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入學了。
考慮很久,他進入工程系,比較有把握,時間縮為四年,同時畢業後容易找事做。
他說他已是超齡學生,要急起直追。
一分鐘也不浪費,約翰是那種人,他熱愛生命,做什麼都勁頭十足,與我的冷冰冰懶洋洋成為對比。
每天他都來看我,我總是被他捉到在躲懶。
不是在沙發上盹著,就是邊吃零食邊看球賽,要不泡在浴缸中浸泡泡浴。
約翰說我從不刻薄自己。
“當然”,我說,“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永不知道惡運幾時來臨,不要希企明天,趁今天,享受了才說。”
“什麼樣灰色的論調!”
“世界根本是灰色的。”
“你的房間卻是粉紅色。”我哈哈大笑起來,心底卻隱隱抽動,似在掙扎。
“功課如何?”
“你有聽過讀英國文學不及格的學生沒有?”
“承鈺你說話永遠不肯好好給人一個確實的答案。”
“傅於琛有無與我們聯絡?”
“我每夜與他通一趟電話,”
“你們……有無說起我?”
“有,每次都說起你,他關心你。”
“他有沒有說要結婚?”
“沒有。他不會同我說那樣的事。”
傅於琛卻並沒有與我通信。
“明天下午三時我到史蔑夫圖書館等你。”
我點點頭。
約翰走後,回到房內,開了錄音機,聽傅於琛的聲音。
都是平日閒談時錄下來的——
“……這是什麼”?
“錄音機。”
“幹什麼?”
“錄你的聲音。”
“承鈺你舉止越來越稀奇。”
“隨便說幾句話。”
“對著麥克風聲音會發呆。”
“傅於琛先生,讓我來訪問你:請問地產市道在七三年是否會得向上。”
“七三七四年尚稱平穩,但肯定在七五七六年會得直線上升。”(笑)
“那麼傅先生,你會如何投資?”
“廉價購入工業用地皮,可能有一番作為。”
“謝謝你接受本報訪問,傅先生。”
“奇怪,承鈺,昨日有一張財經報紙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是嗎……”
躺在床上,聽他的聲音,真是一種享受。
我沒有開燈,一直不怕黑,取一枝煙抽,倒杯威士忌。
留學最大的好處不是追求學問,對我來說,大可趁這段時間名正言順養成所有壞習慣。
靜靜聽傅於琛的聲音,直至深夜。
有一段是這樣的:
“喜歡路加還是約翰多些?”
“當然是約翰。”
“我也看得出來。”
“但不是你想象中的喜歡,總有一種隔膜。”
“我一直鼓勵你多些約會。”
“待我真出去了,又問長問短,查根問底。”
“我沒有這樣差勁吧,不要猜疑。”
“你敢說沒叫司機盯梢我?”
“太無稽了。”
“男孩子都不來找我。”
“你要給他們適當的指引。”
“我們還是不要討論這個問題了。”
“這是女性最切身的問題,豈可疏忽。”
“你的口氣真似位父親。”
他長長嘆口氣。
朦朧間在傅於琛嘆息聲中入睡。
鬧鐘響的時候永遠起不來,非得約翰補一個電話催。
走路時從不抬頭,很少注意到四周圍發生什麼。
但在史蔑夫圖書館,我卻注意到往日不會注意的細節。
我慣性選近窗近熱水房的位子。
不巧已有人坐在那裡,我移到他對面,才放下手袋取出口香糖,便看到對座同學面前放著一本書。
書皮上的字魅魔似鑽入我的眼簾。
《紅色絲絨鞦韆上的少女》。
我不問自取伸手去拿那本書。
書主人抬起頭來,淡淡地說:“這是本傳記。”
我紅了眼,一定,一定要讀這本書,原來紅絲絨鞦韆自有它的典故。
“借給我!”
“我還沒看呢。”
“我替你買下它。”
連忙打開手袋把鈔票塞在他手中,站起來打算走。
“慢著,我認得你,你姓周,你叫周承鈺。”
喊得出我的名字,不由我不停睛看他,是個年輕華人男子,面孔很熟,但認不出是誰。
我賠笑,把書放入手袋,“既是熟人,買賣成交。”
“書才三元七毛五,送給你好了。”他笑。
“不,我買比較公道。”
“周承鈺,你忘記我了。”
“閣下是誰?”
