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青春少年時遇到彼此,那是最灑脱美好的時光,那是最不成熟的時光,可我們的喜歡沒有在一個維度裏度過,從來都是錯位的。可本來,我們本來可以的)
那天夜裏,懶洋洋的魯花鎮鎮醫院忙得雞飛蛋打。我站在住院部門口,看醫生們來來往往,聽到有人問:那個年輕人是什麼來頭啊,連院長都驚動了,我正準備睡覺呢,被急吼吼叫過來。有人答:上面直接來的電話,不清楚怎麼回事兒,反正勤快點,做好本分就對了。
林喬他們醫療隊的隊員也在半小時內集體趕到,説接到電話要立刻送他回T大附院。林喬被放在白擔架上抬上車,一直沒有醒過來。醫療隊的領隊把外套脱下來蓋在他身上,幾個女隊員眼裏飽含淚水。一個説:生了這麼嚴重的病,林師兄他為什麼還要跟我們一起到這麼艱苦的地方來搞這個活動呢。另一個抹着紅眼圈:誰知道呢。我站在一旁,遊離於忙碌的人羣之外,覺得像在做夢,又像在看一場急救電影,心裏空蕩蕩的什麼感覺都沒有。臨上車前,早上見過的那個捲髮姑娘遲疑問我:是顏宋吧?你不和我們一起嗎?我點頭又搖頭,嘴巴開合幾次,才漸漸發出聲音,我説:不了,我兒子還在這裏輸液。
此後幾天,我生活得異常平靜,白天上點課,晚上創作點聊以賣錢的短篇小説。顏朗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病好後他收斂很多,再不隨便跑去山裏亂逛,一心致力於幫三年級的小女生補習數學,很快就成為全魯花村小的男性公敵和女性之友。秦漠到紐約後沒打通我的電話,轉而打給周越越,每天晚上都要和我煲很久電話粥,搞得一心等何大少電話的周越越很憤怒。
據秦漠説他母親是舊疾復發,已經穩定下來,健康無須擔心,人卻多愁善感得不行,還需要他承歡膝下一陣子。我在電話裏安慰他:老人家上了年紀是容易東想西想,你多陪陪她。他笑開:老太太倒沒東想西想,就想着我什麼時候才能結婚。話畢問我,宋沐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結婚?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輕輕道,老太太想抱孫子已經想瘋了。
那個電話在正午一點打來,窗外有瘦石寒潭,稀疏日光,儘管風還在呼呼地吹,但看去去暖洋洋。這是一個冬日裏難得的好夭氣,秦漠在電話裏一本正經地跟我求婚,我沉默了很久,他耐心等待,一直等到那邊不知誰的聲音響起:你在給誰打電話?他懶洋洋道:你兒媳婦兒。這句話清晰響在我耳邊,我心底一頗,周越越的手機沒電了。
一星期後,支教活動圓滿結束,離開時,除了我和周越越,所有隊員都留下了惜別的淚水。我是覺得自己雖然和這些孩子有感情,但還沒深到依依不捨的地步,周越越是覺得人生何處不相逢,相思盡在風雨中魚
火車上,周越越問我:聽説林喬他們醫療隊幾天前就走了,這才下鄉下了幾天啊,完全就是走個過場嘛,他們這也太不負責了。我幫顏朗系圍巾的手不小心一抖,他被勒得使勁兒咳嗽,我被咳嗽聲提醒,回魂道:是啊,可不是嗎。
自那一夜,這麼多天以來,我第一次想起林喬。我問周越越:你知不知道肺癌晚期生還的概率有多大?
