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西域深秋,城中乾燥的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濃濃的寒意。傍晚的夕陽斜照在泛黃的胡楊葉上,折射出一片連綿不斷的金黃色。枝條細柔的檉柳在風中輕輕擺動,姿態婆娑。穿城而過的孔雀河旁葭葦叢生,碧波盪漾,不時還傳來捕魚人的陣陣歡聲笑語。
這是公元前102年的樓蘭國再尋常不過的一天。
但對於年僅七歲的那羅來說,這一天卻是她人生中最為黑暗的日子。
因為……再過半個時辰,她的爹孃就要依照樓蘭律法被當眾施行斬刑了。
此刻的那羅,正赤足狂奔在城西南那片茂密的胡楊林裡,這是她所知道的通往刑場唯一的路。
無法遏制的淚水模糊了眼前的景物,她不在乎。
柔嫩的雙腳被尖礪的沙石磨得傷痕累累,她不在乎。
被嬸嬸用花瓶砸開的額頭還在流著血,她不在乎。
餓了兩天的身體幾乎已經無法支撐起更多的負荷,她不在乎。
不在乎!什麼都不在乎!她的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只要不停地往前跑,就能見到爹孃最後一面了!
兩旁的胡楊林飛快從身旁倒掠,呼呼的風聲從耳邊呼呼而過。她想要快一點,再快一點!就在前方的不遠處,她幾乎能看到那條通往刑場的大路了!
再跑幾十步,只要再跑幾十步……
“砰!”或許是她太過著急的關係,剛跑出胡楊林卻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輛馬車上。駕車的馬伕猛的勒住了韁繩,立即神色慌張地轉頭探向車內。一旁隨行的侍衛打扮的男人也急忙下了馬,對著車內的人輕聲詢問了幾句。
那羅也顧不得被撞傷的腳踝,從地上一骨碌起了身打算再繼續跑。
“等一下,你撞了我的馬車還想逃?”還沒等她邁開腳步,從馬車上輕巧的跳下了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男孩,只見他頭帶紅色尖頂氈帽,腳踏鹿皮短靴,面目俊秀非常,一身貴氣襲人,看起來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
那羅現在根本沒有心思和他糾纏,理都沒理他掉頭就走。誰知就在她轉過頭的一瞬,她的脖子上就立刻捱了重重一鞭,突如其來的疼痛差點讓她落下淚來。
“居然敢連我的話都不回?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小男孩手持著馬鞭,氣勢洶洶地瞪大了他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又朝著那個侍衛喊道,“阿離,你把這個死小孩給我抓起來!”
阿離應了一聲,二話不說就將小小的那羅拎到了男孩的面前。
“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錯!”那羅急得就快要哭了出來,“我的爹孃就快要死了,我要去他們最後一面,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所以不要抓我好不好?隨便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只要你肯讓我走!”
男孩的眼珠一轉,“這樣啊,聽起來還真可憐呢。那麼你跪下來求我。”
那羅毫不猶豫地撲通一下跪在了他的面前,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苦苦哀求,“求求你,放我走!讓我見我爹孃最後一面!求求你了!”
雖然爹孃教過她,人要活得有骨氣,不能隨便下跪。但現在形勢緊迫,只要能放她見爹孃,她願意做任何事情。
男孩得意地眯起了眼睛,“我只是說讓你跪下來求我,我可沒說一定會放你走。”
聽到這句話,又想到爹孃那裡已經要開始行刑,那羅只覺得一股悲傷夾雜著怒氣湧上心頭。再聽到對方那刺耳的嘲笑聲,她更加難以再抑制自己的情緒,從地上摸了一塊石頭不由分說地就對準男孩的鼻子狠狠砸了下去!
這一下動作其快無比,就連身旁的侍衛都沒有反應過來,更別說是那個得意洋洋的男孩了。他先是呆在了那裡,過了一會才捂著流血的鼻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抽抽噎噎道,“阿離,給我殺了她!馬上殺了她!”
阿離手裡的長劍已然出鞘,明晃晃的劍尖離那羅的喉嚨只有一寸之遠。
“阿離,住手。”從馬車裡忽然傳來了一個少年的聲音。這聲音是如此優美動聽,恍若春水漫過指尖般柔和,夏風吹拂面頰般舒暢,秋月倒映湖水般秀麗,冬陽灑落心頭般溫暖。
隨著簾子被慢慢掀開,那羅只覺得眼前彷彿呈現出了彩虹般明媚斑斕的色彩。
簾子下露出的這張絕色面容,就像是月光下飛舞的花魂,透著一種嫵媚,凝著一股魅惑。猶如天界中的摩柯曼殊悄然綻放,又似佛祖前的優曇婆羅千年一現,迷人眼目又妖嬈極致到致命,那種脫俗的美幾欲令塵世間凡人迷醉其中不知醒。
那羅愣愣地看著那張面容,若不是親眼所見,她絕對不能相信世上竟然還有這麼美麗的人。
“哥哥,為什麼不殺了她!她害得我受傷了!”小男孩衝著那少年撒嬌,“我一定要殺了這個死小孩!”