“圖書館內不便交談,來,我們到合作社去。”
我跟了他出去。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他再度問我:“你忘了我?”
“我們真的見過面嗎?”許多同學用這種方法搭訕。
“好多次。”
真的想不起來。
“讓我提示你,我姓童。”
鬆口氣,“我從來不認識姓童的人,這個怪姓不易遺忘。”
“童馬可,記得了吧?”
我有心與他玩笑,“更一點印象也無,不過你好面熟。”
他嘆口氣,“也難怪,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誰。”
“揭曉謎底吧。”
他才說一個字“惠——”
“慢著!”
記起來了,唉呀呀,可惡可惡可惡,我馬上睜大眼睛瞪著他,“你,是你!”
他用手擦擦鼻子,靦腆地笑。
“是你呀。”
他便是惠保羅那忠心的朋友,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個傢伙。
“原來你叫童馬可,童某,我真應該用咖啡淋你的頭。”我站起來。
他舉起雙手,狀若議和,“大家都長大了——”
“沒有,我沒有長大。”
“周承鈺,你一直是個小大人,小時候不生氣,怎麼現在倒生起氣來。”
“人會越活越回去,我就是那種人。”
“周承鈺——”
我臉上立即出現一層寒霜,逼使他噤聲。
“承鈺,你怎麼在這裡?”約翰追了出來,“我們約好在圖書館內等。”
他馬上看到童馬可,沉下面孔,“這人給你麻煩?”
我冷冷說:“現在還沒有。”
約翰轉過頭去瞪著馬可。
馬可舉起手後退,一溜煙跑掉。
約翰悻悻同我說:“為什麼老招惹這些人?”
我怪叫起來,“招惹,你哪一隻眼睛看見我同他們打交道?說話要公道點,我聽夠了教訓。”
掩起耳拔腳就逃。
課也不上了,到家鎖好門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軟皮書。
《紅色絲絨鞦韆架子上的少女》。
多麼詭秘。
幾年之前,母親來向傅於琛借錢,她曾冷冷地問他:你幾時準備一個紅色絲絨鞦韆架子?
我打開書的第一頁。
電話鈴響,門鈴鬧,天色漸漸轉暗,全部不理,我全神貫注地看那本小說,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紅,繼而發青。
才看了大半,已經躺在床上整個背脊流滿冷汗。
母親竟說這樣的話來傷害我,輕率浮佻地,不經意,但又似順理成章,她侮辱我。
她竟把那樣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
從前雖然不原諒她,但也一直沒有恨她,再少不更事,也明白到人的命運很難由自身抓在手中操縱,有許多不得已的事會得發生,但現在——
現在真的覺得她如蛇蠍。
一整夜縮在房角落,彷彿她會自什麼地方撲出來繼續傷害我。
活著一日,都不想再看到她。
永不,我發誓。
那本書花了我好幾個鐘頭,看完後,已是深夜。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喝一半,打電話找傅於琛。
千言萬語,找誰來說,也不過是他。
電話響了很久,照說這邊的深夜應是他們的清晨,不會沒人接。
終於聽筒被取起,我剛想開口,聽到一把睡得朦朧的女聲問:“喂?”
我發呆。
會不會是馬佩霞,以她的教養性格,不致在傅宅以這種聲音應電話。
“喂。”她追問:“哪一位?”
我輕輕放下電話。
然後靜靜一個人喝完了威士忌。
沒有人告訴過我,馬利蘭盛產各式花卉,尤其是紫色的鳶尾蘭與黃色的洋水仙。
大清早有人站在我門口等,手中持的就是這兩種花。
他是童馬可。
還不等他開口,我就說:“沒有用,永不會饒恕你。”
童君少年時代的倔勁又出現,“我只是來道歉的……”
我關上門。道歉,人們為所欲為,以為一聲對不起可抵消一切。
那日沒有去上課,成日為自己悲哀,天下雖大,沒有人的懷抱屬於我,我亦不屬於任何人。
這樣的年輕,便品嚐到如此絕對的空虛。
誰要是跑上來對我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真會把他的腦袋鑿穿,而約翰正是那樣的人,所以無論如何不想見他。
對他說不舒服,看了醫生,想休息,“不不不,千萬不要來,不想見人,來了也不開門給你。”
說完披上外衣出門去。
去找童君。
經過調查,找到他課室外,把他叫出來。
見是我,他非常意外。
到底長大了,而且心有愧意,他的語氣相當平和,小心翼翼地說:“我在上一節要緊的課。”
“還有多久?我在此等你。”
“那倒還沒有要緊到如此地步。”
“我們可以談談嗎?”