她愣了一下,面露喜色道:這個你問我就問對人了,前幾天我一直在看一本韓劇,叫《巴黎聖母醫院》,這個劇裏的男主角就是得的肺癌,最後死了,肺癌啊,生還概率很渺小的,晚期,基本就活不了了吧。寶
我心底一空,半天,點頭道:哦。
韓梅梅在我回到學校的第三天上午找到我,那時我剛在學校東區區的小茶館裏見完導師,正收拾好資料準備回去,她風風火火衝進來,一把揪住我的衣服領子,像個女流氓,咬牙切齒:顏宋,你可真沉得住氣。寶
我撥開她的手指,邊整理衣服邊往外走。她在後面跺腳:林喬他活不了多長時間了,他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你不聞不問,一面也不見他,你
小茶館裏的客人紛紛停下手中動作,含蓄地看向我們,我卻昂頭向前走,一步也沒有停留。她踩着高跟鞋幾步追上我,擋在我面前,身後是小茶館狹窄的正門,她聲音顫抖:顏宋,算我求你,你去看看他,你不知道他
我打斷她的話:行,過兩天我買個果籃去瞧瞧他,你先讓一下,我還有點急事,得趕時間。
她眼睛驀地睜大,神情古怪地望着我:你説什麼?
我説:對不起,麻煩你讓讓,我趕時間。
話剛説完,頰邊啪一聲脆響,半張臉火辣辣地疼。韓梅梅的右手還保持着抬起的姿勢,嘴唇哆嗦了半天:他病成那樣,病成那樣還參加那個破醫療隊,就是知道你要去,知道你在那裏,他躺在病牀上疼得人事不省,皺着眉頭一聲聲叫你的名字,顏宋,你就是這麼對他的,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這麼冷血,為什麼他要喜歡你,為什麼他到死都
我沒有讓她把這句話説完,揚起手啪一聲回敬了過去。韓梅梅捂着臉愣在當場,估計沒想到我會打還回去。茶館裏眾人紛紛屏住呼吸,緊張地等待事情的後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半空中乾乾響起: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站得離林喬最近的那個人從來就不是我,也不會是我。即使有一天他,他死了,該趴在他墳頭哭的那個人也不會輪到我,我曾經很想,但他從來沒有給過我機會。過去是蘇祈,現在是你,我這個人,在他這幕戲裏從來就不是個光彩的角色,你怎麼好意思説他喜歡我,我問過他多少次?我厚着臉皮問過他多少次?他説,顏宋,你怎麼會這麼想。你看,連他自己都不承認,他有哪一點表現得像是喜歡我?你這麼説,我會以為你是在諷刺我。
韓梅梅的右手再一次狠狠扇了下來,但被我一把抓住,我平靜地望着她,她明亮的雙眼中滿是怨恨之色,半晌,冷冷笑道:我以為,事到如今,你該知道為什麼他不承認喜歡你。你看不到他對你的情意,因為你沒長眼睛,顏宋,你沒長眼睛,哈哈,蘇祈和你一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要不是那麼喜歡林喬,不會直到你和林喬出了那樣的事才發現自己的男朋友最愛的不是自己
我手腳冰涼,驀然打斷她:他連五年前的事都告訴了你?
韓梅梅愣了一下,愣完掙開我的手,哈哈大笑:你忘了我是蘇祈最好的朋友?我去醫院看她,她抱着我哭,問我林喬為什麼要跟她分手,説明是林喬對不起她,她已經原諒了他,他車禍傷了腿,她天天去看他,可他還是要跟她分手。呵,你不知道林喬車禍傷了腿吧,那件事發生後,林喬為了追回蘇祈手上的DV,出你家門就發生了車禍,蘇祈呢,蘇祈自殺,顏宋,只有你一個人平安躲過。林喬在醫院躺廠一個多月,他那麼愛打籃球的一個人,從此卻再也不能打籃球,蘇祈出院後得了抑鬱症,不久又進了醫院。可你,你消失了五年,林喬到處找你,為了找你差點兒和他父母斷絕關係。高中入學報名冊上,家庭住址你寫的租住的房址,父母單位你寫你媽媽是家庭婦女,什麼有用信息也沒有,可想要找到你多麼困難。你既然一開始就選擇了消失,為什麼不消失到底,五年後還要出現在他面前?顏宋,看着林喬再次為你神魂魂傾倒你很有成就感是吧,你這種人,你這種人遲早要遭報應!
