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父親的家,父親不在,繼母在熨弟妹的校服。我不知道怎麼開口,琉璃本不想陪我上來,現在也來了。我們手上一人提一隻華麗的箱子,與這屋子汙垢的磚地不配。繼母抬頭看我們一眼,半句話沒有。我們走向房間,我想起媽媽是敲門的,所以也學習她敲敲房門,才推門進去,弟弟在看武俠小說,沒其他的人,一間房裡兩張雙層床,掛滿衣物。
琉璃看我一眼,低聲說:“這些東西不拿也算了,不然你媽媽會難過,知道你過這種日子。”
我不響,我這十六年過什麼日子,媽媽不會不知道。
“拿功課與書本吧。”琉璃說,“明年不必陪你到處走舊書攤了,可以買新的書。”
我們收拾著書本,忽然抬頭,看見繼母靠在門邊,嘴角吊一根香菸,眯著眼睛看我們。我一怔,琉璃連忙往我身後躲,可是她沒說什麼。我們對視很久,她轉身走了,我聽見她關大門的聲音,知道她又是去買叉燒來下飯,她那雙廉價高跟鞋在磚地上敲出很大的響聲。磚地有很多塊已經碎了。
琉璃說:“嚇壞我。”
我們結果什麼也沒有拿,連牙刷毛巾也沒拿,毛巾當中黑色的一團,用了一年多。
再坐進計程車,琉璃問我:“你是怎麼過的十六年?”
我輕輕按按她鼻子,“你這勢利鬼。”
“人都是勢利的吧?”她說,“我怕你祖母。也怕你繼母。”
但是我不怕他們,我怕媽媽,怕我跟不上她的世界。回到媽媽那裡,我才明白她為什麼要星期六見我,原來可以方便我搬東西,不影響我上學。她什麼都想到了。
媽媽也在抽菸,長長的手指雪白的,見到我們按熄煙,茶几上是她的銀打火機。她做什麼都叫人舒服。這麼年輕的女人,有這麼大的兒子,當她生我的時候,也還是個孩子,孩子生孩子。
晚飯,熱烘烘三菜一湯,我想到父親弟妹仍然在冰冷的吃熟食店買來的食物。母親有沒有偶然想起父親?
媽媽的臉明豔而鎮靜,她鬢角有一片頭髮染成淡咖啡色。據說她在一間大銀行中做主管。
一席飯都是她與琉璃對話。
飯後媽媽問我:“去洗澡好嗎?”又說,“左手邊那一套毛巾是你的。”
她與琉璃看電視。
媽媽說話真奇怪,沒有叫我名字,從不提父親,那麼客氣那麼含蓄,彷彿自天上落下一個十六歲的兒子。
浴室什麼都有,都是新的,一套牙膏牙刷漱口杯,有一隻電鬚刀,還沒從盒子裡取出呢。睡衣浴衣拖鞋在矮凳子上。我很感動,有點踏在雲裡的感覺。
洗臉巾上一個奇形怪狀的“P”字,我記得琉璃有一條圍巾,也有這個標記。
我好好放水洗澡洗頭,媽媽這裡是這麼不一樣,我不能丟她的臉,父親已經使她丟盡了面子,我不能再增加她的負擔。
我穿上浴衣,柔軟的毛巾使我覺得舒服,我幾乎馬上可以入睡了。琉璃敲浴室門,替我送來襯衫褲子。我換上新衣服,琉璃說架子上的男用可龍水爽身粉也是替我買的。我深深納罕著,媽媽的花樣比琉璃還多一百倍。
媽媽轉頭看我,神色還是那麼自然,她的臉是這麼美麗,漂亮的女孩子與女人我都見到過,但她是這麼美麗,她是與眾不同的。
我難為情,我並不認識她,如今要與她共同生活,這種困難怎麼樣克服?我只好坐下來,琉璃坐我旁邊,媽媽沉默了很久。
然後媽媽開口說話,她說:“其實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叫你……小寶。”
琉璃忽然笑起來,看著我:“哈!小寶!”她這個人,有時候要多頑皮就有多頑皮的,可是這麼一下子,卻也的確緩和了氣氛。
媽媽微笑,“假如你不介意的話,我可否叫你小寶?”
