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張阿姨的客廳裡。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日下午,張阿姨的家永遠這麼靜。
她的聲音很平和,她問:“為什麼找媽媽?”
我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為什麼到現在才找?”她抬起眼來。
我的手冒汗,“我不能夠在家住下去了。”
“那是你十六年來的家,既然住了十六年,應該可以留下來的。”張阿姨說。
“但她是我的母親。”
“是的。她把你帶到世界上來,她確然要負一半責任,不是為這個,我也不會見你,你見她有什麼企圖?”
我問:“我可以與她住嗎?”
“你父親已經浪費了她的前半生,現在你又要去浪費她的後半生?我不同情你們。”張阿姨平靜的說。
“對不起。”
“不必對我抱歉,我與你們一點關係也沒有,是誰叫你來找我的?”她看著我。
“我的父親。”我答,“他說你知道母親住什麼地方。”
張阿姨說:“他真是有辦法,吃死了她。”張阿姨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
我不敢出聲。
她站起來,“你明天再來吧,我給你答覆,如果她不理你,我可沒辦法。”
我只好告退,她把大門關得很重,門外的風很大,與室內的溫暖完全是兩回事。
琉璃自我身邊迎上來,“怎麼樣?”她聲音充滿關切。
我照實說了,“她可能不要見我,她一直沒有來看過我。”
我們一路走回家。
“她總是你的母親呀。”
我看琉璃一眼,“她生我的時候,與你一樣大,她是被騙的,誤信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
“但是她總是你的母親。”琉璃的聲音低了下來。
“那男人用盡了她自孃家帶出來的錢。她覺悟了,跑得遠遠的,她有什麼不對?”
我平靜地說,“我十六歲了,我不是孩子,我很同情她。”
“她走之後沒有回來看過你。”琉璃說,“心腸真硬,也許是為了你繼母。她是那麼的粗俗,還有你那些弟妹,他們又醜又蠢又壞,小莫,你一點也不像他們,你甚至不像你的父親,你母親美不美?”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她在我兩歲的時候離開我,我不記得。我只記得我父親是個很醜的男人,祖母去世後我到他的家去住,那年我十二歲,簡陋的兩間房間,簡陋的傢俱,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大家擠在一張桌子上做功課。祖母的家與他的家都髒而且亂,我原來不知道,到過同學的家,做了比較才明白的。
琉璃再問:“你媽媽美不美?”
“我不記得。”我說。
“我美嗎?”琉璃問。
我微笑,“是的,琉璃,你是我生命中惟一美麗的人。”
“謝謝。”她甜美的笑。
琉璃不喜歡我祖母,因為祖母喜歡收集破罐子破瓶子,廚房只有豆腐乾大,還堆滿垃圾,用的是一百年前的火油爐子。一進門便是神主牌,煙薰得天花板一塊黑,琉璃長那麼大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昏了,況且屋子裡又沒有客廳睡房之分,古老唐樓從頭到尾只有兩三百-地方。琉璃家住渣甸山,忽然之間來到了上環,像是走錯了星球。
她說我一定要找到母親,她說我長得一定像母親,因為她也見過我父親。
我不願意批評父親,他到底是我父親。也不願批評繼母、那些弟妹,我已經十六歲了,再過幾年可以出來獨立生活,脫離家庭,我還何必嚕嗦呢。
琉璃是個頭腦清醒的女孩子,比我大一歲,她說:“如果找到你母親,我想由她出面,我爸爸或者會贊成我倆來往,不然就算了,小莫。我不敢任性,你媽媽就是這個好例子。”
我說:“我母親是被騙的!我有沒有騙你?”
琉璃的出發點非常勢利自私,然而也是為了我,我只不過要見見母親,她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
在父親屋子裡進進出出,我從來沒有叫過他們一聲,我從來沒叫過媽,我學會叫人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我是渴望她的。
我覺得她是美麗的。他們補拍過結婚照片,我見過那照片,她的確很美。雖然她不幸運,但她美麗。或者我應該讓她安安靜靜過下半輩子,張阿姨說得很對,我憑什麼去打擾她?就因為她是我母親?
