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麗瑪將他們帶到舍拉特部落時,卻意外地發現那個叫做希德的少年並沒有逃之夭夭,而是正在自己家的後院裡發著呆。此時離艾米娜行刑的時間大概還有一個多小時。希德的年紀看上去比艾米娜大不了多少,最多也就只有十六七歲。面對著麗瑪連珠炮似的責問,他始終低垂著腦袋不發一言,怎麼也不肯抬起頭來,沒有焦距的視線木然落在地面上。這樣半死不活的態度更是氣得麗瑪牙癢癢,忍不住又狠狠罵了他幾句。要不是劉芒給攔著,這個脾氣火爆的姑娘恐怕已經動手揍人了。
或許是被麗瑪的狠話給刺激到了,又或許是快到了忍耐的極限,希德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臉失控地低聲抽泣起來,略帶稚氣的聲音聽起來更是模糊不清,“就算我承認了,也救不了她。什麼也不會改變了,不是嗎,不是嗎……”
聽到阿布的同聲傳譯,劉芒突然覺得有一團無名火在胸口竄起。是的,面前的這個少年不僅讓她惱火,還讓她覺得無比失望……這樣沒有承擔的人,真的值得艾米娜用珍貴的生命去保護嗎?
本來還想阻攔麗瑪的劉芒自己終於也按捺不住,上前就伸手揪住了希德的衣領,一字一句道,“聽著,那個姑娘是你愛著的人,也是深深愛著你的人。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去試試或許還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可是如果你龜縮在那裡,那就連那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沒有了。你有多愛她,就應該用同樣多的勇氣去保護她。愛越堅定,想要保護她的心情,不是也應該越堅定嗎?不是就算賭上生命也要守護她嗎?!”她越說越氣,“像你這樣沒承擔,只知道躲在女人身後發抖,遇到困難就退縮的男人怎麼配得上她的愛?要知道,她的肚子裡還有你的孩子啊!”
劈里啪啦說了一大堆,劉芒才想起對方好像根本聽不懂她的話。她非常自然地轉向了阿布杜拉,急急忙忙用命令的口吻低喊道,“快幫我翻譯!”
王子殿下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大聲呼喝,而且對方還是個女人。不過這次他倒也沒有表現出不悅,只是臉上飛快掠過了一絲訝異的神色。這個女孩的表情眼神以及所說的話,都讓他有種說不清的觸動——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她。
當阿布杜拉將這些話幾乎原封不動翻譯給了希德之後,後者的臉上寫滿了充滿矛盾的掙扎,最後乾脆痛苦地抱頭蹲在了地上。
劉芒見狀也彎下了腰,明知他不能直接聽懂還是繼續說道,“我們選擇了或許是徒勞的努力,結果也未必能盡人如意,但是至少——我們已經努力過了。”
此刻,阿布杜拉注視著她的目光裡似乎多了種意味不明的東西。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覺得她的聲音有種非常特別的穿透力,即使別人無法明白她在說什麼,但她還是能用聲音將自己想要傳達的東西發揮到極致。
希德身子一顫突然抬起了頭,他的視線剛剛和劉芒相遇,又立即低下了頭不再說一句話。劉芒動了動嘴唇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阿布杜拉攔住了,“好了小芒,你該說的也都說了,接下來就看他自己如何選擇了。”
劉芒沉默了幾秒,也只能無奈點了點頭。等走出了那個部落她才幽幽說了一句,“阿布杜拉,他一定會來的。”
阿布杜拉挑了挑眉,“你認為呢?”
她緊緊咬著嘴唇,“他會來的。我看到了他剛才的眼神……他一定會來。”
“即使結果也未必能盡人如意,但是至少——你已經努力過了。”阿布神色溫和地看著她,“這不是你說的嗎?”
“結果一定會改變的。”她搖了搖頭,否定了他所舉的可能性,“因為,我會對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感情抱有希望。”
阿布杜拉的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
回去的路上,麗瑪一直垂頭喪氣地跟在他們的後面,保持著和王子的適當距離。劉芒回頭望了她一眼,忽然脫口問道,“那,阿布杜拉,如果那個即將被行刑的人是我,你會不顧一切救我嗎?”這句話說出口的同時她就感到後悔了,可是想要再收回卻也來不及了。
天,她怎麼會問出這麼傻的問題!