她一席話説完,氣喘吁吁,停下來研究我的反應,我看着她,用手不耐煩地扯開圍得嚴嚴實實的圍巾,反問她:那又怎麼樣?
她茫然注視我,語無倫次:林喬他出了車禍,他一直在找你,你對不起他,你要遭報應的。我逼近她:對,我要遭報應的,我已經遭了報應了,五年,夠不夠?你説我這五年是平安躲過,我那要算是平安躲過,伊拉克也進人和諧社會了。可你告訴我,那又怎麼樣?你是要讓我同情蘇祈和林喬,要讓我覺得內疚?我不是知心大姐.,誰把自己困住了,誰就他媽的自己解開,這麼多年,誰不是這樣過來的?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林喬是因為自己得了病不想要我擔心才不告訴我,也不承認喜歡我?你要想説的只是這個,你可以走了。
她被我逼到牆角,先前的控訴怨憤已全然不在,神情茫然地睜大着一雙大眼睛:你不相信?顏宋,你不可以不相信的,林喬那麼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你考進我們學校,我第一個看到你,我跟在林喬身邊五年也沒讓他喜歡上我,我想我該認命了。我在學校論壇用你的名字發給他那封情書,我想你們總有一個需要主動的。我發短信給林喬,説找到你了,你知道他那時候有多高興嗎?上午還和教授在S市開醫學研討會,下午就回了學校,一下飛機,行李也沒放就到你住的地方找你。你説你回老家了,不管你説的是不是真的,他沒有到你,接連在那幢樓下等了一個星期,也沒有等到你。你知道他的病是怎麼檢查出來的嗎?等你的第七天晚上,天下了大雨,我到他住處找他,屋子裏滿是酒氣,他全身濕透,握着啤酒罐姿態全無的昏倒在地。顏宋,你一定沒有看過那樣的林喬,假如你看過,哪怕只一次,你也不會這樣冷血狠心。
我解下圍巾,反手搭在近旁的一張椅背上,拉過椅子坐下來面無表情看着她。
她眼圈微紅,幾番哽咽:我把他送到醫院,醫生檢查出來,是肺癌早期。他治療的那些日子,除了他父母,只有我陪在他身邊。病好後,他沒再提過你,那時候我想,為什麼不再爭取一下呢,明明他最困難的時候都是我陪他度過,我不信他對我沒有一點感情。我向他表白,我沒想到他會接受我,更沒想到他會那樣接受我,他説,肺癌完全治癒的概率小之又小,你如果只是想滿足自己的一個心願,我答應你。那時我笨,我自欺欺人,我騙自己是我的誠心打動了他。可愛一個人不應該是這樣的,應該希望她好,希望她生活愉快,希望她無憂無慮,愛一個人不會願意她為自己擔驚受怕,食不安寢。我在很久之後才願意明白,林喬讓我在他身邊,是因為他不愛我,他不在乎。兩個月前,他病症復發,做了CT之後發現全身轉移,已經到腫瘤末期。確診的那天晚上,他躺在病牀上高燒不退,昏睡中念出你的名字,他説,顏宋,幸好。她低下頭望住我,我真嫉妒你啊顏宋,你覺得他想説什麼呢?我一直在想,他那時候到底想説幸好什麼呢?
小茶館外,枯黃的冬葉飄了一地,兩隻剛落地不久的小狗躺在地上打滾。我説:你説完了?我可以走了?
小茶館中已有人竊竊私語,韓梅梅雙眼聚滿憤怒之色,看着我,就像不認識我,緊緊抓住我的肩膀,目眥欲裂,幾乎要一把將我掐死:你怎麼還能這個樣子?我沒有説錯,你沒有心,你果然沒有心的。顏宋,為什麼得病的不是你,你怎麼有資格承受林喬的喜歡?我知道了,哈哈,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害怕去看林喬惹秦漠不高興?你就是這種人,好不容易傍上秦漠這個鑽石王老五,你怎麼敢惹人家不高興?你走,你走,林喬死了你也別來,有種林喬死了你也別來!
