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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爹爹有沒有跟你道歉?他也很後悔,他沒想到你真會為我辭職,他很感動,不料有人真為他女兒犧牲。”

    “我什麼也沒犧牲,你們這班猢猻聽著,過兩個星期我就再回來,校長代課的時候你們要聽話。”

    掌珠歡呼起來,“我放學來看你。”她說。

    “放學我有約會。”我說,“你不必來看我,今早我聽了幾百個電話,掌珠,我累,你好好的上課,知道沒有?”

    她答應,並且很快掛斷電話。

    公寓寂寞一片。只餘玫瑰花香。

    我覺得平安。

    我在世界上這一仗已經打輸了,不如輸得大方文雅一點。

    電話又響,我不再接聽,我倒在床上休息,沒一會兒便睡著了。夢中門鈴響完又響,響完又響。醒後發覺門鈴真的在響。我去開門。

    “媚。”我說,“你?”我開門給她。

    “我早來了,對不起。”她看上去容光煥發。

    “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妝。”我上下打量她,“整個人光鮮起來羅,怎麼,拿多少錢家用一個月?”

    “他沒有錢。”她說,“別死相。”

    “哦,那麼是愛情的滋潤。”我笑。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你瞧好不好?”她自手袋中取出一隻盒子打開,取出一條K金的袋錶鏈子,登希路牌子。

    我說:“真肯下本錢,現在這K金不便宜。”

    “三千七百多。”她說:“還好。”

    “你三個星期的薪水。”我說,“人家等男朋友送,你送給男朋友,這人又還是別人的丈夫,這筆帳怎麼算,我不明白。但是很明顯你並不是會計人材。”

    她把錶鏈收好。把笑容也收好。“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花得起,有得花,又花得開心,何樂而不為之,我們都不是吝嗇的人。

    “你快樂?”我問。

    媚仰起頭,顯出秀麗的側面輪廓。“我不知道。至少我心中有個寄託。昨晨我做夢,身體彷彿回到很久之前,在外國孤身作戰,彷徨無依,一覺醒來,衝口叫出來的是他的名字——你明白嗎,翹?”

    “我明白。”我說。

    我真的明白,我不是故做同情狀。

    “他會不會離婚?”我問。

    “我不會嫁他。”她斷然說,“這跟婚姻無關。”

    “你的感情可以昇華到這種地步?”我問。

    “每個人都可以,視環境而定。”

    我們坐下,我取出一包銀器與洗銀水,慢慢的一件件拭抹,媚幫著我。

    我向她微笑。

    電話鈴響。

    媚向我擠擠眼,搶著聽。

    “不——我是她的傭人。是,她在,貴姓?貝?”她笑,“請等一等。”

    我罵:“裝神弄鬼。”搶過話筒,“喂?”

    “我忘了跟你說,我姓貝,”

    我問:“你為什麼送花給我?”我認出他的聲音,很吃驚。

    他沉吟半晌。“我不知道,表示好意。”

    “你是——貝文棋先生?”我只認識一個姓貝的人。

    “是。”

    “你是個有妻室的人。”我說道。

    “有妻室的人幾乎連呼吸也是犯罪,是不是?”

    “照說應與妻子同時吸進氧氣,然後同時呼出碳氣。”

    “很幽默。”他說。

    “謝謝你的花。”我說。

    “你好嗎?”他問。

    “心情很壞,發生很多有怨無路訴,啞子吃黃連故事,幸虧每日收鮮花一大束,略添情趣。”

    “這是我的殊榮。”他說。

    媚在旁扯著我的手不住的偷聽,我又得推開她,又得回話,頭大如鬥。

    “你有沒有企圖?”我問。

    “企圖?當然有,”他笑,“你想想,翹,一個男人送花給一個女人,他有什麼企圖?”

    “約會?”我問,“面對面喝一杯橘子水?到的士可跳舞?你在開玩笑吧……”

    他沉默一會兒,然後問:“為什麼?是因你我都太老了?”

    “不。”我說。

    “那是為什麼?”他問。

    這時媚靜靜地伏在我肩膀上聽我們的對白。

    “因為你屬於別的女人,而我一向過慣獨門獨戶的生活,我不想與任何人分享任何東西。”

    “說得好!”

    “對不起,貝先生,經驗告訴我,一杯橘子水會引起很多煩惱。”

    “可是你很喜歡那些花——”他分辯。

    “沒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代價的,”我心平氣和的說,“將來我總得為這些花痛哭,你不必再送了。”

    “鐵腕政策?”

    “讓我說,”我謙虛,“我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你對我無好感?”他問。

    “相反地,貝先生,如果你沒有妻室,我會來不及的跟你跳舞吃喝看電影。”我說,“你離婚後才可以開始新生命,否則我想甘冒風險的女人很少,你太太那身材是我的雙倍,如果我給她機會摑我一掌,我會非常後悔,相信你明白。”

    他說:“我原本以為你的口才只運用在張佑森身上。”

    “我一視同仁。”

    “那麼我不打擾你了,再見。”

    “再見,貝先生。”我放下電話。

    媚問:“為什麼?”

