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8號。
暑假結束,熱鬧了一整個夏天的長明島依稀安靜下來。
遊人的離開像是讓這座環形島沉入了一個巨大的夢,褪去一切浮華色彩,呈現出一種與這炎炎夏日不合的荒涼來。
午後的waiting吧看上去一副困得不行的樣子,整個店裏只在角落處落坐了一男一女兩位客人,吧枱旁邊的老唱機唱着越劇版的《牡丹亭》,“我與你,自定終身在柳樹下,誰知匆匆一夢醒,從此茫茫各天涯。”店員在吧枱後面伴着老唱機打瞌睡。
卿源出神地看着徐離菲點煙的動作,幾乎忘了約她來waiting吧的目的。
長髮的女人抽煙,有抽得優雅的,也有抽得妖豔的,但徐離菲不同,卿源覺得她抽得很酷。她用那種最老式的火柴點火,細長的香煙含在嘴角,微微偏着頭,齊腰的黑髮隨意攬在左肩側,襯着寬鬆的白襯衫,顯出一種純淨的黑,就像是長明島最好的夜色。她自然地將點燃的香煙擱在食指中指間,煙灰只彈一下,微微抬眼看向卿源,眉眼有些淡,卻有緋紅的唇色。
徐離菲話少,卿源知道她絕不會主動開口。
他終於想起來為什麼約她,斟酌了好幾秒才道:“你今天臉色不太好。”
徐離菲點頭:“沒化妝。”
他喝了一口水,道:“我看了今天的娛樂早報。”
她看着他並不説話。
他也看着她:“我不是要打聽什麼,只是……”他頓了頓:“我一直以為你是在我那兒代工,直到Vic回來,很多老顧客也在問我Vic什麼時候回來。”
今天的娛樂早報頭條是某當紅女明星與某企業家二代訂婚,提供了一張女明星的訂婚照,挽着那女明星手臂的青年正是徐離菲的男朋友Vic。
徐離菲安靜地抽煙,低着頭像是在想什麼。透過陽光下淡藍色的煙霧,卿源想起他小時候逛燈會看到的那些謎燈。有時候他覺得,徐離菲就像是個謎燈,外表下暗藏的東西越靠近越覺神秘莫測。
徐離菲八個月前來長明島定居,不愛和人打交道,開一間小小的剛夠維持生計的照相館,需要零花錢的時候就去卿源的酒吧唱歌,或者出門拍點風景人文藝術照片,放在卿源的酒吧和島上的書店裏寄賣。
是了,最開始在卿源的酒吧裏唱歌的並不是Vic,而是徐離菲。卿源記得徐離菲剛到長明島時是孤身一人,而到底什麼時候她身邊多出了Vic這個人,他也説不太清楚。只是突然有一天,那男人就出現在他面前,説徐離菲不會再去酒吧唱歌,讓他以後別再隨便找她。誰知道盆景樹隔開的鄰座就坐着徐離菲,走過來一手搭在桌子上,一手搭在那男人的肩頭,嘴角含笑:“説什麼傻話?別拆卿源的台,他酒吧裏就我一個唱歌的,我要不去他生意怎麼做?”
男人冷聲:“他就不能找別人?”
卿源記得那時候自己還順着徐離菲開玩笑:“島上除了徐離全是破鑼嗓,島外找人我還得包食宿,我開一小破酒吧我不容易啊兄弟,我真是特別需要徐離。”
徐離菲也附和:“你看,源源都這麼求我了。”
男人皺眉:“你就非去不可?”
徐離菲細長的手指攀在男人肩頭,微微動了動,嘴角仍然含着笑:“可不是,為了源源的生意嘛。”
男人單手揉了揉太陽穴,出其不意地轉頭問他:“卿源是吧?你那小破酒吧多少錢?”
徐離菲的臉色一瞬間冷下來,男人生硬地改口:“我是説,我去你那兒唱,一晚上你給多少錢?”
