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像是受一個男人所控制,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別的感情生活,不過我與他之間,卻沒有怨忽憤恨,我們深愛對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這一段感情,長而勞累,卻不苦澀。
認識傅於琛那一年,只有七歲。
並不是一個平凡的七歲。
母親在那一年再婚,舉行盛大的舞會,傅於琛是賓客之一。
那一日,我被穿上白色的紗衣,戴起白色的手套,站在舞會的一角,權充佈景。
已經很倦很倦,一早起來,到婚姻註冊處觀禮,見母親身上緞子禮服,已深覺滑稽,低領子、粉紅色,像睡衣似的。
一旁有觀禮的親友,不住投來好奇的目光,細細聲稱我為油瓶,指指點點。
禮畢後有人一手拉起我走,看著車子有空位把我拋進去,載我到茶樓,胡亂給我一碗麵。
這時紗裙刺我腿,半天沒有說過一句話,吃不飽,並且覺得涼。
母親在很遠的地方,換上長旗袍與親友拍照,忽然一疊聲叫人傳我,他們把我一手交一手送到母親身邊,她親暱地用手搭住我的肩膀,示意我看牢照相機,咔嚓一聲,這張照片我至今保留著。
在彩照中,母與女看著鏡頭,頭碰頭,不知有多親熱,但事實,事實永遠不是那回事。
拍完照,她又飛到別人身邊去。
連我都知道,這是她的大日子。
她的化妝很濃很深色,遠看倒紅是紅,白是白,近看只見炭黑色勾出大眼圈,假的睫毛如扇子似的,笑起來粉陷在皺紋裡,牙齒上有煙漬子。
從沒有見過這麼粗陋虛假的面孔,我記得母親從前有最細滑的皮膚,父親叫我與她排隊相面孔,然後會笑說,麵皮一樣細滑哩。
我很困惑,又不敢出聲,吃完麵又被送上車子,接到舞會。
年紀大的親戚都沒有來,母親又換了衣裳,與惠叔叔跳起舞來。
那時才黃昏,他們已開始喝酒,有一隻很高很大的蛋糕,上面放著兩個小小糖人,象徵新郎新娘,母親與惠叔叔四隻手握著一把刀,用力切下去,眾人便拍手。
我覺得非常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累,躑躅到一角,坐下,低頭看著自己的皮鞋,本是新的白鞋,不知被誰踩了一腳,有一個黑印子。
我抓緊手袋,裡面有一塊手帕與十塊錢。
一會兒,當一切結束之後,母親會帶我回新家,同惠叔叔一起住。
因為祖母與外婆以及父親都不肯收留我。
舞會中裙子擦裙子,悉悉索索,天黑了,我仍躲在一角,忽然之間,再也忍不住,眼淚掉下來。
我跑到一個角落去專心哭泣。
“你好。”
有人在我背後說。
一整天都沒有人同我說話。這會是誰呢?
我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年紀比惠叔年輕點點,正探頭看我呢。
我別轉身子,不讓他知道我在哭。
“你是誰?”他問我。
我不回答。
“不會說話嗎,”他取笑我,“是啞巴嗎?”
“誰是啞巴,你才是啞巴。”
他算準孩子會這樣回答。
“你為什麼哭?”
“我沒有哭。”
“哦,那麼一定是灰塵掉到眼睛裡。”
我不去理他。
“啊,對了,我的名字叫傅於琛。”
“付於心。”
“是。”
繼後許多許多年,我都叫他付於心。
“你叫什麼?”
我不肯回答。
“你父親呢?”
“他不在這裡。”
“你母親呢?”
我也不肯回答。
“她穿什麼顏色衣服?”
“白色。”只有一個女人穿白色。
他往舞池方向打量一會兒,一呆。
“你姓周?”他問。
我點頭。
“原來如此。”聲音非常非常溫柔。
母親與惠叔叔摟著笑個不停。
“你一定餓了。”
我點點頭。
“來,我帶你去吃東西。”
我搖頭。
“為什麼?”
“不要跟陌生人走。”
“對的,那麼你要吃什麼?”
