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忽然想起“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只陪吃飯逛公司”等字句,面孔激辣辣紅起來。
還是霍太太老到,連忙微笑說:“那改天再約好了,先謝謝夏先生。”
李平鬆一口氣。
在茶座門口,夏彭年並沒有刻意要送李平,司機接了他走了。
他們三個人坐計程車返廠。
回到自己的地頭,老霍問外甥女:“他真來約你的話,你出不出去?”
李平答不上來。
霍太太冷冷的看著她,目光中有非常複雜的神情。
“夏彭年這人不簡單,”老霍履行他做舅舅的義務,“女朋友一籮筐一籮筐。”
霍太太忽然又嘆口氣,“你看她長得那樣子,紙包不住火,看看造化如何也好。”
李平實在忍不住,轉頭回到小房間去。
霍太太最後幾句話,她沒聽到:“現在她上夜學,與其同那些小阿飛泡,不如跟夏彭年去見見世面,我這個人最現實,我要是有女兒,同她也這麼說。”
老霍非常反感,想罵老妻幾句,但又不知她錯在哪裡,過半晌,他才弄清楚,她錯在太坦率太赤裸,叫人下不了臺。
李平回到房間,除了衣服,小心翼翼掛起,明天還得交還,別弄髒了才好。
她沒有去上課。
耳朵邊一直是舅舅的兩句問話:他真的來約你的話,你出不出去?
李平覺得頭有點昏,剛才她一直看著海,也許是看久了,她暈浪。
廠里人都散去,李平出去吃晚飯的時候,看到年老的管理員在聽無線電研究該季最後一場賽馬,天氣要熱了,他熱衷發財,再遲就來不及了。攤開報紙畫下馬名,嘴角吊著香菸,一邊還有一瓶二號拔蘭地,牌子都是上等的。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享受,他不見得比霍老闆更不快活。
李平莞爾,這城市最可愛之處,便是能夠提供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東西。
李平朝他笑一笑,他側過身子,讓她自側門出去。
李平走了一段路,在隔壁街道快餐店吃了一客簡單的飯。
盛暑就快來臨,屆時小房間會熱得像蒸籠。
繼續安份守已,簡直不是辦法。
檸檬冰茶送上來,李平貪婪地一口喝盡。
回到廠門口,她看見王羨明及高卓敏在等她。
他們終於找到李平的地址。
李平訝異,在他們面前站定。
卓敏先開口:“我們以為你病了,擔心得很。”
李平搖搖頭,卓敏真是個熱心人。
“我替你把筆記抄了一份。”
街燈已經亮起來,王羨明站在卓敏身後,是他護送女朋友來的吧,李平只得請他們入內。
卓敏訝異的問:“你住在這裡?”
李平點點頭。
卓敏心直口快,“但這不是住人的地方,空氣不足,而且女孩子進出危險。”
李平低下頭,微微笑著,沒有應對。
羨明輕輕推卓敏一下,他巴不得在一剎那就把李平帶走,但是,到哪裡去呢,他此刻與父親一起住在東家提供的宿舍裡。
過了很久很久,李平說:“至少是個落腳的地方。”
“他們家裡是否很豪華?”卓敏問。
“那是他們的家。”
卓敏看著李平,“你竟一點怨言也沒有。”
李平笑著搖搖頭,“你要我說什麼。”
羨明自從踏進房間,就覺得背脊上似爬著一條毛蟲,此刻更加覺得不能忍受。
卓敏把筆記拿出來,放在李平手中,“明天一定要來上課。”
李平問她,“那些金科玉律,到底能幫我們多少?”
卓敏倒是回答得快:“總比閒在這裡的好。”
“我送你們出去。”
在廠門口,卓敏說;“我希望可以幫你。”
李平緩緩答:“我生計並不成問題。”
羨明為她倔強心痛。
李平轉身回去,花裙子似一隻蝴蝶,從窄門鑽進。
卓敏問羨明,“你要來,你都看見了,又怎麼樣?”
“我兄嫂有自己的房子——”
“羨明,行不通的,靠人終久不是個辦法。”
“你那裡呢?”
