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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2)

    墨淵説,這件事須從母神懷上他們一對兄弟開始説起。

    説那一年,四極摧,九州崩。母神為了補撐天的四根大柱子,大大動了胎氣。生產時,便只能保住大的沒能保住小的。父神深覺對不住小兒子,強留下了那本該化於天地間的小魂魄,養在自己的元神里,想看看有沒有這個天數和機緣,能為小兒子做一個仙胎,令他再活過來。父神耗一半的法力做成了仙胎,小兒子的魂魄卻無論如何也喚不醒。父神便將這仙胎化做一顆金光閃閃的鳥蛋,藏在了崑崙虛後山,打算待小兒子的魂魄醒過來再用。

    可天命如此,沒等着他們小兒子的魂魄醒轉過來,母神父神已雙雙身歸混沌。

    父神仙逝前,才將這樁事説給墨淵聽了,並將元神中小兒子的魂剝了下來,一併託給墨淵。墨淵承了親兄弟的魂,也同父神一般,放在元神中養着。滄田桑海桑海滄田,墨淵養在元神中的胞弟卻一直未能醒來。

    墨淵道:“大約我以元神祭東皇鍾時,他終於醒了。如今我能再回來,估摸也是我魂飛魄散之時,他費神將我散掉的魂一片一片收齊了。我隱約間有這麼一些印象,一個小童子坐在我身旁補我的魂,七八千年的補,補到一半,卻有一道金光直達我們處的洞府,將他捲走了。他走了之後,我便只能自己來補,多有不便,速度也慢下來。此番聽你們這個説法,他已是天族的太子,估摸那時天上的哪位夫人逛到崑崙虛,吞下了父親當年埋下的那枚鳥蛋,仙胎在那位夫人腹中紮了根,才將他捲走的。”

    折顏乾乾笑了兩聲,道:“怪不得我聽説夜華那小子出生時,七十二隻五彩鳥繞樑八十一日,東方的煙霞晃了三年,原來他竟是你的胞弟。”

    方才初聽得這個消息時我五雷轟頂了一回,因從未想過有一日竟能和墨淵攀上這樣的親。如今聽他説完這段因果,我忒從容地進入了大驚之後的大定境界,甚而覺得夜華他長得那個樣子,生來就該是墨淵的胞弟的。

    九重天上的史籍明明白白地記載道,父神只有墨淵一個兒子。可見這些寫史的神官們都是些靠不住的。信這些史籍,還不如信司命閒來無事編的那些話本子。

    墨淵想去瞧一瞧夜華,但他將將醒來,要想恢復得往常那般,還須正經閉關修養個幾年。我擔心他身子骨不大靈便,冒然去凡界走一趟於修養不利,便昧着良心找了個藉口搪塞,約定待他將養好了,再把夜華帶到他的跟前來。

    炎華洞雖靈氣匯盛,但清寒太過,不大適宜此時墨淵將養了。他一心想回崑崙虛後山常年閉關的那處洞府住着,我雖不大願意他瞧着如今崑崙虛悽清的模樣傷情,但到底紙包不住火,他終歸是要傷這麼一回情的。想着晚傷不如早傷,喝過兩回茶後,我便跟着墨淵同回崑崙虛了。折顏和四哥閒來無事,也跟着,畢方便也跟着。

    我們一行五人飄着三朵祥雲挨近崑崙虛,四哥曾説見今的崑崙虛十分可嘆。

    我果然嘆了一嘆。

    自山門往下,或立或蹲或坐着許多小神仙,紫氣青氣混作一團,氤得半座山雲蒸霞蔚,仙氣騰騰復騰騰,是個人都看得出它是座仙山。

    呃,我在此間學藝那兩萬年,崑崙虛一向低調,不過七萬年,它竟如此高調了?

    畢方駝着四哥,縮了爪子落下去,挑了個老實巴交的小仙攢拳求教。

    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也不曉得,我是出來打醬油的,路上聽説有道龍氣繞着隔壁山頭氤了三四天,許多仙友都湊來瞧熱鬧了,我就一道來看看。這一趟沒白跑,那龍氣,嘖嘖嘖,不是一般的龍氣啊,真好看,我都坐在這裏看了兩天了。你把這個鳥放出去捉會兒蟲子吧,下來和我們一同看,保準能飽你的眼福,我這還有個位置,來,我們倆蹲着擠一擠……”

    四哥道了謝,推辭了那小神仙的一腔好意,默默無言地回來,咳了聲:“沒什麼,他們仰慕崑崙虛的風采,特地過來膜拜膜拜。”

    折顏籠着袖子亦咳了聲,揶揄笑意從眼角布到眉稍,與墨淵道:“崑崙虛本就是龍骨頂出的一座仙山。許是它察覺你要回來了,振奮得以龍氣相迎罷,是以吸引了周邊一些沒甚見識的小仙。”