阿布似乎從沒有考慮過這樣的設想,一時倒也怔在了那裡。
她久久沒有聽到回答,下意識地抬眼望了過去,對方面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那雙深不可測的琥珀色眼眸更是看不出喜怒。就在劉芒有些尷尬地想說當她沒問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他清晰有力地說了一個字:“會。”
是的。只有一個字。
那麼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卻讓她突然有種無論如何都想流淚的衝動。
一行人回到村子裡的時候,艾米娜的行刑也差不多要開始了。
在村子的中央空地上,劉芒看到艾米娜的下半身已經被埋在了沙堆中,她的雙手被繩索牢牢捆著,頭低低垂著,讓人無法看清她的神情。離她不遠的地方,半跪著幾位愁容滿面的中年婦人,看起來應該是她的親人。最觸目驚心的是放在旁邊的一堆石頭和瓦礫,那些冰冷堅硬的東西就是即將結束她性命的兇器。圍觀的人以男性為多,在他們的臉上,包括那位平日裡和善的法迪大叔,此刻卻都緊繃著臉,就好像眼前的少女犯了什麼不可原諒的滔天大罪。
“艾米娜,我的女兒……哦……真主啊……”其中一位滿面皺紋的中年婦人掙脫了親戚們的手,撲到了艾米娜的面前失聲痛苦。
法迪大叔的眼中也掠過了一絲不忍,但很快垂下了眼瞼沉聲道,“米拉,你還是先回去吧。我早說過這樣的場合你不適合在場。”
“村長,你也是從小看著艾米娜長大啊……難道就不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嗎?”艾米娜的母親更是傷心欲絕,“我只有這一個女兒……”
劉芒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這樣傷感的情景也令她心酸不已。讓一個母親看著自己的女兒活活被處死,這無疑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了。她清楚的看到艾米娜那明亮的瞳仁像是被刺痛般猛然收縮,彷彿有無盡的哀傷源源不斷地從那裡湧出來……
劉芒感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到了一個極限,簡直不敢再看下去了。可因為心裡還存有希望,她始終相信奇蹟一定會發生。誰知當法迪大叔拿起了第一塊石頭時,她還是按捺不住了……只是當她剛剛邁出一步,就被阿布杜拉給拎了回來。
“想找死嗎?”他低斥道,“既然你相信還有希望,那麼就繼續等下去。”
“可已經沒有時間了啊,難道我們真要看著艾米娜被活活砸死?我做不到!做不到!”她煩躁地想要掙脫他的手,心裡又暗暗希望真的可以有奇蹟發生。
畢竟,這是兩條珍貴的生命。
阿布杜拉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力拽著她的手,將她拘禁在自己能夠控制的範圍內。
法迪大叔緊緊攥著手裡的石塊,手背上迸出了條條青筋,冷聲道,“那麼……行刑就要開始了。”
他的話音剛落,不知從哪裡傳來的獵鷹戾叫聲瞬間劃破了沉悶窒息的空氣,沙漠的熱風捲起了密密麻麻的沙礫,洋洋灑灑如天女落花般掃過這片地方,像是在訴說無聲的傷感。在茫茫的黃色沙幕之中,忽然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瘦瘦的身影……隨著風沙散盡劉芒看清了來人模樣的那一瞬,不由心裡大喜,千鈞的巨石從心中驟然卸落——希德!他真的來了。他果然來了!
人的心理說來也是奇怪,明明之前堅信他一定會來的。可是當他真的出現時,她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劉芒再揉了揉眼睛細看,才百分百確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
希德顯然是在他們離開不久後就匆匆趕了過來。他的額上,臉上都是汗水,目光熱切而焦急地望向了目瞪口呆的艾米娜。後者在看到這個男人出現的一剎那,先是驚喜,但很快又被無盡擔憂所代替。
“你不是舍拉特部落的人嗎?來我們胡塔木部落做什麼?”為首一個胖男人先惡狠狠地給了他一個下馬威。而其他圍觀的村民也都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了反感的態度,紛紛小聲議論起來。希德置若罔聞地繼續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了艾米娜的面前才停下了腳步。這時,大家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像是說好了似的全都閉口不語,周圍的氣氛一下子就變得異常安靜,彷彿唯一能聽見的就是深深淺淺的呼吸聲。
“艾米娜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希德說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滴冷水濺入了沸騰的油鍋中,圍觀的人群頓時就像是炸開了鍋似地熱鬧起來,有幾個男人已經按捺不住捲起了袖子,準備動用暴力阻止他繼續胡說八道。
“讓他說下去。”阿布杜拉在一旁冷冷開了口,那幾人只能乖乖退了下去。
希德感激地看了一眼阿布,又望著眾人繼續說道,“我之所以那麼晚才出現,是因為我本來打算就這樣一直逃避下去,讓艾米娜替我承擔一切。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如果我那樣做的話,那真的不配艾米娜的愛。我不能讓艾米娜就這樣死去,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求你們能留下艾米娜的命,你們可以處死我,對,你們可以對我處以石刑!因為本來就是我的錯,是我先勾引了她,是我——”
“啪!”話還沒說完,已經有人出手先扔了塊石頭過去,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希德的額頭。殷紅的鮮血頓時就順著他的額角流了下來。
法迪大叔阻止了大家動手,又沉聲應道,“小夥子,我很欣賞你勇於承擔的態度,雖說是晚了點。但是你也要知道,這是我們自古繼承下來的規矩。破壞了規矩的人,自然就要受到懲罰。”
劉芒趕緊讓阿布杜拉幫忙翻譯,一聽法迪大叔的回答更是心急如焚。她輕輕扯了下阿布的袖子,小聲道,“你再幫我翻譯一次好嗎?”