“我不認為李平會接受這種換湯不換藥,有限度,不長久的施捨。”
羨明沉默。
“你打算勇救佳人?”卓敏揶揄他。
羨明不出聲。
“這樣吧,”卓敏說:“明天找她去海旁散步。”
一連好幾天,李平每次取起電話,都有異樣的感覺,她怕是夏彭年找她。
但是沒有。
十天八天之後,年輕的李平也就忘記這件事。
她同卓敏成為好朋友,兩人結伴,嘗試尋找更好的出路,但是居住問題的確不易解決,即使有適合她的工作,那份略多的薪酬,也不足以繳付租金,況且,能力範圍內的住所,並不見得比她現時的儲物室好多少。
揹著她,老霍也問過妻子:“沒有下文呀。”
霍太太搖搖頭,“恐怕早丟腦後了。”
老霍說:“夏彭年根本也就是那樣的一個人。”
“廠裡那麼多人進出,難包不會有事。”
“李平極之長進。”
霍太太沒話說。
“這是她南來第二年。”
“快了,她不會跟你一輩子的。”
老霍像是要說什麼,但終於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是怕老婆,只是怕煩,除非火燒到他身上來,否則何必冒犯太座去主持公道。
李平原以為第二個夏天會比第一個容易熬,事實剛剛相反,她不但沒有習慣,反而覺得更加煩躁。
儘量壓抑著這種情緒,她不到半夜十二點不肯回廠。
與她有同感的年輕人極多,所以人群深夜不散,聚集在一些熱鬧的地區。
每個星期,她例牌寫家書回家,封封都是那幾句,最近王羨明替她拍了幾張照片,才算沒有交白卷,一併寄到上海。
李平一貫報喜不報憂。
知道卓敏愛喝咖啡,討她歡喜。時常看她。
卓敏要打聽清楚了,才肯去——
“免得你鬧花樣,二十塊錢一杯的玩意兒,我的胃裝不下。”
“人家喝得,我們也喝得,金錢面前,人人平等。”
“小姐,連小費,是我一天的薪金了。”
“別誇張。”
卓敏也越來越喜歡泡咖啡館,家裡永遠有一桌麻將在搓,眾婦一邊贏牌一邊輸錢一邊教訓子女蓋訴衷情,卓敏覺得耳痛。
羨明不開晚班的時候,也一定在場。
卓敏感喟,“司機都用兩班哪。”
李平說:“我真的弄不明白。”
“早上八點開始工作,下午五點落班,接更的開到深霄半夜,兩部大車,四個司機,另外兩架跑車,“他們自己開。”
李平駭笑:“會不會太享受了?”
“我怎麼知道,要去問他們。”
“住哪裡?”
“落陽道七號。”
李平把地址念兩遍,“一路名都比人家好聽。”
“羨明說,最近東家到美國去了,比較空閒。”停一停,“他說要把車子開出來載我們逛,被我拒絕了。”
李平點頭,“羨明太孩子氣,怎麼可以塌種便宜,這城市能有多大,給人看見不好,我們人窮志不窮。”
卓敏笑起來。
李平有點難為情。
過一會兒她說:“卓敏,羨明真不錯。”
卓敏訝異地看著她,“莫非你真的是聰明面孔笨肚腸。”
“什麼?”
“王羨明不是我的男朋友。”
“別開玩笑了。”
“李平,從第一天開始,他喜歡的,就是你。”
李平臉上變色。
“原來你是真的不曉得,我還以為你假裝!”
“這,這怎麼可以。”李平驚駭的看著卓敏。
“這是事實。”
“你一直是知道的?”李平覺得卓敏的器量實在太大了。
卓敏點點頭,“我代他約你。”
李平益發覺得不可思議,“是他告訴你的?”
卓敏笑,“不必宣之於口吧,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嘿!”李平吐出一口大氣。
她沒有看出來,她真心以為卓敏同羨明是一對,主要是因為沒考慮過有這麼大方的女子。
李平說:“你由得他這麼放肆,寵壞了他,吃苦的是你。”
“李平,”卓敏奇道:“我說清楚了,王羨明喜歡的是你。”
李平的腦筋轉不過來,怔怔看著卓敏。
卓敏拍拍她的手,“別難過,我們這三個人,誰都沒資格談戀愛。”
李平鬆弛下來。
卓敏這個人,經濟實惠,說話一句是一句,有問必答,決不推搪,言必其盡,心腸又熱,李平慶幸得到一個這麼好的朋友,手不由主,伸過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一手摔開,“啐,幹嗎拉手拉腳,告訴你,這裡不流行的,而且你的掌心好像特別熱。”
李平只是笑。
卓敏用雙手托住腮,“我要是王羨明,我也看中你。”
李平推她一下,“勿要吃我豆腐。”
卓敏不好意思說的是:像你這樣的人,一觸即發,恐怕不會長期屈居人下。
卓敏發覺長久了,只要李平一出現,周圍的異性便會瞪著她看,往往連身邊拖著的女伴都不管,李平轉身,他們掉頭.,看多一眼是一眼。
她是個危險人物。
李平睨著卓敏,“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廠裡沒人追求你?”