    墨淵不動聲色地抽了抽嘴角。

    為了不打擾半座山的小神仙們看熱鬧,我們一行五個皆是隱身進的山門。九師兄忒因循守舊了些,山門的禁制數萬年如一日,絲毫未有什麼推陳出新。

    我以為今日大約只能見着令羽,甫進山門,十來步開外列出的陣仗卻將我唬了一跳。我的十六個師兄,皆穿着當年崑崙虛做弟子時的道袍,梳着道髻,分兩路列在丈寬的石道旁。

    院中的樹仍是當年西方梵境幾位佛陀過來吃茶時帶來的娑羅雙。我的十六位師兄垂着雙手肅穆立在娑羅雙樹下,彷彿七萬年來他們一直這般立着。

    大師兄率先紅了眼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前幾日九師弟傳來消息,道崑崙虛龍氣沖天,時有龍吟之聲,不知是什麼兆頭,我們師兄弟連夜趕回來,雖想過許是師父您老人家要回來的吉兆,卻總不能置信。今日在殿中覺察到您于山門外徘徊的氣澤,我們匆匆趕出來,卻終趕不及去山門親自迎接您,師父,您走了七萬多年,總算是回來了。”話畢,已是泣不成聲。他面容雖還是年輕時的面容,年紀卻也一大把了,哭得這樣,叫人鼻頭髮酸。另外的十五個師兄也一一跪下泣不成聲。十六師兄子闌哭得尤其不成聲。

    墨淵沉了沉眼眸,道:“叫你們等得久了,都起來罷,屋裏敍話。”

    這一番敍話,開初各位師兄先哭了一場,哭完了,便敍的是當年不慎被他們搞丟了的不才在下本上神,司音神君我。

    提到我,大師兄悲得幾欲岔氣。當年本是我給他們下藥,又盜了墨淵的仙體連夜趕下的崑崙虛。我的這一番錯處他絕口不提,只連聲道沒能看住我,將我搞丟了,是他的錯。這些年他不停歇地找我,卻毫無音信,大約我已凶多吉少。他身為大師兄卻這般失職,連小師弟也保不住,請師父重重責罰。

    我靠在四哥身旁,聽他這麼説,紅着眼圈趕緊坦白:“我沒有凶多吉少,我好端端地站在這兒,我不過換了身衣裳,我就是司音。”

    眾位師兄傻了一傻,大師兄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緩了好一會兒,爬起來抱住我抹着淚珠兒辛酸道:“九師弟説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斷袖夢,當年那鬼族二王子來拐你時,我打得他絕了這個夢,卻沒及時扼住你的這個夢,可憐的十七喲,如今你竟果然成了個斷袖,還成了個愛穿女裝的斷袖……”

    四哥忍不住撲哧笑了聲。

    我忍着淚珠兒悲涼道:“大師兄,我這一張臉,你看着竟像是男扮女裝的麼?”

    十師兄拉開大師兄訥訥道:“你以前從不與我們共浴,竟是這個道理,原來十七你竟是個女兒家。”

    四哥拉長聲調道:“她是個女……嬌……娥……”

    我踢了他一腳。

    大師兄從前並不這樣,果然上了年紀,就容易多愁善感些。

    敍過我後,又敍了敍師兄們七萬年來各自開創的豐功偉業。

    我的這十六位師兄,年少時大多不像樣,我跟着他們,雖不再上樹打棗下河摸魚了,卻學會了鬥雞走狗賽蛐蛐兒,學會了打馬看桃花、喝酒品春宮,紈絝們做的事我一件件都做得嫺熟,瞞着師父在凡界胡天胡地,還自以為是顆千年難遇的風流種。

    將我帶成這樣,我的十六位師兄功不可沒。可就是將我帶成這個模樣的一堆師兄們,如今,他們竟一一成才了。老天排他們的命數時,想必是打着瞌睡的。

    但老天打的這個瞌睡卻打得我很開懷,想必師父他老人家也很開懷。

    開懷一陣後,耳朵裏灌着師兄們的豐功偉業,再想想他們建功立業時我都做了些甚,兩相一對比,慘淡之情沿着我的脊樑背油然而生。

    四哥拿只筆在一旁刷刷記着,不時撫掌大喝:“傳奇,傳奇。”慘淡之情之外,便又令我油然而生一股丟人之情。

    十師兄安慰我道:“你是個女兒家,呃,女嬌娥麼,女嬌娥無須建什麼功立什麼業的,我的妹妹們便成天只想着嫁個好婆家,十七你只須嫁個好婆家就圓滿了。”

    十六師兄笑嘻嘻道:“十七如今這年歲,不用説婆家了,孩子怕已經好幾個了罷,對了,何時讓師兄們見見你的夫君。你這個容貌品性,也不知嫁到了怎樣一個夫君。”

    他這個話真是句句踩我的痛腳,我抹了把頭上的汗,訥訥乾笑兩聲:“好説,好説,下下個月我大婚,屆時請你們吃酒。”

    墨淵一直坐在一旁微微抬着眼皮聽着,我那吃酒兩個字將將從口中蹦出去,他手中茶杯一歪,灑了半杯水出來。我趕緊衝過去收拾。折顏咳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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