“當然,今早我前來拜訪,目的也正如此。”
“今早我心情不好。”
“看得出來。”
“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這是不是表示你已原諒我?”
“不,我仍是妖女,令到惠某神魂顛倒萬劫不復而不顧。”
“他已結婚,你知道嗎?”
“誰?”
“惠保羅。”
“真的,這麼快?”
“何止如此,他並且已做了父親。”
再憂鬱也禁不住露出詫異之情。
“你看,他沒有等周承鈺一輩子,”童馬可幽默地說,“我白白為他兩肋插刀,瞎起勁得罪人。”
我笑出來。
“當年看到好友茶飯不思的模樣,好不心疼。”童馬可說。
“這樣說來,你倒是個熱心人。”我說。
“少不更事,好打不平,”他說,“後來一直想與你接觸,但找不到你,學校與住所都換了。”我們走到校園坐下。
“你有什麼話同我說?”他慎重地問。
“記得你借我的書?”
“你特地出來,交換書本?”他訝異。
“不,想與你談這本書。”
他更奇,“談一本三塊七毛五的小書?”
“是。”
“我還沒有看它呢。”
“我可以把故事告訴你。”
“周承鈺,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
“看,你如果沒興趣,那就算了。”
“好好好,稍安毋躁。”
“這本書有關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我開始。
蠻以為他會打斷我,蠻以為他會說:但所有的書中都有一名年輕的女主角。
不過他沒有。
童馬可全神貫注地聆聽,他知道我有話要說,對我來講,這番話相當重要,他是個聰敏的年輕人。
“這名女孩是演員,十四歲那年,她認識了一個富翁,他已是中年人。”
馬可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啊原來是五月與十二月的故事,沒有什麼稀奇。
我說下去:“他們住在一起多年。十九歲那年,她曾經想擺脫他,跑出來,嫁人,但事隔不久,她又回去再跟他在一起,直到她二十多歲,有一日,她拔槍將他擊斃。”
聽到這個結局,馬可嚇了一跳,“多麼畸形恐怖的故事。”
我不出聲。
“但為什麼書名叫做《紅色絲絨鞦韆架上的少女》?”
“他給她一座豪華的住宅,在大廳中央,他做了一隻紅色絲絨的鞦韆架子,每天晚上,他令她裸體在上面打秋幹,給他欣賞。”
童馬可打個寒噤,“老天,可怕之至,你永遠不知道代價是什麼。”
我待著一張臉。
他溫和地說:“把書扔掉,忘記它,我們到城裡看迪士尼的幻想曲重演。”
“我不想去,請送我回家。”
“你花那麼多時間出來找我,只為與我談論書本情節?”
