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寂寞?”
子佳答:“我也是人,當然我也有傷懷寂寥時。”
“但是你一定把所有事控制得很好。”
“不,”子佳微笑,“我不會那樣高估自己,蓉蓉你才對生活有智慧有計劃,我們這種上班女性,苦幹三十年後,退休金還不夠買你那輛坐駕車。”
蓉蓉也笑,“但,我們不是在說錢呢。”
子佳亦但白起來,“不說那個,說什麼?”
蓉蓉拍手,“曾小姐,難得你還是個真人。”
子佳抱膝看著天空,“是,我為此甚為驕做,經過那麼多,曾子佳還有真心的時候。”
言歸正傳:“曾小姐,有電影公司找我拍戲。”
“噫,好消息呀,”
車蓉蓉嘆氣,“我也是那樣想,我還能做什麼呢,總不能再去做文員。售貨員。艙務員,俗語說,人生如戲,在人生舞臺時我已磨練多時,演戲嘛,許還可以勝任,工多藝熟,可能會有出息也說不定。”
“說得好。”
“這次戲分不多,可是有開口機會,導演對手都是大明星,”蓉蓉說了名字,“可是張天和不讓我拍。”
“他有什麼理由?”
“他說,一拍戲,他找不到我,他不要一個找不到的女朋友。”
“這倒是一個很奇怪的理由,我以為他不想你公開露面,或者名字街知巷聞。”
車蓉蓉笑,“呵他沒有那麼偉大,他才不妒已”
子佳更加詫異,“看來你對他有相當瞭解。”
“走一起己有一段日子。”
“對,”子佳頷首,“你本是聰明女。”
“他說他會考慮同我結婚,叫我略為犧牲。”
“恭喜恭喜。”
“曾小姐,”蓉蓉睜大雙眼,“我並不想同他結婚。”
什麼,那不是她人生惟一目標嗎?
“你想想,他一家人那麼麻煩,同他們吃頓飯都要做那麼多工夫,嫁人張家,會是什麼景況?我認為自由更可貴。”
子佳專心聆聽。
“不,我不要同他結婚,我覺得現況最好。”
“他知道嗎?”
“不,他不曉得,”蓉蓉微笑,“他毋需知道……”
子佳也笑,像張家那樣人家,本市約三十萬家,其實是不必急不可待。
“那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
“偵探懸疑。”
“所以,你更要參考希治閣作品。”
“你贊成我簽約?”
“我沒那樣說過。”
“為什麼我感覺到強烈暗示?”蓉蓉看著子佳。
“因為我贊成人人經濟獨立,自力更生。”
“可是曾小姐,一定也有若干勞累的日子,你希望有條可靠的肩膀可以倚賴吧。”
“我有我的朋友。”
“朋友有時不可靠。”
子佳說:“人都一樣,我與你也有時爽約。失信,說謊,我們無法擺脫人性與生俱來的弱點。”
車蓉蓉半晌才說:“最可靠大抵是我們的雙手,噯?”
“你問我,我的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真悲哀。”
子佳抬起頭來,“我倆意見南轅北轍,餘不敢苟同,自強不息乃天下最愉快之事,為何做悲哀論?”
車蓉蓉說:“他們只給我三天時間考慮。”
“三天足夠了。”
“籤,還是不籤?”她甚為煩惱。
簽了不紅,一定受張天和嘲笑,那樣不聽話,他必然見異思遷,失去好男友,許一輩子找不回來。
不籤這張合同,機會不再,可能餘生就要仰人鼻息做小媳婦。
子佳揶揄她:“噫,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數百年前古人竟把我心思描繪得如此人骨。”車蓉蓉苦笑。
“回家去睡一覺,醒來許有轉機。”
蓉蓉笑,“你也是煩極倒去睡覺的人?”
她駕著跑車離去。
子佳開完小差精神愉快,回到辦公室,立刻找張天和,“為什麼不讓蓉蓉拍電影?”
張天和指著子佳,“此事與你無關,你莫以為你真是她的師傅。”
“喂喂喂,尚未過橋,切忌抽板。”
“你看過時下的電影沒有?”
“當然看過,有些十分有深度,有些假裝十分有深度,有些庸俗膚淺,有些從俗不果,都很好看。”
張天和冷笑,“你會放你妹妹去拍那種戲嗎?”
“假使她想拍戲,我會替她製造機會。”
“開玩笑!”