    為什麼?我微笑。趁現在不癢不痛的可以隨時放下電話;如果不放,那就非得等到痛苦失措的時候,想放都不捨得放。

    我好好的一個人,幹嗎要做別人的插曲。

    媚嘆口氣,“好,我曉得人各有志。”

    “你曉得便好。”我說。

    “我們吃飯去。”她說。

    我取過車匙。

    “你一定要名媒正娶才肯跟一個男人?”媚問道。

    “倒也不見得。”我說道,“我只是不想痛苦。”

    媚低頭笑。

    我閒蕩了兩星期後回學校。

    我改變態度做人,原來工作不外是混飯吃,一切別往心裡擱,無關痛癢的事少理少聽少講。反正已經賭輸了,即使不能輸得雍容,至少輸得緘默。我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做完就走,回到家中,我又是另外一個人。

    教書我只說課本內的事,經過這次教訓,做人完全變了,既然學校的要求止於此,我就做這些,何必費心費力理不相於的事。

    我連話都懶得說,態度悠然平和,既然事不關己。也沒有什麼喜怒哀樂,常常帶個微笑。最吃驚的是蘭心。

    蘭心跟我說:“翹,你是怎麼了?這次回來,你像萬念俱灰,怎麼回事?”

    “千萬別這麼說,”我一本正經改正她,“什麼灰不灰,別叫老闆誤會,降我的級,失節事小,失業事大,房東等著我交租金的,知道嗎?”

    “翹,你以前口氣不是這樣的!”

    “以前我錯了。”我簡單的說道。

    以前我確是錯了,做人不是這麼做的,以前我簡直在打仗,豈是教書。凌奕凱冷眼旁觀,不置可否,別的同事根本與我談不攏,也不知底細。

    至於老闆,走到哪裡我都避著他,他也知道我避著他,大家心裡明白。

    我並沒有退掉家中的《南華早報》。以前我真想致力教育,盡我所知,盡所能灌輸給最易吸收知識的孩子們。既然環境不允許,別人能混,我為什麼不能混?混飯吃難道還需要天才不成。

    可是身為教書先生,混著有點於心有虧,既然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心底想轉行的念頭像積克的豆莖一般滋長,我的思想終於攪通了。

    學生們都察覺我不再賣力,下課便走,有什麼問題,是功課上的,叫他們去問分數高的同學,私人的難題恕不作答。

    掌珠說:“蜜絲林,你好像變了。”

    我淡淡的問道:“誰說的?”並不願意與她多講。

    我不是厭惡她,也不對她的父親有反感,只是我那滿腔熱誠逃得影蹤全無,我只關心月底發出來的薪水,因為這份薪水並不差,因為我生活靠這份薪水過得頂優遊,我把注意力放在歐洲二十日遊。雨花臺石卵、艾蓮寇秀店裡的水晶瓶子,等等。這些美麗的物質都可以帶來一點點快樂。一點點快樂總好過沒有快樂。

    師生之間要保持適當的距離,師生之間與任何人一樣,誰也不對誰負任何責任。

    張佑森沒有打電話來。他終於放棄了。我不是沒有愧意,想找他出來談談,又想不出有啥子可以說,很難辦。與他說話講不通。我開車接送他到處玩,沒興趣。讓他坐在公寓中,我又不耐煩服侍他。

    當然可以嫁給他。他會對我好?說不定若干時日後陰溝翻船,誰可以保證說:這人老實,嫁他一輩子他也不會出花樣。逃不掉的男人多數是最乏味的男人,乏味的男人也不一定是乖男人,張佑森的腦袋裡想些什麼,我從來沒知道過,我不敢嫁他。

    既然如此,熄了的火頭就不必再去點著它。

    張佑森這三個字被擦掉了。

    貝文祺。我沉吟,人家的丈夫。他的妻子太胖太囂張太張牙舞爪,不然也還可以考慮一下。如果她是個溫文的女子,纖細帶哀愁的則不妨,萬一爭執起來,還有個逃生的機會。

    我不知道這個貝太太在家中是否與寫字樓中一般無異,如果沒有不同之處,貝文棋怎麼忍受她若干年。她肚子上的那些圈圈士啤呔,簡直像日夜套著幾個救生圈做人,真虧她的,還穿得那麼美,那麼考究,首飾聽說一套套的換。

    媚說:“人要胖起來有什麼法子?”

    “別吃。那還不容易。”

    “不是人人像你那麼狠心刻薄自己。”

    那倒是,傭人餐餐三菜一湯的擺出來,太難瘦。

    我說道:“我還是不明白人怎麼會到那個程度。”

    媚笑說:“何必多問,最威風的還不是你,人家的丈夫送花給你。”

    “他有企圖。”我打個呵欠,“難道現在他還送不成?”