“改天吧。”
“周承鈺,當你說改天,可能永遠沒有改天。”
“那麼就隨我去好了。”
“你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恍惚地微笑,“你又何嘗不是。”
我只想找個人傾訴這個故事,好把心中積鬱散散。
“好,我送你回去。”
在途上他問了很多普通的問題,像“什麼時候到馬利蘭的”,“念哪一科”,“要是選加州就碰不上了”,“生活好嗎”等等。
真的,要是到別的地方升學就碰不上了,但我懷疑舞池裡來來去去就是這群人,都被指定在那個小小範圍內活動,所以不必擔心,總會遇上,總有事會發生。
車子到家門。
童馬可問:“那是你的男朋友嗎,成日盯住你。”
曾約翰惱怒地站在門口,目光燃燒。
“不,他不是我的男友。”我說的是真話。
“你在這裡下車吧,我不想捱揍。”
我啼笑皆非。想一想,覺得這不失為聰明的做法。
約翰沒有再教訓我。
他臉上有股悲哀的神氣,惱怒之外,精神萎靡。
輪到我教訓他,“約翰,你來這裡唯一的目標是讀書,心中不應有旁騖,要乖乖地看著文憑前進,家裡人等著你學成回去做生力軍。”
他一聽,知道是事實,立刻氣餒。
約翰有什麼資格為女孩子爭風喝醋鬧意氣,再晚十年恐怕都沒有資格結婚,他父親挺到他回去馬上要退休,生活擔子即時落在他肩上,弟妹都小,要熬到他們出身,談何容易。
雖然沒有去過他家,也能想象到情況,人都不是壞人,但長期被困境折磨得心慌意亂,老人只圖抓錢,孩子只想高飛,像約翰,巴不得速速進化,離開那個地方。
過一會兒他說:“承鈺,你說得太對了。”
我倒有絲欣喜,“謝謝你。”
他低著頭,“我同你,永遠無法走在一起。”
“我們可以做老朋友,大家五十歲的時候,把酒談心。”
他看我一眼,“但你會與別人結婚。”
“結婚?約翰,我永遠不會結婚。”
“這個預言說得太早了。”
“才不,我心裡有數。”
“我才永遠不會結婚,家母對家父失望,非要在我身上找補償,誰跟我在一起,都會成為她的敵人。”
“她所需要的,不過是一點安全感。”
約翰不再談論他的家庭。
“我又能比你好多少,約翰,你是知道的,姓周的女孩住在傅家……”
“怎麼會這麼怪,”約翰問,“從沒見過你父母。”
“所以,”我聳聳肩,“我不是不想吃苦,但總得儲存一點精力,留待將來用,否則自十多歲開始,挨一輩子,太沒有味道。”
“我去做咖啡。”
過一會兒他自廚房探出頭來,表情怪異,“承鈺,你在垃圾桶裡燒過什麼?一大陣味道。”
“燒了一本書。”
“為什麼燒?很危險。”
“憎恨它。”
約翰不再言語。
我們各有煩惱,各有心事,何用多問。
一整個學期,都沒有與傅於琛聯絡上。
他彷彿忘記了我。
彷彿。
傅於琛做得那麼成功,連我都疑惑他也許是真的忘了我。
即使收到電報,他的措辭也輕描淡寫,而且還不是直接寄給我的,一貫先經過曾約翰。
誰能怪我叫約翰“經理人。”
經理人一日不等到下課,便來接我放學。
同學照例起鬨,“他來接她了,他來接她了,寶貝,我來帶你回家,哈哈哈。”夾雜著口哨聲。二十歲出頭的洋小子依然十分幼稚,不過肯花時間來嘲弄同學,也是一種友善的表示。
我佯裝聽不見。
應付任何事的最佳辦法,便是裝作聽不見,對不起,我時運高,不聽鬼叫。
“什麼事,約翰?”
“傅先生下午來接你。”
“下午,今天?”
“飛機就到。”
“接我回家,”我驚喜,“不用讀書了?”
約翰啼笑皆非,“你看你,一聽到有機會躲懶,樂得飛飛的,心花怒放,不是,甭想了,是接你往意大利。”
我更不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去歐洲又何用他帶領。”
“是一位卡斯蒂尼尼先生要見你。”
“是他,那個銀色頭髮的可愛小老頭,說得簡單點,是我的第二任繼父。他要見我,幹麼?”
“我想傅先生會告訴你。”約翰說。
“他幾點鐘到?”
