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七月中旬,這個城市氣温最高的時節。
我們艱難地穿過一條密不透風的衚衕,來到稍微有點涼快的大街上。
夜生活剛剛開始,幾個穿着稀少的年輕姑娘和我們擦肩而過,其中一個穿得特別稀少的還回頭對林喬吹了個口哨。她白花花的胸脯和大腿在路燈下閃閃發光。而我突然覺得,如果政府不立刻下一道命令禁止姑娘們內衣外穿的話,C市曠日持久且居高不下的□犯罪率還會在來年更創新高。
目送姑娘遠去的背影,我覺得必須找點話來説,於是感嘆道:“身材真是辣啊。從來沒見過身材這麼辣的女的。”
一路沉默的林喬終於開口發表意見:“一般吧。”
我轉頭看了他一眼説:“這麼性感的你都覺得一般,難不成你還見過更性感的?”
他皺眉説:“如果衣服穿得少就是性感的話,那她確實挺性感的。”頓了頓又補充説:“那嬰兒們也都挺性感的。”
我説:“你真是見過世面的人啊。”
他沒説話,過了會兒突然嘆了口氣:“顏宋,你是笨蛋吧?”
我説:“什麼?風太大我沒聽清。”
他停下步子,雙手抱在胸前,目不轉睛看着我:“我説,你是笨蛋嗎,他們開口跟你借房子你就借,開口讓你參加他們的聚會你就參加,你一個女孩子,就不怕到時候出點什麼事兒?”
我乾笑了兩聲:“大家都是同學,能出什麼事兒,你思想不要那麼複雜。”
但他立刻目露兇光,像是忍受了極其強大的怒氣,半晌説:“顏宋,你真是太不自愛了。”
我覺得自己呆了一下。胃裏猛然湧上一股黃蓮的味道,這味道是如此的具象。我説:“對不起啊,我不自愛慣了,那什麼,你一個人去買酒吧,我有點頭暈,先回去緩緩,再見。”
説完一溜煙跑了。
鉛筆兄見我一個人空手而歸有點吃驚,並立刻展開了詢問。我説林喬嫌我跟着礙手礙腳,中途把我趕回來了。
他説:“這小子有病啊?明明是他主動要拉着你的,結果又嫌你礙手礙腳?”
我説:“你多體諒一下,他一向就是這麼矛盾的一個少年。”
鉛筆兄露出憐憫的神色:“跟這樣矛盾的少年做朋友很不容易吧?真是辛苦你了啊顏宋。”
我説:“還好,還好。”
林喬在二十多分鐘後扛着一箱1573出現在門口。震撼了在場的所有年輕朋友。只喝過汽水味香檳的年輕朋友們帶着朝聖一樣的表情把這箱白酒小心翼翼地抬進來,驚訝又興奮地説:“呀!白酒啊!這酒可真白啊!”
其實,大家都是見過白酒的,只是眼下突然有了一箱屬於自己的白酒,有點不知所措而已。
而當年輕朋友們得意洋洋並躍躍欲試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酒的危險性,也有點躍躍欲試。現在回憶起來,這件事簡直不能想象,那樣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箱子,除非拿它裏面裝的酒瓶子去砸人的腦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途徑能夠使它成為殺傷性武器,卻在一夕之間,差點斷送了我的人生。
整件事的起因源於一個喜歡看台灣愛情小説的女孩子提議大家玩“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我一直覺得這個遊戲的發明者一定是個特別悶騷的少男或者少女,而他或她發明這個遊戲的根本目的只是為了順利打探到心上人的隱私並揩他們的油。
鉛筆兄拿出一副紙牌來定規矩:“誰的牌面最小誰就算輸,得接受牌面最大的那個同學的提問或處罰。”
第一輪是一個男同學中招,他選擇了真心話,而提問的女同學為了表現自己的清純,提了個讓所有人都覺得索然無味的問題,她説:“跟你同學了三年,我還不知道你是哪裏人呢,你是哪裏人啊?”
男同學説:“我爸是甘肅的,我媽是河南的,而我生在四川,所以算起來我既是甘肅人又是河南人又是四川人。”
女同學恍然大悟:“啊,原來你是河南甘肅和四川這三個省交界線上的人啊,三省交界啊,不容易啊。”
我想河南甘肅和四川這三個省能夠交界的確是挺不容易的,而且這真是一次失敗的開場,但好在接下去的同學不負眾望。
接下去的同學是我和鉛筆兄,中招的是林喬。而林喬真是尤其的倒黴,因為鉛筆兄和我一起拿到了老K這個最大的牌面,這意味着他必須同時經受我們兩個人的摧殘。如果林喬選擇了大冒險,我一定要讓他到馬路上去脱褲子。但可惜的是他選擇了真心話。
鉛筆兄不愧是課桌里長年堆滿了黃色漫畫的人物,他看着林喬的眼睛,特別誠懇地説:“有個問題想問你很久了,你□過嗎?”