說是哥哥,其實這少年看起來比那個男孩也就大了三四歲而已。
“你呀,總是沉不住氣。”少年微微一笑望向那羅,“你是不是想早點見到你的爹孃?”
他的笑容彷彿帶著特殊的蠱惑力,令人情不自禁心生暖意。那羅回過神來重重點了點頭,心裡不由對這少年湧起了幾分感激之情。
“既然想早點見爹孃,那我就送你一程。”他笑得更加動人,眼底卻是寒光一斂。“哥哥?”男孩摸了摸腦袋,有點不明白他想做什麼。
“三弟,要是我們把這個討厭的小孩綁在馬車後,讓她跟著跑,一直跑到斷氣,你說是不是更有趣呢?”
少年的笑容還是那麼溫柔,但那羅卻好像在一瞬間見到了無間地獄裡的阿修羅。
她——是不是聽錯了?
擁有那麼美好容顏的人怎麼可能說出如此殘忍的話?
男孩頓時開心地拍起了手,“好啊好啊,果然還是哥哥最棒!”
“阿離,你還不動手?”少年說完這句話就放下了簾子。在他的絕色容顏隱沒在簾子前,少年還不忘再給了那羅一個迷人的笑容。
男孩幸災樂禍地瞅了瞅那羅,也急急忙忙跳上了馬車,等待著好戲的上演。
“放開我!我要去見爹孃!”那羅拳打腳踢的拼命掙扎著,無奈小小年紀的她根本不是侍衛的對手,沒幾下就被對方綁住了手腕栓在了馬車後。
“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走!”男孩迫不及待地催促著車伕。
車伕有些同情地朝車後一瞥,儘管這個這小女孩很可憐,但無奈自己也是個下人,實在身不由己,不得不聽令於主人。
“駕!”他揚起了鞭子抽了下去。馬兒一受驚,頓時就撒開四蹄飛奔出去。巨大的衝力一下子就將那羅拉倒在地,粗礪的石子頓時割破了她的皮膚,全身上下就好像在煉獄裡一般疼痛難忍。
但比起身體上的痛苦,趕不上見爹孃最後一面的悲哀卻更讓她感到絕望。
為什麼?為什麼同樣都是人,那兩個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就可以任意妄為?就可以將她毫無尊嚴的踐踏在腳下嗎?
她的生命就是那麼輕賤嗎?
“這個遊戲好玩誒!”馬車裡的男孩興奮地探出了頭催促著車伕,“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先停下來。別拖死她了,讓她跟著跑。“少年溫柔的聲音聽起來卻讓人不寒而慄,“慢一些,太快死就沒意思了。”
車伕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只得遵照他們的吩咐放慢了速度。那羅總算是有了緩口氣的時間,強撐起身體跌跌撞撞地跟著馬車跑了起來。
她不能死。
絕對不能死——
也不知跑了多少路流了多少血,就在她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馬車卻忽然像是發了善心般停了下來。幾乎是在馬車停下來的一瞬間,那羅也渾身癱軟地倒在了車輪旁。
“怎麼了?”少年先發出了聲音。
阿離似乎有些緊張,“前面……前面好像是……”
那男孩早已按捺不住,探出腦袋一看,臉上竟露出了幾分難得的怯色,“哥哥,是……卻胡侯須車。”
“須車?怎麼會這麼湊巧。”少年微微蹙起了眉,只聽簾子外已經傳來了那個他不想聽見的聲音,“兩位殿下,出來這麼久也該回宮了吧?”