我仍搖頭。
他笑笑走開,“等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我等他,他沒有使我失望,帶熱狗與牛奶回來。
我很懷疑吃了腦袋會長出耳朵來變驢子,但是實在太餓,全副吃下去。
然後瞌睡。
記得找到張沙發,靠著就閉上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
是母親一直搖我,我聽到她聲音,“老傅,玩得高興嗎?怎麼不見你跳舞,同誰來?”
惠叔也在一旁說:“伊利沙伯黃呢,我們明明請了她。”
我睜不大眼睛。
“女兒叫什麼名字?”
“老傅,沒想到你喜歡小孩子。”
“錯了,我並不喜歡小孩。”
我由他抱起,送上車。
婚禮完畢,母親成了惠太太。
在別的地方,還有一個惠太太,離了婚,帶著兩個男孩,與母親不見面。
住在惠家,生活很過得去,惠叔叔是那種很不在乎的人,不拘小節,家裡多雙筷子,根本不在計較範圍,不過他也絕對不會前來噓寒問暖。
一年之後,他忘了家中有這麼一個女孩,正合我意。
女傭是母親帶過來的,服侍周到,這是我一生中,過得異常舒暢的一段日子,惠叔是個好人。
他喜歡旅行,與母親不斷外出,我的抽屜裡放滿了各國紀念品。
有一隻玻璃紙鎮,半圓型,裡面有間小小紅色屋頂的小房子,把紙鎮搖動,白色的碎屑在液體中攪動,像下雪,我稱它為下雪的紙鎮,自德國帶回。
又有一串萊茵石的項鍊,因為掉了一粒,母親將它給我玩,我愛把它垂在額前,扮作印度舞娘。
“承鈺。”
“很特別的名字。”
母親不願意再討論下去,“怎麼辦,惠,你揹她出去。”
“叫醒她。”
“我來。”
抽屜裡太多別的同齡女孩所沒有的玩意兒,這是我所得到的。
我失去的呢?最令我納悶的是,以後再也沒有見過親生爸爸。
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同什麼人在一起,有沒有想念我。
完全不知道。
不過我仍然跟他的姓,我姓周。
母親還幫我收集各類明信片,這使我小學時期在小同學面前地位崇高,每次帶兩三張回學校,告訴他們,巴黎聖母院以及埃及金字塔有什麼特色。
我所有的,他們都可以看得到,我所沒有的,他們不知道。
但自小朋友豔羨目光中,我獲得快樂。
快樂有許多許多種,當我知道能夠再見到付於心的時候,那快樂的感覺是真實的。
一日母親說:“老傅回來了。”
惠叔問:“你怎麼知道?”
“他寄來一張明信片,說要住我們這裡。小鈺,這張甫士咕給你,自瑞士寄出來。惠,他在那邊幹什麼?”
“研究異性。”
我一時沒有省悟明信片的主人是誰,只看見背後貼著張巨型七彩斑斕的郵票,心中已有點歡喜,他寫的是英文,但簽名是中文,寫著傅於琛,我信口唸出來:傅子探。
惠叔笑,“不不不,是傅於琛。”
付於心!
我眼前亮起來。
母親咕噥:“小鈺你的中文程度差得很哇。”
惠叔說:“他們這一代是這樣的了。”
母親說:“他是否同伊利沙伯黃一起回來的呢。”
“去年已經分手了。”
“是嗎,我從沒聽說過,你是哪裡得來的消息?”
“不知誰說的。”
“他們住紐約也有一段長日子。”
“如今傅老頭死了,他也該回來了。”
“當年,他對我有意思……”
惠叔不搭腔,嗤一聲笑出來。
母親惱,“你笑什麼,不相信?你有膽子問他去!”
我取起甫士卡退回房間。
我記得他。
他是那位善心的先生,在我最寂寞的時候陪我說話,給我吃東西,到最後,揹我回家。
我把明信片後每一個英文字抄出來,有些可以辨認,有些不,然後查字典,所得結果如下:
“……七月一日回來,暫留府上……物色……敘舊……遺囑善待……再見。”
七月一日,還有兩個星期。
屆時他會發覺我已長大很多,並且不會在派對中瞌睡。
七月還沒有來,母親已經與惠叔生氣。
另一位惠太太,要帶著孩子回來度暑假。
他們已有多年沒回來,惠叔興奮,但母親不。
她要他們三人去住酒店,惠叔不肯。
“這也是他們的家!”