我説:好。
我站起來拿上圍巾,已經走出茶館門,她在後面叫我的名字,我轉頭看她還有什麼事,冷不防又挨二耳光。角度原因,這一個比上一個快得多,也狠得多,腦袋都開始轟鳴。我摸了摸臉,神經系統反應過來,一碰都疼。我沉着臉看向她,她哆嗦着嘴唇:我要打醒你我一把將她掀到椅子上,兩手壓住椅子扶臂。她喃喃:你你要做什麼?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林喬他對你好不好?温不温柔?體不體貼?她沒有絲毫猶豫,而色驚惶,卻重重點頭。我聽到自己笑了一聲:那不就結了?你説他真正喜歡的人其實是我,可我從來沒有從他那裏感受到半點男朋友對女朋友的體貼温柔,他對我説話,從來是傷心的比貼心的多。你説你嫉妒我,你嫉妒我什麼呢?一個人,他心底真正喜歡的是一個人,但從來不對這個人好,反而對另外一個人極盡温柔,不管有什麼理由,你不覺得都太荒謬了?我是個俗人,欣賞不來單方面的柏拉圖,與其讓他心裏喜歡我,卻對另一個人好,不如他對我好,心裏喜歡另外一個人。我們倆人生觀不一樣,對我來説,現實裏的好比什麼都重要。不過,事到如今,還説什麼喜歡不喜歡,苦衷不苦衷,你覺得有意義嗎?
她被困在椅子裏,嘴唇動了幾動,沒點頭也沒搖頭,卻也沒有説出任何的話。
我走出小茶館,風吹過來,將沙子帶進眼中。旁邊一個小朋友過,對她媽媽説:看,那個阿姨在哭。
我揉了揉眼睛,終於忍不住,找了個僻靜沒人的地方,放聲抽泣起來。
我以為過去已經終結,終結在我寫《懺悔錄》的那個時刻,那全是我的一相情願。就在這個寒冷的十二月裏,遺忘的歲月捲土重來,每一個細節都成為旋渦,將我吞沒。生活呈現出我不認識的摸樣,我想了很久,對林喬和蘇祈來説,我到底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卻想不出結果。林喬曾經問我,有一天他死了,我會不會難過。我不知道這空蕩蕩的情緒算不算難過,我有太多次難過,可這些難過都和這樣的心情大不相同。我想到死這個字,想到有一天再看不到林喬,想到他的骨灰會葬在墓地裏,那是白色的骨灰,從那些齏粉裏再辨不出他生前的模樣,想到這些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恐怖得渾身發抖,我覺得自己被巨大的陰影籠罩,卻奇怪的感覺不到任何悲傷。
那天下午,我依然沒去醫院看林喬,吃過午飯後準時上了中國辭賦史和文藝美學兩門課,除了帶錯講義走錯教室,沒犯其他錯誤,而且走錯的教室也在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成功找到了。
教授講的東西好像很有趣,大家都在笑,我努力想聽清楚,明明每一個字都進了耳朵,卻不知道他在講什麼。
課間休息時團支書過來問我:顏宋你是不是病了?臉色真差,人也心不在焉的,要不要請個假去醫院看看?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去廁所洗了個臉,鏡子裏的人明明很正常,表情也很豐富,我看不出來和平時有什麼不同。不過,人死了,大概就沒這麼多表情吧。
出來時不小心撞到一個同學,正要道歉,抬頭一看,是周越越。我腦子還混沌着,想了半天:你們建築學院不是有自己的教學樓嗎?你怎麼跑到綜合教學區來上課了?
她把我拉到一邊,躊躇半天,問我:宋宋,林喬得了癌症那個事是真的的?