“我是真心的,你是怕失去車蓉蓉。”
張天和看著子佳,“我怕你對蓉蓉有壞影響。”
“不要搞笑了,車蓉蓉比我聰明百倍。”
“可是以前她的聰明是未經開發的森林,此刻一觸即發。”
“張天和,不要怪社會。”
他頹然坐下,“你有所不知,一旦進入電影界,她不會再回頭。”
“緣何自卑?”這真是難得的。
“我也認識若干導演演員,他們真是與眾不同,個個性格突出,言語風趣,表情生動,魅力四射,刁鑽活潑過常人百借,比起他們,你我只好算老木頭。”
子佳笑,“最主要的是,你我都知道,以她那條件,她是會竄紅的。”
張天和無奈,“她自己也知道。”
“那不如大方些支持她。”
“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當然那樣說。”張天和悻悻然。
他對她的真心多過他所知。
子佳莞爾。
“你笑什麼?”張天和忿然。
子佳別過頭去,繼續偷笑。
她愛煞了車蓉蓉,因為蓉蓉可以使張天和這種情場浪子患得患失。
半晌他嘆口氣,“你說得對,我該隨她去,是我的就是我的,要不然,得到人也得不到心。”
這種五十年代文藝小說對白便子佳噴茶,她用手帕捂著嘴笑得幾乎沒落下淚來。
這是不同社會接觸的惡果,張天和才過三十歲就與時代脫了節。
“你們覺得我非常可笑吧!”張天和又驚又怒。
再笑下去後果堪虞,“不,我精神太過緊張,以致歇斯底里。”
張天和又長嘆一聲。
“你放心,你對她好,她會知道。”
“我只怕她已經寵壞。”
“不,蓉蓉不是那樣的人。”
“你擔保?”張天和好似看到一線生機。
子佳只覺納罕,怎麼會叫她來保證,關她什麼事,這年頭,打份工也真的太辛苦了,但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願意做保人。”她喜歡這一對。
張天和鬆口氣。
子佳問:“你可喜歡蓉蓉新造型?”
“我不覺得有太大分別,但是午膳時分,有一位太太與一位小姐主動與蓉蓉攀談,想必是成功的,以前,女士們往往裝作看不見她。”
“譁,那樣壞噯?”
一定是那張紅嘴唇。
子佳想,幾時我也弄張烈焰紅唇,煞一煞男女同事的威風。
子佳又問:“你送什麼禮物給父母?”
“我想破腦袋都想不到,你有無意見?”
“五百元銀行禮券。”
張天和瞪她一眼。
“兄弟送什麼?合一起送好了。”
“他們不告訴我,他們存心孤立我。”
“天理送什麼?”
“誰知道,也許是一枚恐龍牙齒。”
子佳喜歡恐龍蛋,但是她不敢在張天和麵前說出來。
“我不知道他們喜歡什麼,我自小是個粗心的孩子,我是老二,一直得不到太多注意。”
“想想蛛絲馬跡。”
張天和抬起頭想很久,不得要領。
子佳嘆口氣,難怪他不討父母歡心。
那天晚上,子佳在看一份財經月刊,忽然有張鳳山三字映入眼簾。
她立刻全神貫注閱將起來,那是一篇小型訪問,像所有成功人物一樣,張鳳山一味自謙幸運,然後忠告讀者,要擅於把握機會。他以一件往事為例:“多年前我曾在摩-街古玩店看到一套戚本大字《紅樓夢》,售價五百,返家與老妻商量一晚,終於捨不得買,後來,再去找,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了,徒呼荷荷。”
子佳哎呀一聲,真沒想到張老如此風雅。
她立刻撥電話去找文化界朋友。
“《紅樓夢》?大字小字幾十種版本,怎麼找?要有年代才行,譬如說乾隆甲戊本。乾隆庚辰本等等。”
“大字本分幾種?”子佳是門外漢。
“比較常見的有戚寥生序本石頭記。”
“就是它好了。”子佳說得十分慷慨。
“什麼意思?”
“替我買一套。”
“曾小姐,你以為是買大英百科全書,要訂就訂,三天後送到。”
“那該怎麼辦?”
“你試到北京琉璃廠去找找,有緣分的話,一年半載,許就得償所願。”朋友笑道。
“咄,我不信,你故意刁難罷了,什麼好的不拿到我們這裡賣。”
“聽你這口氣,可是小姐,有求才有供,有多少人會買一套這樣的書?這樣吧,我替你到處找找,看誰肯割愛。”
“我十天內要。”
“你什麼?十個月內找得到算你狗運亨通了。”
“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對,子佳,你這個鬼靈精,你平日甚少看中文書,你找本線裝書來幹什麼,從實招來。”
“夾三文治吃。”
“刁徒,你當心我不同你交易。”
“我老闆要。”
朋友感喟:“要你的靈魂你也會即時出讓。”
子佳更加感慨,“那個,那個他已經有很多,他不稀罕。”
“你看有錢多好,才子才女撲著獻媚。”
“你替我找到書,我再送上門來給你侮辱。”
她撥電話吩咐衣蓮辦事,一個小女孩子來接電話,稚嫩的聲音如小鳥般動人,十分有禮,子佳想與她多談幾句,“你幾歲,叫什麼名字?”