另一位惠太太回孃家,但兒子們一定要同父親團聚。
母親非常非常生氣,她甚至哭泣,但惠叔沒有屈服,他們大聲向對方呼喝,然後不說話。
他們像小孩子。
當大人像小孩的時候,小孩只得迅速長大。
我維持緘默。
快樂無事的日子,是否要從此結束?
母親收拾行李,前往倫敦,惠叔並沒有阻止她,只是說:“倦的時候,回來吧。”
母親說:“我恨你。”
跟電影一樣。
她提著箱子離去,跟往常那樣,她沒有想到我的處境。
她應該帶我一起走,但或者她還會回來,屆時才帶我走,或是不走。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她不讓惠叔的兒子同他們父親住。
畢竟我同惠叔一點關係都沒有,也已住在這裡好幾年。
我變得很沉默很沉默。
當惠叔與付於心一起出現的時候,我沒有期望中一半那麼開心。
一見惠叔回來,我立即站起避入屏風後。
付於心一臉鬍髭,看上去有倦態,但眼睛十分明亮。
他問惠叔:“女主人呢?”
“女人!”是惠叔的答案。
“怎麼了?”
“她出去旅行了。”
“吵架?”
惠叔說:“不說這個,我替你備妥客房。”
“謝謝。”
“你同你父親可有言歸於好?”
“老惠,我不問你的事,你也別問我的事。”
“是是是。”
“給我一杯白蘭地。”
斟酒的聲音。
“老惠,這是什麼?這喝了會盲!”
惠叔尷尬地說:“在外頭住這麼多年,還嘴刁。”
兩人哈哈笑起來。
我剛想躲進房間,付於心說話了。
“你一個人住?”
“是。”
“那小女孩呢?”
“什麼小女孩?”
“喏,倩志的小女孩。”
“喏,你指小鈺。”
“她還同你住嗎?”
“同。”
“我可否見她?”
“當然,陳媽,把小鈺叫出來。”
女傭應了一聲。
“她開心嗎?”
“誰?”
“周承鈺。”
“我想還好吧,喂,老傅,沒想到你對兒童心理有興趣。”
我轉身回房間。
陳媽正找我,笑說:“出去見客人,來。”
我隨她身後。
付於心一見我,有說不出的高興,“哈羅,你好嗎?”
我微笑,他還當我是小孩子。
“你長高許多。”他說。
惠叔感喟說:“她最乖。”
“而且漂亮。”
我垂下頭。
“還是不愛說話?”付於心低頭來問我。
我避開他的目光。
他哈哈笑起來。
惠叔走開去聽電話,書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每次見到你,你總似不大高興。”
我仍不說話。
“我有禮物送給你。”
“我不要洋娃娃。”
他詫異地看著我,“咦,說話了。”
“我不再玩洋娃娃了。”
“但是我沒想過你會喜歡洋娃娃。”
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隻盒子,遞給我。
“能拆開看嗎?”我說。
“自然。”傅於琛說。
盒子是舊的餅乾盒,有二十釐米乘三十釐米那麼大,打開來,滿滿一盒郵票,且都是舊的,世界各地都有,三角形長方型,美不勝收。
我心頭狂躍,“都給我?”
他點點頭,“全是你的。”
“啊,謝謝你,謝謝你。”我把盒蓋關好,將盒子擁在胸口。
“是誰送你鍾愛的禮物?”
“你/
“我是誰?”
“你是傅於琛。”
“啊,你竟記得我的名字。”
“是,而且會寫你的姓名。”
“誰教你的?”
“我已經九歲,何用人教?”
“哦,失敬失敬,已經九歲,喂,小姐,能否握手?”
我伸出手與他握。
他的手大而溫暖有力,他的手一直在保護我。
“小姐,你認為我們可否成為朋友?”
“可以可以可以。”
“你很少這麼奮勇的吧?”
我的面孔漲紅。
“對了,你母親呢?”
“在倫敦。”
“或許我可以用電話與她談談,叫她回來,你認為如何?”
“謝謝你。”我感激得想哭。
“不是問題,舉手之勞。”
那夜他與母親說了很久,但是母親沒有答應回來。
惠叔不見得非她不可,他熱烈地進行著迎妻活動,渴望見到兩個兒子。
惠叔說:“十五歲與十三歲,想想看,竟這麼大了,老大聽說有一米七高。”
那簡直大人一樣了,我驚異,這麼高大!