那時候他覺得,不管男人問他酒吧的價錢還是問他駐唱的價錢,都不過是開玩笑。卿源記得自己是帶着戲謔回了他:“那得看你唱歌的水平。”
沒想到那之後,男人還真成了他酒吧的駐唱。
其實後來卿源聽説過Vic的傳聞。長明島被稱為東方小巴釐,島上有不少高端酒店,除了接待普通遊客,主要業務是承辦各種高端會議。3月份島上曾舉辦了一場中法景觀設計論壇,接待了許多客人,Vic就是在那時候上的島。很難説清他到底是哪國人,他是個混血,中文法文都説得地道流利。
傳聞中Vic似乎是對徐離菲一見鍾情,卿源都能想象那個場景,長明島多的是風情小街,多半是某個街頭轉角的不經意一瞥,伊人的倩影便滑入眼底,從此揮之不去。徐離菲的確長得漂亮。
附近的客棧老闆娘笑着向他證實這傳聞:“沒錯呀,Vic是對菲菲一見鍾情呀,那天已經很晚了,我以為他要來住店,説真的已經很久沒遇到那麼帥的客人了,還想説看在長相的份兒上可以給他打個八折,他卻拿出一張菲菲的照片,問我照片中的女孩兒有沒有在這裏投宿,我和他説菲菲不是遊客,是我們這裏的一個島民時,他還顯得很吃驚。”
卿源從沒有問過徐離菲關於她和Vic的事,無論如何他們後來的確是在一起了,他見過他們要好的樣子。但兩個月前的某一天,Vic突然不再來酒吧,第四天,卻是徐離菲出現在他面前和他打商量:“最近又缺零花錢了,你不介意我來賺點外快吧?”
他還打趣她:“Vic不是不讓你唱了嗎?”
她那時候怎麼答的來着?他仔細地回想那時候她的表情,記得她似乎彎了彎嘴角,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裏,聲音挺輕地跟他説:“他管不着。”
然後今早他就在新聞裏看到了Vic訂婚。
對面的徐離菲已經抽了好一陣煙,老唱機咿咿呀呀停下來時,她像是突然回過神來,向卿源道:“你剛才問我什麼來着?”不等卿源回答,已經自個兒想起來:“哦,你問阮奕岑他什麼時候會回來。”她側身坐着,神色清明地看向他:“他不會回來了。我們分手了。”
卿源呆了一陣,才道:“你是説誰?”
徐離菲笑了笑:“Vic,你一直不知道他的中文名?他中文名叫阮奕岑。”
那之後有好幾天,卿源都沒再見到徐離菲。再接到她電話是一個星期後,説接了單生意,要去附近的眠島拍外景,問他有沒有時間幫她打光。徐離菲的小照相館一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錢過活了才接幾單活兒,所以也沒僱專門的攝影助理,大多時候都是由也懂點攝影的他來充任。
卿源倒是沒想到預約拍攝的人會是阮奕岑的未婚妻。
阮奕岑的未婚妻傅聲聲據説是某地產大亨的侄女,難得既能唱歌又會演戲,出道時間不長紅得卻快,偏遠如長明島也能看到她代言的廣告牌。
挺遠的海灘上,傅聲聲正和一個年輕男演員對戲。劇組拍戲清場,他和徐離菲被請在離拍攝現場有段距離的海灣處休息。
徐離菲打開相機試光,卿源坐過去點了支煙,好一會兒才開口問她:“你是不知道預約拍寫真的是傅聲聲還是不知道傅聲聲就是Vic的未婚妻?”
徐離菲抬頭看他:“都知道,怎麼了?”
他滿是驚訝:“知道……知道你還接這單活兒?”
徐離菲單手握相機,瞄準一望無際的大海咔擦按下快門:“沒理由不接,她出手闊綽,再説我也挺好奇她到底想做什麼?”
卿源愣了半天,笑着搖頭:“這你就不懂女孩子的心理了,年輕姑娘奪人所愛後能做什麼,這種事我酒吧裏你見得還不夠多麼?無非兩件事,要麼炫耀,要麼挑釁。”食指敲了敲腦門:“不對,炫耀本身就是種挑釁。”
徐離菲有時候挺佩服卿源,雖然是開酒吧的,察言觀色需是必備技能,但一個一米八好幾的大男人,能這麼將心比心地懂得女孩子心思,也是不容易。
傅聲聲已經對完戲,正挽着一個男人朝他們這邊來。徐離菲看了那雙人影幾秒鐘,彈了彈煙灰,回頭向卿源:“我不明白一件事,跟你問問,如果這個叫傅聲聲的挽着阮奕岑到我面前來就是為了炫耀,我該怎麼個反應才能合她心意?”
卿源也盯着那雙人影:“説真的我雖然也算半個傅聲聲的粉絲,但她配Vic還是太矮了。”又道:“你現在心裏有多難過多憤怒,你表現出來給她看就可以了,她這麼大費周章,不就是想看這個?”説完之後自個兒愣了半天:“這擺明了是她來給你不好看,你還主動去合她心意,你沒病吧?”