我一口水噴在桌子上。在坐的女同學們顯然都沒想到鉛筆兄竟敢於當着她們的面問出如此猥瑣的問題,紛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鉛筆兄這個問題實在缺德,如果林喬搖頭否認的話,我們大家勢必要懷疑他有隱疾;而他如果點頭承認的話,勢必要在在座所有女同學面前丟面子,因為在我們這些充滿幻想的女同學的認知裏,帥哥都是從來不□也不上廁所的。
我覺得好笑,憋着笑去看林喬,正好和他目光相對。他的神色有一瞬間呆滯,呆了五秒鐘不到居然也笑了笑,然後低頭喝了口水,抬頭特別鎮定地對鉛筆兄説:“□過。”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純爺們兒的歡呼聲,女同學們全都不好意思地面面相覷。
鉛筆兄説:“是條漢子,來,顏宋,該你了。林喬,你還是選真心話?”
林喬點頭,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鉛筆兄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和他默契有限,不能準確解讀出這個眼色的含義,只得轉頭問他。他靠近我耳邊悄悄説:“問他□時想的是誰。”
我説:“這個問題,我一個女生,怎麼好意思,再説,你剛才怎麼不問。”
他一本正經地説:“凡事要循序漸進嘛。”
所有同學都用希冀的目光望着我,林喬盤腿坐在地上,手中拿了個玻璃杯,眼角彎彎的,不是挑釁勝似挑釁。而我突然想起明亮的路燈底下,他説,顏宋,你真是太不自愛了。
我覺得既然他已經這麼看我了,我又何必苦苦矜持,乾脆就豁出去了。
我神色凝重地看着林喬,説:“既然鉛筆兄提到□,那我也問個關於□的問題吧,你□的時候,最讓你覺得焦慮的性幻想對象是誰?”
林喬彎彎的眼角簡直都要抬得和眉毛等高了,而神奇的是這竟然完全無損於他的美貌,可見這是一個何等天生麗質的帥哥。鉛筆兄目瞪口呆地對我豎起了大拇指,年輕的男性朋友們在經歷了短暫的沉默之後集體吹起了口哨。
大家都在迫切地等待林喬爆料,但他只是沉默地看了會兒玻璃杯,半晌説:“還能選大冒險麼?”
我瞟了眼客廳正中央的白酒箱子,説:“要麼你就喝兩斤白酒下去,要麼你就回答我的問題。”
説這句話時,我居高臨下,氣勢十足,羣眾們被我的氣勢震懾,沒有任何人動彈,現場連一根針掉下去的聲音也聽得見,襯得林喬拆酒箱子的聲音越發清越。
他寧願挑戰兩斤白酒也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我覺得他真是個傻瓜,説到底也只是個遊戲而已,他完全可以告訴我們最讓他感到焦慮的性幻想對象是吳孟達。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很快我就遭到了報應。而且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全中國報應來得最快的人,因為下一輪裏,連過渡都沒有,我立刻就成了被拷問的對象。
拷問我的女同學害羞道:“我就不問你太高難度的問題了哈,問個簡單點的吧,你的初戀對象是誰啊?”
我説:“流川楓”。
她説:“不説實話就咒你一輩子嫁不出去。”
我説:“好吧,我還是大冒險吧。”
她眉飛色舞地説:“成,那你也喝兩斤白酒吧。”於是我瞬間看出他原來是林喬的一個粉絲,替林喬報仇來了。
林喬醉眼迷離地朝我望了一眼,遞過來兩瓶酒。我説:“你們配合這麼默契,怎麼不結婚呢?”