我連忙說:“當然。”
媽媽說:“你們談談,我去休息了。”
的確是,她今天也夠累的,我連忙站了起來送她。
媽迸了房,我們又坐下來。
琉璃說:“她故意要給你換一個名字,因為她不希望與別人一樣的叫你。她很有意思。”
我看琉璃一眼,“你什麼都曉得,你是人家肚子裡的蛔蟲。”
琉璃說:“不敢當。我也該走了,時間不早,小寶,祝你新生活愉快。”
“琉璃一一”
“什麼?”
“沒什麼,”我說,“你曉得,我心裡只有一個母親。從小我想著她,無數次地想著她,我戀慕她。”
琉璃點點頭,“我明白。”對於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來說,琉璃算是最最瞭解與懂事的。有時候她的成熟令人吃驚,一張毛孩兒似的臉,大眼睛,可是她腦子裡想很多東西。
琉璃出身好,但是並沒有被寵壞,她這樣莫名其妙地愛上了我,我這樣莫名其妙的被愛著,幸福好像全在我這一面,我慚愧之餘,她叫我找母親,我就聽她的話,來找母親。
我愛著媽媽,愛了她好多年,但是不為了琉璃,我並不敢這樣來打擾她。我坐在父親的屋子裡,我習慣了那個地方,一切東西在習慣之後,就變得平常了,那種困苦的生活,精神上的壓逼,我覺得是與生俱來的,就像是寂寞,我們必需要承認寂寞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以否定它,寂寞像眼睛,像血液,沒有了寂寞,人是活不下去的。
我躺在床上,並沒有馬上入睡,這麼漂亮的小房間,新衣服,新用品,媽媽不是很有錢?我有沒有負累她?媽媽美麗而哀傷。像有一次,琉璃帽子上的花,那花是薄絹做的,一種米色杏粉紅,那麼的單薄,像真又不似真的,我馬上覺得這是我母親。這種花就是我母親。媽媽並不是鮮花,鮮花不會堅持到今天。
我到半夜還是沒睡著,忽然聽到電話鈴響,母親出去接。她的聲音很低。這麼晚誰打電話給她?她一定有男朋友吧,這麼美麗的女人,還這麼年輕,一定有男朋友,即使沒有可以結婚的人,也一定有可以聊天的人。
電話鈴第二次響,我以為還是琉璃,但卻不是琉璃,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找媽媽。
我說:“她不在家,上班去了。”
那個男人問我:“你是誰?”聲音非常的狐疑與不安,口氣很禮貌,但顯然有點恐懼。
我想了一想,忽然很心平氣和地答:“我是她的朋友。”
他似乎更急了,遲疑一刻,他說:“好吧,我到寫字樓去找她。”
我不能說我是媽媽的兒子,也許她的朋友並不知道她的過去,也許她一向不提這件事,我為什麼要把她的過去一頁一頁地掀開來?每個人都有不願意提的過去。我不是孩子,我懂得這些道理。一個女人出來闖世界,可以有無數的情人,但是不能有一個兒子,不能夠。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我知道我做錯了,這樣子走來破壞她生活的規則,她已經習慣無親無友了吧?平地冒出一個兒子來,她只知道這是她的責任,但不是她願意做的。這樣簡單的關係,卻弄得這麼複雜。
我原以為搬進來之後可以用功讀書,可是卻想得更多,對著一個美麗而陌生的少婦,這人是我母親?