徐離菲掐滅煙頭:“ 那不是她還欠着一半合同款沒付給我嗎?”
那正是下午四點,日光慵懶透明,鋪在碧藍的海面上,徐離菲倚着棵紅得就要燃燒起來的老楓樹,微微偏了頭,打量從白沙灘上緩步而來的阮奕岑。傅聲聲氣質活潑,正攀着他的手臂興高采烈地説着什麼,阮奕偶有回應,視線有意無意地落在右旁的大海上。
徐離菲掏出煙盒點了第二支煙。
有一陣她是想過要嫁給阮奕岑的,回想起來不過就是兩個月前,那時候兩人真是很好。她甚至考慮過把現在住的房子拆了重新建套更寬綽的,這樣結婚時才不至於緊湊寒磣,以後家裏有小孩了也不會住得擁擠。
但就像一句電影台詞所説的那樣,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麼。
那天晚上阮奕岑大醉而歸,進門時像不認識她似地盯着她看,皺眉問她:“你是誰?”
她以為他喝糊塗了,一邊趿着拖鞋扶他進來一邊開玩笑:“小的徐離菲,少爺您一直叫小的菲菲。”
他又盯着她看一陣,搖頭:“不,你不是非非。”
她將他扔進沙發裏,還有心情陪他胡言亂語:“我怎麼不是菲菲了?”
他頭枕着沙發扶手,閉着眼睛,似乎陷入什麼不好的回憶,道:“他告訴我你不是她。”安靜了幾秒鐘,又道:“我覺得他是對的,你的確不是她。”
他從前喝醉都很安靜,並沒有這樣多話,她沒當回事,反而感覺新奇,一邊調解酒的蜂蜜水一邊和他説話:“那你説説看,我不是菲菲我是誰?”
他睜開眼,像是有些糊塗,半天道:“你也是菲菲,對,你也是菲菲。”蹙眉又想了一陣,像是終於想通了,緩緩道:“但你是徐離菲,不是聶非非。”
到那時候她仍沒覺出不對來,還順口問了一句:“聶非非?聶非非是誰?”
他重新閉上眼,卻沒有説什麼。
她以為他已經睡着,他卻突然開口:“是我喜歡的人。”
徐離菲記不起來那天晚上她都想了些什麼,只記得夜似乎變得格外漫長,到晨曦微露她才睡過去,醒來已然過午,阮奕岑已經離開,除了張紙條什麼也沒留下。紙條上跟她説抱歉,是時候該分開了。幾個字寫得很潦草,她不知道他寫這幾個字時到底酒醒沒醒,手機撥過去時卻是嘟嘟的忙音。
那天傍晚,長明島有非常悲壯的日落,襯得到處血紅一片。太陽下山,家裏的燈亮起,看着空蕩蕩的房間,徐離菲才從一整天的茫然中回過神來。
事情雖然發生得突然,但她和阮奕岑的確是分手了。
後來她聽到那些阮奕岑對她一見鍾情的傳聞,聽到初見她時阮奕岑拿着她的照片在島上四處問詢的傳聞,才終於有些理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那不是她的照片,那應該是他口中的聶非非的照片,或許她和聶非非長得很像,阮奕岑一直認錯了人。所以那晚他並不是醉得一塌糊塗説胡話,他的每一句話都含義頗深。發現自己認錯了人,愛錯了人,所以他跟她説抱歉;他當然是不愛她的,所以跟她説是時候分開了。
想通了之後徐離菲覺得這事有點滑稽,也有點傷人。然後她去卿源店裏唱了一個星期歌,拿了筆錢,挎着個相機提着行李就去了西部,説是朝聖去。回來之後皮膚整整黑了兩個色號。
徐離菲慣用機械相機,家裏弄了個老式的小暗房,暗房裏待了一個星期,沖洗出來近百張黑白照,全是人臉的特寫,哀傷的、痛苦的、掙扎的、憤怒的、麻木的、茫然的,有垂垂老者,有壯實青年,還有天真兒童。卿源到暗房裏找她,看到這套照片,問她這是要開什麼主題展麼,她答非所問:“你看這大千世界每個人都有痛苦煩惱,連小孩子都不例外。”她把這套照片拿個木盒子裝起來,那之後就跟沒事人一樣了。
半個月後,徐離菲在電視裏看到阮奕岑的訂婚消息;一個星期後,工作郵箱裏收到了傅聲聲助理的預約,説傅聲聲在網上看到她拍的那些海島外景照很喜歡,想請她在眠島為她拍套私人寫真。小姑娘很爽快,好説話出價又優渥,她這陣子正缺筆錢想換個相機,給傅聲聲拍一套頂給其他人拍十套,實在很划算,她就接下來了。
