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水君在前頭引路,小糯米糰子一個人顫巍顫巍走中間,夜華拽着我的手墊在最後。
我不過小小説一個謊,這謊多半還是為了維護他生的那隻糯米糰子,他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偏偏要來與我作對。委實氣人。
我也再顧不得上神風範,乾脆用了法術,要掙開他來。他輕輕一笑,亦用了法術來擋。
我與他一路鬥法,他有恃無恐,我卻得時時注意前頭東海水君的動靜,一心兩用,鬥到最後,竟是慘敗。
不久前四哥與我説,如今這世道,真真比不上當年遠古神祗時代,一眾的神仙們只知成日裏逍遙自在,仙術不昌,道風衰敗,着實令人痛心疾首。不想夜華君的法道精進至此,真是他爺爺的仙術不昌,他奶奶的道風衰敗啊。
東海水君轉過頭來,陪起一張笑臉,雙眼卻仍直勾勾地望着我與夜華相握的那雙手:“君上,仙使,前方便是大殿了。”
小糯米糰子歡呼一聲,乖巧地過來牽住我那隻空着的手,做出一副天君重孫的莊重凜然之態。
若現下處在我這位置的,是夜華儲在天宮裏那位側妃,列出這等的排場來,倒也合情合理,無可厚非。
今日拜別折顏之時,原應讓他給我推個卦。興許今天這日子,正與我的生辰八字犯衝。
那金雕玉砌的殿門已近在眼前,本上神的頭,此刻有些隱隱作痛。
大殿裏的神仙皆是眼巴巴等着開宴,夜華方一露面,便齊齊跪做兩列,中間騰出一條道來,直通主位。待我們三個全坐下,方唱頌一聲,一一入席。這就開宴了。
坐得最近的神仙過來敬酒。敬了夜華之後便來敬我,道:“竟有幸在此拜會到素錦娘娘,實乃小神之幸小神之幸……”
夜華在一旁端了酒盞,只做出一副看戲的模樣。我要唱的這個角兒,卻真正尷尬。
東海水君煞白了一張臉,拼命對着那猶自榮幸的神仙使眼色。
我實在看不下去,對着他嘿然一笑道:“小仙其實是夜華君失散多年的親妹妹,如今在折顏上神處當差。”
夜華飲酒的動作一頓,杯中酒撒了不只一兩滴。
東海水君茫然地望着我。
那來敬酒的神仙,卻彷彿吞了只死蒼蠅。端着斟滿的酒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半天才訥訥:“小神眼拙,自罰一杯,自罰一杯。”
我和藹一笑,並不當真,陪着他亦飲了一杯。
底下觥籌交錯,狐狸耳朵尖,推杯還盞之間,隱隱聽得幾聲議論,一説:“今日未見姑姑,實在遺憾,不過見着折顏上神的這位仙使,倒也聊可譴懷。你們看,姑姑今日不來,是否因知曉夜華君和北海水君皆來赴宴,是以……”
一説:“仙友此言不虛,依本君看,姑姑此番失約,折顏上神卻派仙使赴宴,此中大有文章。各位須知,因折顏上神的怪脾氣,此遭東海水君,是並未向他遞帖子的。”
一説:“有理有理,怪道是,折顏上神的這位仙使,竟還是夜華君的妹妹。”
又一説:“小老兒倒是懷疑,這位仙使真是夜華君的妹妹?小老兒在天宮奉職這許多年,竟從未聽説夜華君有個妹妹的。”
再一説:“仙友方才是沒瞧見,夜華君牽了那仙使的手麼?如此看來,兄妹一事,倒也有幾分可信的。”
我想,若此刻東海水君宣佈宴罷,這些神仙們都要樂得手舞足蹈,然後找個僻靜之處,酣暢淋漓討論一番。而今卻要苦苦在這枱面上熬着,只偶爾交頭接耳一兩句,忍得多麼難受,多麼辛酸。
我嘆了兩嘆,又自飲一杯。不想夜華卻皺了皺眉:“你倒是酒量好,小心喝過了,又來耍酒瘋。”
我十分不屑,東海水君這酒,雖也算得上瓊漿玉液,可拿來和折顏釀出的酒一比,委實是白水。卻也懶得理他,左右已撕破了臉皮,只怨本上神運道不好,一紙婚約要生生把我和他送做一堆。
宴到一半,我已毫無興致,只想快快吃完這頓飯,早些回狐狸洞矇頭睡覺。
當此時,東海水君卻啪啪啪拍了三個巴掌。
我勉強打起精神,便見一眾舞姬嫋嫋娜娜入得殿來,手上都拿了娟扇,穿得也一個比一個涼快。我心下好奇,此番又不是東海水君做壽,一個小娃娃的滿月宴,還要歌舞助興?
絲竹聲聲入耳。我只管探身去取那最近處的酒壺。
當年有幸被鬼君擎蒼綁去他的大紫明宮叨擾幾日。大紫明宮的舞姬們,清麗者有之,淡雅者有之,妖豔者亦有之。不得已與她們虛與委蛇三五日,四海八荒便再無舞姬能得我意。
瞟了一眼旁邊的夜華,他亦是百無聊賴。
小糯米糰子卻乍然一嘆:“呀,是這個姐姐。”
我順着他的目光往那殿中看去,白衣的舞姬們正扮作芙蕖花的白花瓣,正中間託了個黃衣的少女。那女子乍看並無甚奇特之處,形貌間倒略略尋得出幾分東海水君的影子來。
我難免轉過頭去看幾眼東海水君。
他咳嗽一聲,尷尬笑道:“正是舍妹。”又上前一步到得小糯米糰子身邊:“小天孫竟認得舍妹?”
糯米糰子看我一眼,吭吭吃吃:“認是認得。”卻又立刻擺手堅定立場:“不過本天孫與她不熟。”説完又偷覷一眼他的父君。
東海水君那舍妹如今正眼巴巴地望着坐在我側旁的夜華君,目光熱切又沉寂,哀傷又歡愉。
夜華把着酒盞紋絲不動,一瞬間倒又變做了我初初見時的冷漠神君。
這是唱的哪一齣?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善感女碰上冷郎君,妾身有心做那藤繞樹,無奈郎心如鐵妾身真無辜?
我滿意點頭,卻是一出好戲。自斟一杯酒,看得挺快活。正到興味處,絲竹卻嘎然而止,東海水君那舍妹朝了夜華的方向拜過一拜,便在眾舞姬的簇擁下飄然離去。
夜華轉過頭來看我,似笑非笑:“仙使何以滿臉失望之色?”
我摸了摸麪皮,打了個幹哈哈:“有麼?”
又熬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宴罷,本應各各散去。夜華卻將小糯米糰子往我懷中一推:“阿離先由你照看着,我去去便回。”
各路神仙恰來拱手道別,我一個恍神,他便連人影都不見了。
被些許瑣事壓了好幾個時辰的清明陡然翻上靈台,我腦門上立馬滲出幾大滴清汗,他該不會把我那唬小糯米糰子的話做了數,真將我拽去天宮吧。
想到這一層,手上軟呼呼的小糯米糰子登時成了個燙手的山芋。
我匆匆邁出大殿。而今眼目下,快點找到糯米糰子爹,將糯米糰子還回去是正經。
問了幾個小僕從,卻無一人見過夜華君。我只得繞彎子,改問東海水君那舍妹如今仙駕何處。
方才夜華形色匆匆,淡薄之間隱含親切,梳離之間暗藏婉約,如此神態,以我十多萬年所見的風月經驗,定是會佳人去了。
小僕從遙遙一指,便指向了路盡頭的東海水晶宮後花園。