“常常有人提出要同我吃飯看戲。”
“你沒有?”
“這是做什麼,訪問我?”
“回答呀。”
“我不要去”。
“我會去。”卓敏說。
李平搖頭,“白吃白喝,沒有這麼簡單的事,舅舅說,這裡的人性乖戾,他們一覺不值,刀子就出來了,要不就放火燒你全家。”
卓敏駭笑,“你舅舅真那麼說?”
李平點點頭,“這還假得了,報上天天有這種新聞。”
卓敏笑得打滾,“就為著這個緣故,因噎廢食,謝盡應酬?”
李平無奈,“沒有看見這樣的人。”
“這話,才是真心呢。”
李平問:“要不要添一杯咖啡?”
“可是你放心同王羨明出來。”
李平答:“他不同,我認為他是你的男朋友,先人為主。”她停一停,堅持己見,“你們倆長相極像,大眼睛粗眉毛圓面孔,開頭錯覺你倆是兄妹,我想,終久你們會在一起的。”
卓敏沒有回答,那樣開朗的女孩子,居然也嘆一口氣,可見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李平看一看腕上七塊錢在攤子上買回來的電子錶,表示時間晚了。
“我送你回去,”卓敏說:“你住的那區,可稱九反地帶。”
“有什麼事,你幫得了我?”李平似笑非笑,“抑或是雙雙遭殃?”
卓敏白她一眼。
自小路抄入工廠,李平心劇跳,真要是有什麼事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她有一絲悔意,但願不是夜夜三更半夜才回來。
不過第二天,又渾忘得一乾二淨,又按捺不住,往外頭跑,李平發覺自己野性難馴,也還是最近的事,她悲哀的原諒了這點:那陋室裡,只有明媚,沒有春光。
好不容易急忽熬到街口,忽然之間,汽車喇叭暴響,李平一顆心像是要自胸腔躍出。
她用背脊貼著汙穢的牆壁,惶恐的向聲線看去。
一陣怪笑聲帶出王羨明,他坐在一輛黑色的大車裡,很明顯是在等李平回來。
此刻他推開車門,“過來,上車。”他對李平說。
李平生氣,兩條手臂又住了腰。
天氣熱,額前碎髮被汗沾在臉上,雙眼圓睜,看上去似一朵野玫瑰。
王羨明一手把著車門,貪婪地欣賞李平這副姿態。
“你特地來嚇我一跳?”她走近。
“我們去兜風。”
“回家去吧。”
“上車來,李平,我帶你到山頂去看夜景。”
“我早已看過。”
“不是太平山,是飛鵝山。”
李平猶疑。
“不相信我的技術?”
李平看著他。
“還是不相信我這個人?”
兩者都不是,只是剛剛才口硬說過人窮志不窮。
“來,你坐後座,看電視聽音樂用電話,我充你司機,玩一次嘛。”
李平受不了這樣的引誘,踏前一步。
羨明笑著替她打開後座車門,一鞠躬,“李小姐,請。”
李平腳不由主,踏進鋪著地毯的高身車廂,端正矜持地坐好。
王羨明替她關上車門,回到司機位去。
李平說:“小王,先在市區兜一個圈。”
小王精乖的唱喏:“是,小姐。”
隨即開了音響,悠揚悅耳的樂聲鑽入李平耳朵,陰涼的空氣調節使她全身暢快,她不後悔上車來,不不不,一個人,只能在彼時彼地做對他最有益的事。
王羨明是個稱職的好司機,沉默地將車於駛上山去。
李平從來沒有在這個角度欣賞她居住的繁華都會,只見一條龍翔道似寬身的寶石帶子,車如流水馬如龍,襯著不夜天的星光燦爛,令她倒抽一口冷氣,忍住很久很久,才籲抒出來。
李平握緊拳頭,不,不能夠入寶山而空手回。
夜風將她的薄衣吹到貼在身上,她迷惘的希望時間可以多留一刻。
王羨明在一旁看到她如此享受,不禁心懷大開。
“明天,李小姐,”他繼續遊戲,“我們再來。”
李平依依不捨回到車中。
羨明在倒後鏡裡,看到她把頭枕在車位背墊,閉著雙眼。
“謝謝你,羨明。”
“不用客氣。”
那夜李平回到廠內,已經很晚很晚,管理員老伯替她開門的時候,咕噥數句,叫她當心外頭奸詐的人心。
李平輾轉反側。
第二天,眼底有一輪隱隱約約的黑暈。
男同事覺得她美得跡近不道德,因為引人遐思:這可人兒昨夜做過什麼,為何沒有睡好?