阮奕岑越走越近,突然停下腳步,顯然是看到了她。卿源搖頭長嘆:“狹路相逢也真是尷尬,我先上吧。”話音未落地人已經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做出一副今生得見偶像已然死而無憾的廢柴樣:“Doris!Doris我可是你粉絲,每天晚上都靠你那首《月亮港灣》陪着才能入睡,這次能過來給你拍攝實在是高興壞了,咦,這位就是你的未婚夫?真是一表人才……”
傅聲聲笑着説謝謝,看到走過來的徐離菲,不自覺臉上笑容就有些僵,但很快就做好調整:“這位就是攝影老師?”更親密地挽住阮奕岑:“正巧我未婚夫過來看我,這裏風景太好,我們想拍一套做私人回憶,所以想把之前定的單人照臨時換成雙人照,應該沒有問題吧?” 或許是演練了許多遍的台詞,可生活又不是演戲,對手的反應全能在你意料之中,説話間未免有些無法掌控的心虛,到底還是太年輕,才二十一歲。
徐離菲點頭:“沒問題,是要之前那個風格,還是想換套有主題的?”
一直沉默的阮奕岑突然開口,話是對傅聲聲説,卻牢牢看着徐離菲:“不用換,你一個人拍,我先回酒店。”
傅聲聲兩隻手抱住他的胳膊:“不是説好了要陪我拍嘛。”年輕女孩子撒起嬌來總能顯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幼稚天真。
阮奕岑仍是看着徐離菲:“我不喜歡攝影師。”
傅聲聲繼續抱着他的胳膊撒嬌:“可是沒其他攝影師了呀,你昨天才説了會對我好的,你要不陪我,那我也不拍了。”説話間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徐離菲。
卿源覺得阮奕岑這話傷人,正打算説兩句,卻見徐離菲啪一聲打開個鐵盒子彈煙灰,又抽了口煙:“合同上有寫,就算你們臨時不拍了,我這邊也不退定金,你們再考慮考慮。”
阮奕岑突然發脾氣:“你就這麼想給我拍合影?”四點多的太陽將他臉部的輪廓映得極深,他目光冰冷:“那不如拍個密林主題,讓傅聲聲穿着白裙子從樹林深處跑出來,然後一頭撞進我懷裏,你把那個瞬間拍下來,還有追逐照,吻照,”他煩躁地用手掠頭髮,目光越發冰冷:“就拍這個。”
那其實是阮奕岑和徐離菲的約定。那時候倆人窩在沙發上看一個紀錄片,碩大的電視屏幕上鋪滿了挪威的森林,森林深處有紫色的晨霧,阮奕岑看得入迷,同徐離菲提議:“以後我們拍結婚照就去這裏。”枕着他肩膀的徐離菲就笑:“對,得是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刺眼的光線被那些巨大的樹冠過濾,變得柔軟,我戴着花冠穿着白裙子從森林深處慌張地跑出來,正好撞進你懷裏,我抬起頭來看你,光線得是從,”她抬手比出一個姿勢:“得從這個方向打過來,這樣人物的側面就能更加立體,你的表情麼,你當然得驚訝,眼神里還得有點兒讚美……”她感嘆:“別説這地方還真挺適合拍個主題結婚照,接下來還可以拍幾張在密林中的追逐親吻之類,光線搞得朦朧神秘點……”他打斷她的話重複:“追逐,親吻,”笑了笑,沒再説什麼,攀過她的脖子就親了過去。
徐離菲將手裏的煙在鐵盒子裏摁滅,想,人為什麼要彼此傷害呢。
卿源大概覺得拍這麼一組照片對徐離菲未免殘忍,陪笑道:“現在四點過了,待會兒林子裏光線就不行了,可能……”
徐離菲抬頭看了眼紅楓林,將鐵盒裝進外套口袋裏,表情平靜地望向阮奕岑:“帶了補光燈,傅小姐去補個妝,有白裙子就換個白裙子,差不過開工吧。”
那是傍晚的海,傍晚的海灘,傍晚的海灘邊的楓葉林,徐離菲透過鏡頭追逐着黑衣青年和穿白裙子的年輕女孩子的身影,在他們相互凝視時、擁抱時、親吻時,一下又一下按動快門。這單活兒很賺錢,賺錢的生意難免艱辛點。有一剎那她和阮奕岑的眼神有過交流,在傅聲聲背對着她和他擁抱時。他抬着頭,目光緊緊鎖定她的鏡頭。她知道他在看她,那一瞬間他們離得很近,她遲遲沒有按下快門。他突然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他們隔着鏡頭對視了很久,而她突然開口:“眼睛垂下去,睜開閉上都行,裝也給我裝得陶醉點。” 那句話出口,阮奕岑再也沒有看過她。
拍攝全部完成已近八點,回程的船上,卿源聽徐離菲問他:“人為什麼要相互傷害呢?”