琉璃來了,帶一大包水果,我與她坐在房中剝橘子吃。
我說有傭人好,剛剛吃完早餐,一站起身就走,自有她們來收拾,真不懂得憑什麼這樣享受,也許,媽媽也辛辛苦苦地賺錢,這是她應得的方便。
媽媽不煮飯,她甚至不走近廚房,我知道她不喜歡煮飯,她也不像是那種煮飯的人。
琉璃說:“你似乎比以前更不快樂了。”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為什麼?你應該高興,有幾個人可以有這樣的媽媽?你也不想一想。”
“我不願意想,或許她太美麗了,作為一個女人……”
“我們會不會結婚?”琉璃忽然問。
“我希望會,在結婚之前,我要找到一份很好很好的職業,我要賺很多錢,我要使我的妻子兒女舒服,我不要學我的爸爸。”
“媽媽回來了。”我說。
琉璃看我一眼,“不會啦!她不是去上班嗎?不會這麼早回來,一定是客人。”
傭人去開門,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問媽媽在不在家,他叫媽媽“明明”。“明明在不在?”他問。他是誰?叫媽媽叫得這麼親呢?
傭人說:“王先生,小姐出去上班了。”
那王先生間:“家中有客人嗎?”
我忽然想起,這王先生正是方才打電話來的人,他因為在電話中聽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所以不放心,老遠地趕了來看。他是誰?媽媽的男朋友?我跳起來,想走出去看一看,琉璃卻拉住我。
她瞪我一眼,“你看你,你懂不懂禮貌?”
我這時候聽到女傭人說:“沒有客人,但是小姐的孩子來了,恐怕你沒見過。”
我忍不住開了門。
那王先生抬起頭來,看著我,他是一個美麗的男人,年紀非常輕,不會比我大很多,絕對比媽媽要小十年八年,大概只餚二十五六歲。媽媽。的一切都是美麗的,男朋友也這個樣子。
他穿一件藍白花的襯衫,淡藍燈芯絨長褲,一件深藍鑲白邊的毛衣,口袋上一個“P”字。
他看著我很久很久,我也看著他很久很久。
然後他問:“你是小寶?”他伸出手來。
我也只好伸出手,“是,王先生。”
他笑,皺著鼻子,臉上一派稚氣,比我更像一個大孩子。我覺得溫暖,從腳底一直暖上去,暖上去,我媽媽也愛我,她已經告訴朋友了,她的朋友知道我是小寶,她並沒有以我為恥,她沒有否定我,她沒有把我隱藏起來,她沒有做這種事,她是一個徹頭徹尾漂亮而驕傲的人,即使她在微笑,她還是驕傲的。
“看見你很高興。”王先生說,“我們改天再見,我還有點要緊的事。”
“再見,王先生。”
“叫我喬其。”他笑說。
我點點頭,他拍著我的肩膀。
我忽然問:“你是我母親的男朋友?”
他想一想,“不,她是我好兄弟。”
我詫異了,睜大眼睛,我說:“好兄弟?”
他又笑,“你的眼睛,跟你媽媽長得一模一樣。”
然後他走了,我替他關上門。
媽媽的一切都是在陽光裡沾過金的,媽媽的生命像一片烏雲,可是太陽在雲後,雲鑲著金邊。
琉璃說:“那男孩子!真奇怪,你,你媽媽,他,都長得那麼像,尤其是笑容,一模一樣,太可怕了。”她又說又笑,“怎麼可以,我太不明白,這間屋子裡進進出出的人都那麼特別。”
女傭人笑說:“王先生是我們小姐的助手,他們是一個建築公司的。”
女傭人叫媽媽為“小姐”,小姐忽然多了一個兒子出來,真叫人受不了。我低下了頭,喬其是媽媽的好兄弟——恐怕不止這種關係吧,誰會聽到好兄弟家一個陌生的男聲而前來調查呢?好兄弟。
我覺得這麼寂寞,在父親的家中,我像是汙泥里長出來的蓮花,人人以讚賞憐愛的眼光看著我,到了母親家中……我只是一個眼睛像她的孩子,我覺得寂寞。
琉璃問:“你妒忌了?不高興了?”