琉璃說:“小莫,你看你這個怪脾氣,真不曉得我為什麼喜歡你!”她瞅我一眼,“你這個人呀。”
我說過一個故事給她聽,是很無意的,怎麼樣小時候父親跟繼母不讓我吃飯,罰站牆角,後來祖母回來看到,要我吃,我始終不肯吃,餓一個晚上,祖母偏愛我一人,雖然她是一個很普通的老人,她對我也就像一般老祖母對孫兒。她非常責怪我母親,對父親卻採取放棄的態度,她不喜歡我弟妹。
祖母第一次看見琉璃的時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也不喜歡琉璃,她說:“不要去結識那些富家小姐。”也許她想到了我母親,假如母親不是家裡有幾個錢,可能一輩子跑不掉,錢往往令人自由。
這話說了沒多久祖母便去世了,屋子被賣掉,錢被花光,父親從未務過正業,整天喝酒看書睡懶覺,琉璃笑道:“我從沒見過近五十歲的嬉皮士。”我很羞愧。琉璃的父親是醫生,一日工作十六小時。
我也不知道琉璃為什麼要喜歡我。同學在一起有什麼事,她總會說:“叫小莫也去。”小莫長小莫短。我總是避著她,我配不上她,也不想這麼早談戀愛,我要用功讀書,找一份好好的工作,然後搬出來住,我在建立自己的家之前,必需要先完全脫離那個老家。
但是我的計劃從來沒有實現過,琉璃看上了我,她要改變我的一生。找媽媽也是她建議的。
我對於母親知道得不多,祖母去世後根本連最後的消息也沒有了。
琉璃說:“明天我陪你去找張阿姨,假如你母親不肯見你,我再來求求她。”
“這不大好吧?”
“什麼叫不好?媽媽不能求,還去求誰?”她說得理直氣壯,就是沒想到我的家與她的家是不一樣的。
我不響。
“小莫,你別這樣好不好?臉上一點歡容也沒有。來,今天到我家來吃飯,”她說。
“不了,我回自己家就可以。”
“你家有什麼菜?你繼母又不肯煮飯,大天在街上買回來吃。”她扁扁嘴。
我不悅:“這就是我的家,你必需接受的事實。”
琉璃的聲音提高,“你何必呆在那個家裡?你根本不是他們的一分子。”
“我怎麼不是他們的一分子?我姓著他們的姓,跟他們住一處,生活了十六年。”
但是第二天到張阿姨家去,琉璃還是跟去了,琉璃有驚人的毅力。她要做的事情,一定努力要辦到,不肯認輸。她最可愛的地方也就是這一點。
張阿姨經我介紹後,臉上露一點詫異,打量硫璃幾眼,她沒想到我有女朋友,而且是這麼出色的女朋友,說不定她心中在想:這兩父子拐誘女人都有一手。
張阿姨客廳中央放著一盤水仙花,有一兩朵已經開了,非常的香,屋子素淨明朗,簡單,傢俱、窗簾與沙發套子的顏色是相配的。她屋子沒有琉璃家堂皇,卻也另有好處。
她咳嗽一聲,開始說話:“我勸你不要希望太高。你母親離開你們,並沒得到家人的諒解與幫助,一個人在外頭做事,日子也過得很省,這些年來很苦的,你這次去投靠她,不要節外生枝,增加她的麻煩。”
我與琉璃對望一眼,說聲是。
“同時你不可把她住址告訴你父親,她不想見這人。”
這次是琉璃代我回答:“是。”
“這是地址,她已經答應見你了,約你在禮拜六下午二點鐘。”張阿姨說。
我很驚異。普通朋友見面也不必預約,她見兒子倒要約日子,但是張阿姨神色自若,我不能問什麼,我只好接過地址與電話。
張阿姨這次留我們吃點心,整整齊齊的蛋糕與茶,非常西化,琉璃最習慣這種風氣,並且主動與張阿姨交談,奇怪的是,張阿姨非常喜歡她。
張阿姨說:“我與玫玲都喜歡吃茶,這是在英國養成的陋習,”她看我一眼,“玫玲是他的母親。”
我在這種時候猛然地聽到母親的名字,非常茫然,馬上低下頭。
但是琉璃非常平靜地問:“伯母也去過英國?並且與張阿姨同去?”