當他們兩兄弟真人出現的時候,體型比我想象中更巨。
我想那是因為他們姓惠的緣故,而我,我姓周,相形之下,我的尺碼頓時縮了一截。
這原是他們的家。
付於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他輕輕說:“不要緊,我也不姓惠。”
我看他一眼,但他很快就會搬走,而我,我不知要住到幾時。
這是我第一次嚐到寄人籬下的滋味。
後來在人生道路上,吃了許多許多苦,但首宗,還是寄人籬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誓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巢,在外頭受風吹雨打,回來亦可關上門舔傷。
晚上惠叔出去與家人吃飯,幸好有付於心與我同在,我聽到他在長途電話中與我母親爭執。
“你應回來,你怎麼可以把承鈺丟在惠家不理?是,我多管閒事,但是你還想在倫敦呆多久?你的餘生?”
我躲進衣櫥,並沒有哭,哭是沒有用的。
但櫃裡漆黑,特別安全。
傅於琛來找我,他打開房門,再打開櫥門,發現了我。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然後他非常非常溫柔地說:“周承鈺,要不要擁抱一下?”
當時覺得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待我似他那麼好,即時撲到他懷中,與他緊緊相擁,良久良久沒分開。
他說:“為你,我會毫不猶疑娶你母親,儘管她是殊不可愛的女子。”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他時常用那種口吻與我說話,在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安撫我。
惠叔兩個兒子頑皮得不像話,第二天,就找我碴,把我自房間拉出來,要在梯間推我下樓。
“哭呀,哭就放過你。”
“把她外套脫下來,在屋內何必穿那麼多衣裳。”
惠大把我推向牆角,惠二把我拉出來。
我沒有尖叫,因無人理睬。
沒有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
正在這時候,傅於琛出現在房門口。
“住手。”他說。
惠大惠二嬉皮笑臉,“傅叔叔早。”
“再給我看見你們欺侮周承鈺,毋需徵求令尊意見,我就煎你們的皮!”他暴喝一聲,“走開!”
惠大惠二連我在內,都驚呆。
惠大嘀咕,“這是我們的家不是?”
然而他不敢聲張,拉著兄弟走開。
我退至牆角,看著傅於琛。
他柔聲問我,“要不要做我的女兒?我收你做乾女兒可好?”
我緩緩搖頭,
“不喜歡?”
“我不要做你女兒。”
“為什麼?”他著急。
“我要與你結婚。”
“什麼?再說一次。”
我肯定地說:“我要嫁給你,做你的妻子。”
“啊,”他驚歎,“真的?”
“因為你對我好,而且保護我。”
“就為了那樣?”
“是。”
過了許多許多年,才曉得自己原來那麼早就有智慧,可是,做人是講運氣的,在我感情生活中,並沒有遇見對我好與能保護我的丈夫,許多女人都沒有遇到。
“謝謝你,”他說,“這是我歷年來所聽到最好的讚美。”
傅於琛一直住在惠家。
他為何沒有搬出去?
為什麼他越來越似主人?
為什麼惠大惠二兩隻頑皮鬼見了傅於琛便躲遠遠?
為什麼惠叔要垂頭喪氣?
一日深夜,惠叔進來與我說話。
我在看畫報,見他滿臉愁容,知道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我等他開口。
心中異常忐忑,也猜到一二分。
“可是媽媽不回來了?”我小聲問。
“別擔心,她總會回來的。”
“那是什麼事?”
“我真不知怎麼對你說才好。”
“沒問題,你說好了,我已經長大。”
“真對不起,承鈺,我恐怕你不能住這裡了。”
我沉默很久,只覺耳畔嗡嗡響,隔半晌問:“惠叔,可是我做錯什麼,你趕我走?”
“不不不,你是乖孩子,完全不是,承鈺,惠叔自己也得搬,這屋子賣了給人。”
“為什麼?”我驚疑。
“惠叔做生意做輸,要賣掉屋子賠給人家,你明白嗎?我們都得走。”
我略為好過一些,“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承鈺,我已發電報叫你媽媽來接你。”
“你們到什麼地方去?”