正好上課鈴打響,後面有個男生急匆匆跑過,擦着肩膀差點帶倒我,我趔趄了一下,站穩後點頭:嗯。
周越越低頭啊了一聲,説道:我還以為是他們胡説的,怎麼會這樣
我沒有説話。
周越獄皺眉半晌,表情鄭重地問我:宋宋,你怎麼想的?你別急着告訴我,你先想想,先想想再説。
我説:我沒怎麼去想,也沒想什麼。你讓説這日子怎麼一下子又亂起來了呢
她打斷我:秦漠打了好幾個電話到我手機上,説這兩天打你們家裏的電話你老是不接,問我你怎麼了。宋宋,我説你不會因為林喬得了這個病,就想跟秦漠掰了吧?我聽説你上午跟韓梅梅在東區茶館吵架了
那天晚上,我把這麼多年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一個細節也沒有遺漏。我很多年不再這樣想起這些事,越回憶越混亂頭疼。生活畢竟沒有辦法冷酷地分成幾段,前因得來後果,那些人那些事,其實我一直沒有逃開,儘管我以為自己早已逃開。如果命運也有形狀.必然是一張網,我和林喬的兩張網一定充滿了糾葛,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繞你你繞我,最後繞得誰也分不清誰。外婆説人活着不能往後看,得往前看,喜歡往後看的人容易被過去困住。總是在事情發生之後我才會想起她的金玉良言,我被過去的網狠狠困住,不能脱身,我曾經以為自己走了出來,那些都是幻覺。我對韓梅梅放了狠話,卻無法對林喬坐視不理。我想,沒有愛情,人一樣可以走下去。我在這樣混亂的狀態下作出一個重大決定,也許在內容上沒有順應心意,在形式上也沒有絲毫邏輯,卻在很多年後,也不曾後悔。
顏朗在客廳裏問我:媽媽,乾爹什麼時候回來?
我告訴他:以後你要忘了這個乾爹,我們要搬回以前的房子了。
他睜大眼睛:為什麼?你和乾爹吵架了嗎?我讓他給你道歉。
我仔細和他講道理:不是,乾爹很好,只是媽媽有自己在道義和人情上必須得承擔的東西,不能因為乾爹人很好就連累乾爹。
顏朗低頭想了想:你説的我都聽不懂,乾爹對我很好的,我不能隨便把他給忘了的,做人不能這麼忘恩負義的。
我操着手問他:你主要是想表達個什麼?
他躊躇半天,道:我就是想問問,要是以後乾爹想約我出去吃飯,我能偶爾答應他一下嗎?
我揉揉他的腦袋:到時候再説吧。
第二天,c城下起淅瀝冬雨,我去校門口買了果籃,一路走去T大附院。店裏現成的果籃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水果,我記得林喬愛吃蘋果和甜橙,不吃香蕉,於是讓老闆用蘋果和橙子重新組了個新果籃。一紅一黃兩種顏色躺在一個小籃子裏,看起來氣色不錯。那時候林喬不留指甲,剝不好橙子,就用刀削皮,下手又重,橙子皮削下來總是帶厚厚一層果肉,手上也弄得滿是汁水,讓他獨立吃完一個橙子,就像經過一場和水果的殊死搏鬥。我看着於心不忍,每次都幫他剝,有時候也用刀削,我可以拿刀把橙子皮和橙子肉完整析開,皮是皮肉是肉,讓林喬跟着學,他拿書卷成個卷兒抵着腦勺撐住頭:你這麼好手藝,我還學什麼麼學。他一直沒有學會怎麼剝橙子和削橙子,我幫他剝了半年多、也不知道一共剝了多少斤。然後就有了蘇祈。蘇祈的橙子也剝得好,他想吃橙子時,再不用我幫忙。我終於可以自己給自己剝橙子。
我打聽了林喬的病房,來到住院部。
雨越下越大,果籃從傘下探出,包裝的玻璃紙被斜飄的雨絲淋出一層細密的水珠。我把傘抬高一點,看清面前的是不是十號樓,一個聲音不確定道:顏宋?我一尋聲望去,左前方的女子撐着一把鏤花的淡藍色雨傘,齊腰的長髮打着卷兒一路垂下來,捲髮中露出一張巴掌大小的雪白小臉,是個美女。女大十八變,我曾經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忘記她的樣貌和聲音,乍然看到卻恍惚了好一陣。住院部大門內緊跟着走出一對體面的中年夫婦,看到我,臉上不約而同出現驚詫神色。五年,整整五年。剛把舊事理清,就不斷地遇到這些舊人。
我面無表情提着果籃踏上台階,中年婦女愣在那裏,半晌,反應過來問我:你是顏宋?