“是的。去了三年,她讀書,我做事,好多年前的事了。”張阿姨答。
琉璃絮絮地解釋她父親也是留英的醫生,把她的見聞告訴張阿姨。張阿姨是位中年婦女,略黑,而且瘦,也認得父親。張阿姨彷彿一直沒結婚,且獨身主義的,也有點老姑婆脾氣,雖然孤僻,但是她也代表公正、潔淨、光明,看見她是很舒服的。媽媽會不會像她?一定會,媽媽的心腸也一定很硬。
吃完點心,琉璃與我告辭,但是琉璃還依依不捨。
琉璃說:“這位張阿姨真是高尚,像個女教師。”
我說:“張阿姨本來是在中學教英文的。”
“你母親一定像她。太好了。可是為什麼你媽媽會跟你父親在一起三年之久?他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沉默良久,我說:“琉璃,我與你也是不同世界的人。”
琉璃說:“你又來了。告訴你,禮拜六我要與你一同去。”
“不可以!我第一次見媽媽,你不能去!”我說。
“好,這次你說得對,喂,小莫,你會不會哭?”琉璃道。
“不知道。”我說。
“小莫,唉,你這個人!”琉璃說。
我不懂得那是什麼意思,琉璃總是那麼狡黠活潑。
回到家他們已經吃過飯,我在廚房見電鍋裡有稀粥,胡亂吃一點。弟妹與繼母在看電視,繼母夾著支菸抽,屋子裡很亂,那麼多人,也不便收拾。父親示意我過去,我走到他身邊,他問我:“找到沒有?”繼母眼睛瞄過來。我沒回答。父親又說:“能夠跟她最好跟她,跟著我不會有出息。”我只好點點頭。繼母明明聽見也不出聲。她並不刻薄我,對她自己的子女倒常常打罵,弟妹們不懂事,又十分疲懶,長得歪歪斜斜,怪不得她生氣,然而我與她無干,自十二歲進中學起我便沒交過學費,一向拿獎學金,書本膳食是替人補習賺的,暑假也打工,不夠的時候問父親拿,他也不為難我,我雖然不幸福,卻也不致上演過社會大悲劇。但這一夜卻失眠了。
我不能決定該怎麼做,見到媽媽該怎麼跟她說話,或者叫琉璃同去是個好主意,張阿姨不是頂喜歡她?琉璃是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子,活潑、天真、誠懇,長得又漂亮。
好不容易熬過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到了,下午我穿好衣裳,特地把襯衫熨得很平。琉璃說她會在學校飯堂等我的消息。
媽媽住的地方是中等住宅區,很容易找,那邊的屋租恐怕也不便宜,這麼多年一個女人在外頭。真是叫人擔心,但是她彷彿過得還不錯,張阿姨不是也很舒服?我心裡有數,可以不靠她就不要靠她,反正不過是這一兩年的事,十八歲我就成人了。
找到門牌我按鈴。出乎意料之外,來開門的是穿白上衣黑長褲的女傭人。她見到我轉頭說:“客人來了。”
傭人身後站著一個女子,長長的呢褲子,絲襯衫,毛背心,一身衣服那麼考究,像是書本里的服裝模特兒。她的頭髮剪得很短,臉上沒有什麼化妝。
她看上去非常的年輕漂亮,琉璃有一個表姐便是這樣子的。
她向我笑一笑,“請坐,要喝什麼?茶?咖啡?”
我一時還沒醒悟過來,我只是說:“不,謝謝,茶好了。”
她走過來,坐在沙發裡,我也坐下。
客廳裡很暖和,滿鋪地毯,一盞貝殼燈罩垂得低低的,軟而深的沙發。女傭人倒出了茶,放在咖啡色的琉璃茶几上,那一面玻璃半片塵埃都沒有,我母親的世界竟是這麼的完美。地毯一角堆著一疊書,有新聞雜誌,時裝週刊,還有一本羅倫斯的詩集。牆上有工筆的花鳥國畫。
我打量屋子,這位女子也打量我。
漸漸我明白了,這女人是我的媽媽呀!我的母親?她?我恐慌地張大了嘴,我找到了媽媽,但是競沒有把她認出來,她太年輕太漂亮太現代了,一點母親的味道也沒有。她在微笑,一點苦澀都沒有,神色那麼溫柔。
“這是你的茶。”她說,伸手把茶杯推過來,手腕上的一串銀手鐲清脆地發出響聲。
我原本想叫她“媽”,抱住她哭,告訴她我想見她,但是她與我想象中的人完全不一樣,她距離我那麼遠,我怎麼有可能接觸到她?我知道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但不是這種美麗,怎麼可能!她穿上牛仔褲,那感覺一定比我們更佳,不不,我那美麗的母親該是楚楚可憐,受盡委曲的,怎麼這樣的明媚動人,像一個夏日?