年紀輕,一兩日睡眠不足,算不得什麼。
晚上十點鐘,她似一隻精靈般,再度等候在廠門口,等候王羨明來接她。
她同自己說:最後一次。
洗臉的時候,李平看到那方舊殘的水氣鏡裡去,瞪著鏡中人的眼睛說:“這是最後一次。”
小王與那輛豪華大房車沒有令李平失望。
這次,小王自車中小冰箱斟出一杯加冰的汽水,遞給李平,並且問:“小姐,上哪兒?”
李平茫然抬起頭。
“這樣吧,小姐,我載你去沙灘。”
李平不置可否,啜飲一口冰涼的飲料。
車子停在路邊,他們坐在傘般羽狀樹葉的樹下,背對背,互相依靠著對方。
羨明問:“開心嗎?”
李平點點頭。
“但願我可以長久使你這樣快活。”
李平輕輕說:“若是如此長久,也就不覺得開心了。”
海浪衝上岸來,黑暗中只聽到沙沙聲。
李平愛上這海,付出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
羨明握住她的手,過一會兒,李平掙脫了。
羨明問:“你身子不舒服?手心熨得慌。”
“沒有,天氣熱。”
“我在想,李平。”
不待李平問他在想什麼,他已打算說出來。
“李平,我們結婚吧。”
“什麼?”
“家父有一點老本,可以拿出來幫我們分期付款墊一成首期買個小地方,一人一份工作,可以夠開銷,你就不必回工廠求親靠友了。”
李平沉默。
“找一份月薪三兩乾的工作,還是有的。”
李平以很平靜的語氣問:“什麼樣吃苦的粗工?”
“自食其力,只有下流的人才看不起窮人。”
“你幾歲?”李平問。
“秋季便二十一歲。”
“甘心這樣活到六十?”
王羨明把下巴枕在雙膝上,眼睛看著海中點點帆影,他說:“與你在一起,我甘心。每天回到家,只要看見你的面孔,再捱也值得。”
李平有點感動,“真的,羨明,真的?”
羨明點點頭。
這也是一條出路,目前也只看得見這一道太平門。
“你舅舅不把你安排妥善,也不過想你知難而退,早走早著,那地方,耽不久了,你傻氣地一直熬下去,也不過是誤你自己。”
李平怔怔地看著遠方,海上忽然馳起一條長長白浪,這麼晚了,還有人滑水,也真會作樂。
“我家人,不會虧待你的,你要是願意,我明天就帶你去見他們。”
李平還是不出聲。
“你想一想吧,我大嫂在一間日本館子做領班,聽她說,工作級之出息,可以介紹你去。”
呀,王羨明都替她安排好了,只要她肯嫁他,生活便有著落。
“家母此刻同大哥大嫂住,她人很隨和,一定喜歡你,我門照樣辦喜酒註冊打金器。”羨明絮絮地說下去。
“我會想清楚,羨明,謝謝你。”
“我等你。”
李平別轉頭。
“晚了”
上車,羨明扭開音樂,只要李平喜歡,他樂意奉獻。
車子才駛近工廠區,兩人已知道不妥。
天邊映起紅霞,黑煙滾滾似巨龍般往上翻,空氣中全是煤灰。
羨明連忙把車子停下來。
李平嚇呆,只會瞪著前方看。
過了半晌,羨明才醒覺過來,他衝口而出:“火災!”
李平說:“我們過去看!”