我緩緩搖頭。我怎麼會妒忌媽媽,她的快樂是我的快樂,她的悲哀我不懂得,但是我只希望她快樂,只是我這個人無法在她的生活裡插足,她的屋子,她的朋友,她的美麗,甚至她的一條洗臉毛巾,我都配不上。我一點也不開玩笑。
下午琉璃與我分手,她回家之前說:“慢慢你就習慣了。”
下午張阿姨打電話來問我:“你習慣不習慣?”她有一張那麼冷的臉,又有一顆那麼熱的心。
我溫習了幾個小時,一個人吃晚飯。我什麼都說“謝謝”,傭人把一切佈置得整整齊齊,我摸摸筷子摸摸碗。我奇怪父親在做什麼,像我還可以回到親生母親這裡來,繼母生的孩子們又該往什麼地方去?繼母對我並不壞,就因為如此,連愛憎都沒有,更加不像親生的母親。我的媽媽,她對我的態度,像一個極愛極親熱的人,在我頸後呵了一口氣,我有被愛感覺,但太像踏在雲上,一切隨時會消散無蹤,沒有安全感。
或者媽媽對每個人都這麼好這麼客氣,不像繼母,繼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可以一跤坐倒在地,拍手拍腳,眼淚鼻涕,撕胸捶肺的。媽媽永遠淡淡站在一角,標緻的,黯然的,一個美麗的姿勢,她有文化教養牽牽絆絆拉著她,不給她自由,我相信她從來沒有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她是不哭的,她的眼淚化為蝴蝶,還是那種淡藍的蝴蝶,一點不彩色繽紛。
吃完飯我洗澡,躺在床上看書。我想到媽媽的房間去看看,但是深覺那是不禮貌的,她房間裡有什麼?佈置成什麼顏色,有多少故事?
把書壓在胸前,我睡著了。
自夢中醒來,因為聽見媽媽的聲音。
她低低地在跟人說什麼,我睜開眼睛,聽到她問:“在黃昏的時候,你有沒有想我?”聲音低低的,沙啞的,並不性感,但是那種黯然留在空氣中良久。
我側著身於靜靜地聽著,我愛上了我的媽媽。
另外一個人是喬其,他答:“你要我怎麼說呢?”
“回去吧,時間不早了。”媽媽說。
“明明一一”
“明天見。”
“好的,明天見。”
開門的聲音。他有沒有吻她?關門的聲音。
過了很久很久,我以為媽媽已經睡了,又轉一個身,身上的書本落在地下。三十多歲的女人當然有資格談戀愛,我憑什麼叫她心如止水?她是不是在戀愛?像她這樣的女人,每一次戀愛都應該是簇新的。
我嘆一口氣,口渴,想取水喝,於是起床,開門,一走到客廳,看見小小的燈亮著,媽媽斜斜地坐在絲絨沙發上,見到我,她抬起頭來,微微張著嘴,沒說話。她以為我睡了,我以為她睡了,其實兩個人都沒有睡。
她換了打扮,一件雪白真絲的唐裝男式上衣充為襯衫,一條牛仔褲,頭髮有點亂,彷彿喝了點酒,鼻頭與臉頰紅紅。
我張嘴,想叫她媽媽。
她說:“小寶,還沒睡?”
我說:“我拿水喝。”
“我跟你倒。”她站起來進廚房去,出來的時候手上一杯水,杯子是水晶刻花的。
我接過了,慢慢喝下去,她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不是。
“請坐。”她說。
彷彿是一個客人,我坐了下來。
她說:“這些日子,你住在那邊,受的委曲,我是明白的。”
我放下杯子,默然低下頭。
她的目光這麼愛戀,又這麼不可靠,她不是一個可靠的女人,不能相信她,她撇下我十六年那麼久,再多的溫柔也可以隨時散滅。不能相信。
“人家告訴我,你與你爸爸生氣,他罰你不吃飯,氣消了,叫你回去吃,你寧可俄肚子。有沒有?”