我停下腳步,假裝成剛看到他們的樣子,頷首道:林伯父林伯母,真巧。
林喬的父親沒説話,只她母親不自然地笑了笑:變漂亮了,我都認不出來了,你是來
唯一一次見到林喬的母親,我還記得,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她氣質好,長得也漂亮,明明有林喬那麼大的兒子,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教養良好的樣子,卻在第一次見面時就給我一巴掌,打得我半邊臉通紅,罵我是下作的狐狸精。這些都是舊事,雖早已沒了憤怒,能平靜對待,記憶中總還有模糊影子。五年前還年輕着厲害着的婦人,五年後卻蒼老許多,神色憔悴,鬢髮裏都染了霜白。我微微抬了抬果籃:來看看林喬。
她眼圈乍然一紅,別過頭去抹了抹眼角,再對着我時,已是滿臉和善笑容。同是一個人,厲害起來會是那個樣子,温柔起來又是這個樣子。她看着我欲言又止,難以啓齒似的,半天,緩緩道:你陪阿喬好好説會兒話,從前,從前是我們對不住阿喬,也對不住你,眼看着他
我打斷她,將雨傘收起來:那我先進去了説完錯身踏入住院部大門。背後,冬雨浙瀝,林喬的母親在浙瀝的冬雨中輕輕嘆了口氣。
走到電梯口要二十來步,我站在口子上等電梯,順便從兜裏掏出紙巾來擦果籃上的水珠。背後傳來高跟鞋踩地特有的噠噠聲。我轉頭看了一眼小跑着追上我的捲髮美女,低頭繼續擦玻璃紙。電梯到了,裏面一個人也沒有,她先我一步踏進去,按住開門鍵,淡淡道:怎麼,你怕我,你從前就很怕我。
我笑着走進去,反手按上關門鍵,輕聲道:蘇祈,五年不見,你説話還是這麼幽默。
我一點都不奇怪會在這裏碰到蘇祈,林喬的病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將所有人從犄角奮兄裏找出來重新聚在一起。拖了五年的愛恨情仇,總要尋求一個終結,誰也無法逃開,除非有人已經徹底看開。可那一段經歷着實讓人印象深刻,一般人很難看開,我不能,林喬不能,蘇祈不能,韓梅梅也不能。哦不,韓梅梅是自己主動把自己繞了進去,當年其實根本不關她什麼事兒。一直以來,大家假裝生活和諧又美好,假裝得連自己都相信,其實全是假象。
電梯裏只有我們兩個人,蘇祈直視着前方,聲音冷冷響起:你知道我為什麼突然從國外回來?