羨明點點頭,拉李平下車往前路奔去。
狹窄的橫馬路僅僅允許救火車通過,兩邊擠滿看熱鬧的坊眾,紛紛發表意見,指指點點。
羨明帶著李平軋上去。
警察與消防員正在指揮救火,雲梯架起,水龍頭狂射,叫喝聲不停。
接近火場,那股熱力逼上來,李平頭髮都豎起,但一顆心卻似浸在冰窖裡。
燒著的正是她住的工廠大廈,嘩嘩剝剝,烈焰衝得半天高,火舌頭吞吐不定,兇猛萬分。
她緊緊地握住羨明的手。
無家可歸,無家可歸,李平心底只會反反覆覆念著這四個字。
忽然她看見廠裡的管理員與警察糾纏,一邊高叫:“救人,救人,有一個女孩子沒有出來,困在裡頭,救人呀!”
李平茫然,誰,誰身陷火海,慘遭不幸?
在這個紛亂擠逼嘈吵時刻,又有人撲向前,淒厲地叫:“李平,李平!”
李平一看,是她舅父,在該剎那,她徹底原諒了他。
李平接著醒悟,原來他們以為她要燒死在裡邊,不由得大叫起來,“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老霍一轉頭,看見外甥女無恙,聲音顫抖起來,連忙奔過來與李平會合。
這時候,濃煙火勢差不多已將整座工廠大廈吞噬,水澆上去,吱吱聲化為水蒸氣,遠一些的水柱部分落在人群頭上,弄得衣履盡溼。
警察喝令人群后退。
王羨明一直緊抓著李平的手。
李平聽得她舅父說:“完了,燒光了。”
往外擠,到了路口,李平剛欲隨舅父走,忽然發現舅母攔在前頭。
她似他們一樣,淋得似落湯雞,十分狼狽。
老霍見到她,鼓足勇氣說:“李平跟我回家住。”
他老婆見他如此堅決,馬上作出英明的決定,說:“好,讓李平同馬利沙睡一起。”
李平心境忽然平靜下來。
她記得馬利沙是菲律賓女傭。
何必令別人難做呢,人貴自立。
李平開口說:“謝謝你,舅母,我已決定到朋友家住。”
她這樣一說,其餘聽的三個人齊齊呆住。
李平很溫和,“這是王羨明,我就是到他家去。”
羨明既驚且喜,說不出話來。
老霍呆呆的,已疲倦得作不出適當的反應。
霍太太卻說:“那麼,等待這件事情完了,我們再聯絡吧。”
李平點點頭。
廠房已經付之一炬,縱有保險,到底麻煩,她不欲百上加斤,拉了羨明,離開災場。
走到停車處,她把頭靠在羨明肩膀上,良久沒有移動。
羨明不出聲,他恨這肩膀不夠寬不夠闊不夠力。
李平終於抬起頭來,說道:“你救了我。”
羨明不知她指的是什麼。
“要不是你接我兜風,早就遭劫。”
羨明微笑,“你受驚了。”
李平用手掩著臉。
“在你舅父面前,你表現得很好,我為你驕傲。”
李個苦苦的牽動嘴角,“我也感到驕傲。”
“最壞的已經過去,來。”
羨明打開車後廂,取出一方清潔毛巾給李平擦臉。
李平問:“你身邊可有錢?”
“有好幾百,何用?”
“找個小旅館睡一宵。”
“不是到我家?”
“明早再說吧,不然你怎麼向家人交代,‘這是李平,她來睡覺’?”