我說:“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點點頭。
“你恨我嗎?”她輕輕地問。
她的口氣,她跟一切男人說話的口氣都一樣,她分不出來,誰是她兒子,誰是她的男朋友,剛才她問喬其——你在黃昏有想我嗎?那口氣就像在與我說話,我的天,她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呀。
我心裡有氣,我淡淡地說:“我不恨人,從來不。”
她又點點頭,她真是喝了酒了,我痛恨人喝酒,父親喝了酒老是跌跌撞撞,鬼叫懷才不遇,孩子一個個生下來,也像醉了酒的糊里糊塗,活是活下來了,可是又怎麼樣呢?醒著不能解決的事要靠醉酒來解決,我帶給她多少的不便?以前喬其不會這麼快走吧?以前喬其還要做些什麼的吧?
我說:“我要睡了。”
她說:“晚安。”
我才走到房門,才想到無論如何,她把我留在這裡,她對我是有交代的,我對她有什麼交代?我轉過頭去。
她向我微笑。
我走回她面前說:“媽媽。”
她一怔,隨即笑了。還是那種笑,並不勉強,但有很多的難言之隱。
她說:“小寶。”
並沒有擁抱我。並不是我想象中的母子相聚,一點也不像,我只好回房去躺下。我終於叫了媽媽,我們並沒有相擁痛哭。她問我有否恨她,不過是因為她喝醉了酒,她並不是個介意人家恨不恨她的人,她這樣的超然,她最愛的人無異是她自己,因為沒有人愛她,所以她要更愛自己。這個我懂得,我是媽媽的兒子。
第二天我早起。
媽媽的一件-皮夾克放在沙發上。巴黎製造。她把它像抹桌乾布似的擱在那裡。她沒有錢,她就是有這種氣派,我服貼她。
我去上學,一整天上課都心思不集中。向校務處報告換了住址。打電話回父親家,父親問我好不好,父親那德性永遠叫我難為情,一份工作做不了三個月,父親這個人,也只有配繼母,繼母也是倒黴的,活在媽媽的陰影下,一直希望超脫,但是怎麼有可能,然後繼母也開始抽菸喝酒,向父親看齊,這總是好的,有家庭樂趣。
父親說:“設法叫你母親送你出去唸書,她欠你的。”
為什麼這樣說。她誰也不欠。我不會做這種要求,不會。
我放學回家,用鎖匙開門,看見喬其在那裡。
他抬頭,“小寶。”他叫我。
我明白他是好意,但是我不想每個人都叫我小寶。我有正式的名字。
我向他點點頭,走到房間去,但是又走出來。
“我媽媽呢?”我問。
“我也在等。”喬其說,“她永遠這麼忙,”
“你們不是同事嗎?”我反問:“你不知道她在何處?”
“是呀,但她是我上司。”喬其說,“我等她去打網球。”
喬其手中抓著網球拍子,把一個蘋果綠的球拍上拍落。他的眉毛從頭到尾都那麼濃,就憑他的一雙眼睛便可以追求到很多女孩子。我冷冷地看著他,媽媽會愛他?
喬其再美也不過只有一層皮膚那麼深。他懂多少?看《紅樓夢》嗎?
“你也在等她?”喬其問我。
他真的不討厭,我並不是不喜歡他,但是因為媽媽的緣故,我希望他不要乘人之危,媽媽這麼寂寞,已經像站在危牆底下一樣了。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喬其問。
“我現在住這裡,”我心平氣和地答,“我總得回來,不一定是在等她。”
喬其嘴巴扁一扁,似笑非笑,“咱們去打單打吧?你會不會網球?”