我説:哦?原來你還出過國?你什麼時候出的國?她眉毛跳了跳,電梯要在五樓停下,她伸手緊緊按住關門鍵,老電梯晃悠了一下,又慢慢往上走。她轉頭來看我,温柔笑開:我聽説林喬癌病晚期了,我就回來看看他,善惡終有報,你們倆當年那樣對我,果然她抿了抿嘴,是個笑模樣,卻沒有把那句話説完。我將果籃換隻手提,敷衍首,對,你是塵世裏最後一朵潔自無瑕的雪蓮花,當年的事全是我和林喬的錯,你沒有一點錯。她半天説不出話,從高中開始,她吵架就從沒吵贏過我。當我和她還保持着走鋼絲般危險又虛偽的友情時,我們倆就常常意見不合,那時她最會用的招數就是找林喬幫她打壓我。她只需要甜甜叫二聲:林喬,你看宋宋林喬的眼神輕飄飄膘過來,説一聲:顏宋,你讓着蘇祈一點兒。我就不能再有任何言語。但今非昔比,林喬已不能成為她的幫手,就算能,我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坐以待斃。蘇祈氣急敗壞道:你怎麼敢這樣和我説話,你還諷刺我,你搶了我的男朋友,你是個可惡的第三者,你還諷刺我。
電梯已到十二樓,關門鍵一直被她按着,沒法打開,我偏頭告訴她:從前我一直以為,當年那件事,不管結果如何,我是最早的罪魁禍首,但昨天突然有人告訴我,林喬當年追着你跑出去,是為了要回你手上的DV,蘇祈,你説,這意味着什麼?
她細白的臉龐更加細白,卻很快鎮定下來,只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看着我。
這些事情昨晚上我研究了一整晚,時間隔得不長,正是記憶猶新,陳述起來條理清晰、邏輯分明。我看着自己的手指,緩緩道:林喬知道Dv裏都拍了些什麼,才會那麼短時間反應過來,追出去找你要Dv。可你應該知道吧,他有相當嚴重的鏡頭恐懼症,不能容忍自己出現在任何鏡頭裏,從前我用相機不小心抓拍到他,都會讓他奪過去立刻刪掉,更不用説DV裏出現他的影像。你看的那盤帶子,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林喬吧?蘇祈,你對所有人都撒了謊,所有人也都幫你圓謊,可既然不是我和林喬酒後亂性的現場實錄,那麼jl5帶子上到底記錄了什麼內容,會讓你看完後當場吞掉半瓶安眠藥自殺呢?
她按着關門鍵的手指突然鬆開,電梯穩當的停在八樓.有兩個護士走進來,電梯開始往上升,再次來到一十二樓。其間我向護士們打聽了1218病房的位置,護士説在十二樓走廊的盡頭。我和蘇祈從電梯裏走出來,轉個彎就來到樓梯拐角,她似乎已調整好狀態,在樓道里停住腳步,這裏又昏暗又寂靜,基本不會有路人經過。她笑了一聲,輕輕道:顏宋,你還是老樣子,總是在不該聰明的地方聰明。當年的事我可以一件一件説給你聽,因為即使所有的誤會都解開,你和林喬也再沒可能了,你知道,林喬他活不長了。
在這個陰暗的角落裏,五年前的夏天以另一種姿態呈現在我面前,一股灼人的熱浪從腳底燒到前胸,呼入的氣息都是悶熱的,就像立刻要下一場雷陣雨,讓人無端心慌。
蘇祈説着,她説了很多,那是我即使想過,也從來沒有相信過的,是我從不知道的五年前的過去。如果説我所經歷的五年是一個平而,她終於肯將林喬的平面、她的平面、其他人的平面一起端出來,在我面前還原出一個立體的五年,這裏有精確的時間,有精確的空間,有事實的全部真相。在這個立體的五年裏,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平面裏兢兢業業地扮演一個傷痕累累的受害者。
蘇祈説,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林喬對她説了分手,她不知道林喬為什麼要和她分手,她沒有答應。我和林喬出事的那天早上,她正在家附近散步,碰到從我們聚會上回來的女同學,女同學説起頭天晚上的聚會,問蘇祈為什麼林喬來了她卻沒來,還説起Dv忘在我家了,喝到最後大家拿着ov一氣亂拍,拍到很多關於林喬的意想不到的鏡頭。