他想了很久,低聲回答:“也許是為了確認自己在對方那裏還很重要吧。”
徐離菲就笑:“源源,你真是個智者。”那時候她站在甲板上靠着船桅,海風將她的長髮吹起來,她抬手梳理吹亂的頭髮,身後是漫天的星光。
雖然每次見徐離菲總會有點什麼事,但卿源實在沒想到,下一次見徐離菲會是在醫院,那不過就是第二天而已。
據説那天晚上徐離菲回家後就開始發燒,以為吹了海風感冒,吃了片退燒藥就矇頭大睡,可燒卻一直沒退下去,反而越來越嚴重,起來倒水時眼前一黑就暈倒了。幸好隔壁客棧老闆娘的小兒子翻窗進去發現了,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卿源坐在病牀旁看着徐離菲,她已經退燒,人也清醒過來,穿着病號服掛點滴,拒絕了他的幫助,正嘗試單手打開他帶給她的方便袋。的確是發了很久的燒,徐離菲聲音裏透出一點被烈火灼燒過的乾啞:“你是怎麼想到把手機和平板電腦都給我帶過來的?唉?怎麼把林林的錄音筆也裝進來了?”林林正是隔壁客棧老闆娘八歲的小兒子。
卿源笑:“他們説你還得住兩天院觀察一下,想着你肯定無聊,可能是走的時候着急,你抽屜裏有什麼東西都一股腦兒收進去了,你看看還有沒有別的。”
徐離菲也笑:“還有兩個U盤。”
他看她精神不錯,就陪她閒聊:“那錄音筆是林林的?他才八歲,怎麼就有錄音筆了,他能拿它幹什麼?”
她單手按開手機查閲錯過的信息,回他:“聽説是在海里撿到的,裝在一個漂流瓶裏,交給我的時候已經完全打不開了,去眠島拍攝前剛修完,你待會兒幫我買支電池吧,我試試修沒修好。”
卿源沉默一陣,道:“説起眠島……Vic還在眠島,需要我告訴他你住院了嗎?”
她頭也沒抬:“只是個病毒性感冒而已,告訴他做什麼?”想了想,抬起頭來看他:“其實就算我病死了也沒理由告訴他,我們已經分手了。”
卿源斟酌良久:“我覺得離開他,其實你是很難過的。”
徐離菲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半晌道:“兩個人感情很深,然後分了手,受了傷害,當然不可能一兩個月就徹底治癒,但總有一天這些事情都會過去,我是在等着那麼一天,所以你不用為了我好,勸我去走回頭路。”
接下來兩天沒什麼事,卿源偶爾過來看她,那天傍晚過來時終於記起來給她帶電池。
卿源走後,徐離菲將電池放進了錄音筆,順手插上耳機。文件夾裏有兩個音頻資料,她躺在枕頭裏隨意點開一個,一陣安靜後傳來海浪聲,看來是修好了。
正打算將錄音筆關掉,一個年輕的女聲卻突然闖入她耳中:“我沒有時間寫回憶錄,但生命中的那些美好,我想找個方式來記錄。”
病房門敲了兩下,有護理人員推門而入,身後跟着一個陌生男人,還有一堆醫生護士。這雖然不是獨立病房,但只住着她一個病人,而她並非什麼大病,實在不需要這樣興師動眾。她一時只覺得這羣人是不是走錯病房,卻在陌生男人的身邊發現了她的主治醫師。
她這才來得及打量站在牀尾處的陌生男人。
男人個子很高,穿深色襯衫淺色長褲,外套搭在手臂上,正低頭聽主治醫師説什麼,聽人説話時表情認真,氣質很好。
耳機裏女人的聲音仍在繼續:“我不想將這些話帶走,陪着我永埋深海。我希望終有一天他能聽到,那他就會知道,在這世上,我到底留給了他什麼。”
男人朝主治醫師點了點頭,她摘下耳機時主治醫師已領着一羣醫護人員朝病房門口而去。男人卻並沒有動,站在牀尾安靜地看着她。
病房是一樓,窗外種着桂花樹,不遠處還有個荷塘,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桂子的香味似有似無地飄進來,她聽到自己很輕地開口:“你是誰?”聲音簡直就和錄音筆裏那個柔軟的女聲一模一樣。她有點驚訝,自己這輩子應該都沒有用這樣的聲音説過話。
男人也低聲回答她:“聶亦。”
她從前並沒有聽説過男人的名字,可在聽到這個名字的同時,卻突然有另一個名字闖入她的腦海。她試探道:“你也姓聶?那麼聶非非,是你的誰?”