正在此際,衣蓮接過電話,子佳恍然若失。
“是,”她講正經事,“你讓我們北京分公司的同事去找一套戚本大字《紅樓夢》。”
“是。”衣蓮立刻寫下來。
“打擾你了,方才是你孩子嗎?”
“小女嘉寶,十分頑劣。”
子佳寒暄幾句,掛了電話。
每個母親均含笑抱怨孩子淘氣。可是仍然當孩子如珠如字。
那晚,子佳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幢大宅裡卷著手叫“寶寶,寶寶”,叫了一陣,有點著急,忽見一小小三歲女孩朝她飛奔而來,一邊笑應“媽媽,媽媽”,她穿著玫瑰紅衫褲,一頭烏髮飛揚,撲到她懷中,母女擁抱。
夢醒了。
感覺十分好。
那天早上,車蓉蓉來見她,戴墨鏡,嚼口香糖。
子佳嘆口氣:“蓉蓉,不是我凡事挑剔你,但室內一定要除下太陽眼鏡,還有,永遠不要在人前吃香口膠。”
車蓉蓉把糖吐出,墨鏡除下。
子佳才看一眼,立刻說:“你可以把眼鏡戴回去。”
兩人靜默一會兒。
子佳問:“為什麼哭腫了眼睛?”
“想念母親。”蓉蓉沒精打采。
子佳一怔,“她不在你身邊?”
蓉蓉垂頭,“我根本不知她是誰,曾小姐,我是一名養女,不知生父母是什麼人。”
這是一個意外,子佳只得同情地把手放在蓉蓉肩上。
蓉蓉握住她的手,“他們為何遺棄我?”
“蓉蓉,我們比較幸運,我們毋需明白為什麼?”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我。”
“你看你,現在也什麼都有啦,世事並無十全十美,魚與熊掌,能任取一樣,已經是萬中無一的幸運兒。”
蓉蓉定下神來,“今日,我們做些什麼?”
“測驗。”
自該日開始曾子佳按著本子,反覆測試車蓉蓉,她一有疑問,立刻進一步給她更多資料。
蓉蓉十分健談,求知慾也不弱,舉一反三,追問不休,兩人一下子便消磨一個下午。
黃昏結伴去逛書店,看展覽,買時裝,子佳忽然多了個伴,她與她毫無利害衝突,漸漸真心為她好,車蓉蓉何等聰敏,自然覺察到這一點。
“我簽了約,影片下月開拍。”
“張天和沒反對?”子佳明知故問。
“他忽然說尊重我的意願。”
“那多好。”子佳微笑。
“曾小姐,假使你是我姐姐就好了。”
子佳嗤一聲笑出來,“做我妹妹,頂多同我一個印子,有什麼好,在辦公廳裡消磨青春。”
“你至少可以當我經理人呀。”
“我又不熟你那行業。”
“你們有學問的人什麼都一通百通。”
子佳微笑,“這回你馬屁拍在馬腳上,我只比你稍微多讀幾年書,算得什麼,外邊真正有學問的人多得很,像張天理便是其中之一。”
“他也真奇怪,怎麼會跑去研究億萬年前已經絕種的一種生物。”蓉蓉笑。
“這人很精彩,你看過他那篇威斯康辛大學研討會的演講詞沒有,諷刺得很哪,絕對不是書呆子,他說:‘恐龍骨骼結構,完全因生活上實際需要進化而成,與敝國五角大廈構造不一樣。’”
“為什麼他提及五角大廈?”
“我猜想五角大廈負責美軍事策略,他指美國軍事力量過分誇張。”
車蓉蓉不由得笑。
“他持美國護照嗎?”
“我想是。”
“這樣的人才為何還未結婚?”