“會,去年暑假在球場做拾球童學的,但是我今天不想打,我要溫習,失陪了。”
他看著我,過一會兒說:“你知道嗎?你的眼睛,長得跟你媽媽一模一樣。”
“我知道,昨天你已經說了。”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運?你竟是她的兒子!”喬其笑,“你應該慶幸。”
“我知道。”我說,“我得溫習了。”
我回房間,留他一個在那裡坐,我知道我幸運,我不需要他來提醒我,真的不需要,我打開書,心中從來沒有這麼的不安,我把鉛筆含在嘴裡。我是媽媽惟一的孩子,但是我卻不能得到她的全部。
媽媽沒多久便回來了,她與喬其說話,我故意不走出去,他們在輕輕爭論。媽媽不要去打網球,喬其要去,結果喬其悻悻的走了。
我低頭佯裝看書,媽媽推門進來,“小寶?肚子餓嗎?”聲音若無其事,我心內暗暗吃驚,怎麼媽媽這麼深藏不露?太了不起,一個美婦人走江湖,除了真才實學,還得要有手段。
我馬上抬起頭,“不餓。”
“我給你做點吃的,下碗麵要不要?”她問。
“不要,謝謝。”我再三地拒絕。
她微笑,坐下來,“那麼我陪你聊聊,我知道你很用功,這真好。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我讀書成績一直好?”
沒有,那麼我是像她,父親做什麼事都沒做妥,他是那種賣鹹魚都會出蟲的人。
她又說:“喬其……他是個孩子,才二十五歲,與女朋友鬧翻了,一直來這裡訴苦,那女孩子其實是一種很小家子氣的漂亮,五官很小巧,但是一點不特別,說話態度k不怎麼樣,不是舞女也像小舞廳出來的頭牌小姐,雖然紅,但因為是小舞廳,再好看也比不過明星歌星,喬其喜歡她,後來不要她了,可是又想她。”媽媽笑了。
我興致勃勃地聽著,難得她分析得這麼厲害,黑白分明,絕不含糊,又肯告訴我,不認為我是個孩子,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我忽然受寵若驚了,希望她多說一點,我愛聽。
“……所以,”她聳聳肩微笑,“喬其這樣子。”
但是喬其在黃昏會想她嗎?黃昏的時候,暮色合攏來,她又有沒有想他?
媽媽把錄音帶放出來,翻翻覆覆的是那首《諾言》,來來去去。誰對誰都下了諾言,誰的諾言沒有實現,又有什麼重要呢?實不實現是以後的問題,只要被許過諾言,已經夠開心的了,我的要求非常非常的低,低到塵埃裡去。
媽媽說:“你有什麼事情,跟我說,我總是儘量為你做的,你不要存在心裡。”
她坐得我那麼近,身上香水的味道發散著,混著香菸味,奇異得很。叫我說什麼呢?我有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話要問,都不敢開口,她為什麼從小就把我扔在父親那裡?為什麼現在又肯接收我?她到底是因為無可奈何,還是因為內疚。沒有她,這世界上不會有我。
“媽媽,我沒什麼事,過一會兒就習慣了。”
她客氣地笑笑,“那我回房了。”
我點點頭。
她站起來,身材像水一樣,是有她這種女子的,天生應該在外頭表演她自己,但是她不會滿足,沒有大眾,她不滿足,有了大眾,她還需要一個特別觀眾,我明白她,所以她是很寂寞的。
我覺得我把媽媽想得太壞了。或許她只是一個普通的美貌女子,一直在等一個愛她的男人——會嗎?
我合上書。見了她反而問得更多,想得更多,沒見她的時候什麼電不想。
我沒有去找琉璃,我與媽媽同看電視,可是沒有多說話,沒有必要,媽媽是個很有幽默感的女人,該笑的時候笑,不笑的時候不笑。她比較喜歡看兒童節目與廣告,一邊看一邊換姿勢。
然後我們就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