阿布杜拉對她的舉動似乎並沒有覺得太意外,倒還神色平靜地點了點頭。得到王子的同意後,劉芒從人群裡走了出去,環視了一圈後清了清嗓子大聲道,“不好意思,大家能不能我說幾句話?幾句就好。”
眾人聽了阿布杜拉的同聲傳譯,倒是都安靜了下來,不管怎麼說大家還是給王子和部落第一紅人幾分面子的。
“本來我這個異族人是不該多管閒事的,所以首先請你們原諒我的無禮。是,你們有你們的規矩,但是,法律還不外乎人情,規矩不也應該可以因人而異嗎?當事人現在已經站在這裡,他願意承擔一切責任。你們的古蘭經裡不是也說過,婦女作為母親必須得到尊重和保護。現在,這個願意保護她們母子的男人出現了,不是應該減贖艾米娜的責罰了嗎?至少,至少罪不該死吧?至於這個犯了錯的男人,一個願意以自己的全部保護妻孩的男人,是不是也不算太糟糕呢?”
阿布杜拉神色淡然地將她的話重複了一遍。
艾米娜的母親聽了連連點頭,抽噎著擦起了眼淚。麗瑪則立刻選擇站到了好朋友的一邊,“父親,她說得沒有錯!這個男人自己都承認了是他先勾引艾米娜的,要接受懲罰的人也應該是他才對,而不是艾米娜和那個無辜的孩子!”
法迪大叔皺了皺眉,“好,希德,那我就如你所願,讓你代替艾米娜接受石刑!”
劉芒聽了面色一變,還想說些什麼卻看到了阿布杜拉對她使了一個眼色。
艾米娜的家人立即迫不及待地將她從那裡拽拉了出來,另外幾個孔武有力的村民則很快將希德埋了下去。
“希德!希德!”艾米娜顧不得自己的虛弱的身體想要衝上前去,無奈被身邊的家人死死拉住,只能泣不成聲地喊著情人的名字。
希德也潸然淚下,邊流著淚邊安慰她,“艾米娜,和孩子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兩個小情人在那裡哭得死去活來,就連圍觀的村民也有些不忍心了。劉芒更是覺得鼻子酸酸的,正當她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忽然聽到了王子的聲音傳入了耳中,“若是已婚女子私通的確罪無可恕,但這兩人男未婚,女未嫁,不正是一對相配的夫妻嗎?當然,婚前私通有違教義,責罰也是少不了的。不過我看這死罪就不必了,等孩子生下來以後,兩人到法迪村長那裡領受鞭刑,至於具體的實施,就由村長來決定。”說著,他用徵詢的目光望向了法迪大叔,“您看這樣決定可以嗎?”王子的態度威嚴又不失禮貌,令人無從挑剔。
“但是殿下,希德是來自舍拉特部落……”還不等法迪回答,旁邊就有人忿忿不平地插嘴道。
“如果是擔心身份問題,那也不必擔心。”王子淡淡道,“因為從現在起,他就是我的宮廷內侍了。”
眾人又是一片譁然,畢竟王子身邊的內侍這個位置可不是容易能得到的。
“可是他憑什麼能成為您的內侍?”之前那人忍不住又抗議了,“他明明是做錯了事!”
“他的確是做錯了事,所以也要得到應有的懲罰。”阿布杜拉不慌不忙道,“但是我也想以此告訴大家,一個勇於承認錯誤並且願意承擔責任的人,仁慈的真主也會予以寬恕。”
那人張了張嘴,沒能再說出什麼。法迪大叔自然是明白王子的意圖,立刻接口道,“殿下說得沒錯,就按照您的意思辦。”他的話音剛落,艾米娜就激動地掙脫了家人衝了上去,不顧一切摟住了希德喜極而泣。
“阿布杜拉,你說了什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看到場上的情形忽然發生了180度的大轉折,語言不通的劉芒依然還是一頭霧水。
“已經——沒事了。”他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回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