“還不知道呢。”
“我母親是否仍是你妻子?”
“不了,承鈺,她要同我離婚。”
“是否因為你窮了?”
“我想有些因素。”他苦笑。
“你怎麼忽然之間窮下來了?”
“要命,叫我怎麼回答才好。其實我窮了有一段日子。”
“真的,怎麼我看不出來?”
“你是小孩子。”
我嘆口氣。
那我要到什麼地方去住?
我呆呆地看著惠叔,惠叔也看著我。
惠叔是個好人,他不是要趕走我,問題是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們相對許久,他忽然說:“承鈺,對不起,我不能保護你。”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不要緊,我已經在這裡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適。”
我雙眼發紅,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那夜誰也沒有睡好。
做夢,自己變成了乞丐,沿門乞食,無片瓦遮頭,一下子,又變成賣火柴女孩,划著一枝洋火,又一枝洋火,終於凍死在街頭。
醒來時一身大汗,坐在床上,不知何去何從。
怎麼辦呢,我會到什麼地方去住?能否帶著明信片,下雪的紙鎮,以及郵票一起去?
我甚至沒有行李箱子。
而母親在這種時候,仍在倫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開我?
很有可能我會與她失散,以後都不再見面,然後在我七十多歲的時候,才認回一百歲的她,兩個老太婆相擁哭泣。
這些日子,母親亦買給我一櫥衣服,佈置得我的睡房美侖美奐,不過好景不再,我就快要離開,格外留戀這一切。
我留在房中。
傅於琛來敲我的房門。
我開門給他。
“你怎麼不出來?”
我悲哀地說:“惠叔要搬走了。”
“是,我知道。”
“怎麼辦呢?”
“那豈不更好,那兩個討厭的不良少年亦會跟著他走。”
“可是你也要走,我也要走。”
“不,你不必走,我也不必走。”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承鈺,這將永遠是你的家,明白嗎?”
我不明白。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風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陽光。
我問他,“是你把房子買下來了?”
“承鈺真是聰明。”
“他們要住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笑。
“那似乎不大好。”
“你真是個善良的小孩子。”
“你會在這裡陪我,直到母親回來?”
“即使我沒有空,陳媽也會留在這裡。”
我放下了心。
“那麼,是不是你把惠叔趕走?”
“不是,你惠叔欠人家錢,我幫他買下房子,解決困難,房子是非賣不可,不管買主是誰,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所不解的是,為何開頭我住在惠家,現在又住在傅家,我姓周,應當住周家才是呀。
但只要有地方住,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郵票,我學會不再發問。
“笑一笑。”
我微笑。
“呀,眼睛卻沒有笑。”
我低下頭。
“與你出去看電影可好?”
我搖搖頭。
惠叔那日與兩個孩子搬走。
惠大趁人不在意,將我推倒在地上,惠二過來踢我。
我沒有出聲,只是看著他們,忍著疼痛。
惠大說:“多麼惡毒的眼睛!”
他吐口唾沫走開。
他們上了惠叔的車子,一起走了。
我自地上起來,手肘全擦破了,由陳媽照料我。
傅於琛看到,“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小心跌倒。”
他凝視我,“下次你不小心跌倒,至要緊告訴我聽。”
我低下頭走開。
聽見陳媽說:“真是個乖孩子。”
傅於琛說:“孩子?我從來沒把她當過孩子,她是個大人。”
我不出聲。
傅宅舉行派對,我沒有下去。
人家會怎麼說呢,這孩子是誰的呢,她父母在何處,為何她跟一個陌生人住?
但是下午時分,有人來同我梳頭,並且送來新衣服。
我同傅於琛說:“我媽媽呢,她幾時回來?”
暑假快過去,而她影蹤全無。
“告訴你好消息,下個星期你媽媽會回來。”
“真的?”
他點點頭,“怎麼樣,穿好衣服,我教你跳舞。”
知道媽媽要回來,心中放下一塊大石,乖乖穿上新衣新鞋,與他到摟下。
客人已經到了一大半,簇新面孔,都沒有見過,音樂已經奏起。
傅於琛拉著我,教我舞步,大家跟著圍成一個大環,我與他跳兩下,轉個圈,隨即有別人接過我的手,與我舞到另一個角落去。
這是我第一次被當作大人看待,很是投入,舞步十分簡單,一學即曉,當我又轉到傅於琛身邊。大家邊笑邊跳,舒暢異常。
我問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轉舞伴。”
“為什麼?”