他撐着頭,突然笑了笑。
那一夜,我和林喬雙雙大醉。
我只記得不能酒後吐真言,所以直到意識清醒的最後幾秒還在心裏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吐真言,這個心理暗示嚴重干擾了我的注意力分配,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到嘴巴上去了,就沒能好好注意身體。
我果然沒有酒後吐真言,而在酒後亂了性。
按照林喬他媽的説法,我小小年紀就是個狐狸精,勾引他的兒子,長大了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我一直不能承認那天晚上是我主動扒掉了林喬的衣服,況且,我根本就沒有那天晚上的記憶,但有錄像帶為證,這次酒後亂性,林喬才是受害者,而我是加害人。
我是被砸門聲吵醒的。
我一向並不願意回憶這一段,一有回想起這些事情的兆頭就需要立刻做點別的什麼將其打斷。
那就像是一出詭異的木偶劇。門內是林喬,門外是頭天晚上一起聚會的一個女同學,旁邊站着蘇祈。
蘇祈嘴唇咬得死緊,臉色煞白。
女同學尷尬道:“那個,我只是來拿我的DV,半路碰到蘇祈……”
林喬説:“你等一下。”
蘇祈終於哭出來:“太髒了,你們太髒了。”一把掀開林喬殺進客廳,拿起茶几上的DV轉身就跑了出去。
林喬也立刻追了出去。
我從清醒過來睜眼開始,所看到的不過是林喬的一個背影。而搞笑的是,直到他們一前一後雙雙衝出我的房子,我才慢慢搞清楚蘇祈的那句“你們太髒了”是什麼意思。
那時候我真是惶恐啊,又惶恐又震驚又不能置信。
這事不能告訴我媽更不能告訴我外婆,但沒有大人的指引,我一個十八歲的無知少女在面對這種情況時必然要茫然不知所措。幸好那時候為了和國際接軌,國家開始提倡素質教育,恢復了高中的生理衞生課,讓我知道這時候還有一件事情可以做並且必須做,那就是去買避孕藥。我哆哆嗦嗦地來到藥店,哆哆嗦嗦地買了藥。完了之後去附近的公園坐了一上午。
那天太陽分外毒辣,我在三十七八度的高温裏凍得瑟瑟發抖。
其間的心路歷程實在太複雜,以至於如今我根本不能記清,只記得最後我做了個決定,決定再也不能見林喬了,並且必須得把這件事情快點忘記。
可是這件事註定不能默默無聞。
把DV忘在我家的那位女同學,她把機子打開後就一直忘了關上,DV記錄了我和林喬酒後亂性的全過程。蘇祈看了帶子後深受刺激,吞了半瓶安眠藥自殺了,幸虧搶救及時才沒有釀成慘劇。
我到現在也沒搞清楚那盤帶子最後怎麼會輾轉到林喬父母的手上。但當天下午,他的父母就拿着帶子來找我。
我剛把門打開,林喬他媽迎面一個耳光扇在我左臉上。隨之而來一通痛罵,大意是,蘇祈和他們家門當户對,雙方家長都很贊成兩家結親,全都是因為我勾引了她兒子,讓蘇祈心灰意冷,對林喬有了意見,才鬧得要自殺。蘇祈已經説了,如果我肯跟她下跪道歉,併發誓永遠不和林喬再有什麼交集的話,就原諒林喬。她覺得,如果我還有點羞恥心的話,就應該立刻去蘇祈病牀前給她下跪道歉。
我怒不可遏地説:“這件事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為什麼要我一個人負責?”
他媽冷笑了兩聲説:“不是你的錯?不是你勾引我兒子會犯這種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十六歲就生了孩子是吧,你這種人,作風還能好到哪裏去?”
那時我的生活還沒經歷過什麼挫折,太年輕氣盛,雖然也曉得自己確實對不起蘇祈,可終於還是沒有答應去她牀前下跪認錯。而沒能在蘇祈剛入院就去她病牀前跪一跪這件事,終於成為短短二十四年來最讓我後悔的事情。
半個月後,我媽因為涉嫌貪污被拘留。一個沾親帶故的叔叔偷偷跟我説,你媽這是被人整了。
我去蘇祈他們家樓下跪了兩天,蘇祈抱着手臂對我説:“你現在知道錯了麼?可惜晚了。”
我媽貪污的罪證確鑿,被叛了十年。她倒想得開,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貪了就貪了,遲早要還的。但如果不是我的話,我想,她至少可以還得稍微晚一點。
我們家的財產基本上被沒收乾淨。幸好政府寬大處理,還給我們留了套房子。雖然是鎮上的祖屋,但至少可以住人。外婆一氣之下病倒,全家的重擔都落在我一個人肩上。而在高考分數明明超了T大錄取線幾十分卻仍然沒有被T大錄取的情況下,我也終於不幸崩潰。
那個夏天花紅柳綠,每天的日頭都很毒辣,但總讓人情不自禁地覺得骨頭冷。
八月下旬的一個晚上,外婆開始咳血。鎮上的醫生説,這病得馬上到大醫院去治,老人家拖久了怕出大事。那時全家上下只有三百多塊錢。我覺得再也不能支撐下去,決定立刻自殺。
我去文具店買了特別鋒利的刀片,去菜市場買了土豆、排骨和半隻雞,又去喪葬店買了點紙錢。
那天中午,我給外婆和顏朗做了頓特別豐盛的午飯。下午,一個人去鎮外的河邊上燒了半籃紙錢,算是燒給我和外婆,因為我預計在我自殺不久後,外婆的病也將要支撐不下去,我們就可以在地下團聚了,而那時,我們一定要過得快快樂樂的,所以,錢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