約翰看看手錶,“這上下怕差不多了,來,同你去飛機場。”
十分意外,難以置信,傅於琛終於肯來見我,還是為著第二個男人。仔細一想就釋然,當然是為著別的男人,永遠是為著第二個男人,不然他何必出現。
他一個人來,馬小姐沒有隨身跟著。
儘量客觀地看他,覺得他與我首次見到的傅於琛一點也沒有不同,種種恩怨一幅一幅,在我腦海中閃過,不由得開口叫他:“付於心。”
他抬起頭來,眼光錯綜複雜,不知如何回答我。到底是個成年人,一下子恢復硬朗。
當我不懂念付於心的時候,還叫過他博於琛。
現在他栽培下,已是個大學生。
約翰真是個好門生,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行李。
傅於琛說:“約翰的功課名列前茅,承鈺,你就不長進。”
“我,”我指著自己鼻子,“我也已經是個優異生,約翰不同,他非要死讀自虐不可,因為機會來得不易。”
傅於琛不語,只是笑。
但約翰卻偏偏巴巴地提醒我,“你的機會也難得,承鈺。”
我一想,果然是,不由得說:“我恨你,關你什麼事。”
傅於琛搖頭,“更放肆了,約翰,你自作自受,寵壞她。”
“要他寵,他老幾?是我自己寵壞自己。”
約翰不再出聲,知道講錯話,並且也已被傷害。
“以後我同誰講話,都不用你來加張嘴。”
“好了,承鈺,好了。”
看著傅於琛的面子,才收了聲。
一直僵持到家。
問傅於琛:“住我這裡?我去準備。”
他點點頭,我剛有點高興,他又說:“佩霞跟著就到,她會安排。”
馬佩霞,我低下頭,不是她也是別人。
“怎麼,沒人問我這次幹什麼來?”
我已沒有興趣聽。
“那麼我先上去休息一下,約翰,麻煩你七點半再跑一趟,去接馬小姐。”
傅於琛進臥室去,我收回目光,無意中瞥到約翰,他臉上充滿嘲弄之意。
我質問他,“你有什麼資格這樣看我?”
他沉不住氣,“你死了這條心吧。”
這句話使我忍無可忍,那幾個字如剜進我心裡去,伸手給他一記耳光,“你才死了這條心!”
他沒料到我會出手打他,面孔斜偏到一旁,就此轉不過來。
“討厭。”我轉身離開屋子。
在街上用電話把童馬可叫出來。
他見了我笑,“又看完哪一本書,找我討論?”
我用手掠頭髮,不語。
馬可吃一驚,“你的手,什麼事?”
我低頭一看,呆住,右手當中三隻手指並排腫起瘀青,方才打約翰時用力過度受傷,可見是真生氣。
“哦,在門上夾的。”
“很痛吧。”
“不痛”
“十指連心,怎麼不痛?”
“我沒有心。”
馬可一怔,繼而搖頭,像是說“小姐脾氣,無常天氣。”
“馬可,你家境如何?”
“過得去。”
“你幾時畢業?”
“明年。”
“馬可,你可願意娶我?”
他打量我,但笑不語,吃手中的冰淇淋。
“快決定,遲了就來不及,先到先得,只給你考慮三分鐘。”
他再看我一眼,還是笑。
看,有時候,要將自己送出去,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終於慢吞吞地吃完冰淇淋,“你想氣誰?”
“不是為誰,為我,我需要一個家,需要一點盼望,一些寄託,有人愛護我照顧我,不能夠嗎?不應該嗎?”
“結婚也不能保證可以得到這些呀。”
我頹然,“總得試一試,不然怎麼知道。”
馬可摟著我的肩,在我臉頰上響亮地吻一下,“你真可愛,承鈺,我愛你。”
“對不起,我實在是憋瘋了,原意並不如此。”
“什麼,要收回?不可以,我會永遠記得,某年某月某日,有位漂亮的少女,向我求婚。”
“三分鐘己過,不再生效。”
“讓我們去看幻想曲,來。”
我跟隨他而去。
躲在黑暗的戲院中,空氣有點渾濁,馬可握住我的手,我像個正常的少女約會男朋友。
童馬可異常欣賞該套動畫片,一時隨著音樂搖頭擺腦,一時笑得前仰後合。
散場後還津津樂道。我卻連一格底片都沒有吸收。
這套電影每隔一段時間便重映,到三十歲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好好的看。這已是許久許久以後的事了。
散場出來,我們去吃比薩餅,我變得很沉默,右手手指已難以活動,隱隱作痛,最慘是無名指上還戴著兩隻當時流行的銀戒指,勒住血脈,摘又摘不下來,十分吃苦,可見打人,手也會吃虧,當下十分無味。
約翰只不過說了實話,我怎麼可以動手毆打他,不禁為自己的粗暴嘆息。
“你總是心事重重,”馬可說,“自十四五歲,開始就是這個樣子。可是使人念念不忘的,也是這副神情,我好奇,承鈺,能否把其中因由告訴我?”