病房裏有幾秒的沉默,男人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她卻無端感到温柔,他的聲音也很温柔,他説:“她是我太太。”
桂子的清香一陣濃似一陣,她有一點怔然,有些東西在她腦海裏急待被抓住。
阮奕岑拿着聶非非的照片四處尋找,最後找到了她,見過那張照片的人都説裏邊的女孩子和她一模一樣;阮奕岑執着於聶非非,和她分手是因為發現她不是聶非非,可當她生病住院時,在這邊遠的海島上,聶非非的丈夫卻突然出現在了她的病房中。
徐離菲二十幾年來只對不能掌控的東西恐懼,腦海裏不確切的聯想罕見地令她感到了害怕。
男人垂眼看着她,聲音很平靜:“還想問我什麼?”
她怔怔道:“那聶非非……是我的誰?”
男人漆黑的眼睛裏似乎略過悲傷,她拿不準,那種神色一閃即逝。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安撫似地道:“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們轉院。”
那天晚上,叫聶亦的男人在她病房裏坐了很久,卻再沒有説過一句話。即使閉着眼睛也能感覺到他的視線,他一直在看着她。
後來她睡着了,再醒來時聶亦已經離開,牀頭燈被調得很暗。她腦子有點茫然,接着就開始亂,翻身時被什麼東西硌到,順手一摸,原來是錄音筆。
她才想起來一直忘了將它關掉,耳塞重塞回耳中,聽到音頻中的女聲仍在繼續:“剛剛説到哪兒了?啊,對,V島上的槲寄生事件。那時候你親了我,你一定注意到我的蠢樣子了吧,我驚呆了。”
錄音筆裏的女孩子在笑:“當然,那不是我的初吻,紅葉會館和你分別時的那個告別吻才是,可惜那時候太膽小,只敢親在你嘴角。”
那聲音停了好一會兒:“離太陽下山還早,我們再説説別的。你看,聶亦,就算只是回憶,只要是關於你,它就帶給我勇氣。”
徐離菲握着錄音筆的手猛地一抖,她清楚地聽到那女孩子用明媚的聲音叫出聶亦這個名字,而入睡前一直坐在她牀邊的男人,他告訴她他叫聶亦。
像是一隻手穿過這朦朧夜色精準無比地握住她的心臟,並不感到痛,只是酸脹得厲害,耳塞裏那女孩子輕聲地笑:“康素蘿老説以我們這樣的設定,我要將你迎娶回家必定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哪裏料到那麼快就能結婚,她還讓我務必謹慎,也許每一段感情都要有九九八十一難,婚前的磨難經歷得太少,所以才要在婚後彌補起來。她可真是個烏鴉嘴。在香居塔時你告訴我你對婚姻的定義,你説婚姻是一種契約關係,那時候我假裝很認同的樣子,其實我才不管什麼契約不契約,你説你沒有辦法給我愛,但其他的責任和義務都會盡到,你一定不知道其他的義務和責任包括我們應該屬於彼此。當後來你懂得幸福是怎麼一回事時,我知道你遺憾我結婚時並不幸福,我其實很奇怪你為什麼會覺得結婚時我不幸福,那時候一想到你即將屬於我,我都要高興死了,哪裏有時間不幸福。”
女孩子咳嗽了一聲,卻馬上掩飾過去,徐離菲不由自主調大耳塞音量,女孩子輕聲繼續她的故事:“唉對了,聶亦,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結婚那天的太陽,十月七號那天的太陽,真是那年秋天最好的一個太陽,明明之前S城一直在下雨,你説怎麼到了那一天,就有那麼好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