蘇祈看着我,嘴角勾起笑紋:顏宋,你説得不錯,那盤帶子裏連林喬的側面都沒有,鏡頭裏全是你,你各種各樣的特寫,配上他温柔的提示旁白,寶貝兒,這個表情不錯。寶貝兒,把眼睛睜開。很甜密的稱呼吧,他和我在一起那麼久,他從來都是叫我蘇祈蘇祈蘇祈,他從來沒有這樣親暱地叫過我。最後一個鏡頭,是對着你們家的電視櫃,只有一個古舊的空空的靜止的電視櫃,但我聽到他的聲音,他説,我愛你,我愛你。他説得那麼情深義重,我沒有看到,但我知道他在親你。我為什麼要自殺,當初我為什麼要自殺呢?我受不了啊,自己的男朋友這樣背叛自己,換作是你,你受得了嗎?他出了車禍,我不是故意要跑那麼快的,我不知道他在後面被車撞着了,我那時很難受,我只想着要回家。我在醫院裏洗胃,好不容易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我媽流着淚問我為什麼自殺,我告訴她是你勾引了林喬,你讓林喬背叛了我。你不要這樣看着我,我説的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是正確的,不是嗎?人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那是你應該付出的代價。事實到底怎樣,只有你和林喬知道,但誰也不會相信你,林喬躺在醫院裏,醫生也説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了,他不會站出來説我説的是錯的。林喬醒了之後,立刻要去找你,我告訴他,你恨他,你恨死他了。但最恨他的其實是我,你一定沒有我那麼恨他。他被他父母關在了家裏,他從三樓的窗户跳下來,把好不容易養好的腿摔斷,再也不能打籃球。那時我想,我心中的林喬已經被你毀了,不放手不行了。她觀察我的表情,一雙眼睛閃閃發光,聲音裏飽含了詭異的滿足,她説:顏宋,你是不是覺得很痛苦,一定很痛苦吧?你和林喬本來可以有四年美好時光,只要彼此相信,彼此努力,可你們自己把自己糟蹋了。現在,他活不長了,你們再也不會有未來了。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我以為撐過那些苦日子,無論面對什麼,都能有一副堅不可摧的硬心腸,其實,怎麼可能呢。
我面無表情,聲音卻抖得厲害,我説:蘇祈,那年你才十八歲,做這些虧心事,你怎麼下得去手
她笑吟吟反問我:顏宋,那年你和林喬也才十八歲,你們那樣傷害我,你們又怎麼下得去手?
這大約是第一次我和蘇祈吵架以敗北告終。
五年前,我傷害了她,那個時候,我是那樣嫉妒她,除了學習成績,簡直嫉妒她的一切,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傷害她。最後傷害了她,並不是有意為之,她的報復來得瘋狂而猛烈。但她沒有想過要去報復林喬。
她海波一般的黑頭髮在胸前劇烈地起伏,她成功打擊到我,她用勝利者的姿態從我身邊踱開,已經置身於光明的走廊,卻突然頓住腳步,輕聲道:如果林喬沒有遇到你,沒有遇到我,就好了。她用雙手矇住臉,前一刻還滿足着得意着的嗓音裏,帶了難言的硬嚥。那畢竟是她喜歡過的人。
那也是我喜歡過的人。
蘇祈離開很久,發麻冰涼的四肢漸漸暖和起來。
我想起那個著名的論斷,在正確的時間遇到錯誤的人會如何如何,在錯誤的時間遇到正確的人又如何如何。我和林喬,我們在青春年少時遇到彼此,那是最灑脱美好的時光,那是最不成熟的時光,我們的喜歡沒有在一個維度裏過,從來都是錯位的。
可原來,我和他,我們本來可以的。
我用手臂擋住臉,吃力地靠在牆壁上,眼睛乾燥,心裏卻擠出眼淚。
我這麼靠了一會兒,從包裏掏出小鏡子整理好頭髮和臉色,提起果籃,從容地走出這個陰暗的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