“這隻舞的跳法如此。”
“是嗎?”
“它叫圓舞,無論轉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終歸會得遇見我。”
“哦,是這樣的。”
他呼吸急促,每個人都揮著汗,喘著氣,“嗨,跳不動了!”
大家一起停下來,大笑,寬衣,找飲料解渴。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遊戲,我會牢記在心。
它叫圓舞。
母親在我們跳完舞許久許久才回來。
都開學了。
由陳媽帶我到學校去領書薄單。
由傅於琛派人陪我去買新課本。
所有學費雜費,都由他籤支票。
對我來說,再沒有別的簽名式,深切過傅於琛這三個字。
我不懂得如何形容當時的心情,只知道無限悲哀憤恨。
父母都置我不顧,叫我接受別人的施捨,儘管傅於琛待我那麼好,我卻不開心。
母親自己提著行李回來,坐在客廳中吸菸,我剛放學。
進了屋子,只冷冷地看母親。
她開了留聲機,那首歌叫《何日君再來》。
母親一直喜歡這首歌,除此之外,她也喜歡比提佩芝,但此刻我已不再關心這些。
我瞪住她,令她如坐針氈。
唱片歌聲成為我們之間唯一的道白,那時父親愛笑問:“何日君再來,倩志,你在等誰回來呀。”
可是這些回憶都不再重要了,事實上我也已明白,即使母親不回來,我也可以活下去,能熬過這四個月,就能熬過一輩子。
陳媽過來打圓場,“不是一直等媽媽回來嗎,現在媽媽可回來了。”
《何日君再來》唱完,母親丟下菸蒂,過來看我,她還把我當小孩呢,蹲下來,然後再仰起頭,不知多做作,兩隻手握住我的肩膀,聲音作適度的顫抖,“好嗎,女兒,你好嗎?”
我記得太清楚了,她的確是這樣問我。
我也記得我用力把她推開。
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咦,”她說,“這裡同從前一模一樣。”
“這不是你的家。”我說。
她看著我,臉上轉色,隨即冷笑,“啊,這裡難道又是你的家?”
這是我們母女倆第一次吵架。
“沒想到小小周小姐比我有辦法!”
“倩志,夠了。”
我回頭,是傅於琛回來了,他總在要緊關頭出現救我。
我咚咚咚跑上樓,坐在第一級樓梯,聽他們說些什麼。
“倩志,對小孩說話,不能如此。”
“她從來不似小孩,”母親憤憤地,“無論什麼時候,都冷冷地看著我,充滿恨意!”
“有你這樣的母親,說不定承鈺的雙眼有一日會學會放飛箭。”
“不要諷刺我好不好,於琛,我也盡了力了,你們為什麼都放過她的父親,偏把矛頭指著我?”
傅於琛嘆口氣,“可憐的承鈺。”
“你們想我怎麼樣?賣肉養孤兒?”
“倩志,你到底打算怎麼樣?”
“我要結婚了。”
“又結婚?”
又結婚!
我緊緊閉上眼睛。
“對方不知我有女兒。”
“你是決定撇下承鈺?”
母親不答。
“把她放到保良局去,可是?”
母親說:“這是我們家的事,何勞你來替天行道。”
“你不配做她母親!”
“這我知道,不用你告訴我。”
“她只有九歲。”
“不關你事。”
“倩志,我願意收養她。”
我掩上面孔。
“啊。”母親詫異,“你是真關心她。”
“是的。”
“你會依正手續辦理此事?”
“我會。”
“這就是你付飛機票召我回來的原因?”
“是。”
“那也好,”母親鬆口氣,“那太好了。”
“你沒有附帶條件?”
“我不見得是賣女兒的人,你別把我想得太壞,我有我的苦哀,傅於琛,你懂得什麼?你自出孃胎註定無愁無慮,現在又承繼上億的家產……我累了,明天再說吧。”
“我送你去酒店。”
“什麼?”
“我不想看見你。”
母親聽見這句話,呵哈呵哈地笑起來,笑得比哭還難聽,像女巫一般。
“陳媽,叫司機送這位女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