她開口了,“聽說你的功課很好。”
我沒有回答,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呆呆地看著她。
她柔和地說:“如果你要來這裡住,歡迎你隨時搬過來,我那間書房整理好了,放一張小床,你要不要來看一看呢?床單是藍白條子的,配大紅枕頭套,匆忙間只置了一條電毯,希望你習慣。”
我聽呆了,就這樣?就為了我是她兒子,她如此無條件答應我的要求,花錢在我身上?我滿以為需要開口哀求她呢,我慚愧地低下頭。
她帶我到書房去,那一間小小的房間果然整整齊齊添了一張床,一應具備,那麼新而乾淨,代表我的新生活,原來的書架子被放在走廊外邊去了。
她說:“房間靜,可以好好溫習,聽說你替學生補功課,可以請他們來這裡。”
我抬頭看她。
她向我微笑,那是一個美麗的微笑,她說:“我們的眼睛長得一模一樣呢。”
然後把大門鎖匙給我。
“隨時搬來。聽說你有女朋友?請她來坐。我有點事出去一下,要吃什麼,告訴女傭人。”
我像呆子揀到黃金一樣,站在那裡看著她。
她微笑說:“請把這裡當你自己的家一樣。”她走出去了。
我把鎖匙捏在手中,一手是汗。她是我的母親?她取過手袋往肩上一摔的姿態,這麼瀟灑自若。她真是我母親?這麼磊落表現了做母親的愛與責任,當我需要她的時候,她毫無猶疑地接受我。那是我媽媽?
過了很久才想起琉璃在學校等我,我自床上跳起來,女傭人向我笑笑,說七點鐘開飯。
趕到學校,琉璃著急了,“你怎麼了?等你好久呢,怎麼樣?見到沒有?”
我點點頭。
“她漂亮嗎?”琉璃問。
我點點頭。
“她對你好不好?”
我很用力地點點頭。
“她有沒有答應你住她那裡?”
我點頭。
“那麼你還不高興?”琉璃提高聲音,“那太好了。”
我還是不出聲。
“我知道了,她結婚了。”琉璃小心地說。
“沒有。”我不高興地說,“她並沒有再結婚,她不是那種女人!”
“那麼你為什麼還悶悶不樂?小莫,你太難了。”
“她……不是我想象的那個女子。”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你。”琉璃說。
“你可以去看她,見到她你會明白的,”我忽然高興起來,“琉璃,她的家比張阿姨的家還要考究,你一定會喜歡,她知道我有女朋友,叫我帶你去,我有大門鎖匙。她現在出去了,我們這就去參觀好不好?她還有傭人呢,七點鐘開飯,琉璃,她讓我睡她的書房,我從來沒有一個人睡過一個房間。真像做夢一樣!”我語無倫次一口氣說下去。
琉璃又笑又驚訝,“你的媽媽是這麼好?你見到她有沒有哭?”
“沒有。”
“你叫她‘媽媽’?還是‘阿媽’,還是‘媽咪’?”
我遲疑一下,“我沒有叫過她。”
“但是你練習那麼多天了!”琉璃問,“她叫你什麼?‘小莫’?”
“不,她也沒有叫我。”我答道。
“很奇怪,也許過一陣子你們就習慣了。”琉璃說,“來,我們馬上去你的新家!”
到了那裡,琉璃馬上愛上那地方,她喝著可口可樂,參觀著每一個角落,因為她是女孩子,而且又識貨,馬上指出許多我疏忽掉的東西,譬如那隻掛鐘是非常名貴的。書房裡掛的照片是在世界各地拍攝的。新置的床單是最好的貨色,電毯子非常的軟。壁櫃也空了兩格出來。顯然媽媽為我做了許多預備功夫。我無端端地打擾了她的生活,當然她是我的母親,但是這世界上不負責任的母親也很多,她是介乎兩者之間的。
“這屋子太好了,以後我可以常常來嗎?”琉璃拍著手問。我微笑,“如果我媽媽喜歡你來,你可以常來。”
“你媽媽會不會喜歡我?”琉璃問。
“當然她會的。”我很有信心。
“噢小莫,我真高興,替你高興,我們馬上去搬家,快!你想想你那繼母,真是叫人難為情,怎麼形容她好呢,還有你父親,他們倒是一對哪,啊小莫,原諒我這麼說,你不會怪我吧?”