    沒見花很久很久了。

    “有啥新聞沒有?”我問。

    “沒有。”

    “你的戀愛生活呢?”

    “如常。”媚似乎不願多說。

    我的教書生涯如舊,學生與我都活在時光隧道內,日復一日,在狄更斯與勞倫斯之間找尋真理,希臘神話是他們生活中最有機會認識人性的時候。

    以前我連暗瘡治療都教授在內,差點沒做婦女雜誌信箱主持人,現在什麼都不管。

    何掌珠說:“我父親結果並沒有娶那個女人。”

    我抬抬眼睛,真意外。

    我實在忍不住,“為什麼?”

    “他覺得她不適合他。”

    “在決定結婚以後?”

    “是的,她只想要他的錢,她另外有情人。”掌珠說,“爹爹很生氣,跑到紐約去了。”

    “現在家裡只剩你一個人?”

    她聳聳肩,說道:“一直都是我一個人。”很無所謂。

    “那位女士——”我還是忍住了,掌珠只是我的學生,不是我的朋友。

    “她是一位歌星。”

    我忍不住笑出來。

    “現在你知道我努力反對的原因了?”掌珠問道。

    “也不是道理,你父親要是喜歡……何必替他不值。”

    “蜜絲林,你對我疏遠了是不是?”她問,“你對我們都疏遠了,你心中氣我們是不是?”

    人活著多少得受點氣。誰不氣。不然哪兒有人胃潰瘍。

    我現在什麼都獨立,經濟。精神,想想都開心。“開心?”

    我沒有恐懼。

    我對何掌珠打起官腔,“想想你的功課,你現在除了致力於功課,實在不應再另外分心。”

    “爹也是這麼說。”

    “你現在快樂了?”我取笑她。

    她掩不住笑,“自然,但蜜絲林,我老覺得你的功勞最大。”

    “什麼功勞?拆散人家的姻緣?”我笑問。

    星期六下午,獨自在看電視,門鈴響了。在這種時候有人按鈴,一定是媚,大概是她開車出來逛,逛得無聊,上來看看我。

    我摩拳擦掌的去開門,打算吃她帶上來的水果,她從不空手上來。

    門一打開,是個陌生女人。

    “這裡是二十八號十二樓。”我說:“A座。”

    “姓林的是不是?”她問。臺灣廣東話。

    我對臺灣女人不是有偏見,而是根本覺得她們是另一種生物,無法交通。

    “是。”我說國語。

    她也改用國語,“你會說國語?太好了。”

    我淡淡的說:“我的國語比你講得好。”

    她忽然搶著說:“我也讀過大學。”

    我失笑,“我甚至不認識你,而且,不打算開門給你,你有沒有念過大學,關我什麼事?”

    “可是你認識何德璋,是不是?”她問。

    “是。我見過他數次。”我說。

    “我警告你,你別旨意會在我手中搶過去!”

    “搶誰?何德璋?”我瞪目。

    “你當心,我在香港很有一點勢力!”

    “哦,真的?港督是你於爹?你常坐首席檢察官的車子?”我笑。

    “你當心一點!”她嘭嘭的敲著鐵門。

    “貴姓大名?”我問她。

    “錢玲玲。”她說,“怎麼樣?”

    “好的,警察會找你談話。”我動手開門。

    “喂喂喂——”錢玲玲急起來。

    我說:“你犯了恐嚇罪,我是香港居民,並且是納稅人,你回去想仔細點,我不但國語說得比你好,將來上法庭見面,英文也肯定說得比你好。”

    我關上門,拿起電話,撥一○八,詢問附近警察局號碼。

    門鈴又響起來。我知道是那個女人。我撥了警局號碼,簡單他說明門外有人騷擾我,叫他們派人來,我拿著話筒叫他們聽門外瘋狂的按鈴聲。

    我很冷靜。

    不多久警察便來了,他們在門外說:“請開門,小姐。”

    我開了門,那個姓錢的女人進退兩難,夾在警察當中青白著面孔。禍福無門,惟人自招。

    我跟警察返警局落案,要求保護,把故事由始至末說一遍,取出我的身分證明。

    “我是中學教師。”我說。

    那歌女堅持說:“可是我未婚夫的女兒告訴我,她父親的新愛人是她!”她用手指著我。

    警察說:“小姐,無論怎麼樣,你不能夠到任何私人住宅去按鈴,指名恐嚇,如果對方身體或精神受到傷害,你會被起訴。”

    錢玲玲嚇得什麼似的。

    我說:“我想請你們把何家的人傳來問問話,這件事跟我的名譽有莫大的影響。”

    “是。”他們打電話到何家,然後派人去請何掌珠。

    掌珠到的時候我說:“你給我的麻煩還不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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