羨明被她說得笑起來。
他送她到一家小客棧,叫喜相逢。
李平看著那個霓虹招牌,覺得太滑稽,一切都不似真的,像明天一覺醒來,不過是揚州噩夢,她還可以與同學一起到青年宮散心。
李平垂下了頭。
羨明付了日租,把她安頓好,答應明早再來。
地方還算乾淨,李平站在浴室蓮蓬頭下,渾身洗刷了很久很久,享受著熱水浴。
南來近兩年,這還是第一次。
倘若此刻有天使允她三個願望,李平毫不猶豫地說:但願常能痛快地淋浴。
她昏然倒在床上入睡。
醒來是因為有人輕輕推她。
李平睜開眼,天色已大亮,她看到羨明的臉,才知道,一切不幸不是個夢。
一時不知如何應付新的一天,她呆呆瞪著羨明。
“我替你帶替換的衣服來。”
是羨明特地去買的,花樣質地都不錯,李平就這樣,赤身進了王家。
那是一家殷實的好人,知識水平不高,但人格足以彌補。
一個多餘的問題都沒有。
把一處小小空間騰出來容納李平,李平看得出,那也是間儲物室。
她自嘲,自稱儲物室女郎。
沒想到,與王羨明的母親及兄嫂一相處就是幾個月。
王嫂把李平介紹到日本館子做侍應生,李平見到卓敏,向之訴苦:“一雙腳,站完午餐,已經不屬於自己,像行屍走肉,不聽使喚。”
還有晚餐,也得輪更,非得掛個笑臉,不住打躬作揖。
東洋人做事要求嚴格,管得很緊,李平用心學習,王嫂蓄心指點,成績不錯。
第一個月薪水,數目大得超過李平所求,想買件衣服送王嫂,約卓敏出來商量。
卓敏說:“我看不必了,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話是這麼說,我衷心感激。”
卓敏似笑非笑,“沒想到一場大火成全了王羨明。”
李平無奈,“你何必還來打趣我這個苦哈哈的人。”
“你嫁入王家,也就是報了恩了。”
李平更覺愁苦,不出聲。
卓敏輕輕說:“窮一點,苦一點,也可以很幸福的。”
李平抬起頭來。
“他那麼喜歡你,尊你為大,為你設想,夫復何求。”
李平忽然說:“他原是你的朋友。”
卓敏立即否認;“從來沒這種事。”
“卓敏,你真要原諒我,我是沒奈何。”
“我都不知道你說些什麼。”
李平噤聲。
“不是說要買禮物?跟著來吧。”
李平已經輟停夜學,要見卓敏,只有等例假部日。
把近況報道過了,卓敏說:“你倒是上手上得快,人聰明嘛。”
李平苦笑,“想吃飯就得適應,在困境裡,人特別聰明特別敏捷,如果不道沒頂,也就成了泳將。”
卓敏籲出一口氣,“班裡的同學,都想念你。”
“羨明上學可用功?”
“他呀。”卓敏笑。
“他告訴我,除非是當夜更.否則決不曠課。”
卓敏說:“那麼他最近一定老當夜。”
李平搖頭,“真不像個有出息的人。”
卓敏護著羨明,“李平你太認真了。”
李平說:“我知道有位同鄉,人家為了讀英文,夙夜匪懈,眼困時用薄荷油擦在眼皮上,逼著自己睜開雙眼,讀下去。”
卓敏看李平一眼,“你可以死了這條心,王羨明不是這樣的人。”
“他滿足於目前的境況?”
“李平,你別逼他,廣東人有一句俗語,極之可愛,叫做一樣米養百樣人。”
“到三十歲還這樣天真爛漫?”
“三十歲是很久很久以後的日子,李平。”
她們選了一隻裝角子的銀包給王嫂。卓敏嫌貴,但李平堅持禮物毋需大件,但要名貴。
回到王宅,見沒有人,李平識相的把小小地方打掃一番,這幾個月來,李平手不停的把四周擦得一塵不染,很惹王家好感。
王母買菜回來,見李平在洗窗戶。
環境造人,她也不過是四十餘歲的中年婦女,倘若留過學,有份優差,風騷還剛正開頭,然而在她的地頭,這種年紀已是娶媳婦的適當時刻。
當下王母放下菜籃,怪出香菸,點著一枝,坐下悠然吸起來。
李平莞爾,羨明也許就是像他母親,這樣自得其樂。李平衷心喜次王母,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她都是個好人,連她吸的香菸都趣致十分,有時吸黑貓牌,更多時候,像此刻,是鴨都拿七號。
王母愛把空煙盒裡那張薄錫紙,折成一隻船,欣賞片刻,便團皺扔掉。
李平嘗試探討她的內心世界,但王母絕不多話,那不是容易的事。
下意識,她已把李平當二媳。兩個媳婦人才都比兒子出眾,十分值得寬慰,她大有人生夫復何求的感覺,吸菸的姿勢,也更加愜意。
她做的湯,李平開頭喝不慣,八爪魚居然與蓮藕一起煮,還有,一鍋雞爪與眉豆滾得灰禿禿的,後來就嚐出甘香味來,廣府人也有他們的傳統文化。
王母欣賞李平抹窗,李平微笑,並不停手。
黃昏陽光射在她身上,為她輪廓鑲上一道金邊,連睫毛都似沾著金粉,映出青春朝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