……」
之珩微笑,「你去好了,我匯款給你。」
之珊也笑,「總比用在那些見習生身上好。」
「可是,元忠呢?」
「他在楊子做就很好。」
「呵。」之珩聲音中有點惋惜。
「有時不由你不信,緣份總有完結的時候,某一刻起,所有感覺消失,像個普通人。」
之珩感喟:「是,像我同鄧景新。」
之珊不出聲。
之珩問:「你冷?為甚麼戴著絨線手套。」
「是,手腳都冷。」
「誰給你手套,是看護嗎?」
「是。」
之珊出院,之珩給她穿一件剪毛貂皮大衣,看上去像絲絨,十分貼身和暖。
親友都來接她,父親擁抱她。
伍醫生站遠遠微笑,之珊朝他擺擺手。
周元忠扶著之珊左臂,之珊輕輕掙脫。
之珊老覺得提不起力氣來走第一步。
終於她緩緩攀上車子。
門外一個記者也沒有,同幾個月前,真是不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