我恍惚地笑,“婚後自然告訴你。”
回到家,只見一式的路易維當行李排在走廊間,馬佩霞小姐已經大駕光臨。
她迎出來,“承鈺,我們找你呢,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指指馬可:“赴約。”
馬可有禮地招呼她。
馬小姐一身打扮像嘉莉斯姬莉,凱斯咪羊毛衫,窄腳管褲子,一條大大的喧默斯絲巾搭在肩膀上。一兩年不見,她氣色更好,神態更雍容,在傅於琛悉心栽培下,什麼都能開花。
當下她在燈光下細細看我,讚歎,“這些日子來,承鈺,你出落得益發好了,活脫是個小美人。”一邊向馬可眨眨眼。
馬可知道我們有一籮筐的話要說,識趣地告辭。
“那是你的男友?”馬小姐笑問,“怪不得約翰垂頭喪氣。”
“傅於琛呢?”我問。
“還沒醒,他一直不能在飛機睡。”
“待會兒醒了,半夜誰服待他。”我坐下來。
馬小姐苦笑,“還有誰?”
“你們路遠迢迢地趕來,到底是為什麼?”
“他沒說?”
“還沒有。”
“卡斯蒂尼尼先生想見你,他重病垂危。”
啊。我失聲呼叫。
“他親自打電話給傅先生,他答應了他。”
“我母親是否仍與卡斯蒂尼尼在一起?”
“是,她在他身旁。”
“可憐的老頭,臨終還要對牢一隻大喇叭。”
馬佩霞本來想笑,又忍住。
隔一會兒我問:“你不覺得奇怪,為什麼基度卡斯蒂尼尼要見我?”
“我也這麼問他。”房門口傳來傅於琛的聲音,他起來了,披著睡袍。
“他怎麼回答?”
“他說,承鈺的面孔,像他們的畫家鮑蒂昔裡筆下的天使,他願意在死前再看見你。”
我嘆道:“奇怪的小老頭。”
傅於琛凝視我,“奇怪?並不,我覺得他眼光奇準。”
馬佩霞輕輕說:“承鯨有一張不易忘懷的面孔。”
我不愛聽這些,別轉頭,“我們幾時出發往米蘭?”
“明天就去,約翰會替你告假。”
“其實不必你們雙雙抽空來一趟。”
馬佩霞笑,“承鯨像是不想見到我們似的,但是我們卻想見你,尤其是他,”她眼睛瞄一瞄傅於琛,“每次吃到桃子便說:承鈺最喜這個。看到我穿件白衣裳,又說:承鈺最喜歡素色。但實在忙,走不開……”
我看住傅於琛,他也看住我。
漸漸聽不到馬佩霞說些什麼,走不開,可是一有藉口,飛蛾撲火似的來了。
我們融在對方的目光中。
那是一個非常長的夜晚,他們倆沒睡好,不停地起床踱步走來走去。
我把儲藏著的郵票盒子取出,將郵票一張一張鋪床上細看,這是最佳催眠法,一下子就會累。
然後在郵票堆中睡熟。
第二天一早,馬佩霞進來叫醒我,自我長髮中將郵票一枚一枚取下。
“要出發了?”