“我想他已經結婚了。”
“啊,對,與他的學問。”
“可不是。”
“要討好那樣一家人,真不容易哪。”
“一頓飯時間,同一部電影長度相差無幾,蓉蓉,看你有無觀眾緣了。”
“曾小姐你總是鼓勵我。”
子佳只是笑。
蓉蓉自嘲,“噫,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張天和終於要我上陣了。”
稍加操練,即可作戰,張天和眼光不錯。
再過一天,她倆研究大溫哥華地產走勢,這個題目十分有趣,子佳十分投入。
她同蓉蓉說:“年年都上漲百分之十幾,如此升幅,十分健康,值得投資。”
蓉蓉附和:“張天賜在列治文商場的地皮才一塊錢一尺人的貨,最後以十二元賣出去。”
“真能幹,不過他押注之際。頗有風險,許多人均不看好,那本是一塊農土,上空又是飛機航道。”
蓉蓉笑,“張天和說,‘企業’一字,在法文亦作風險解,可見任何生意均有風險。”
“張天和教你良多。”
“我一生都會感激他。”
“他對你是很難得。”
“將來無論怎麼樣,我都記得他的好處。”
子佳抬起頭,她有不祥之兆。
“曾小姐,”蓉蓉苦笑,“他派你來改造我,我已經一葉知秋,心底下,他其實覺得我見不得人,我配他不起,這樣下去,有什麼意思呢。”
子佳不語。
“過去電影界找我,我無動於衷,這次我想法不同,萬一我在張宅考試不通過,我還有條生路,故沒有拒絕,我也想嘗試自己掌握前途。”
子佳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她說:“來看過去一年的平均屋價,已漲至三十四萬。”
蓉蓉說:“還是便宜得很。”
“國民平均收人才三萬多,你不能說屋價十分廉宜。”
蓉蓉很起勁,“對對對。”真是好學生。
“稅金甚高,一百元收入,付畢各種稅項,只剩二十四元人袋。”
“那也就很辛苦了。”
“你可以同張天賜談論這個問題。”
“對,舊金山到溫哥華的航程多久?”
子佳立刻取出一本世界航空線路地圖。
“曾小姐,你家真什麼都有?”
子佳攤攤手,“沒有錢呀,光有垃圾。”
累了,她們坐沙發上看希治閣電影。
蓉蓉已經發覺:“其實那又矮又胖貌不驚人的導演早已戀上他的金髮女演員,他藉電影向她們表示愛慕。”
蓉蓉一把一把抓爆谷吃。
子佳在沙發上睡著了。
她總是渴睡,自稱勞心勞力,故比人家疲倦。
半夜醒來,想回臥室,朦朧間但覺天色己白,索性起身。
地上攤著字典。書冊。百科全書。恐龍骨骼模型。北美華僑歷史……
子佳逐樣收拾妥當。
她以為車蓉蓉已經打道回府,誰知進臥室一看,她卻躺在她床上,一本小說遮著臉,床頭燈還未熄。
子佳去看看那本小說面子,是傑克-倫敦的《海狼》。
子佳做了黑咖啡在廚房邊喝邊閱早報。
半晌蓉蓉醒了,進來坐下。
子佳笑問:“準備好了?”
“不,其實還沒有。”
“書到用時方知少。”
蓉蓉低下頭,“假如他們間我幹什麼職業,我該怎麼說?”
“能不能說待字閨中?不行,那不是職業,廣告模特兒?不對,車蓉蓉多年沒亮相,女學生,拿不出校名,即時拆穿,白領?怎麼看都不像。”
子佳忽然開玩笑,“你要不要做作家?本市最多寫作人,又毋需學歷經驗憑據,就說你正在構思一本長篇小說,一輩子寫不出來也不要緊,要求太高難以下筆嘛。”
“我像嗎?”
“咄,作家又無固定造型,高矮肥瘦,華麗樸素全有。”
“我沒有學問呀。”
子佳一本正經,“你說你根本不愛念大學不就行了。”
不料蓉蓉鄭重考慮起來,“這倒是個好主意。”
“張老爹挺愛文藝,不然不會為一部《紅樓夢》念念不忘。”
“會不會大膽一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稍後她倆分道揚鑣,子佳老覺得身上有股纏綿香氣索繞不去,正納罕,才發覺那是蓉蓉的香水,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她這才明白香水妙用。
未必是車蓉蓉跟她做學問呢,她自車蓉蓉處偷學一兩度散手,就可以顛倒眾生了。
那早子佳在公司裡接了一通電話。
“你要的書找到了。”
子佳精神一振,“那麼快?”
那位文化界的朋友笑道:“誰叫你狗運亨通呢,此刻書在我手上,我人在附近蓮子冰室,十分鐘後見。”
子佳立刻趕去。
那位朋友見到她揚手,神情有點焦急。
子佳叫一客菠蘿刨冰。
“給我過目。”
“子佳,一口價,三萬元。”
子佳一怔,笑,“開玩笑,什麼書,金葉子打的?”