就在這時候,門上敲了兩聲。
琉璃說:“噓,女傭人,”
我咳一聲,第一次說:“進來。”
可是推門進來的是媽媽,她微笑,手中捧著大包小包,輕快的問:“我打擾你們嗎?”
我生平沒有受過這種待遇,還未碰見過這麼客氣的人,手足無措地說:“不不,我們在說話,這是一一”
“這是琉璃是不是?”她把大包小包放在床上,伸手出來,“張阿姨告訴我的,歡迎歡迎。”
琉璃看清楚是她,比我還吃驚,慌忙的與她握手。
媽媽說:“我去買了點衣服,本來想早添,可是要見到你才曉得尺寸,希望你喜歡,不合的放在一邊,明天去換。你身上這襯衫袖子太短了,”她低聲溫柔地說,“男孩子長高最快的了。好,你們繼續談,我在房裡,有什麼事叫我。”她轉身出去了。
隔了很久,琉璃問我,“她——是你媽媽?”她瞠目結舌,“譁!她與你走馬路,我會以為她是你女朋友,小莫,從今天開始,我要妒忌你了!”
“她很漂亮,是不是?”我驕傲地說。
“她怎麼會嫁給你父親的?”琉璃問,“真是的!”
“大概每個人都那麼問,所以他們離婚了。”我說。
“對不起,小莫,我很興奮,恐怕今天要睡不著了,來,看看你的新衣服,她真好,不逼著你試,一點也不嚕嗦呢,簡直像個大姐姐一樣。”
琉璃把衣服一件件抖開,都是漂亮的襯衣長褲外套,顏色很素淨,合我心意,我最喜歡淺灰色。琉璃拆到一件大紅的毛衣,忍不住讚道:“真會買!這店叫詩韻,最貴的了,你媽媽對你真好,買這麼多!連內衣內褲都齊全。”
我說:“我也不懂這些。”
“她怎麼一眼便曉得你是什麼尺碼?到底是你媽媽。”
媽媽在外頭敲門,高聲說:“吃點心,五點鐘了。”
琉璃把衣服都掛到櫥裡去,然後才與我到客廳去。
媽媽笑說道:“琉璃,煩你陪他去買兩雙皮鞋。”
我說:“夠了,真的夠了。”
可是琉璃說:“阿姨,我懂得。”
媽媽把袖子捲了起來切蛋糕,那邊傳來輕輕的音樂。維持這樣一個家開銷夠大的,一定是個有本事的女人。這個家跟那個家是不能比的。父親既然娶到好妻子,幹嗎不爭口氣努力做個好丈夫?幹嗎整天懶洋洋的,蹲在那邊,另外娶了女人,又生下一大堆子女,鞋脫襪脫的,簡直是自甘墜落。父親已經老了,終年黑著一張臉,母親卻年輕得不像話,倘若,倘若沒有我的存在,恐怕誰也不敢相信他們曾經在一起過,相信父親也不敢相信。琉璃問:“阿姨,那是什麼歌?”
媽媽笑道:“那是歐陽菲菲《熱情的沙漠》。阿姨最低級趣味了。”
我向往地看看媽媽美麗的眼睛,低頭把一大塊蛋糕都吃完了。琉璃喜歡這種蛋糕,叫黑森林,用黑櫻桃做的。
媽媽問:“東西多不多?要不要僱車子去取?”
我答:“不用了,沒多少東西。”
“那麼我取空皮箱出來讓你放東西。”她站起來到房間去。
琉璃說:“我們馬上去搬。”
我還沒答,媽媽已經帶了皮箱出來,兩隻一大一小,同樣的米色咖啡花。
琉璃說:“阿姨,我們現在就去,回來吃晚飯。”
我用眼色阻住琉璃,琉璃不理我。在計程車裡,我非常不安。說走就走,一點情義也沒有,到底在那裡也生活了十六年。這十六年裡,我並不記得媽媽來看過我。十六年後我有了走的機會,難道就這麼走?
我沒有什麼好收拾的,這樣的冬天,我除了一件充呢的大衣之外沒有其它的衣服。剛才媽媽一買就三件,-皮的、羊毛的,加一件晴雨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