她點點頭。沒有睡穩,一有了年紀,看得出來,眼圈黑黑的,又得比傅於琛更早起服侍他。
一直到抵達米蘭的第二天,她睡足以後,才恢復笑臉。卡斯蒂尼尼令管家來接我們,抱歉他有病在身,不能親自出來。
傅於琛看著我說:“他知道你與令堂不和,沒令她來,多麼體貼。”
我說:“可惜最後還是不得不看到她。”
不知她有沒有繼續胖下去。
不知我到了四十多歲,會不會也胖得似一隻蘑菇。
卡斯蒂尼尼的大屋比照片中的還要漂亮,米蘭髒而多霧,但他的庭院如凡爾賽宮。
我轉頭回傅於琛一句,“也許三年前應該到這裡來往,到今日意文已朗朗上口。”他與馬佩霞都沒有回答。
我有點感激卡斯蒂尼尼,他提供一個機會給我,使我不致給傅於琛看死一輩子。雖然他與我亦無血緣關係,雖然我亦不過是從一個男人的家走到另一個男人的家,但到底是個選擇。
有了選擇,別人便不敢欺侮你。
管家叫我們隨他走。
經過大理石的走廊,我們到了玫瑰園,從長窗進入圖書室,看到老人斜臥一張榻上。
他似盹著,又似魂遊,我心一熱,趨向前去。
他並沒有睜開眼睛來,我在他身邊蹲下。
他瘦多了,整個人似一隻風乾水果,皺皮包著一顆核,肉都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
我轉頭看傅於琛,他們沒有進來,只向我遞一個眼色,然後跟管家離開。
圖書室中一點死亡的氣息都沒有,花香襲人,濃濃的甜味無處不在,有一隻蜜蜂無意中闖入室來,陽光絲絲自木百葉窗縫透入,但基度躺在貴妃榻上,失去生命力。
我在老基度耳畔輕輕叫他,“基度,基度。”
他自喉頭髮出唔的一聲。
他們替他穿上白色的襯衣,還在他脖子上縛一方絲巾。
“你叫我來,我來了,你要喝一口水?”
“你來了。”他終於微微睜大眼,“安琪兒你來了。”
他示意我握他的手。
我照他意思做,那隻不過是一些小小的骨頭,每個關節都可以摸得出來。
“你沒有忘記老基度?”
“沒有。”
“謝謝你來。”
“你如何,你好嗎。”我輕輕問他。
“我快要死了。”
我不知說什麼好,因貼得近,長髮垂下,掃到他衣裳。
他伸出手來撫摸我的頭髮,“我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她也有一頭這樣長的鬈髮,只不過是金色的。”
“金髮美麗得多。”
“黑髮也美。”基度的嘴角似透出一絲笑意。
“她怎麼了?”
“她跟別人結了婚。”他苦笑。
“啊。”
“我是一個裁縫店學徒,她父親擁有葡萄園,不能匹配。”
“你們是否在一道橋畔相遇,如但丁與比亞翠斯?”
基度吻我的手,“可愛的安琪,不不不,不是這樣,但多麼希望可以這樣。”
“我希望你會恢復健康,基度。”
“你有沒有想念我?”
“有。”
“你母親?”
“沒有。”
他又笑,“看到你真開心。”
“我還沒有謝你,多得你,我不用離開傅於琛。”
“傅於琛有沒有來?”基度說。
“有。但他送我到美國留學,這兩年一直沒看到他。”我說。
基度凝視我,隔一會兒,他問:“你仍然愛他?”
我點點頭,“很愛很愛。”
“比從前還多?”
“是,多很多。”
“他可知道?”
“我相信知道。”
基度點點頭,“你知道我為何叫你來見我?”
“我不知道,或者因為我們是朋友。”
“那是一個理由,另有一件重要的事。”
也許是說話太多,他頰上升起兩朵紅雲。
他說:“那邊有一杯葡萄酒,請給我喝一口。”
我取過水晶杯子,給他喝酒。
紗簾輕輕抖動,風吹上來柔軟動人,之後我再也沒有遇上更動人以及更淒涼的下午。
基度順過氣來,“安琪兒,我將使你成為一個很富有的女孩子。”
“我不明白。”
“我會把半數財產給你。”
“我不需要你的錢,我們是朋友。”
“真是小孩子,”他又笑,“你使我無上快樂,這是你應得的報酬。”
“但我們只見過兩次。”
“那不重要,那一點也不重要,”
“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換取自由,你可以追求一切,包括你愛的人。”基度雙眼中像閃出光輝。
我猛然抬起頭,“是,”我說,“是是是是是。基度,多謝你。”
他寬慰地閉上眼睛,說了那麼多,有點力竭。
“我母親呢?”
“我叫她暫時到別處去住一兩日。”
“你會不會給她什麼?”
“放心,她下半生會過得很好。”
“基度,為什麼對我們那麼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