那朋友瞪她一眼,忽然眼圈都紅了,“你們這些女人,買隻手袋動輒萬多元,套裝又是三五萬。越貴越好,就嫌不夠貴,現在一套珍藏三十年的書要你三萬,就要殺價,沒天理。”
子佳聽出這裡邊有文章,“且慢,你別罵,從頭說來。”
朋友嘆口氣,“一位前輩,現躺醫院裡,肺部需要做手術,可是手頭澀,我知道他珍藏著這套書,現徵得他妻子同意,取出來賣。”
子佳惻然。
她馬上掏出支票簿,開了現金支票。
朋友如釋重負,“曾子佳,我總算沒看錯人。”
他自手提袋取出那套書給子佳。
書尚十分新淨,用兩隻藍布書函裝柱,子佳翻閱一下,就收了貨。
她眼尖,“這是什麼,”指指手提袋裡,“扇子?”
“另外有人要。”
朋友取出打開給子佳看。
是湘妃竹的一幅八駿圖,署名趙子昂。
“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等錢用,真的也只好當假的賣。”
“你應該把它拿到蘇富比去格價。”
“小姐,兵荒馬亂,下午就等著要做手術。”
“怎麼會搞到這種地步!”子佳驚駭。
“不擅理財。”
“是位作家嗎?”
“早幾年還大名鼎鼎呢。”
這,還該不該叫車蓉蓉權充作家呢?
“我要走了。”
“慢著,那扇子要價多少?”
朋友嘆口氣,“我也不過是個中間人,你說呢?”
“三萬吧。”
“殺!”他嘆息,“當初不知用什麼老價錢買回來。”
子佳再寫一支票,向朋友要了收條。
朋友看著子佳,“你是當做好事,是不是?”
子佳不語。
“上天不會虧待好心人,你當是多買了一套不合身的晚裝好了,”
子佳點點頭。
“我先去把支票存進戶口,把好消息告訴他家裡人。”
子佳按住他的手,“熱心人也有好報。”
“謝謝你,子佳。”他匆匆走了。
子佳感慨萬千地拎著手提袋回公司。
把收條交給衣蓮,叫她把扇子拿到古玩店去驗一驗,把書交給張天和。
張天和納罕,“這是什麼?”
“這是送你爹的禮物。”
“他會喜歡這個?”
“我敢同你打賭。”
“我相信你,我對你百分百敬佩。”
子佳忽然對這種油腔滑調起了反感,只是不出聲,張天和為人平庸,卻永遠福如東海,簡直想要什麼就會有什麼,根本不必努力,世事太不公平。
“子佳,大日子就在這個星期五。”
“令尊令堂來了沒有?”
“飛機明日下午到。”
“蓉蓉需要到飛機場亮相否?”
“我爸不喜歡大隊人馬擾攘。”
“那好,就看禮拜五了,不過,我想與蓉蓉到現場勘察一下。”
“有這種必要?”
“當然要,那是你們最熟悉的祖屋,她卻從來未去過,摸熟門同路,她會鎮定得多。”
“是是是,多謝指教。”
那天下午,張天和只說帶朋友去游泳。
他一人帶三個女生,大宅的傭人見怪不怪。
張天和一頭栽進那奧林匹克尺碼泳池,從該頭游到另一頭,其樂融融,偶然在彈板表演一個花式,落水時倒是姿勢標準,水花不大。
三位女生卻沒有那種閒情逸致,忙著到處巡視。
車蓉蓉還是第一次來,她問曾子佳:“你來過這裡?”
子佳答:“衣蓮才是常客。”她也是首次觀光。
那是山上一幢獨立洋房,園子頗為寬敞,花木整整有條,室內面積適中,佈置大方雅緻。
子佳最欣賞那一列白色圍藍邊布罩子沙發,有人會嫌素,但子佳深覺舒服。
看仔細了,整問屋子的陳設無一礙眼,卻全是最考究的料子。
車蓉蓉訝異,“這麼樸素。”
子佳笑道:“這是低調。”
“我知道,低調即是明明穿紅色更好看卻偏偏穿灰色以顯示夠品味不誇張。”
子佳與衣蓮只是笑。
蓉蓉也笑,“我才不會做出那樣無謂的犧牲,”她看著子佳,“你會嗎?”
子佳連忙答:“我穿紅色一樣不好看。”
蓉蓉說:“這樣謙遜,亦是犧牲,所以張天和要我向你學習。”
“來,我們來看宴會廳。”
自偏廳過去,兩道門拉開來,便是十二人座位飯廳,除出一盞古董式樣水晶燈外,一切都不耀眼。
“這後邊應是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