少年優雅地掀開了簾子,宛爾一笑,“原來是卻胡侯大人。不好意思,我們正打算回去呢。”
須車並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冷冷看了阿離一眼,“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帶兩位殿下私自溜出宮,要是出了什麼事你的十條命都不夠賠。”
阿離也早料到了這樣的後果,緊抿著唇不出聲。
須車的目光一轉,突然發現了被拴在馬車後的那羅。他不由臉色微變,沉聲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個死小孩打傷了我,所以給她一點教訓而已。”男孩在卻胡侯面前明顯氣焰低了幾分。儘管自己貴為王子,但他和哥哥都是地位平平的側妃之子。而眼前的須車不僅是樓蘭王后最為寵愛的親弟弟,而且在樓蘭王國曆代都是由卻胡侯執掌兵權,所以此人是無論如何不能得罪的。
須車也沒說什麼,只是瞪了他一眼就徑直走到了馬車後。
那個小女孩全身上下都遍佈著深深淺淺的傷痕,原本就破舊不堪的衣衫此刻已經衣不敝體,小小的身體縮成了一團不可抑制地輕輕顫抖著,那雙鮮血淋淋的赤足更是慘不忍睹……
此情此景令他不禁心生憐意,不假思索地脫下了自己的外袍罩在了她的身上。
那羅的身體猛然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頭。陽光照射在她的眼睛裡有些輕微的疼痛,逆著刺目的亮光她看到了那個年輕男子的身影——垂落在腰間的淺褐色長髮絲毫不顯柔媚之態,高大修長的身姿帶著無可挑剔的美感,俊俏的五官透出一股勃勃英氣,耳垂上的綠松石耳環散發著柔和的光澤……被他明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就像是被一層泛著暖意的陽光裹住了身子,就連本來冰冷的心臟都逐漸有了溫度。
須車在看清這個小女孩的臉龐時也微微一愣,倒不是因為她的容貌,而是她眼中那股罕見的倔強勁兒。在這樣的情形下,換作是普通女孩子早就泣不成聲了。可這個小女孩的眼神卻讓他聯想到了某種尖牙利齒的小動物。
“已經沒事了。你快些回家去吧。”他邊說邊替她鬆了綁。
那羅死死盯著他,忽然撲通一聲在他面前跪了下來,“這位大人,求求您現在帶我去刑場!只要能見到我爹孃最後一面,就算是要我立即去死我也心甘情願!”
聽到這話,須車臉色微變,脫口道,“你爹孃難道就是——”他沒再說下去,伸手將那羅抱到了馬背上,匆匆策馬而去。
“哥哥,這個卻胡侯真是該死!我都沒玩盡興!”男孩看著絕塵而去的兩人忿忿道。
少年的半邊側臉不知何時隱入了陰影之中,溫柔的語調在此時聽來卻是帶著幾分冷酷森然,“三弟,再忍耐一段時間。”
樓蘭城的刑場已經裡裡外外圍了不少人。在木頭搭起的刑臺上,一對年紀大約三十多歲的男女被縛住了雙手跪在那裡。和平時常見的死囚有所不同,兩人的臉上俱是泰然自若的平靜之色,絲毫都看不出有什麼驚恐表情。
須車帶著那羅趕到這裡的時候,行刑還沒有開始。那羅一見自己的爹孃,眼睛頓時就紅了,她的血液彷彿突然著火燃燒起來,焚灼著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呼吸變得艱難,全身僵硬卻又不受控制地顫抖。她努力想讓自己鎮定一些,冷靜一些,卻是那麼難以做到。當一個人必須直面親人的死亡時,心底湧起的那種絕望完全超過人生中所經歷過的所有痛苦。
更何況,她不過是一個年僅七歲的孩子。
但有時候,一個人的長大,也往往只是在一瞬間。
須車將那羅抱下了馬,想讓她儘快能和自己的爹孃做最後的告別。可出乎他的意料,這女孩朝前走了幾步就停下來了。
“怎麼了?”他也走到了她的身邊。
“我怕我爹孃看到我。”她的回答令須車有些不解。
“為什麼……不讓你爹孃知道你在這裡?難道你不想再對你爹你娘最後說些什麼?”須車疑惑地看著她,“你該知道,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那羅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低聲道,“若是爹孃知道我親眼見到他們被殺,一定會心有不安。還是這樣的好,這樣他們就會以為我絲毫不知情。我說了是我去見爹孃最後一面,而不是讓他們見我最後一面。”
須車略帶詫異地看了看她,這個小女孩看上去也不過只有七八歲,但說起話來卻怎麼也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
隨著行刑官的一聲令下,儈子手手起刀落——
紛飛的血花,照不出悲傷的瞳色,來自地獄的刀光,映不出來自心底的絕望。無邊無際的血色猶如潮水從四周壓抑地湧上來。
在那羅的世界裡,這一刻,沒有出口,沒有光。
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須車有些擔心地望向了那個女孩,卻見她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居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下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彷彿整個人置身於一片鴻蒙初闢的混沌虛幻中,眼前所發生的任何事都不再和她有關。
在沉默了幾分鐘後,她忽然轉身朝著另外一個方向緩緩走去。
“小姑娘,你要去哪裡?”他忍不住問道。
那羅停下腳步回過了頭,竟然對他露出了一抹平靜恬淡的微笑。那是個非常,非常溫暖的笑容。
“謝謝你,我總算見到了爹孃的最後一面。現在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須車靜靜望著她,他忽然覺得自己被這個看起來溫暖的笑容深深刺痛了。這個笑容就像是藏著一把銳利的刀刃,狠狠劃過他的胸口,在心臟上留下了一道痕跡。
這痕跡,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